心事 今天我又看到他了。 他穿着一件镶着貂皮领的大衣,站在珠宝店门口打电话。他的一切都如很久 以前我遇见他时一样,当时我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眼就发现了他——他毕竟是 那么地与众不同。他看到我时笑了,不经意地释放着他的风采,他叫我“晓繁”, 让我窃喜。他说晓繁你有空帮我个忙么?我自是很愉快的应了,于是他请我帮他 选件首饰送给妻子,那时我想,他妻子真是个幸福的女人。珠宝店里的小姐当我 是他的情人,他兴冲冲的告诉人家我是妹妹,然后对我说:我倒不是怕人误会我, 而是你太年轻,我怕对你不好。我笑着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心里却有些难过。最 后,我选了珍珠。珍珠娇而不媚,艳而不俗,身经百般磨砺才锻造出熠熠光华— —也许我想用它表达什么。他把那串珍珠挂在我脖子上左看又看,这认真的模样 真好,有些让我感动。对了,他今天还给了我一个惊喜。他说这个妹妹不能白当, 就买了根银项链给我,这是我能求得的最大的惊喜了,我知道。我立刻就戴上了 他的礼物,他像对一个孩子那样伸手刮了我的鼻子。 …… 认识他也有两年了,可我只见过他四次,这是第五次。我清晰的记得让我认 识他的那次朋友聚会,我们共同的朋友把我拉到他的面前说:阿洛,这就是晓繁。 这个让我久仰的名字竟这样轻轻松松的被提及,它的主人竟这样突然的出现 使我感到十分意外。常被大家挂在嘴上的阿洛是传奇的是经典的,可他身上看不 出这些。那一晚他在灰色的高领羊毛衫外套了件红坎肩,随随便便地搭配就吸引 了我全部的目光,我想在那晚遇到他是我命中注定的。他说本命年总要穿点红的, 我才知道他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他早已拥有成年人该有的一切。在他出现的时候 很多事情突然间就改变了。我在那个时候一定很傻,满屋子的人都在高谈阔论、 哈哈大笑、开怀畅饮,我却总是对朋友的提问感到不知所措。那晚他的手机总是 响,他不停的跑到阳台上去打电话,我坐在屋里穿过玻璃门望着他踱来踱去微微 弓起的身影,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温热的柔情,在那之中偶尔溅起两朵浪花,仿佛 悄悄向我昭示着什么。我想他这样的一个男人才真正是成熟的,他毕竟已过了轻 狂鲁莽的年纪。 大家总是趁他不在时谈论他,说起他八年前还一无所有,与异性讲话还会脸 红,可现在他已经成了一间贸易公司一家饭店及许多汽车生意的老板,他的财产 多得无法估计。然而他从不向朋友夸耀事业,也依然保持了真诚的性格,每个人 都愿意信任他,在我们之中,他一点不像个老板,只是用他背影的苍劲挺拔流露 着他的坚毅。我仿佛领悟了他成功的因由,就从他站在阳台上的那个劲松般的身 影里。刹那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他应该是那种可以坐在一起谈心情的男人 吧,他可以坐在你对面用目光安慰你的创伤,他是一片漾着湛蓝色水纹的海,广 阔的胸怀蕴含着浪涛的热情。所以这样的男人,他需要一个与他同类的人来理解 他的底蕴,我不敢说那个人是我,也不能说。 他的妻子该是个多么幸福的女人,我是多么羡慕甚至嫉妒她。在后来的日子 里每当遇到一个男人,我总会忆起那晚他站在阳台上打电话的情景,也许这世上 再找不出一个如他这般的男子,再不会有人如此轻易的感染我的心灵。不知她的 妻子是否也这么想。 他就是在那个满天星斗的夜里,因为偶然的相逢而留在了我生命的年轮上。 我的梦开始反反复复的被他占据,我总是想要听清楚他在讲些什么,可每次 都听不到。在他的世界里我不懂得事情太多了,就像我永远也无法猜透他默默的 抽烟时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像很多男子那样会吸烟也会喝酒,但他不像很多发了 财的男子那样朝秦暮楚。他常在思考的时候点起一支烟,随意的夹在左手食指与 中指之间,深深的吸一口,许久后再缓缓的吐出,清烟笼罩的他样子是沉稳的。 他从不叼着烟到处跑就像个烟鬼,也从不贪杯烂醉如泥,他喝酒总是保持清醒, 这让我怀疑他是否也曾酩酊大醉过,不知他在郁闷的时候会不会也借酒浇愁。他 喜欢在与朋友喝酒时讲些让人十分痛快的玩笑,说说中学时书桌里莫名其妙的电 影票。在这样的时刻,我从无法插话,因为他的时代离我太遥远而让我无法想象。 他与我几乎是两代人。 朋友聚会似乎是我见到他的唯一途径,共同的朋友是维系在我们之间的一根 线索,但它太细了,细得很脆弱,没有安全感。这种感觉左右着我,让我无比珍 视起每一个细节。 我们曾在一次舞会上相对而坐,原因很简单——我们都不会跳舞。他不会跳 舞让我很惊讶,那让我感受到了他本质里的纯真。我正坐在黑暗里呆呆的凝视舞 池里的流光溢彩的时候,他意外地走来,又意外的坐下——他在我的生命里一直 就是个意外——然后他叫了一杯茶。我很奇怪他叫的是茶而不是咖啡,我想历尽 沧桑的他才是有资格品味咖啡的人,不知他如今的感觉是不是“欲说还休”,或 者他更欣赏茶的淡雅,就像他做人。我猜自己一直在期待着这样一个机会,周围 的黑暗让我联想起我那时常萦绕心头的梦。我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惊慌与激动,却 想不起一个更好的开场白。可谈话还是自然而然的开始了。他问了我的年龄还说 原来你已经二十岁了,我还以为你不会超过十七岁。我该承认我因为自己所表现 出来的幼稚而感到沮丧,这让我们的距离无形中拉得更远,他却大笑起来说他最 小的妹妹还比我大五岁,都已经结婚了,可我还是个大学生,他与我年龄背景都 相差这么多却坐在一起聊天,人生真是很奇怪。我在他的笑声里有些手足无措, 拼命想找些话题来掩饰我的尴尬,可我在他的面前一直就是这么不聪明。那一整 晚的时间似乎都是他不停的讲我听然后一起笑,一起唏嘘,每每话语的间歇他啜 一口茶,我就静静的望着他,实际上我并不能真真切切的看到他,但我感觉着他 的轮廓他的心灵,告诉自己这一刻我与他很近。记得曾经有人讲起过一个耳朵与 声音的恋爱故事,也许就是我现在的情形吧。 后来我们终于谈到了他的妻儿。他说他常常不回家,偶尔回去也已是夜深人 静,平时他只能是在电话里听听儿子的声音。他说这话时点了一支烟,火红的烟 头在浓浓的黑暗里微微映红了他的脸,仿佛大大书写着他的失落。他说他忘了自 己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妻子两天不接他的电话;他说他从未给妻子买过一样礼 物,穷的时候没有,富了也没有。他的声音因为这段陈述而低沉了许多,他的脸 清晰的勾勒出疲惫与无奈。也许黑暗的环境总是容易让人释放自己,我就在那一 瞬间猛然发觉了年龄在我们之间留下的深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以一种“士 不可以不弘毅”的气概迎接了生活,他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闯荡而从未留下什么 海誓山盟,然而我猜想他对自己对人生都曾许下过诺言,而我以我的无知却是永 远也无法明了的。 那一刻,我顿悟的不仅仅是他的人生。 我们曾谈过许多,那些我永不会忘。大家都叫他“阿洛”我却没有,我知道 自己无法与他称兄道弟。 今天我发现他换了一部新的手机,还买了一辆漂亮的“本田”,虽然他从不 说但我知道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他买珍珠送给妻子因为他是重情义的男人,他送 我银项链因为我在他眼里只是个小小的女孩。 而今天的邂逅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次偶然了,他第一次叫我“晓繁” 我真高兴。分手时,站在他的“本田”旁,他说:晓繁,我送你。可我拒绝了。 我看着他上了汽车绝尘而去,于是就想:上帝不会再造一个属于我的他了。我知 道命运只是和我开了个玩笑,我该沿着另一个方向走,那才是我的人生。 但是—— 那根项链就在我的脖子上,也许会挂一辈子。在我人生后面的岁月里,也许 只剩下了寻觅…… 19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