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上的月亮 火车提速后,老周任末代站长的东岭站和京沪线上无数个小车站一起,仿佛 碍手碍脚的石子,被一脚踢进了历史的角落。火车从东岭呼啸而过的时候,透过 车窗只能看见几间荒寂的破旧砖房。周围的茅草窜得比人还高,运气好的话还能 看到有黄褐色的野兔窜过。听说,有月亮的晚上,隐约会听到女人凄婉的歌唱。 大学毕业后我成了一名火车司机,和冷冰冰的铁轨朝夕相处了四年。几乎每 周都能看到老周魁梧的身影。真正认识老周是在某年局里召开的劳模表彰会上。 我之所以与老周一见如故,除了他的纯朴和爽朗的性格之外,另一个更重要的原 因,是我对东岭站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 列车在东岭停留的短暂时间里,可以买到东岭特有的烤得香脆流油的野鸡和 个大肉面的炒板栗。我还听说,东岭的姑娘比城里的女大学生还开放。有一次我 为这事和老周打趣。老周哈哈大笑,用旗杆敲着我的脑门说,有时间,我找个漂 亮的招待你! 老周和东岭站一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猜测,他是退休了。我记得老周 曾说过他的孙子都上初中了。按照孙子的年龄推算,老周恐怕也该奔六十了。可 是,他的身体比火车还猛,整日闷在家里会做些什么呢? 这一年的冬天,组织上结束了我长达四年的实习期,安排我到局老干处工作。 老干处有个绰号叫“垃圾筒”,意指陪着笑脸无怨无艾地把老干部的牢骚照单全 收:领导的无能、腐败,待遇低下,工资拖欠、医疗费长期得不到解决等等。我 常想,局领导之所以选中我做这项枯躁透顶的工作,可能是认为四年的司机生涯 已经让我修炼了佛一样的耐性。掌握在老干处的离退休人员有一千多人。他们好 象有组织似的,每天三人一组,除了双休日,临流陪着我们上下班。有一天,和 三个来自东岭的老职工聊起老周。他们似乎很不愿意听到老周的名字。 我看到他们都突然不吱声了,低着头喝茶或抽烟。过了一会,他们异口同声 地说,孬熊,大家伙的事,一点都不关心,还劳模呢!我知道局里虽然经费比较 紧张,但对劳模还是高看一等,想必老周用不着为着工资、福利和医药费烦恼。 但处长的思维显然比我要成熟得多。他对每一组来访的老干部们宣传老周的事迹, 用生动的语言描述一个过去兢兢业业无私奉献,退休以后甘于清贫不给组织添麻 烦的老革命的光辉形象。我后来从处长反复了几百次的故事中跳出来,在脑海里 给老周画了一幅像。这种高大全的英雄形象在电影中数见不鲜,但出现在现实生 活中,多少让人觉得不真实,至少是滑稽。若干时间后,想起当时的幼稚,我却 一点都不感到好笑。谁能保证不会犯经验主义的错误呢?何况,要想彻底全面真 实地认识一个人,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呀! 想起有人说过一句无可奈何的话:不是谁的错,是命运开了个玩笑。如果某 个人不是和社会生活完全隔绝,那么他个人历史的版权肯定为许多人所共有。单 说老周,他的连续十多年的劳模经历,除了个人的因素之外,组织上的重视与关 心当然不能忽视。但老周的悲剧,谁能说与组织上没有一点关系呢?所以当局领 导看到媒体报道那起女尸案子时用了“潜伏”一词时非常反感,好象大家都被老 周给骗了。 由于没找到有说服力的证据,义愤填膺的警察也无法认定这具埋在地下十几 年的女人系老周所害。老周被无罪释放后,特地买了酒和烧纸到挖出女尸的坑前 祭奠,还抹着红红的眼睛说,这个死鬼和我同室睡了十多年,孬好算是半个夫妻 了。有人损他说,反正你又没老婆,以后就把你们埋地一起吧。老周摇摇头,自 言自语道,我没那个好命,到头来还不是喂了野狗。 事隔不久,我便按照处长的吩附,每月将工资寄到山东莒县的一个村庄。老 周十六岁从那儿参军,几十年来走南闯北,从没再回过那儿。如果不是因为女尸 的事,恐怕他到死都未必会回去,更别说定居在乡下养老。处长唏嘘道,饿了才 想娘,累了才想家;不到穷途末路,觉不出家的好呀! 老周走了以后,有关女尸的议论便又沸沸扬扬。各种说法不一。在描述这些 推论之前,有必要先把事情的起因交待一下:因公路建设的需要,东岭站空置了 半年之久的几间破房被拆除了。在原站长房的地下,工人们挖出了一具森森白骨。 站长房那儿原是荒郊野岭,多少年前也许是片乱坟岗。但现在的问题是,十六年 前东岭站建房时,地下一米之内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而这具白骨就躺在砖墁下半 尺。这个无名冤鬼显然是死于房子建成之后。法医的鉴定证实了人们的猜测。法 医认为死者遇害应该在六年前,女人。显而易见,这是一起杀人案,原站长老周 自然成了第一嫌疑人。 十六年来,这所房子的钥匙一直挂在老周的腰上。 局领导在适当的时候说话了,告诫大家不要瞎议论,既然法律都还没肯定老 周是杀人犯,谁都没权利评论老周,何况老周还是有突出贡献的的劳模,省人大 代表。局领导的话似乎提醒了人们。有人说,现在公安破案哪有不刑讯逼供的, 三下五去二的准招;人大代表就不行了,没如山的铁证,人大那边你没法交待。 好象是人大代表这顶帽子帮助了老周逍遥法外。 各种议论传播到最后,人们都认同了一种说法,比警察侦破的结果还具有权 威性:老周中年丧妻,多年鳏居,身体又那么好,对女人有想法也是情理之中的 事。所以老周将情欲转化成了动力,拚命工作,获得了一连串的荣誉。组织上却 从没关心过他的私人生活,只看到他有儿有孙,却没想到他还需要一个女人。有 一天晚上,老周下了班,习惯性地喝了酒,准备睡觉时,看到站台上一个漂亮的 女人,或许是旅客,也可能是周围村子里提篮推车卖食品的村妇。女人到他房子 里问事,或是讨口水喝,被酒精烧得两眼血红的老周控制不住自已,就用暴力胁 迫女人陪他睡觉。女人自然不从,踢他咬他,还想喊救命。失去理智的老周就用 有力的大手掐住女人的喉咙,直至女人窒息而死。或者是老周强奸既遂后,酒也 醒了,怕女人告发,迫不得已下了杀手。反正女人是死了。老周便将墙角的床挪 开,借着月光扒开砖墁,挖了坑将女人埋了,然后又将一切恢复成原样。 这种推论说服不了我。虽然我和老周交往不深,但凭直觉,我知道他身上不 具备犯罪因子。 老周身上有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特殊气质,这种气质与犯罪水火不容。但 这并不等于说,老周与女尸无关。即使有,老周也不会用如此低级的手段。我相 信老周具有一种超人的自我控制力。这种判断后来从老周的健康档案里得到证实。 老周曾患有严重的夜游症。他过去的同事们告诉我,有一年夏天老周夜游症发作, 站在铁轨上发呆,若不是在路边乘凉的人们将他及时拉走,就会被转眼之间飞弛 而至的火车撞成粉未。把老周的犯罪动机与夜游症发作时的无意识杀人联系起来, 我自以为还算不得牵强。我就这种案件专门咨询过一个学法律的朋友,朋友告诉 我,夜游症应该算是精神病的一种,发作期间丧失了责任能力,因此夜游期间杀 人不承担法律责任。我曾萌动过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周的念头,犹豫再三还是放弃 了。处长听了我的推理后,抹着下巴沉默了一会,点点头说,真要是这样,最好。 直到三年之后,当我在疯人院看到孤独死去的老周脸上笼罩着一层紫色的光芒时, 才意识到我当初如醉如痴的推理是何其的无聊。 老周乡下老家的侄子将厚厚一沓医药发票推到我面前,告诉我老周两个月前 住进了莒县医院。观察了两月,至今未找到病因。我想起了老周夜游症的病史, 又觉得与老周目前的症状似乎风牛马不相及,遂闭口不谈。倒是老周的侄子健谈, 讲了老周的诸多反常之处。老周在老家住了一夜之后就开始折腾。先是嫌住的屋 子太潮,换了一间又嫌窗户太大光线太强。有一天吃饭的时候,他甚至板起脸训 侄子不听话的孩子,说我可是杀过人的!吓得小孩子一连几夜都做恶梦。有月亮 的夜晚,他总要到母亲的坟前坐上半宿。曾有一个盗墓的人被坐在坟地里抽烟的 老周吓得半死,一路狂喊着跑走了。好在第二天那个盗墓的人被抓拿归案,否则 老周可能又要惹上麻烦。因为老周把盗墓贼扔到草丛里的骨灰盒抱到家里来,把 侄子侄媳妇吓得眼珠子都白了。老周却一幅无所谓的样子,说洗洗留着我用,也 好省点钱。听到这里,我和处长相视一笑。也许我们都在想,那具神秘的女尸是 否也是老周捡的赃物呢?想起当年和老周开劳模会的时候,我曾为他用易经占的 一卦,卦曰:月圆月缺夜,不得把门开。看来月亮是老周命中的克物。及至听说 老周此次病起是因为两个月前的一个月蚀,我激动得差点叫起来。那晚老周跑回 家时满头大汗,哆嗦着嘴唇,一个劲地咕哝:镰刀,镰刀。第二天早上,老周也 象被侵蚀的月亮一样,身子陡然矮了一截,嘴里叽哩咕噜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怪 话。处长表情凝重地站起来,吩咐我安排老周侄子到招待所住下。等我从招待所 回来,得到局领导指示的处长让我立刻将老周接到省城的铁路医院检查。总归还 是我们的职工嘛!我们不管谁管!处长动了感情,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着晶亮的 光芒。 在铁路医院住了三天后,老周又被送到了郊区的精神病院。虽然离那件不了 了之的女尸案相隔不过半年,但人们似乎早已将那件事的中心人物老周忘得一干 二净。现在出现在人们话题中的老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疯子,一个曾连续当过十 几年劳模的小站站长。大家谈论的最后总是以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结束:唉! 老周在疯人院的三年多时间里,我代表局里去看过他几次。治疗的效果似乎 并不理想,只有一次他的状态较为正常。吸着我递给他的烟,老周充满深情地和 我回忆起他在东岭车站工作的美好时光。他谈起东岭的烤野鸡和板栗,还有敢朝 乘客飞吻的村姑。冷不丁他问我:你见过铁轨上的月亮吗?然后望着天上忽散忽 聚的云彩,半晌无语。许多年前的某个午夜,月明星稀,我沿着铁轨散步。沾了 夜露的铁轨泛着银色的光芒,象流星划过夜空身后拖曳的帚尾。 每个露珠里都有一颗月亮,对着我挤眉弄眼眼。我于是沿着铁轨往前走,一 边走一数着铁轨上月亮的数目。当我数到一千五百多个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女 人,女人的脸白得象一轮满月,两个大眼睛也象两颗月亮。等我把目光从女人的 脸上挪开,才发现自己将刚才辛辛苦苦数来的月亮给弄丢了。我朝女人笑笑,转 身打算继续寻找月亮时,女人的笑声在身后哗哗地响起来,笑声象涡流一样裹住 了我的双腿,以至于寸步难行。这时我看见伸向前方黑暗中的铁轨突然笔直地立 在面前,亡妻的微笑象月光一样浮起了我的身体。我于是伸出有力的胳膊,将亡 妻紧紧抱着,向着灯火辉煌的站台奋力游去……我又递根烟给老周,岔开了他的 回忆。 老周说,是非善恶终有报,我要在这大牢里住到死了。我安慰他,说等你病 情趋于稳定就接你去铁路疗养院。老周把烟扔到湖里,开始咕咕哝哝。大意是逃 了法律却逃不了命运,而命运的惩罚却是最残酷的。面对意识如此清醒的疯子, 我感觉自己都快要疯了。 老周终没有象正常人一样走出疯人院。他追月西去的那天,我专门留意了一 下日历表,阴历恰好是五月十五。若干时间后的某一天,无聊至极的我用万年历 演算老周的生日,发现六十二年前的六月十二号,阴历恰好也是五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