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圣经 作者:刘369 一 三天内,袁梅收到两封信。都是丈夫写来的。每次都是要钱。信简单得像电 报:家中都好,速寄五千,急用。她心里难过,感觉丈夫把她当成了摇钱树。他 哪会知道,这钱来的是多么屈辱。他也不该知道,作为男人,一个穷男人,他的 自尊无法承受这种屈辱。既然这样,她就只好把所有的抱怨,失望,和痛苦,统 统埋在心底。 她把信拿给吴芳看。吴芳和她同村,是众姐妹里的“大姐大”。吴芳让她不 要把花胜利的来信都当成圣旨,至少该弄清要钱的用处。袁梅点头称是。掐指算 来,公爹病死所欠的高利贷,应该早已还清。 你都出来半年多了,吴芳劝她,回去看看吧,我猜啊,他未必是真缺钱,恐 怕是和你赌气,怪你不想他呢。她又贴着袁梅耳根,眉飞色舞地说些什么。袁梅 跳过床去,满屋追着打她。吵闹声惊醒了众姐妹。问清原因后,她们便一齐跟着 起哄。 今天临到袁梅值日,负责给大家买饭。她挨个收钱,问到小红。小红还赖在 床上,脸黄得像香蕉皮。昨天晚上,小红经过大厅时,袁梅见她咯咯傻乐,酒气 扑鼻,便起身拦住客人,要求替她出台。小红挣脱客人的搂抱,试图扑向袁梅时, 脚下打个趔趄,摔倒在地。袁梅欠身扶她,反被小红啐了一身五颜六色的秽物。 小红还用很难听的话骂她,威胁她,不准她抢别人买卖。袁梅感到大脑麻木,胃 肠疼痛,好像喝醉的不是小红,而是自己。人们绕过她俩出出进进,嘻嘻哈哈。 客人用鞋尖碰碰袁梅屁股,让她把小红抱到车上去。袁梅护着小红,带着哭腔喊 道:她都醉成这样了! 我就喜欢她这样。 会出人命的! 管你什么事? 她是我妹妹。 退钱,三百。客人用劲踢她的屁股。接过钱,他又把长满黑毛的胖手,伸向 袁梅的胸脯,狠狠地拧了一把。 袁梅把手搓热,伸向小红的额头。小红的眼皮跳了一下。袁梅掏出一百块钱, 塞进小红手里,说你的损失我赔上,只求你别计我的仇。 小红哼了一声:要不要谢谢你? 袁梅笑道,姐可是为你好;瞧你昨天醉的,我怕你出去,不安全。 小红叹口气,把钱推回去,眼角滚出几粒泪珠。袁梅把钱塞进小红枕头下面, 又替她掖好被子,说,还给你带份鸭血粉丝吧,我请你。小红点点头。 小红今年十八。虽然在姐妹中不是最小,而且自视清高,瞧不起别人,但袁 梅对她却格外关心。小红读过高中,在姐妹中学历最高。因为不甘心替哥哥换亲, 就偷偷跑到城里。在火车站,她遇上坏人,被卖到鲁北。半年之后,她逮到机会, 逃到广州,找到一家鞋厂打工。在那里,她们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节假日也不 例外。天大的事,也不许请假;有病照常上班。挺不住?那快滚蛋!老子不养闲 人。工资每季度开一次。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还没干满三月,就会被老板找 借口开除,工钱一分不给。她看不惯,暗中联合一些人,准备找老板谈判。计划 不幸败露。小红慌忙逃走。这之后,她又换了三家工厂,情况都差不多。最后, 她来到一家饭店。经理馋她漂亮,经常找借口差她来办公室,关起门来动手动脚。 终有一天,小红忍无可忍,抓起墨水瓶把经理的脑袋,砸开一个拳头大的口子。 好在有人出面相助,四处打点,小红才免去牢狱之灾。救星是她的老乡,开着两 家洗头房。小红去老乡那儿干了一年,估计足够还清救命恩情,于是,远走他乡, 来到平城,加盟袁梅一伙。她感谢救星,若不是人家,她恐怕至今还在监狱服刑; 她更恨她,是她把自己领进一条没有希望和欢乐,只有屈辱和眼泪的死胡同。这 些经历,袁梅虽然不知,但她能够感觉到,小红和自己,还有其他姐妹不一样。 吴芳也曾和袁梅私下谈起小红的与众不同。吴芳说,瞧她那双饿狼眼,瞅你一下, 准能扒你两层皮。她哪里是来挣钱,分明是在借机报复。 怎么讲? 她那儿病得很重,靠近点都能闻出腥臭味。可她不听劝,死活不愿治。还说 自己得的是艾滋病,临死前只想多拉几个陪葬的。 小小年纪,到底能有多大的仇恨? 干我们这行的,有谁不是走投无路?可她却偏偏不肯认命,自讨苦吃。 袁梅拉了吴芳,一起去买饭。路上又谈起小红。吴芳很生气,说她狗咬吕洞 宾,不识好人心。骂完小红,她又挖苦袁梅,说咱们出来是为了挣钱,又不是学 雷锋,你干嘛老护着她? 袁梅辩解道,她不是招人疼吗? 呸!她领过你的情,还是分过钱给你? 她让我吃了定心丸。少了她,我哪里敢把自己当人看。 路过柳下惠摊前,俩人停下脚步。柳下惠背过身去,意思是说,看也白看, 就你们这号人,休想吃我的饭。 吴芳“咣咣咣”拍着快餐车,大声嚷道,我说姓柳的,你这生意还想不想做 了? 只要是干净钱。 放你娘的狗臭屁!吴芳上前一步,夺下饭勺,随手舀起一勺热汤,泼到他身 上。 我操你妈! 袁梅上前抱住吴芳,劝她赶紧停止胡闹。真要是公安来了,她警告吴芳说, 麻烦可就大了。 怕什么!吴芳甩开袁梅,嘴里不依不挠:有理走遍天下。 别以为有人撑腰,你他妈就敢无法无天。 我气,我气,我气死你! 快走吧,求你了。袁梅急得直跺脚,这么多人看笑话! 总有你枪毙那天! 怕丢人你就走,没人拉你!吴芳双手叉腰,冷笑道:我今天非出这口恶气不 行。 臭婊子,走着瞧。 有种你过来,吴芳假装撸袖子:咱们一对一,比个高低。 输赢怎么说?边上有人起哄。 和你动手,我还嫌脏呢。 这小子要是输了,就给我磕三个响头。吴芳朝众人飞个媚眼,说:要是我输 了,在场各位,今晚打五折。 狗日的骚货! 饭桌上,姐妹们谈起柳下惠,猜他有朝一日发了横财,会不会也去嫖女人。 吴芳肯定地说,不会,他天生一幅穷鬼相,舍不得那钱。 小红反驳说,世上没有不吃腥的猫。 吴芳说,柳下惠肯定不是个好玩意,但他就是不会当嫖客。见大家面有疑色, 又说,那个死鬼,可能是书读多了,骨头硬。边说边意味深长地朝小红脸上瞟。 小红躲过吴芳的目光,回床前拿来当天早报,让大家传看“三陪妻子嫖客夫” 的新闻。 只瞥一眼醒目的标题,袁梅的思绪,便像冬日阳光下的尘埃,纷纷扬扬,无 休无止。不会的,花胜利不是那种人。他不能对不起我,也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可是,人心隔肚皮,他会干出什么事,谁也说不准。出来的头天晚上,花胜利搂 着她,说要像亲儿子一样照顾好岳父岳母。他还对天许诺:等以后有了孩子,就 让孩子姓袁,给断了香火的袁家传宗接代。她记得自己没有被这些甜言蜜语所迷 惑,而是拐着弯试探他:我长年在外,你会不会到外面找野女人?花胜利真生气 了,诅咒发誓,怨袁梅不相信他,还威胁要砍下一根手指,以示忠诚。 她越想越乱,越想越慌。越慌越想,执意想找个理由说服自己。可是,找来 找去的结果,却更增添了她的惊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她对自己说,你一个 乡下女人,可以到城里陪人吃喝,陪人睡觉;可以见好就收,回家生儿育女,做 贤妻良母;可以干到皮松肉臭,最后流落他乡,跪在街头要饭;可以被人谋财害 命,剁碎了扔进河底;可以被公安抓去劳教,被男人一脚踹掉…… 她把头埋进碗里,感觉姐妹们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这不是我的错!她 有点恨小红,嫌她多事。谁都知道,袁梅是众姐妹中唯一结过婚的,她害怕她们 没完没了,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 果然。吴芳好像故意似的,大声说:袁梅,要是花胜利做这种事,你怎么办? 袁梅的头垂得更低了。她没勇气,也没有力气看别人的神情。可是,她能猜 得出,她们的目光,会是多么的幸灾乐祸。 还能怎样?声音轻得像眼神,我没脸怪他。 二 午饭后,袁梅先去了医院,确信自己没有染病,才放心地去了银行和火车站。 车票上那个熟悉的站名,让她的心头升腾起一团温暖。与此同时,她的丈夫,正 在驶向平城的火车里,坐卧不安。一个短短的噩梦,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然后,她去收容所看望昔日的姐妹陈娟。陈娟比刚进去时,脸胖了很多。谈 起将来的打算,袁梅说准备来年把花胜利带出来,在城里开间小吃铺。陈娟嫌小 生意来钱慢,建议三人合伙开家休闲中心。她说,把能干的姐妹都喊来,保证火。 袁梅骂她没正经,说,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我以前干过那个,要不,他非杀了我不 可。 别了陈娟,袁梅看时间还早,又信步往附近的白虎山遛达。路过庵前,腿脚 不听使唤,领她进去烧香,磕头,许愿。老尼还认识袁梅,等她直起身,便晃着 卦筒迎上来。袁梅笑着摇头,移步去了西花园。出来时,见老尼还捧着卦筒立在 门口,眼窝像枯井一般空洞。她突然生出一种无名的惊慌,心里空空荡荡,小腿 酸软。殿里烟雾缭绕,烛火摇曳。再抬头看那太阳,仿佛大限将到的病人,脸色 苍白,气如游丝。袁梅不敢久留,忙拐进树后,仓皇而逃。 在庵门前,算命先生拦住她,执意要替她消灾除祸。袁梅心乱如麻,话也不 搭,夺路而逃。算命先生不肯罢休,在她背后唠唠叨叨。大概是血光之灾,黑风 双煞之类的话。等袁梅走到拐弯处,他住了嘴,看见袁梅停住脚步,犹豫片刻, 然后怒气冲冲地走回来。 臭瞎子,咒谁呢! 他并不生气。好言让袁梅坐了,拉过她的手,左右端详;又扳着她的脸,看 个仔细。袁梅见他表情庄重,念念有词,心中暗笑。他摇头,叹气,嘴唇哆嗦。 从包里摸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线装书,蘸着唾沫翻到一处,凑上去读了两行,晃晃 脑袋。又翻到另一处,点点头。他把书递给袁梅,让袁梅跟着他的指头往下看。 袁梅假装不识字,把书推回去。他便把书翻得哗哗作响,从天干地支,五行八卦, 讲到纸符桃咒。话里偶尔夹杂一些陌生的文言词,比如之乎者也。 袁梅听得不耐烦,打断他: 别扯那么远。我到底怎么了? 你命犯太岁。 你有办法? 有。 多少钱? 五百。 五百? 一文不少。 拉倒吧。 小姐是贵人命,钱出少了,会折寿的。 袁梅贴近那人耳根,低声说句什么。对方受惊似的跳起来,冲着袁梅雀跃而 去的背影,挥起拐杖乱舞一通:晦气,晦气,真是晦气。 坐进公交车,她的心才开始慢慢往下沉。然而,她想的不是自己,却是那个 让她放心不下的丈夫。许多可疑的因素,比如,前脚赶后脚的两封家信,五千块 钱,还有花胜利欲言又止的语气,老尼的目光,和算命先生的煞有介事,仿佛为 了验证她的不祥预感,纷至沓来。她有点后悔。 她不知道,在同一时刻,花胜利的悔意要强她百倍。火车疾驶在美丽富饶的 华东平原,沿路的风景,丝毫没有冲淡噩梦的恐惧。睁开眼睛,到处是晃动的人 头,面孔陌生,表情模糊;垂下眼帘,好像走进了电影院,耳朵里马上灌满了各 种各样的声音:哭喊声,狞笑声,风声,雨声,狗叫声,骨头断裂的喀嚓声…… 无论他怎么努力,那些声音和画面,就像一个个淘气鬼,老是往他怀里扑。他走 到车厢连接处,打算抽根烟稳稳神。有个戴墨镜的麻脸男人过来借火,左手斜插 在口袋里。点好烟,赖着不走,紧挨他站着,也不说话,顺着花胜利的目光,阴 沉着脸望着窗外,左手一直揣在口袋里。鼓鼓的像只手枪,也可能是副手铐。花 胜利假装咳嗽一声,侧脸望着对方。麻脸男人也装模作样地跟着咳嗽。好像还有 一声轻微的咔嗒声:手枪撤了保险? 去平城? 去平城。 我也去平城。麻脸男人说,贵干? 玩。 贵姓? 免贵,姓王。 趁着对方吐痰,花胜利逃进厕所。铜墙铁壁似的小小空间,并没有给他带来 丁点的安全感。麻脸男人的目光和气息,从门缝里钻进来,天罗地网一般,将他 兜头罩住。便衣警察?肯定是公安怀疑自己畏罪潜逃,于是乔装打扮,尾随而至。 他后悔出来之前,没跟公安请个假,解释这次外出,是到平城找妻子要钱。公安 会信他吗? 那天。所长说,我知道你家里穷,没钱还想三想四? 花胜利咕哝道,冤枉。 冤个屁,没人扒你裤子。 我本来是去理发的,信不信由你。谁知道小环偷偷把门反锁了,脱光衣服就 往我身上扑。 你怎么不反抗? 反正我没钱。 那就送你去劳教。 能不能少交点?五百吧? 别异想天开。这不是妓院,不允许讨价还价。 要不,我打个白条给你?等过年我女人回来,连本带息,一分不少。 你以为你是村长啊? 就算是抢银行,也得有个时间吧。 放你七天假,回去想办法。但你最远不得离开本县,否则,视为逃跑,罪加 一等。 门把手被粗暴地扭来扭去。紧接着是激烈的擂门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花 胜利拉开门,迎面撞见麻脸男人,石碾似的堵在门口,左手还插在口袋里,夹克 被顶出一个尖。 花胜利回到座位,心里更乱了。穷人天生就不该犯错误,哪怕是一点点的小 错。他们在等什么,为什么迟迟不下手?噩梦乌云似的飘过来,他再次听到女人 的尖叫。遥远,熟悉,凄厉。好像是袁梅的声音。他却不敢往上想,他想的是小 环。记忆里,小环的脸,永远都像盛开的鲜花,喉咙里抹了蜜,话甜的能让人倒 牙。想像小环的痛苦模样,对花胜利来说,着实是件艰难的事情。好在她也是穷 人。穷人就会流泪,就会受到各种各样痛苦的折磨。……拖着寒光的匕首高高举 起,尖叫同时警报似的刺向天空。……小环眯着眼,没哭,甚至连嘴都没张。你 怎么不喊救命?那天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小环也是这副表情,难道她早就知道, 早晚会有这一幕?火车哐哐当当钻进隧道。花胜利。唉!他下意识地答应一声。 这回他听清了,那个女人,正是袁梅。 四点整,袁梅才回到“家”。姐妹们又在打麻将。吴芳的脸红得像鸭血。袁 梅猜她又输了钱。一问,果然不错。 袁梅说,你每月买衣服,哪回不是几百块?还在乎这点钱? 我咽不下这口气。吴芳气呼呼地说,凭什么该我输? 小红斜倚在床上,正津津有味地读书。袁梅始终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常有人 把小红当成大学生。客人们对她,也不像对别人那样放肆。钱倒不少赚。听说还 有人纠缠不休,想花钱包她,都被她拒绝了。 袁梅走过去,递给她一瓣桔子,问她看什么书。小红合上书:《杜十娘》。 袁梅看过这出戏,却明知故问,要小红讲讲大概。小红便把李甲如何迷上杜十娘, 千方百计为她赎了身,然后两人带了百宝箱回家等情节一一讲来。 后来呢?男方父母同意他们的婚事吗? 我只看到一半。 猜猜看:李甲会不会见财起意,杀了杜十娘? 不会吧。小红摇摇头,结了婚,钱不照样归他? 万一做不成夫妻呢? 不知道。反正古代人不像现在,为了区区几两银子,连亲爹都敢杀。 隔壁传来哈欠声,笑声,骂声,桌子拖过地板的吱吱声,冲马桶的哗哗声。 袁梅站起来,伸个懒腰,说,她们散场了,收拾收拾,上班去。 小红盯着袁梅的脸,说,你今天就别去了;养养精神,明天回家侍候男人吧。 她压低声音,吃吃地笑:久别胜新婚,他非吃了你不可。 死丫头。袁梅打她一拳,说,我还指望今晚遇到财神,好好赚他一笔呢。 三 花胜利作为主要嫌疑人,被刑警队扣留下来。警察的思维很简单:只要是男 人,面对妻子当三陪的事实,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你能不生气?生气引起争吵, 争吵发展成厮打,厮打当中,你情绪激动,随手摸起菜刀,还没来得及多想,一 条人命就没了。当然,我们相信,你根本没打算杀死她。 花胜利的想法更简单。他把两个年轻警察,当成了麻脸男人的同伙。他们玩 什么把戏?为什么不在火车站下手,非要等我到了平城饭店,才把我抓到这里? 下了火车,花胜利没敢趁乱逃走,还特意站在站台显眼处,等着麻脸男人前 来铐他。麻脸男人提着两个大皮箱,吭哧吭哧走过来。花胜利挺挺胸膛,突然觉 得这人挺可怜。麻脸男人低着头,看都没看他,匆匆走了过去。花胜利纳闷,失 落,觉得无趣。他出了车站,在路边买块烧饼,边走边啃,不时回头看看,再也 没有看到麻脸男人,也没有其他可疑的跟踪者。拐出一道巷子,平城饭店醒目的 霓虹灯招牌,让他感到一阵轻松。多么耀眼的灯光,多么雄伟的高楼。他因为妻 子,能在这么高级的地方上班,而对这个饭店,这个城市,产生了一种甜滋滋的 亲切感。他下意识地回头张望。长长的街道,看不到一个行人。偶尔疾驶过一辆 汽车,里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麻脸男人?嘿嘿;便衣警察?嘿嘿。对着 镜子挥拳头——自己吓自己。就着灯光,他用商店的玻璃橱窗当镜子,梳理头发, 抹去眼眵。他后悔走的仓促,没有换件像样的衣服。 饭店大厅内站着两个警察,夹着公文包,好像在等人。他愣了一下,脚步却 没停。门僮迎上来。 袁梅?门僮歪着脑袋,反问道,你找袁梅? 我妻子。花胜利担心对方不认识,解释道,餐厅服务员,高个子,有点胖。 两个警察走过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袁梅丈夫? 是。 警察对个眼神,然后一边一个,把他塞进车里,跟电影上的情形一模一样。 三个小时的审讯,警察没有得到丁点有价值的东西,反而被花胜利搞得晕头 转向。麻脸男人?便衣警察?罚款?什么乱七八糟的。拂晓时,有人走进审讯室, 告诉他们,凶手捉到了。警察随来人去了隔壁。时候不大,其中一个返回来,说 回去吧,没事了。 没事了?花胜利屁股没挪窝,问道,谁是凶手?他杀了谁? 警察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一个光头青年,谋私害命,杀了一个三陪 女。 罪有就得。花胜利说,要不是她们,我也不会在这里。活该! 薄雾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沿着摇晃的树枝,旋转的车轮,抻直的哈欠, 袅袅上升,然后落在树上,钻进楼内,游荡在两米开外的地方。 在路边摊上,花胜利吃了一碗馄饨。小摊老板告诉他,昨晚有个三陪女被杀 了,平城饭店的。 看来这是真的了?花胜利自言自语。 我骗你做什么。老板说,人啊,穷疯了,还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杀人啦, 卖淫啦,拦路抢劫啦。 雾越来越浓。到处是脚步匆匆的行人,和不耐烦的汽车喇叭声。 花胜利。 他顺着声音望过去,袁梅的笑脸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凶手?三陪女?这些和 我有什么相关,和袁梅有什么相关?光头青年,脸上挂着笑,样子很开心,好像 刚刚打赢一次比赛。难道光是为了钱?我会杀小环吗?小环跟我一样,也是穷人 呀,当然,她比我有钱。但我就是不会。不是害怕,不是不想钱,我就是不会杀 她。 花胜利! 这是花黑子的声音。不用问,手里肯定还牵着那条德国狼狗。这畜生怎么没 叫唤?难道是在等主子下令,再撕我一块大腿肉下来?狗东西!你们敢!我又不 欠你们钱。就是饿死,就是坐牢,我也决不再借你的高利贷。跪下求我都不行。 滚,没商量。老子有的是钱。老子有很多钱。老子女人一晚就能挣一千。老子也 要把村长买过来,让他给我当狗,当马,当孙子。老子还要把派出所买下来,从 今往后,老子就是玉皇大帝,想抓谁抓谁,想杀谁杀谁。 救我! 袁梅赤身裸体,向着太阳飞去。她的身子越来越小,声音越来越轻:救我! 救我!救救我! 路灯重新亮起来。一团团昏黄、慵懒的灯光,就像贵妇香气浓郁的哈欠,没 有给他增添一丝温暖。他用劲拽紧衣服,依旧是冷。越来越冷。他想到了家,想 到了向阳山坡上的三亩庄稼。想起腿上被花黑子狼狗咬下的伤疤,明亮,平滑, 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他还想到那天午后,顶着刺眼的阳光,他穿过散发着 泥土和青草香味的稻田,惊喜交加地向小环的发廊走去。 雾气黑夜似的笼罩下来。天地间,冬眠一样寂静。平城变成了一张地图,一 枚风干的树叶,一个惊恐的眼神。花胜利闭上眼,双手捂紧耳朵,踩着盲道,向 着街道的尽头,向着平城的心脏,一直走下去。他的眼泪,穿过重重雾帐,砸到 地上。一点回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