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苹果 张卫东考入初中四个月了,第一次引人注目,是在办完这期黑板报。 明天是元旦,学校放假一天。依照惯例,今晚各班搞晚会,让大家过一回外国 年。 事先,班主任王老师安排各路人马:收班费、买彩纸、打扫卫生、布置教室… … 王老师慢条斯理地说,张卫东一字不漏地听,弄得张卫东神经极紧张,心里象 悬着一块大石头。好半天都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张卫东慢慢觉得,那块石头的份 量变得可重了。 “黑板报由……” 黑板报!张卫东的心情居然激动起来。 “……还是由李萍负责吧。” 张卫东看一眼笑着的李萍,有些伤心。想:白激动一回了。原来又是李萍。奇 怪的是,那块大石头也随着落下了地。 李萍是张卫东的同桌。 小学毕业升到初中,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可张卫东过于看重这一点,好象自 己长大成人了。自我感觉得特别了不起。 张卫东进了初中,特意与课桌比了比,发觉仍然只是高出一头。 可能是初中的桌子比小学的桌子要高几寸的缘故。张卫东想。同时清楚,这是 自己安慰自己,就不免有些沮丧。总有一天,自己会长得高高的,长得大大的。张 卫东这样自我安慰着,明显带有赌气的性质。 将来的形象自然会变得高高大大。鉴于目前的状况,王老师安排他坐在前排, 也是合情合理的。 问题在于同桌李萍。 漂漂亮亮的李萍爱说爱笑。个子比张卫东还高。脸皮白里透着绯红,水色特别 好。 每个任课老师,包括班主任王老师在内,讲完一段课,稍作休息时,都会看一 眼李萍的脸。看着的时候,笑意如花随之绽开。一旦视线转移,笑容果断收敛,给 人一种毫不留情的感觉。 其貌不扬的张卫东坐在李萍身边,如果感到珠玉在侧而自惭形秽,这样一来, 张卫东认命了,大约不会有别的想法。可是张卫东还是个孩子,暂时没有这么高的 觉悟。 每逢李萍主办黑板报,李萍都要拉住张卫东帮忙。说是帮忙,实际上选择文章, 安排版面,乃至插图抄写都由张卫东包干。 而得表扬的往往只有李萍一人。第一回李萍还表示出对荣誉的谦让——“不是 我一个人干的,还有……” “是你组织的,也很出色。组织领导也是一种才能。” 王老师不由分说,把李萍不能全部接受的荣誉重新授予了她。 张卫东不明白,是李萍人见人爱的颜容使得他的才气黯然失色,在外表上也处 于可怜的陪衬地位。 当初,张卫东还恨他的父母。埋怨他们为自己取名字太不负责任。漫不经心地 叫他“张卫东”。这三个字太普通太一般化,喊起来也不响亮。现在的人都时兴两 个字的名字,比如“李萍”。 这回李萍接手的这期黑板报,完全由张卫东自作主张。 李萍建议说:“画不画个画?” “前边的黑板要画,这里就不画了。不能雷同。” 张卫东平时从《少年文艺》。《儿童文学》一类刊物上收集了一些短小精悍, 又出自与自己年龄相近的小朋友之手的作品。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他把它们转载 在自己主办的黑板报上。 “那边还留了个空呢。画个画吧。” “我会填空的。我自有安排。” 张卫东站在桌子上,用白粉笔划出一个粗重的大框框。上现写着—名誉主编李 萍本期主编张责任编辑卫执行编辑东“张卫东”三个字是用小半截粉笔横着描画上 去的。有黑体字的效果。 张卫东命令李萍退到讲台上去。自己站在桌子上喊:“看得见吗?” “看得见。” “说大点儿声。看得见吗?” “看得见!” “看清楚了!” 张卫东拍拍巴掌,从桌子上跳下来。红黄蓝白几种颜色的粉笔灰混在一起,杂 乱无章地飞扬。 班主任王老师在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走进教室。第一眼就发现了那个大写的 “张卫东”。出其不意的一笔,使王老师莞尔而笑。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来啊!” 王老师摸摸张卫东的头,笑着说。显然是挺欣赏。同学们哄地大笑。 能得到老师的肯定,也许正是张卫东的期待。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在张 卫东听来,如同当头一闷棍,打得张卫东几乎抬不起头来。 “人不可貌相”肯定了张卫东才能。另一方面,却有轻视他长相的意味。张卫 东平素并不特别在意自己的形象,可是别人一提,自己反而格外看重这一点了。加 上同学们哄地大笑。 同学们的笑声或许是冲着“瓢来”一词来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张卫东已经 没有心思去分辨了。他在心里恨恨地骂那些哈哈大笑的男女。骂他们不以发展的眼 光对待自己,“猪”得可怜。好象自己永远这样不高大。 张卫东有种与“怀才不遇”同等程度的被委屈的感觉,以至王老师吩咐他去做 事,他都没听见。 李萍提醒他:“王老师叫你呢。” 张卫东这才扬起硬绷着的脸,去看王老师。 王老师右手捏一支烟,没有点上火。把烟在左手大拇指指甲上顿一顿,说: “在我办公室桌上。” 看上去张卫东是刻意那样严肃着脸。王老师觉得这孩子很可爱。 过了一会,张卫东站在门口。只露一面,马上躲到门边去。 “进来吧。” 王老师招呼他。可他没动。王老师就出去。 “叫你去拿火柴的呀?” “我忘了……”张卫东哭丧着脸,忽然又改口,说:“我是,没听清叫我拿什 么。” 王老师和善地笑笑,小声地骂,骂得很亲切:“小崽子,这点事都做不来!” 接着王老师委任他为财政大臣,不免使他的心又活了。胡思乱想一番时,不禁 心花怒放。 王老师让张卫东接管所有班费,掌管开支。叫李萍协助他购买果点。另外由他 派遣人员去提包包。讲台上的那块黑板也指定由他主办。 一一安排妥当了,王老师威胁说:“今晚就看大家的戏了,文艺节目最少要坚 持一个半小时。这台戏唱得好,我拍巴掌;唱得不好,我带头走人。看你们怎么收 拾!” 临了出门,王老师嘱咐说:“别忘了开发票,我们好向同学们交待。” 张卫东点点头。 还剩下四十几块钱,都捏在张卫东手里。张卫东踌躇满志,“一五一十,十五 二十……我王老五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啦!” 张卫东夸张地叫喊着,王老师在门外望着他含笑。 终于有一个机会,让张卫东大权在握,享受到了当一个领导干部的滋味。作为 一个孩子,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乐不可支,难道不应该吗? 何况,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班主任王老师开始注意到自己了。 好像是在施行报复,买什么,买谁的,都由李萍独载,容不得张卫东他们过问。 到了一个摊子边,张卫东就提出来:“就买这个吧。” “不买这个。这个不好。” “怎么不好嘛。” “你看:这么多的空壳,这叫什么瓜子?” 张卫东不服。因不内行,看来不服也不行。 “还要走啊?” 张卫东确实不愿意跟着她瞎转悠了。 “不想走了?”李萍有些不耐烦,“那你呆着,把钱给我!” 李萍胆敢篡党夺权,出乎张卫东意料。也许李萍一直都在这笔班费的支付权上 打鬼主意吧。 另外两个同学都来打圆场:“算了算了。走吧。” 张卫东把握着钱,说的话却不能起作用。还不是钱包一个?张卫东再争执时, 李萍态度变得愈加强硬。张卫东又软蛋了。这使张卫东体会到了领导干部大权旁落 时的失落感。 不到一天的时间,张卫东情绪起伏不定。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卫东的个子在不被不觉察中长大;同时,对生活充满诗意 的感受有如蚂蚁垒窝,一点点地积攒起来。 大家一路跟了李萍走。到了一个摊子边,李萍终于停下来。旁边的一个同学说 :“那不是王老师的家吗?” 张卫东很敏感地抓住了这句话,但悟不出其中会有什么意思。 “你们两个,去那边商店买糖。两斤奶糖,两斤高梁饴。带二十块钱去,多的 钱买水果糖。要开发票,留一只袋子给我们。” 李萍支开两个提包包的同学,熟练地和摊主讨价还价。把两块一斤的瓜子压到 一块八。然后问:“这苹果是你的吗?”动手捡了七、八个大苹果。 那些苹果被捡出来放在秤盘上,一个个又大又圆。颜色深红。表皮光溜溜的, 没有一个斑点,象蜡制品。精致漂亮使张卫东猛然生疑。 苹果有两年斤多,李萍要了一只网兜装了。 “怎么只称了这几个?” “我当然想多买一点。最好是每个同学一个。你知道苹果什么价?” 张卫东又被问住了。李萍就笑着说:“我们把苹果送给小伟,你说好不好?你 要是舍不得,我就自己掏钱,算我个人的人情了。” 文伟是王老师的儿子。三岁多。白白胖胖的。星期六下午幼儿园不上班,王老 师就带文伟到学校来玩。 张卫东也打算在元旦期间送一份礼品给王老师。教师节那回,他还自制了一张 明信片,却没想到得送苹果。 张卫东不愿被人看作“小器”,答应了送苹果。就算是两人凑份子吧。只是身 上没有私房钱,得由李萍先垫着。 称了十几斤瓜子。李萍吩咐摊主:开一张字条作证明,把苹果钱折成瓜子,开 在一起。又补一句说:“还有网兜,一毛八分钱。” 作为全班同学的名义送苹果,也说得过去,可是不开买苹果的证明是怎么回事 呢?张卫东觉得其中有鬼。正要问时,另外两个买糖的同学已经过来。张卫东有一 种与同谋类似的犯罪感,只好不声张。 李萍提着一兜红苹果,又来建议:“我们把东西放到王老师家吧。离学校不远, 来拿也方便。” 大家都说好。这么多容易消化的东西放在教室怕是不保险。 开门的是王老师的爱人。文伟跪着用粉笔在地板上画画。 “阿姨——” “文伟,你看谁来了?” “大、姐、姐!” “文——伟——” 文伟跑两步,吊到李萍脖子上。 “文伟你看大姐姐手里是什么?” “苹果。” 李萍从从容容,象是到了她嫂子家;招呼文伟的声音亲切又甜腻,象是招呼她 外甥。 张卫东在局促不安之中觉得李萍这个人并不简单,开始对她产生了看法。 自己动手制作的明信片,当然与众不同。 黑油油的土地上,月白色的河流弯弯曲曲正在悄无声息地流淌;上面清清如水 的天空中,悬着一轮橙黄的圆月。 ——张卫东从旧画刊上剪下小块的纸片,拼贴起来,象一幅画。可是小小的, 张卫东就当它是明信片。 本学期九月十号期间,张卫东想把它送给王老师。担心王老师看不上眼,更怕 的是,同学们会耻笑他“巴结”。 “你这画的主题思想是什么?” 李萍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问。 张卫东已经把李萍看透了,就有些厌恶。这个女的拿公家的钱送人情,什么东 西! 张卫东在心里骂着。他称李萍为“女的”,而不用“女孩”的字眼,可想而知 厌恶的程度。 “你先把段落大意归纳一下吧。中心思想就出来了。” “好,让我想想。王老师来了。我先去一下,等会儿告诉你。” 李萍好象没有听出他话里有“刺”,仍然喜滋滋的,朝门口跑去。 “主持外事接待工作”的同学听从老师安排,空上了西瓜皮条纹的西服,站在 门口,恭候嘉宾。 王老师满意地笑,说:“再戴一顶帽子,就象维吾尔族兄弟了。” “象匹斑马!” 李萍在边上插嘴。 可耻!张卫东想。李萍曲意迎合老师,是可耻的!现在总算看清这个家伙的真 面目了。以后一定不跟她来往,一定跟她划清界限! 在现在的张卫东看来,李萍的一言一行都在极力讨好老师。 是不是自己也想取得老师的好感,因为没有机会,才生妒嫉的呢? 张卫东还只是个孩子,不可能想到这点;一股不能平息的愤懑情绪淹没了他, 也使他不可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文伟也带来了。双手搬着一只红苹果。 李萍抱着文伟过来。问文伟:“好吃吗?”要他喊:“大姐姐。” 张卫东板起脸,恐吓文伟:“叫叔叔!叫不叫?”把巴掌扬了扬 .“叔叔。” 文伟胆怯了。迟疑半天,毕竟还是叫了。张卫东起忙应了一声,心情愉快了许 多。 李萍一眼识破他的把戏,瞪瞪眼笑笑说:“就想占人便宜!”又对文伟:“这 个哥哥好坏,是不是,文伟?” 文伟使劲点头。点头的时候,颈子、肩膀以及胸脯一并弯下去。 逗得旁边同学哈哈大笑。 “就在这里不要动。跟哥哥玩玩好不好?” 李萍把文伟交给张卫东。又跑开了。 张卫东看着李萍跳跳蹦蹦的身影,阴险毒辣地为她祝福:蹦吧跳吧,当心把你 的腿给蹦折了! ——张卫东这样诅咒的时候,脸上有幸灾乐祸的神色。 各班的晚会结束有先有后。张卫东和他的同学们结伴而行,到了校门口,竟没 有平常那种拥挤和热闹。那时候是将近九点。天气变得冷起来,街道上看不见人。 路灯通通打开,不象往日明一盏暗一盏。机关和商店都扎了彩。红绿黄几种颜 色的彩灯串在一起,冷冷静静地依次明灭。 并没有刮风,张卫东还是哆嗦着,缩着头,两只手臂袖起来。 盼望已久而且很费了一番心思的晚会,就这样不留痕迹地一闪而过…… 主持人没有安排张卫东的节目。同学们也没有拉他出来。被拉的都是任课老师, 各位来宾。张卫东纯粹一个观察家。 一直没有谁为张卫东提供表现才华的机会。张卫东把冷板凳坐热了。好在中途 文伟喊着“要尿”,张卫东抱着他躲出来,在走廊上换口空气。 “文伟,你手里拿着什么?” “苹果。” “苹果好吃吗?” “好吃。” “让大哥哥吃一口,好吗?” “……” “这只苹果有小虫子,看见了吗?” “没有。” “小虫子在里面,小孩子看不见。” 哄得文伟有些害怕,张卫东接着说:“大哥哥帮你把虫子吃掉,好吗?” 文伟双手把苹果献出来。 深红色的苹果表面光滑滑的,没有一点斑痕。真象只蜡制的工艺品呢。 张卫东张开大口吭哧咬去,咬得太响,文伟心疼了,就哭起来。 苦心孤诣地哄人家小孩的苹果吃,张卫东一点也不惭愧。这苹果有他一份。全 班四十多个同学都有份。八只苹果,他张卫东可以吃掉一只苹果的五分之一。 “你敢哭!看老子打你!” 张卫东凶起来。文伟给吓住了,乖乖不哭。 张卫东咬牙切齿地嚼着。嚼得满口都是渣子。 如果文伟再哭,就揪他屁股。张卫东想。使劲地掐他小屁股,把他屁股掐得稀 烂,不烂的地方也让它青一块紫一块,象点彩派的画。 给王老师送明信片,显然找错了时间。那时晚会将要结束。好几个同学围在王 老师身边,交出年画、明信片和笔记本。张卫东赶紧拱拢去。 王老师说:“先放桌子吧!” 有的是送给王老师的礼品;有的是送来让王老师签字留言。 明信片只有“卫东艺术公司制作发行”几个模仿篆书的字样。没有其它的文字 说明,王老师会不会误会呢? 也许王老师以为是请他留言,写几句话然后又退回来,也许漫不经心,王老师 还会把它搞丢了,这也是可能的——那几个自创的篆体字,怕是没几个人能认出来。 当初听了王老师的话,放在桌上,然后再解释一声就好了。 而自己亲手制作的明信片,在王老师看来也许并不精美,因而并不把它当回事 吧。 在回家的路上,缩头袖手的张卫东一遍又一遍地吞着后悔药。 经过电影院门口,正好赶上电影散场。横冲直撞的人潮很快就把张卫东暂时还 不高大的身躯淹没。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