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条 9 月初的一天上午,我去县医院住院部看望一位朋友。两手空空从病房出来, 在走廊上与王天成不期而遇。王天成左手扯着裤带,右手高悬吊瓶,冲我大呼小叫 地打过招呼,然后说:“我这回专程到县里来生病!” 王天成是我的启蒙老师,一辈子在村办小学当民办教师。这老头生来脾气倔, 总不讨人喜欢。我做孩子时候,家中劳力少,父母就让我放牛、打柴,不送我上学。 王天成为这三天两头跑来和我父母吵架。天天放牛打柴,使我对牛生出恨意:这牛 怎么还不死? 后来在王天成的帮助下,读了两天书,却没有读出个滋味,常常打野,怀念起 自在的牛,因而逃学,自然又被王天成臭骂。天天读书,同样使我恨恨的。心里想 :这个王老师怎么还不死?那些日子,我的愿望非常简单:放牛时盼望死牛,上学 时盼望死老师。 我把王天成扶上床,跑到医院外面买来几斤苹果。老师病了,我总不能光瞪了 一双肉眼去看吧。王天成说:“你花钱干什么?”但是很高兴,说:“人一生病, 面子就特别大。连县里的领导都来看我了。”我很惭愧。平素没想过要孝敬老师。 再说,我虽在县里工作,但不是什么领导;王天成的徒子徒孙中,混出一个半个人 模狗样,比我强得多的,满街都是。我削着苹果,听他大大咧咧地说话,心里想着, 这个王天成,与别的老师相比,总有那么一点不同。 我读的书都很便宜。一年两个学期,书本费、学杂费统统加起来,不过10块钱, 当时折合1 石谷;现在不同了,一个学生一年乱七八糟的费用,没有10石谷是拿不 下来的,而如今1 石谷值60多块。没有谁真的怕读书,怕的是没钱。学生流失多了, 王天成便发急。 他替人写对联、唱夜歌、排八字、看风水,适当收取辛劳费,买来书本,无偿 分发给学生。 去年夏天,他把算命的摊子摆到了县城。一个暑假居然获取暴利几千块。他全 部贡献出来,把教学楼一堵弯弯斜斜的墙给扶正了。 今年上半年,王天成退休了。 人虽退了,心却不死。暑假期间,王天成又跑到县城重操旧业,又狠狠地赚了 一笔。他用这笔钱买来几十套课本,添置一些桌椅板凳,办起了私塾性质的家庭学 校。8 月底,已有三四十个孩子投奔到他的旗帜下。可是,上头已经发文,限期取 缔私塾。王天成便来县城钻门路求情,不料病倒了。 慢慢聊到中午。我请王天成吃顿便饭。他满脸不高兴,说:“怎么能吃你的饭? 我又不是你爹!”我说:“你是老师,未必就是不能当我的爹?”他听了,马上露 出笑容,说:“这也行!” 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餐馆草草吃完饭,我起身结帐,就看见王天成掏出钢笔和笔 记本,伏在油腻的桌面刷刷写起来。等我回身,他已把字条压在碗下,露出大半截。 我看一眼,心里一动。 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这样一种人,正如一句名言所说:“他的心中只有别人 ……”虽然这种人不是很多。 王天成把他用过的汤匙、筷子、茶杯堆放在一只碗里。压在碗下面的字条上写 着:服务同志:我患有严重传染病,请将这套餐具严格消毒。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