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恶毒 六月的凌晨。前来淘粪的两驾驴车嘎哒嘎哒、吱呀吱呀……从“港口路”上拐 进了“梧桐街”里。整条街道还未醒来。驴子张开鼻孔打出几个响鼻,石板街面仿 佛颤动了一下子,寂静的空气中顿然有了生气。 范四宝早在一个钟头之前就起床了,就在她家门口,她坐在一只马扎上,守着 铝锅里沸腾翻滚的小米粥,从腾起的热气中看过去,目光直勾勾地定在了107 户那 扇关闭着的门板上面。煤核炉子里的火苗红光,一闪一闪地映照着她的半边脸颊。 前些日子,石老爷子一大家十几口子人,在“人民饭店”过六•;一儿童节, 趁老爷子高兴,她厚着脸皮请求老头子费费心帮她办理一件私事,可他当时那副态 度……想着想着,锅里的小米粥熬到了火候。 淘粪人提着粪桶走进天井来了。他掀开盖住粪坑的几块石板——恶臭秽气即刻 在天井中散漫开来。 范四宝闻到臭气,连忙把锅盖子盖回去,拿两块湿布垫住锅把子,自我鼓动一 番,端着锅走向107 户,粥香搀和着粪臭秽气,余绕在她的身前身后。 门内亮着灯。水月桂合衣倚靠在那张单人床上,嘴角安祥地上翘着,眼前是一 大一小两个晃动的身影。 范四宝用脚尖踢开门迈进去、迅速再用脚后跟把门反踢关严,熟悉地把铝锅搁 到左面的方桌上,抬手各捏住一只耳朵垂子,噗噗吐响气儿。 可是老爷子视而不见,自顾攒动着两颗钢球,手掌根连着手腕的两条青筋,一 跳一跳凸动个不停。 范四宝干笑着垂下胳膊,有几分无措地把一双手掌搓来搓去,放低视线,看着 正在弯腰系鞋带的又又。 “等会儿再去买早点,外面淘着粪呢,臭气太冲……又又,还吃炸糕吗?” “嗯……换换油条吧。”又又跺跺脚,鞋子上的白粉子,轻烟似的飘落在洋灰 地面上。 “叔,您呢?” 老爷子手里的钢球哗啦啦地响,抿着嘴,就是不作声。 “那行,”范四宝尴尬地苦笑一下。“等你们爷孙俩练完拳,一进门就有的吃 ……叔,前些日子跟您说的那档子事……” 咔嗒,老爷子手里的钢球顿住了。水月桂的耳朵根子轻微地动了一动,人马上 坐了起来。 “好香啊,是小米粥吧?” “谁说不是呢,来一碗吧,”范四宝浅浅一笑,麻利地从门旁的饭橱里取出饭 勺子和一只白瓷碗,不满不浅地盛了粥,香喷喷地端给了水月桂,顺便瞥了老头子 一眼,再干咳几声。 老爷子哼哼着把钢球搁到床上,伸胳膊从南面墙壁悬挂的毛主席像下的日历簿 中撕下两张过期的,找支圆珠笔,在上面分别工整地写了几行字,签好名字,等范 四宝来拿。 范四宝手快地接过去,珍珍重重折叠好,揣入裤兜里。她舒了一口气,用只手 掌按住这个裤兜,顿了一下,又迟迟疑疑地问道﹕ “能管用吗,叔?” “办着看。”老爷子生硬地迸出三个字,抓起钢球,滴溜溜地攒动起来。 “准行!”范四宝讪笑着看向水月桂,没话找话地问﹕“烫吗?” “刚刚好。对了,那边都说好了吗?” “说好啦!”范四宝的那只手下意识地伸进了裤兜里。“我侄子一共有六个男 孩儿呢,日子过得挺拮据,正好,把最小的那个过继给我啦,很好的一个孩子…… 这不,接下来就等石叔的这个大面子啦,” “哼!”老爷子瞪她一眼,拽起又又,一把抓过斜杵在床尾的一杆长枪,“又 又,去开门。” 哐当!重重的关门响动吓了范四宝一跳,跟着,委委屈屈地湿润了眼眶。 水月桂摸索着下了床,朝范四宝的人影挪近过去﹕ “他四娘,他就是这样,冷着张面孔,其实心里比火还热……别往心里去,好 不好?” “他奶奶,看你说的,我压根就没往心里装这些,压根没有……” 门倏地敞开来,随着一股扑入的秽气,又又伸进来个小脑袋瓜子﹕ “四娘,爷爷叫我传达给你三个字﹕没——问——题!”说完,缩回头去关上 了房门,留下来一串越来越轻的脚步声…… 范四宝愣了一愣,噗哧一乐,扶着水月桂的腰,眼泪忍不住就夺眶而出了。 一目了然的街道。安静的石板街面上,洒落着角角块块的斜阳光辉。静谧中暗 藏的喧嚣,正蓄势待发…… 街面上突然暴发此起彼伏的聒噪的叫喊声——上学的孩子们放学了——这就等 同一个信号﹕四座里院里,各家各户的男男女女,争先恐后冲出家门,拥挤向公用 自来水水龙头,争抢着用手里的水桶、盆盆罐罐,占据靠前的排号。有几家的煤核 炉子,早早升起了呛人的浓烟。 整条街很快就喧嚣得叫人难以忍受。 四号院里,住在二楼203 户的老刘头——因为他是一个无儿无女的独居鳏夫— —所以相对地清闲——他在楼下的102 户门前,在一片黄灿灿的斜阳光辉下,悉心 地修剪着一盆栀子花的枝叶。 “啧啧,又在这儿摆弄!你看你看,弄得家门口这个乱哟……真够呛,我说你 这个人可真够呛……”这家主妇忍了几次,还是忍不住走出门外,大发起抱怨来。 老刘头扭脸看看水龙头那边一群咿呀乱叫的人们,抬头看向女邻居,斜晖把他 的面目反射得模糊不清,好像戴上了一面金色的面具。 “听我说,听说街道上要发布票啰,我又用不着,送给谁好呢……”他狡黠地 对女邻居眨巴着眼睛。 “噢……弄吧弄吧,啧啧,这花儿叫你给摆弄的……要浇水吗,需要什么吱应 我一声,”女邻居的脸上绽开了亲切的笑容。 那边的水龙头咕噜噜地响叫着抖动起来——哗——划出一道弧线喷涌出粗粗的 水柱。满天井都是大呼小叫声。把其它动静全部给淹没掉了。 “接盆水!我要浇花!”老刘头大声吆喝道。 女邻居答应着,操起一只脸盆,急急忙忙朝水龙头那边奔跑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范四宝提拎着两包酱货,领着一个淡眉细眼的小男孩儿走进院 里来了﹕小孩儿穿着一件泛黄的白色小衬衣;一条洗得白花花的军绿色裤子上,还 接了一截黑色的裤脚。他穿着一双条绒的“一脚蹬”灰布鞋,散漫地走着。以童维 革为首的一群小孩子,窃窃私语着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不知道在议论那张陌生的小 面孔,还是在议论四娘手里的那两包酱货透出的浓浓肉香。 范四宝特意领着小男孩儿在忙忙碌碌的身影之间穿梭而过,围绕着公厕又绕了 一圈,这才在107 户门前站下来。跟在后面的孩子们猝不及防地撞作一团,惹得四 娘生气地白来一眼。 “叔,您在家吗?我们回来啦!”她没心思跟小孩子多作计较,平定一下心神, 高声喊道。 那扇门吱地敞开来一半,又又轻灵地跳跃出来,后面跟出来了笑意未消的青青。 “青青也在这儿呀,——又又,你爷爷在吗?” 又又顾不上答话,他与青青正打量着那个抬起一只手捏住鼻孔的小男孩儿呢。 “我问你话呢,你爷爷在家吗?” 哗啦哗啦攒动钢球的响声代替了又又作回答;老爷子脚步铿锵地走出来了,他 的态度显然比清晨时候好了许多。 “户口迁过来啦?”他问道。 “迁过来啦。”范四宝大声说。“两边派出所的所长,一听是您写了条子,都 同样忙前忙后地,一溜顺利地就给办利索啦!” “那中,”老爷子垂头瞅瞅在说着悄悄话的又又和青青,清了一下嗓子。“几 岁哩,起了个啥名儿? “跟又又同岁嘛,生日稍小些,是端午节生人,顺口起了个名儿叫范艾,以后 叫他艾艾就成。艾艾,快叫人,叫石爷爷。” “石爷爷。”叫艾艾的小男孩儿放开手,齉声齉气地叫了人。 “咯咯咯咯……”又又与青青一齐发笑。艾艾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臭吗?”又又问道。 “有一点,”艾艾挠着头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青青像只小麻雀似的,跟着快嘴快舌地说道﹕ “其实不怎么臭。又又说,咱这个大院可比北大荒香多啦。是不是,又又?咯 咯咯咯……” 又又瞧瞧往前凑近的那伙小孩子,想起应该给这个新来的小朋友介绍介绍、引 见引见才是﹕ “他们……先不管他们。她叫青青,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叫什么呢? “叫艾艾,刚才四娘说啦……”童维革他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又又说,陪着他与 艾艾、青青嘿嘿傻笑。 范四宝心里热乎乎地把艾艾推向又又﹕ “你们去玩一会儿吧,等吃饭的时候我来叫你们。” “可……里面有个女的,”艾艾指一指青青,似乎有些难为情。 “是个女的,怎么的,你不乐意跟我们玩吗?”又又歪着小脑袋,费解地看着 艾艾。 老爷子斜了艾艾一眼。范四宝慌忙又把艾艾往又又和青青中间里推﹕ “去,去跟又又和青青玩一会儿。” “玩一会儿吧……” “原来四娘家挺阔的,吃那么多好吃的……跟我们玩一会儿吧……”童维革他 们凑得更近一些,眼睛盯着四娘手里那两个油渍渍的纸包,咽着口水,怯声发出邀 请。 艾艾涨红了小脸蛋子,但他还是主动握住了青青的一只小手,另只手伸向了又 又。 “这才对嘛。去吧,小心点,别摔着!”范四宝的嗓音毫无征兆地扯高了八度, 终于引来了邻居们的注意。 青青她妈韩玉霞和青青的姥姥抬着满满的一桶水走过来,在家门口停顿一下歇 歇脚,顺便随口问了一句﹕ “四姐,这孩子是谁呀?” “我儿子!”范四宝中气十足地回答道,也为变相地宣布给所有看过来的邻居 们听。发现人们的反响不甚大,她有些失落地咕囔句什么,就推着石老爷子往他家 里去,突然又高声嚷嚷着,“他奶奶,我买了酱牛肉,还有肥肠什么的,晚上在你 们家吃饭,好不好呀!”话音未落,孩子们已经在这趟天井中追逐打闹开了,她得 意地撇一撇嘴角,推老爷子进了家门。 不过,当看到水月桂第一眼,她就懊悔地连连拍打起脑门子来,忙不迭地自责 着她的疏忽﹕ “看看,看看,光顾着叫他们小哥俩亲近啦,怎么就忘了先叫艾艾进门来拜见 拜见他的水奶奶了呢,什么脑子这是!” “不急,放他们疯够了再说,不然那个心思照样飞在外面,简直就是叫孩子难 受。”水月桂含笑挪空出一段床沿,拍打着示意范四宝过来坐。 范四宝把手里的酱货搁在方桌上,走近水月桂,眉飞色舞地说道﹕ “那可不是。我倒奇了怪,这小哥俩怎么就这么投缘呢,见了面就嘿嘿笑,也 不认生,”她惊觉地瞟了老爷子一眼,坦然地坐到了水月桂身旁。“那句古文怎么 说来着,噢,一见如故,小哥俩天生就是一见如故,好像上一辈子就有了交情似的, 还是很深的交情哩。叔,您说呢?” “有那么点点意思。”老爷子淡淡地说。不过这足使范四宝感到欣然、欢喜了, 脸上的横肉一放松,像变了副模样似的。 “看,连叔都这么说。对啦,回来的路上碰见了街道上的老郑,分了我几张‘ 洗澡票’,抽时间赶在天热前我陪你去洗洗澡。嗳,这阵子忙活的,把这件事给耽 搁啦……” 然而,范四宝这副乐陶陶的笑脸还未收敛之前,门外突兀地传进来一阵惊呼声, 跟在,那群孩子们大呼小叫起来。水月桂侧耳听了一听,马上紧张地推了范四宝一 把;范四宝立刻抬起屁股,一阵风地跑出门去。 这趟天井,在102 户门前,四处散落着沾着黑色泥土和绿油油残叶的砖红色花 盆碎片,一株栀子花挣脱泥土,根须暴露地躺在一片渐已暗淡的日光之中。孩子们 大都躲到院门洞里去了,留下又又、艾艾和一脸茫然的青青,面对着横眉怒目的老 刘头。 “抢着投胎呀!我的花儿哟……你!喂,说你呢小兔崽子!是你撞的,就是你!” 老刘头简直是张牙舞爪地叫喊着,仿佛这要把艾艾一口吞进肚里。 “不是他!”又又把艾艾与青青一并挡在了身后,无畏地对视着那双暴怒的眼 睛。 “又又啊,你是个好孩子,不关你的事,”老刘头心有忌惮,不得已对又又挤 出了几分笑脸来。 “不,我不是好孩子!又不是他撞的你,凭什么骂他?!”又又理直气壮地争 辩道;他的口齿比初到这里的时候,的确是流利多了。 范四宝颇为感动地摇摇头,快步走过去;不想有个人影比她要快得多,一打眼 就窜到了事发点,——是“周龅牙”——他一面用屁股拱退女儿,一面豪气十足地 向老刘头发难道﹕ “不许难为又又!有什么邪火冲我来!” “……我没有难为他——嘿,你又算哪一棵葱!” 范四宝不甘居后地赶了过来﹕ “老刘,有什么事不好解决的,跟孩子们发什么火呀。不就是一盆花儿嘛,大 不了我赔给你盆更好的,” “说得好轻巧,知道这花儿我养了多少年,没想到叫个小野种给糟蹋喽……” “骂谁呢老畜生!”对待这类邻居,范四宝就是要表现出她的强势来,她推开 青青她爸爸,一步迈上102 户门前的台阶,陡地高出了一头。“绝户的老东西,别 给脸不要……” “再骂一句我听听!告诉你这个三角眼的臭娘们儿,我可忍你好久啦……” “哟哟哟,以为自个儿长得多好看?别恶心我了吧……我告诉你老刘头,对别 人,你爱怎么的就怎么的,但若是敢对又又动粗,我第一个就不答应,不答应!” “周龅牙”抚摸着又又的头芯子,做出护犊的样子。 “我说的很清楚,我没有对又又——” “对哪个也不成!”范四宝气势汹汹地叫喊道。 忙过了一阵子的邻居们,端盆提桶地围了过来。还有一部分邻居,趴在楼栏杆 上,居高临下地看光景,巴望着冲突的进一步发展。另有几位一贯好事的,在老刘 头身后悄悄鸣了几句抱不平。于是,刚刚才有点气馁的他,立时涨了几分胆气,以 单对双地叫骂了下去﹕ “臭不要脸的,以为领回来个小野种就可以养老送终啦?看看吧,看看小野种 这副短命相吧……” “呸呸呸,这张臭嘴快赶上你娘的……” “那么你呢,你呢老刘?难道一株烂草就能给你养老送终?难道一朵朵花骨朵 就活不过你这只秋后的蚂蚱?” “周龅牙,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白脸大奸臣!以为你打什么小算盘我不知道吗… …” “甭说人家老周,先掂量掂量自个儿吧……” 老刘头一张嘴到底斗不过两张嘴,气得浑身颤抖,再也招架不住了。“张大巴 掌”提着裤腰挤进来了,他立场鲜明地要来为老刘头仗义执言﹕ “怎么着、怎么着,俩人——”话到这里,他撞开身后的几位邻居,一眨眼就 不见了人影,——那边,在青青的姥姥和她妈身后,石老爷子倒背着双手,慢吞吞 地往这边走了过来。于是,大家自觉地把老刘头一个人闪出来。 “弄啥哩,都忙去吧。”老爷子只对范四宝一个人发话,但邻居们还是敬畏地 跟着散开去。一场风波看来就此将结束了。 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范四宝过继的养子艾艾,朝老刘头迈去两步,仰起 小脸蛋子,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小老头子那张映上了暗淡夕阳余晖的、苍老的、敢 怒而不敢言的面孔,翘起食指指点过去﹕ “你——去死吧,马上去死……” 许多的邻居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互相摇着脑袋,做怪样子,表现出一种含糊 不清的意味。一直躲在院门洞里的孩子们,憋不住发出了乱哄哄的笑声,远远地向 艾艾这里翘大拇指头。 老刘头羞愤地、无望地环顾过天井,忍气吞声上了楼梯台阶……他的脚步戛然 停顿住——一股无形的冲击力量扑面而来,他的眼前蓦然一片黑暗,脑颅中仿佛迸 溅出千万颗金星,浩浩荡荡地涌向瞳孔,一瞬间,瞳孔中血红一片…… 嗞啦,谁家的一声炝锅的油爆响。在一股飘散的葱花香味中,他的身体直挺挺 地从台阶上倒栽下去! “死人啦!死人啦!……”满天井都是人们恐慌的叫喊声。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