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驴竹马” 整个一个夏季悄悄地溜了过去。在这个夏天里,艾艾跟着又又与街里一伙年纪 相仿的小孩子们已然打成了一片。但是,艾艾的好人缘仅限于这伙小孩子当中;大 多数的家长们,仍然在心里、在嘴上,忌讳和计较着那句“造成了事实”的恶毒童 言。他们不允许自家的孩子跟那个丧门星、索命鬼有来往。但是,警告、规劝、诱 导……等等方法,在孩子们的身上根本不起作用﹕小孩子当面答应的好好的,可转 过身去,马上又和那个艾艾疯在了一起。大都是双职工家庭,下班后又身心疲惫的, 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盯紧他们呀。 想锁,是锁不住的;且不说这么个居住环境,就是锁住孩子的人,那也锁不住 他们的心呀。要么狠揍一顿,叫他们长长记性?一个小孩子,那么单薄脆弱的小身 板也不经打﹕打轻喽,不管用;打重喽,谁又舍得呢……实在没有办法。 住在二号院的童连贵夫妇,丈夫是位国营店的理发师,故事听得多了,灵机一 动想出个主意来——他怕别人告发他宣扬封建迷信,把家里的门窗关关严,眨巴着 小眼睛,抽搭着肉乎乎的鼻子头(他患有慢性鼻炎),神神秘秘地悄声对他的一对 双胞胎儿子说道﹕ “知道吗,那个叫艾艾的,他被一个无头鬼给附上身啦!这样一来,谁跟他走 得近,他就要索谁的性命,很危险哩……你们看,四院老刘头的命,就是给他生生 地索走的,是真事!” “啊——”老大童维文害怕地尖叫着,一头扎在他妈怀里。 但是老二童维革却根本不相信,一面讥笑哥哥小胆子,一面就急不可待地想窜 出门去,去找那个“被无头鬼附上身”的好伙伴玩一玩。 “你不要命啦!不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记住,大人是从来不会骗小孩子的… …”童连贵用信誓旦旦的口吻恐吓道。 然而童维革也认真地、振振有词地说﹕ “我相信,真的爸爸。所以啊,我要跟艾艾好好地谈一谈,叫他索别人的命去 吧,把咱们家的命全部留下。凭我跟他的交情,他百分之百会答应……” 看,依旧是这种结果。他爸爸还得再三嘱咐上一番,嘱咐他千万不可以把这些 话学给外人听,简直就是弄巧成拙! 后来,家长们管孩子管到懈怠的那一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孩子们 去了。 九月九日。下午。收音机里再次响起了沉重的哀乐……悲恸的哭泣声替代了往 日的喧嚣。“梧桐街”里,许多人的脸上都笼罩着悲恸和迷茫无措的凄云…… 临近晚饭钟点,“小广播”老曹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他把自行车支在三号院的 院门洞里,顾不上回家,急急忙忙就跑向对面的门洞——准备对三号院逐门逐户地 传达一个重要的通知。 院里没有一户人家开火做饭。天井中,只有“周龅牙”一人蹲在家门口,他泪 流满面,手拿一把剪刀,用心地铰着层层折叠的一条白纸;几剪子下去,就铰出一 朵白纸花来。他要为毛主席他老人家扎一只最精致的花圈。 “老周,老周,”老曹哽咽着走过来,他的眼睛哭得像油桃似的,依旧挂着泪 痕。 “周龅牙”迟钝地抬起头,别别扭扭地歪歪脖子,用肩膀头擦了擦眼泪﹕ “噢,是你呀……找我有事吗。” “没错,上面下达了一个通知,没错。我说,这个通知你们院里的每一个人都 有责任知道……领会。” “那就请你传达吧。” “你这种态度要不得啊。没错,很重要,请你端正一下态度。”老曹在老周身 旁蹲下去,压低了嗓音,“没错,大后天,你们院里要搬来那么一家四口,上面指 示四号院的全体居民,包括整条街所有的居民,要密切地监视好这家人的……动态, 没错,是动态,” “哦?”老周搁下手中的剪刀,顿时提起了兴趣。“搬到哪一个门去呢。” “203 嘛。没错,死了的老刘原先住的那屋。”老曹捧着两只手巴掌,干洗了 一下脸蛋子。 “怎么个家庭情况?” “这家人可不简单呀——没错,这家的男人是国民党反动军队的一个军官,解 放前逃到台湾去啦,狼狈逃窜!没错,丢下了这个老婆跟他们的狗崽子,叫什么容 青云,听听这个名字,活脱脱透着那种反动派的嚣张气焰……这个容青云呢,娶了 个老婆,叫谢彩霞,是个瘸子,工伤致残的,听说家庭成分还算……嫁给了反动派 子弟,也没有什么成分可讲啦,没错。” “说下去,”“周龅牙”颇为情愿地把自己屁股下的小板凳,抽给了老曹。 “我不坐。没错,瘸娘们儿给他们家生了一个小反革命,叫……对,叫容红军。 听听,还企图着玷污咱们的红色军队呢!……说到哪儿啦?对,叫容红军。小崽子 今年八岁,据说长得贼眉鼠眼,在学校就是一个——” “捡重要的说,”老周坐回到小板凳上。 “老周,不是我说你……哼。没错,这个反革命之家要跟你们做邻居啦。上级 要求你们,还有我们,没错,要求广大居民群众时时刻刻地提高警惕,防备他们趁 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之际兴风作浪,搞破坏,搞阴谋,” 正当老曹悲恸和激愤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的这刻,邻门107 户门内,穿透出来 小孩子咯咯咯咯的笑声,他当即吞咽下这两股情绪,警惕地霍地站了起来,脸色一 霎变得凝重而又愤怒了﹕ “谁、谁!这还了得,这不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嘛!” “周龅牙”没有吱声,只是用眼光瞟了瞟那扇门板。 “噢——噢,噢,我可能听错啦,没错,是哭声……”老曹抹着眼睛,含带歉 意地说道。 每逢礼拜天,“梧桐街”总是迟迟才会醒来,况且,人们依旧还沉溺在悲恸哀 伤之中,需要在沉静中来缅怀追思全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 但是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太晴朗了,晴朗得人们不由自主地暂时放下心头的沉重, 把它夸张在表情上面,早早地走到天井中来了。 一楼和二楼的楼柱之间,那一条条长长短短的、纵横交错的晾衣绳上,挂满了 滴着水珠子的衣裤(只是少了鲜艳的红色)、床单子,还有潮乎乎的、带着樟脑球 气味的被褥和过冬的棉衣。天井中的一半秽气仿佛躲起来了,多出来一股肥皂的味 道。 邻居们耷拉着脑袋各干家务,很少互相打个招呼或者闲聊上几句。 石老爷子提着一只刷了一层紫褐色油漆的木质马桶,从公厕里走了出来。水龙 头早就过了放水时间,范四宝极有眼力劲儿地从自家的水缸中舀了上半盆清水,小 跑过来,倒进马桶里。老爷子就手涮了几下,泼在盖在粪坑上的石板上面。 “天气真好,是不是,叔?” “嗯。” “听说今儿要搬来新邻居啦,说是台湾特务,” “嗯。忙去吧。”老爷子提着马桶,慢悠悠地往家门走,迎面,与从门里急急 忙忙窜出来的艾艾打了个照面。 “石爷爷,水奶奶不让我们去梧桐树那边玩啦,都不让出门!” “为啥哩。” “她怕又又笑,他太爱笑啦。” “中。那就呆在家里。” “艾艾,你懂个屁。”范四宝跟了过来,凑到老爷子耳旁悄声说道,“他奶奶 忌讳的对,这几天就别放孩子们跑出去乱窜啦,没见青青她爸爸都不许她出门了嘛。 昨天,他透话给我听,说三院的老曹……” “管他哩。噢,笑一笑就成反革命啦,那好,先叫他们把俺打倒吧!”老爷子 气哼哼地把马桶倒倒手,两下把胳膊上的黑纱摘掉,头也不回地走回家去了。 范四宝感觉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她吧嗒吧嗒嘴唇,没来及挂上副表情,院门洞 那边突发响起一片不高不低的喧噪声。艾艾立刻撒开腿跑过去,慌得她像跟人赛跑 似的去追赶他,一直追到了门洞外面。 街面上聚集了一群邻里街坊。有许多孩子也夹杂在其中。绝大多数的小孩子, 胆怯地躲在大人身后,不一会儿就冒出半个小脑袋瓜子来,一眼一眼地窥探着在他 们心目中本应该是面目狰狞的狗特务。在门洞前,斜着一辆板车,车上装满了大件 小件的家具,最上面摞着的床板,几乎高过人头去。拉车的是个大脸盘瘦身板的男 人,相貌平庸,发质稀疏,方方的脸盘上、眉目之间,尽是衰弱与忧郁的凄苦神色。 他大喘着粗气,屁股很困难地坐在一根车把上。在他的右边,站立着一位老太婆和 一位手拿白毛巾的妇女;老太婆一头白发、满脸皱纹,佝偻着腰,一双凹陷在眼窝 里的眼珠子,老是在回避与别人接触。妇女的长相完全可以算得上漂亮,不过当她 走过来给丈夫递毛巾的时候,大家惋惜地发现到,她的右腿上明显地落下了残疾。 “武子,”应着妇女的呼唤,从板车后面钻过来一个干瘦得一阵风都能刮走似 的男孩儿,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与那个男人的长相有几分相像,不声不响地站在 了瘸女人身前。 许多双严厉的和不友善的眼神在审视着这四口人家。伴着一串自行车铃铛脆响, 派出所的卲所长骑到了板车这里,他刚刚握一下刹车闸,一眨眼的工夫,老曹就从 三号院的门洞里跑了出来,殷勤地接过车把,十分爱惜似的给自行车支上支架。 卲所长整整胳膊上的黑纱,冷若冰霜地看看那个男人;他惶恐地站了起来,垂 头耷拉着两只手,可怜巴巴地等着所长训话。 “愣着干什么,拉院里去。”所长冷冰冰地说道。 一家老少一齐顺从地点头,马上连拉带推行动起来。没有一位外人上前搭把手。 咣当,板车轱辘陷在门洞中的一个坑洼里,闪得老少四人惊叫一声。 艾艾迟疑一下,抢过去卖力地帮忙把车轱辘推了出来,拍打着小手高高兴兴地 领受了人家的道谢。 “注意喽,搬来狗特务喽!”门洞外看眼的人群中响起稚气的喊叫声,——老 曹慌慌张张地拽了他家老三曹达裕一下;小孩子飞快放开了罩成喇叭形状的两只手 掌,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往别的孩子身上乱瞟。 艾艾狠狠瞪过去一眼,闪身绕过板车,躲过范四宝的阻截,一溜烟跑去了107 户。很快,他把又又召唤出门,过来看看热闹。 外院的街坊们大都就此止步了。但是四号院的天井中,一家家门外,楼栏杆前, 却站立了一大帮子邻居。二楼的邻居们把晾衣绳上的衣裤、床单子拨到一边去,一 层楼就像多出来几个刚刚拉开了帷幕的舞台似的。几乎全院的人口都出动了。大家 难得自律了嘴巴,面目冷峻地注视着新来人家的一举一动。 老曹说过,这是居民们的责任。 又又和艾艾瞧见了青青,对一下眼神,想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一齐捂住嘴巴 慌张地看向别处。 板车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停在楼梯口前。新来的老太婆掏出一串钥匙,从板车上 抽出把笤帚来,与她的瘸儿媳妇先一步上了楼梯。二楼的邻居们躲瘟神似的,拥挤 着把203 户门前的一段过道让空出来。 过去几分钟,二楼过道上扬起了发着霉味的灰色尘土,灰尘飘飘荡荡地落到了 楼下去。 “注意点行不行!啧啧,没看见晾着衣服嘛!”楼下有人恶声恶气地叫嚷道。 立刻引起阵阵不满的咳嗽声。 片刻,瘸女人出现了,她的脑袋上包着那条白毛巾,手扶楼栏杆,不迭地对着 不管是哪一个人,道着歉意。顺便,朝等在楼下的父子俩招招手。这家男人咧咧嘴 角,向男孩儿打个手势,于是两个人耷拉着脑袋,走到板车一侧,低声喊着号子, 先把床板从低处抽下车来。 “一会儿你在前面抬,后面吃劲,”爸爸对儿子说。男孩儿点点头,呼哧呼哧 地抬起床板,跟他爸爸往二楼上搬。 卲所长跟进院里来了,一眼看到刚刚走出家门的、在手里攒动着两颗钢球的石 老爷子,连忙快步迎过去﹕ “老石……石老,您身体好呀……”他有些诧异地打量一眼老爷子的左右胳膊, 想伸手,但没有伸出去。 “嗯。”老爷子瞅了瞅所长右胳膊上的黑纱。 “有这么一档子事,”所长压了压嗓音。“三院的组长,那个老曹,他把情况 对您说了吗?” “嗯。”老爷子垂眼看看愿意来靠近他的又又、艾艾和青青,依旧用鼻音回答 问话。 “其实我知道,”卲所长斟酌着用词,“您算得上一位老革命啦,所以嘛,今 后这家人有什么异常的举动,还望……” 老爷子的目光一直放在板车那里,当他看到一位有残疾的妇女搬起一套捆绑在 一起的床件的时候,突然说道﹕ “既然是特务,就该抓监狱里去才对,为啥叫他们搬俺这儿住哩。” “……噢,事实上……这个问题,实话说,我很难向您解释,” “啥?那你说,他们到底是不是特务。” “他们嘛……还不能定性,不过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呀,” “那中。”老爷子把两颗钢球,一个裤兜装一颗,也不管沉甸甸坠得裤子有多 难看,径直走了过去;在他身后,走着像学样的幼兽般的三个小孩子。 邻居们移动着他们费解的目光,看着屁颠屁颠的老曹领着他家老三,来为卲所 长缓解尴尬。 “石大爷,您听我说——” “别挡道。”老爷子推开老曹,我行我素地迈着大步。“别挡道!”又又与艾 艾模仿老爷子特有的方言发声,朝曹达裕喝了一嗓子;之后是青青略显迟慢的声音。 “听俺分派,”老爷子嗓音洪亮地说道,“青青就在一旁守着,又又跟艾艾, 你俩捡轻的搬。”说着话,他整整帽檐,稍稍扎下个马步,伸展双臂,直直腰就把 件沉甸甸的大木箱子从车上搬了起来,脸不红气不粗地走向楼梯。 范四宝和青青她爸爸跑过来了,硬接过老爷子手里的木箱子,抬着它,踉踉跄 跄地往楼上搬。又又叫青青站远些,与艾艾勤快地抬起一块床板,跟在青青她爸爸 身后。新来的一家人感激得都不会说话了,父子俩精神振奋地抬起摞在一起的两块 床板,爸爸在胳膊弯上还捎带了一个大包袱,浑身是劲地干了起来。“张大巴掌” 也加入进来了,带动其他几位邻居跟着搭上了手。老爷子捋着山羊胡子,对每一个 上前帮忙的邻居赞许地点着头,想起来掏出他的钢球,攒动起来,根本不去理会从 身边擦肩而过的老曹与卲所长的脸色有多难看。 帮忙的人多了,板车上的东西相对就显得少了——打起热心肠的邻居们,缄默 地、有秩序地抬着东西,上楼;搬进203 户门内;空出手的,顺着“口”字形的过 道,从另一个楼梯口走下去……天井中,人越来越少,脚步声与物件的磕碰声,越 来越响。 不过四十几分钟的样子,板车上已经空荡荡了。而且,范四宝跟这家的那位叫 作谢彩霞的残疾女人,已然热络得和好姐妹一样了。 又又推着青青蹦蹦跳跳地回到老爷子身边,后面,艾艾连拉带拽,把新搬来的 男孩儿带了过来。 “叫啥名哩?”老爷子心情颇佳地问道。 “他叫容红军,小名叫武子。人家都上学啦,都上二年级啦。”艾艾嘴快地介 绍说。 “明、明年你、你们也会上、上学的,上一、一年级,”武子躲避着老爷子的 目光,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是个结巴吗?”青青好奇地问。 “不、不结巴,一点也不,”武子困窘地扬了一下手。 “那为什么‘明、明年你、你们’的?” “他这是紧张的,”艾艾帮武子解释说,跟着为武子作介绍,“她叫青青,是 我们……是又又的好朋友。又又你早就认识啦,那么——这就是武术非常非常厉害 的石爷爷,他只教给又又武术,别人,哼,想都别想。” “爷爷您好。”武子小大人似的向老爷子问好,并且深鞠了一躬。 青青一直在用余光观察着又又的表情变化,——她紧张地踮起脚尖,咬耳朵提 醒又又道﹕ “别笑、别笑,水奶奶怎么说的来着……” “知道啦。”又又按着青青的小肩膀,把她按矮下去,还是忍不住想笑;青青 慌慌张张地使足力气踮着脚尖,要用她的小身板来为又又做遮挡。 武子羡慕得都眼热了,他用与年纪及不相符的、老气横秋的语气,幽幽地说道 ﹕ “你们活得真好,嗳,真好。” “什么意思。”又又顿时不想笑了。 “……我……我们能成为朋友吗?”武子期切地看着又又,嘴唇稍有一点哆嗦。 “当然啦。”又又点着头说道。 艾艾也有这样的想法,他紧迫地想出来几个词汇﹕ “又又最爱交朋友,他非常非常的义气,仗义,义……仗义气,非常。” 老爷子自觉地掩饰着嘴角的一抹笑意,停顿下来手掌的动作,很惬意地听着孩 子们幼稚的话语。这个时候,范四宝挽着谢彩霞的胳膊,也有点一瘸一拐地走近老 爷子,表达谢意来了。 “有啥好谢哩。”老爷子摆了摆手。 “理当的嘛,您古道热肠惯啦,不觉得有什么,可人家一家四口却感激得不得 了。孩子他爸爸急着去还车呢,说晚一会儿再登门向您亲口道谢,老太太这会儿忙 着拾掇屋子,不然也就跟过来啦……”范四宝一面唠唠叨叨帮衬着谢彩霞大说好话, 一面在暗底下戳了戳她的腰眼。 “石大爷,还真不好开这个口……”谢彩霞把那条白毛巾搭在了脖颈子上,像 《龙江颂》中的江水英那样。不过举止神态要逊色得多:她困窘地搓捻着毛巾一角, 不住手地搓捻着它。“您看,这才见第一面就要麻烦您……是这样,武子、就是这 孩子,这不搬家了嘛,上学就太远啦,要坐八、九站的汽车,所以,所以……” “要能转到港口路小学可就好喽。”范四宝沉不住气,插了嘴。 老爷子斜着眼扫了扫她,再飞快地垂眼看看谢彩霞的那条残腿,顿了大概有半 分钟的样子,淡淡地开口说道﹕ “明儿吧。” “有门儿!看,这就是石叔的做派。”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武子,还不赶快谢谢爷爷。” “谢谢爷爷。” “还有四娘呢。” “谢谢四娘。” “甭谢我,全仰仗你石爷爷呢。哟,这孩子长得可真像他爸爸呀……对呀,应 该去拜见拜见他水奶奶才是呀。” “她点了眼药,正休息哩。”老爷子搭着腔,在心里琢磨了琢磨这个范四宝为 什么替别人家也这般兴奋,真有些莫名其妙哩。 四个孩子趁大人们说话的工夫,走到范四宝家门口那里,交谈他们喜欢的话题。 “武子,你有红领巾吗?” “没有,学校不发给我,不叫我入少先队,” “为什么。” “不好说,老师都挺讨厌我的,” “我们不讨厌你,真的。等我们上学以后,都陪着你不戴红领巾。行不行,又 又?” “没问题。” “可是等你们上学,人家都升三年级啦。” “没关系,要不然我留它两年的级,怎么样?不过真那样的话,我爸妈还不得 揍扁了我呀……” 范四宝看得心里热乎乎的,她轻轻拽了老爷子一把,朝那边努着嘴说道﹕ “叔,您看孩子们是不是很有些‘木驴竹马’的意思?” “啥马?” “‘木驴竹马’。古年间男孩儿跟女孩儿投缘,那就叫‘青梅竹马’,他们有 三个男孩儿,用不上‘青梅竹马’,可不就得用‘木驴竹马’嘛。就是木头做的驴, 拉粪车的那个‘驴’。” “木驴竹马,嗯,”老爷子瞥一眼谢彩霞。“那么,哪个是‘马’、哪个又是 ‘驴’哩?小青青又是啥?” 谢彩霞抢着插话说道﹕ “我们家武子是‘驴’,他长得瘦,那可不就是‘驴’呀。又又跟艾艾都是如 假包换的‘千里马’,这个假不了。大爷,我说得没错吧,哈——” “嗯——?”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看看谢彩霞,那意思分明在说“怎么又不敢笑 哩?” “改一句古代的‘顺口溜’而已,又不是真说他们是马是驴。至于青青嘛,总 不能叫她‘骡子’吧,那还得叫人家‘青梅’……”范四宝浑然不觉地解释着她的 话里话外并不含一点点的揶揄恶意。 “木驴竹马?嗯,看不出你还有点点文化水哩。” “别说,四姐啊,这会儿看看,我们家武子还真有些像那只‘木驴’,你看, 像不像……” 老爷子瞅了一瞅两位妇女胳膊上的黑纱,突然转身往家里走去,——他那宽厚 的、一点也看不出衰老迹象的后脊梁,不停地抖动起来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