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智的爷爷;慈柔的奶奶 第一天上学就结交了那么多的朋友,对于又又来说,这绝对算得上一件值得高 兴的事情。还有喜事呢——今天一大早,爸爸就赶过来报喜讯——昨天中午整十一 点钟,又又他妈给他添了一个小弟弟;虽然说这个喜讯报来的稍迟了一些,但还是 把又又乐成了与爷爷一般的模样,欢喜得颠三倒四、无所适从啦! 又又只顾着一个劲地笑,早把杨老师责令他写的——一份不得少于三百字数的 检查,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学了几个拼音字母,就算记住了也写不出来)。因为 这事,在课堂上,他受到了杨老师的严厉训斥。 “同学们看看吧,这就是坏学生的范例!……把老师的话当成耳旁风了是不是?!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必须作深刻的检查!不得少于五百字!……我警告你: 明天不但要把检查交上来,还必须叫上你的家长来学校见我,做不到你就不要来上 学啦……” 又又从来就不想对爷爷撒一句谎;黄昏时分,爷爷下班刚一进门,他马上把昨 天在校里校外所发生的一切一切,以及老师的要求、个人的感受,一五一十地告诉 了爷爷与水奶奶……爷爷居然笑了起来,他攒动着他的钢球,掩饰不住内心的自豪 和欣悦地说道: “啥检查、啥深刻哩,甭写,明天俺跟你去见见那个老师……啥老师哩,月桂 你都听见了吧,这是一个‘没长伯乐眼的瞎老师’哩……” 于是,第二天早晨,老爷子陪着又又来到了学校。而且是在上课铃声响过之后, 老爷子滴溜溜地攒动着钢球,跟又又径直走进教室的。趁杨老师发愣的工夫,艾艾 迅速用眼色传递给吴小丁他们这么一个信息:这就是又又的爷爷!这就是那位武艺 高强的大人物! 嗡嗡嗡……课堂上响起了一阵带有怯意的、微弱的骚乱动静。 啪啪啪,杨老师手中的那根教鞭狠狠地敲打在桌面上(她总愿意这样干),镇 压下去这片不该发出的声音,然后透过两片厚厚的镜片,不快而又严厉地朝老爷子 看去: “请问,你是——” “俺是又又的家长,俺是他的爷爷。” 课堂上顿起短促的讥笑声。艾艾与吴小丁几个人就近投去凶巴巴的眼神,警告 了一下那些捂着嘴巴的同学们。 “又又?”杨老师使劲敲了几下教鞭,在镜片后面费解地眨巴着眼皮。 “嗨,俺说你这个老师哩,就是石双。” “哦——老师傅,你看,现在正在上课呢,能不能——” “俺知道。说两句俺就走。”老爷子顿住手掌里的钢球,“第一,又又没写那 那份检查,是俺不让写哩,因为他还没有那个学问;第二,俺想问一问老师,你是 如何把他跟那个‘四人帮’、那个‘铁蛋儿金帅’的扯到一块儿哩?” “啊?我嘛……”杨老师不眨眼皮了,像是在跟老爷子比一比谁的眼睛更圆一 些似的。“……哦,是这么一回事:石双同学上课不认真听讲,还——” “所以就‘五百个字’?俺再请问你,你教给过他几个字哩?” “……我……他不好好学习,我就是教了,那也白搭。” “白搭?不好好学习?那中,听听俺教的,可只教了他两遍哩,——又又,给 老师来一段。” 又又略想了片刻,背诵起来: 既已舍染乐,心得善摄不? 若得不驰散,深入实相不? 毕竟空相中,其心—— “打住。老师,麻烦你给接个下句?” 课堂上鸦雀无声。老爷子手掌里的钢球,忽然俏皮地转动起来;乍一听,似乎 这是一种愉悦心情的流露,稍回一回味道,它就是嘲弄的意味了。 “你……您可不能这么惯着孩子啊……” “两码事。俺认为,只要教的得法,没有‘白搭’跟‘不认真听讲’一说。话 又说回来,天下哪个老师花这一番苦心,都是为自个儿的学生能够上进、有出息, 是不是这个理儿哩?” “没错,没错……” 听到从老师嘴里吐出了这么一个词汇,又又朝坐在座位上的艾艾递了个眼色; 两个人的眉毛和眼睛,都与月牙一样弯弯的。老爷子见好就收,轻轻地拍打着又又 的后脑勺子,看着老师那副困窘难堪的神态,说道: “那么,让俺又又给你老师认个错?” “先回到自己位上去听课吧,”杨老师扶了一下眼镜,看着又又回到了他的座 位上,回头想说什么,但却只看到了老爷子一闪而过的身影。她在心里想道:“这 个老头子真太难对付啦,弄来的是哪一位古人的诗词哟,杜甫?李义山?要么就是 王维……嗳,都怨这个‘文化大革命’呀……” 小孩子却有另一种想法——从结束上午最后一节课,到中午回家的路上,艾艾 一直在用心默记着又又背给他听的、谁也不解其意的那首“长诗”(实际上是东晋 高僧鸠摩罗什的偈句);他打算自个儿背熟了,好去帮助范四宝也背它个滚瓜烂熟, 以备后需…… 因而,孩子们走后,范四宝怀着几分苦恼的心绪,串门找水月桂来了,看到水 月桂站了起来,急忙跑过去,一面搀扶她坐回到床沿上,一面大惊小怪地说道: “他奶奶,出事啦!你说这两个孩子到底想搞什么幺蛾子呢……” “怎么啦,你慢慢说。” “中午一进门艾艾就叫又又给我背诗听,还黏黏乎乎地缠着我,非要我背顺它, 呜噜呜噜的老长的一大段,哪能记得住呀,可难为死我啦!” “让你背诗?”水月桂笑了。“孩子们可能是一时心血来潮,你不必为难,能 背就背,背不过也没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呀……说的在理……行,你歇着吧,我该去饭店忙活啦。” 水月桂听着范四宝的脚步声远去——她的视力每况愈下,现在,就是模糊的人 影子,也得很困难地才能分辨出个大概来。 水月桂的眼疾在“梧桐街”已经不是一个秘密了,难得的是,街里并无哪个人 以此当成话题来消磨他们的无聊时光,——不仅是畏惧于老爷子的威严——只要牵 连到有关水奶奶不好的话题,就是自家的孩子,那也不会答应的。街里的人们实在 搞不懂,这位少言寡语的白净女人,凭什么就能得到孩子们如此的敬重呢?他们的 这种难以理解并不奇怪;因为在这些人们当中,没有几个懂得“人格魅力”是种什 么东西的。 老天仿佛受到了杨老师的坏心情的影响;下午三点多钟,突然刮起了风,从海 上刮来了腥咸的潮气。几分钟过后,天空中翻滚的乌云,像一条昂首的夔龙,气势 汹汹地向西方涌动过来,很快又被随后涌来的黑云吸纳,形成了乌压压的、遮天蔽 日的一大片。老梧桐树的树叶子像受到了惊吓,沙沙地瑟缩乱动着。几点雨星子骤 然带下来了千万条银色的水线,宛如密集的水箭,斜斜地、极具气势地从空中倾射 下来! 天井中,几块裸露的土地,没等到溅起一丝的尘烟就积成了水洼;从二楼上方 的瓦檐上,密密匝匝地垂挂下来像水晶帘一样的雨水的帷幕,不一会儿,又像四四 方方环绕着的薄薄的瀑布了……晾晒衣物的人家,索性不管不问。邻居们躲在家里 喋喋不休地抱怨:“入秋以后不该有这么充足的雨量啊,怎么偏偏就降下怎么一场 瓢泼大雨来了呢……” 下午四点钟过去,雨势仍没有减弱的迹象。水月桂开始坐不住了,脑海中不断 闪现出浑身精湿的一个个小小身影,惊慌失措的一张张小小脸庞……令她更为担心 的是,在这么个大雨天中行走,孩子们会不会发生危险呢……她不想再犹豫下去了, 顺着床沿滑下去,蹲在那里,从床底下摸索到一双雨靴,换下脚上的布鞋;直起身, 伸手摸索到一把雨伞,这就敞开家门,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 呼吸到的空气是凉湿湿的。眼前白茫茫一片。天井中到处是哗哗哗的雨声。水 月桂撑开雨伞,——这时候风就显示出了力量……她坚定地顺着这一溜天井向前方 挪着步子,没有哪个人来向她询问或者阻拦。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着,感觉雨忽 然停了下来,——刚刚挪出院门洞——伞面猝不及防地砰砰震动着惊吓了她一跳— —需要她用力来紧握住伞把——向街东面缓慢前行。东面的地势略高,石板街面上 的雨水像一股激流一样,隔着雨靴就能感觉到水流的冲击力量,像是有一双无形的 手在牵绊着她的脚步行动。她艰难地前行,一只手始终触摸在粗糙的墙面上;走过 那一溜小胡同的时候,手一空、撑着雨伞的这只手陡然虚闪了一下子——伞把一歪 ——打个寒战、浑身已被瓢泼大雨浇了个精透…… 街道拐角的“港口路”上,变成了水人儿的范四宝侧着脸弓着腰,也在艰难地 往街里这边行进着,在她的身后,三、四个孩子举着一块雨布——三、四个孩子举 着一块雨布排成一列,大呼小叫着像舞龙灯似的蜿蜒地紧紧地跟随她前行。这奇特 的光景,使得一辆途径而过的公交车上的乘客们感到了惊奇,他们徒劳地擦拭着车 窗玻璃上的水渍,一掠而过地欣赏着这列扭扭曲曲的孩子们的纵队。 在街东口,范四宝与孩子们看到了迎面蹒跚而来的水月桂。 “水奶奶!水奶奶!……”又又、艾艾、武子、一帮孩子们相继松开了小手, 扔掉雨布,任凭它们在雨打风吹中粘连着石板街面被雨水冲走,一齐一拥而上。 “水奶奶!水奶奶!……” 水月桂紧绷的心弦稍一松弛,人一下子软绵绵地跪倒在水流中,一把雨伞跳跃 着滚向街道西面,整个人完全暴露在了密集的雨链当中……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