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影下成长 致使小石屹惨遭夭折的罪魁祸首就是他的亲哥哥——又又!似乎又不应该把全 部罪责都推到又又的头上:罪魁应该是吴小丁;因为是他捡到的那颗臭子……或者 应该怪罪老爷子的一片好心好意?抑或单位上多分给他的那份年货?要么就是艾艾 的那一捧糖块?爸爸景升特意烧旺的炉火?一切一切都显得太晚了…… 老爷子开始吃起斋来,每天大多时候都跌坐在床上,嘴中念念有词,仿佛下定 决心今后要过一种僧人修行般的日子。 没有人对水月桂提起致使惨剧发生的原因,她也从来不曾过问过,所能做的就 是每天在忧伤中颦眉寡语地陪在老爷子身旁,用感受来分担他埋在心底隐忍不发的 悲伤痛苦。 又又从来没有把小弟弟惨遭横祸的这份罪责转嫁到他人身上,没有人听到他自 恨自悔过,甚至于连哭也没有哭过一次,好像他早有先见预知——那场不幸的惨剧 迟早都将发生似的……开学后继续上学,只是少言寡语了,不会笑了,小脸蛋子上 的稚气悄然不见了……噩耗带来的沉重悲痛,需要一段极为漫长的“心灵疗伤期” ——看来是这样的。 然而事实并不如此简单——在又又的身上,突然出现了近似自虐的行为举动… …他乐于代人受过:不管当事人认识与否,无论在校里校外突发的打架事件,欺负 女同学或者低年级的小同学,还有损坏公物的劣行,事不关己,他总是主动跳出来 往自己身上兜揽。 “是我干的!”在教务处,在教师办公室,这几乎成为了他标志性的一句话。 数不清的一次次严厉批评;两次记过处分;责令退学……范四宝一趟一趟地接 受老爷子的委托,跑到她工作所在的“人民饭店”,给一个个从未谋面的领导打电 话,传达“她石叔”的意思。这样,才勉强保证了又又能够继续有学上,有书念。 对于又又突变的古怪行为,老爷子与水月桂看似不怎么上心,其实都心知肚明 着呢,——自知没有更好的方法来抚慰和疗愈孙子过早经受的沉重的心灵伤害,除 了加倍的宽容与疼爱,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每天清晨,老爷子照常叫上又又,步行去“中山广场”练拳习武,有关学校里 跟学习方面的事情,从来都是只字不提,一天里问的最多遍一句话就是:“俺又又, 想吃点什么哩,跟俺说。” 又又每次回答的口吻与声调总是平淡而无新意:“这就挺好的……” 日子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有一天,具备着老练而又敏锐的洞察力的老爷子不 禁担虑起来了:事过已久,又又并没有能从那场惨剧的阴影中摆脱出来…… 可是,又能怎么着呢? 升四年级了。班主任换成了孙老师——一位矮矮胖胖的、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 新学期的第十天上,孙老师就给全班重新调整了课位次序:又又、艾艾、吴小丁、 童维革等十四个经常违反校纪班规的、学习成绩一贯落后的学生,被固定安排在隔 着走廊的那面墙壁旁的位子上,全排清一色的男生坐同位。 上课的时候更方便交头接耳了。这些个班里的“害群之马”(孙老师语)大多 都喜形于色,居然当着班主任的面就流露出他们对这次安排有多么满意,多么愉快。 唯独艾艾,他显得较为沮丧:他与张晓曈是全班惟一从没有分开过的、没有划过 “三八线”的一对同位,——做课堂作业和测验的时候,以后再没有正确的答案供 他打小抄了。 十一月中旬。礼拜天。在部队提干当上副连长的石全回家探亲,当天就登门来 探望他的爷爷来了。闲谈中,他随口带出来一个消息:作为一位高龄产妇,三婶葛 红梅于上个礼拜二的早晨,顺产生下了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婴,又又有妹妹啦……老 爷子绷直了脖颈子听着,脸上隐隐掠过去一丝喜容,表面上看起来挺平静,但从他 急于去寻找那两颗落满灰尘的钢球这个举动上,就可以解读出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 情啦。他挽留石全吃顿午饭,委托范四宝乘坐公交汽车,去了十几站之外的“军供 站”,买回来了鲜鱼肥鸡,还炖上了一挂猪大肠,开了斋。一直以来愁眉不展的水 月桂也暂丢开她一贯的矜持风度,时不时被范四宝的悄悄话,逗得拍掌大笑。 又又却黯然神伤。饭吃到一半他就硬拽起艾艾,离开饭桌走出门外来了,伤感 地望着一方天空,不知所云地轻声念道着。艾艾擦了一把油汪汪的嘴巴,像憋了一 泡尿似的颠着两条腿,问道: “怎么啦,又又?那么多好吃的……没人惹你呀,” “坐不住。陪我溜达溜达吧。” “你说你,放着那么多好肉好饭不吃,瞎溜达个什么劲。再说……”艾艾虽然 心里老大不痛快,但还是陪着又又走出了院门洞。 武子不知道何时像个幽灵似的尾随而来,冷不丁窜到他俩身前。看到两个人毫 无惊色,而且还摆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他讪笑着没话找话说道: “不吃饭跑出来干什么?闻到又又家里香喷喷的,是不是有好东西吃呀?” “吃个屁!”艾艾翻了一记白眼;不仅为范四宝整天在他耳根子旁嘟囔来嘟囔 去的那些个怨言,还有武子的失信:他和又又切实做到了“戴不上那条红领巾”, 可武子呢,从来就没有看出他有一点“留级”的打算! 三个人闷声不响地朝街东口走去。在南面的拐角处,恰巧遇到了耿拥军跟童维 革几个人。 “估摸你们该出来‘视察’啦,正等着呢。” “又又他哥回来啦,当上了大官儿,我妈炒了几大盘子好吃的,除了肉就是肉 ……” “是吗!哼,我们家蒸的发糕,只搁了那么一丁点糖精,不好吃……” “又又,应该弄出点分给我们尝尝呀。” “咦,武子,你惹他们俩啦?” 又又心烦耳旁的这些嘁嘁喳喳的动静,挥了挥手,嘴唇蠕动了几下。 “是不是又在为你的小弟弟难过啦?” “曹达裕!你怎么像你爹似的,专爱打听人家的伤心事?!我再次警告你:以 后不要当着又又提这档事!当着谁也不行!听见啦?!”武子面目凶狠地对曹达裕 亮了亮拳头。 又又仍然不声不响地阴沉着脸色,眯缝起圆眼睛盯着马路上偶尔过往的公交汽 车看,在想心事。伙伴们都哑了声,木木讷讷地陪在他的身旁,大眼瞪小眼地瞅着。 这样站了大概有一刻钟左右,跟吴小丁同住在“港务局宿舍”的乔朗辉从南面 那个方向狂奔过来了,他在这伙人跟前刹住脚步,前倾后仰地大喘粗气,脸蛋子上 和衣服上到处沾着黄土,整个人很好地诠释了那句成语——狼狈不堪。 “又……又又……打、打起来啦……小丁……打起来啦……跟别人……” 又又立刻绷紧了身体,目光也不再那样虚渺呆滞了,而是充满了精光: “在那儿?带路!” “带路、带路、带路……” “为什么打起来的?” “废什么话!先把敌人解决掉再说……”大家吵吵嚷嚷着跟在乔朗辉身后,尽 可能加快步子,斜穿过马路,顺着南面延绵的黄土陡坡,在屁股后面扬起几股黄色 的尘烟滑下去,抄近道赶到了“港口路”中段的那片开阔的黄土地。在五十步开外 的地方,五、六个男孩儿围成一个移动着的、不规整的圆圈——像在做着一种新颖 的游戏一上一下地跳动着——在没头没脸地飞踹着一个倒在地上不停翻滚着的身影 ;无须辨认,那一定是吴小丁无疑…… 大家高喊杀声向事发点飞跑其间,从一座土包后面忽然窜出个人来——“张大 巴掌”的女儿张晓曈——她的一条辫子凌乱地披散着,惊恐的脸蛋子上被泪水和黄 土弄得一塌糊涂,迎着艾艾扑了过来,抽抽搭搭地告诉他说: “艾艾……他、他们劫我道……吴小丁……” “过后再说,你在这儿的等着!”艾艾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撒开腿追赶伙伴们, 因为义愤填膺,所以很快就超到了他们前头,第一个向那几个人扑了过去,认准其 中一个家伙的后脑勺子——拳头带动着身体——狠狠地击打过去…… 又又等人加入了战团,两个打一个或者一个对两个,一面打斗一面兴高采烈地 叫骂着、吆喝着,一群人影乱哄哄地、进进退退地厮打在一起……扯高嗓子的叫骂 声;巴掌和拳头对皮肉的打击声;还有歇斯底里的求饶声……对方的四个人横冲直 撞突破了童维革与曹达裕的拦截,逃窜而去。剩下的两个倒霉蛋被又又等人掀翻在 地,抱着脑袋苦苦地求饶。 吴小丁这个时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浑身上下就像刚从土窝子里钻出来的一样, 流着鼻血,一只青紫的眼睛肿胀得只留下了一条细缝,哼哼叽叽地叫骂着: “杂种!哎呀呀……杂种!给我留一个,我——要——报——仇——啦!哎呀 呀……” “小丁,为什么打起来的?”艾艾问道。 “他们劫晓曈的道,抢她的瓜子,还想翻她口袋里的钱。够王八蛋了吧?!” “哟嗬!”童维革晃荡着膀子走到一个倒霉蛋面前(他被耿拥军跟武子架住胳 肢窝按低了脖颈子),揪住他一绺头发硬把脑袋给抬了起来,点着下巴磕嘿嘿冷笑, 忽然甩去两个耳刮子。“妈的,好的不学学上截道啦?!不叫家长省心,什么孩子! 我问你,家住那儿。” “‘港口支……支路邮电局大院’的……” “妈的,不好好跟着你爸爸学着怎样给人家送信,跑这儿撒什么野,嗯?!我 说你这个‘害群之马’,‘一锅好汤掉进去的那粒老鼠屎’,‘缺少家教的’……” 童维革把老师给予他的评语一古脑地送给了这个倒霉蛋后,突然又发现了新目标。 “咦,脖子上戴的是什么——”他强行把这小子脖颈子上戴的一个黄灿灿的物件摘 下来,抓在手里研究了一下:原来是用一颗子弹壳改造成的哨子。 意想不到的是又又猛地跃了过去,一把推开童维革,一双拳头像上紧发条一般, 雨点似的猛烈击打向这个男孩儿的小腹、软肋;武子和耿拥军吓得一松手,眼睁睁 看着他像面团似的瘫倒在地,在脚下痛苦地嗷嗷叫唤着。 更让大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是你!是你杀死了我弟弟!是你!……”在伙伴们惊愕的注视下,又又狂躁 地大喊着,跳起下踹、再跳起下踹、下踹……眼见这个倒霉蛋停止了叫唤,勾曲着 身子,侧倒在扬起黄尘的土地上,没有了动静。 艾艾跟武子首先意识到不妙,一齐扑过去抓住又又的两只胳膊;哪想暴躁与戾 气把他浑身的力量都激发出来了,他左右甩一下膀子,就把两个人给甩了出去,继 续下踹…… “帮忙呀!打死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武子的叫喊声惊醒了伙伴们,大家一窝蜂地抢上前,齐力来劝说阻拦。 “又又,算了吧,教训的够可以啦……” “你弟弟是得‘脑膜炎’那个的,不怨他……” “饶他这回吧,孩子挺可怜的,我都想饶他一回啦……” 又又渐渐平息了狂躁,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着,牙齿还在咬得咯嘣嘣响,一双 拳头还在紧紧地往掌心里攥着,攥得两只胳膊不住地颤抖。 耿拥军松开又又,俯下身去试了试那个人的鼻息,长长地舒了口气,立刻对大 家喜滋滋地说道: “活着!他还活着!” 但是,正当大家都想松上一口气的时候,张晓曈慌慌张张地奔跑过来了,乱舞 着两只手高声喊叫道: “快、快……警察……” 武子他们顺着她跑过来的方向远远望去,当即吓得脸色煞白,不知所措地乱喊 乱叫起来。 “真警察、真警察……” “完啦完啦……” “跑呀!”艾艾一面喊一面来拽又又;然而又又却挣开他的手,神色竟然变得 泰然自若起来。 “你们快跑,由我来担这件事情,最好能枪毙!” “说什么?!”艾艾回头看一眼已经争先恐后跑远了的同伴们(其中夹杂着一 个小女孩儿的身影),不停地跺着脚,“这回别担啦,快跑吧爷爷……” 但是又又掸了掸衣袖,快步迎向远远走过来的两名民警,步点越来越快…… 一个钟头以后,石老爷子从艾艾嘴里详细地了解过情况,动身去了“港口路派 出所”。“张大巴掌”领着女儿随后赶了过来,来为又又做人证……有老爷子出面, 再有张晓曈言之凿凿的证明,派出所对这次事件没费多大周折就做出了处理决定: 以宽免而告终——因为怎样去分析,又又这一次的行为都与“见义勇为”这四个字 沾点边。 可是,面对爷爷温和的态度,面对“张大巴掌”一路上感谢、赞扬的车轱辘话, 面对等候在街头迎接的小伙伴们,又又始终无动于衷;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副 表情像是在哭,但眼眶里却丝毫不见泪意…… 春去秋来,季节更迭。伴着心理中挥之不散的阴影,又又与他的伙伴们在一年 年地成长。他跟艾艾(还有耿拥军)一直未能加入到“少先队员”的行列中去,武 子却从未留过级,虽然他的学习成绩一贯马马虎虎,但还是顺利地升入了位于“炮 台山”下的“第五十二中学”,新学期就将读到初中三年级了。难得的是耿拥军, 他主动考了两门“大零蛋”(是他自个儿这样说的),再次留了一级,陪伴着又又 他们这一拨孩子熬到了小学毕业。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