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鬼 一场风波过去了。事后,“梧桐街”这伙孩子们当中,似乎只有耿拥军显得很 烦闷,很不愉快。并不是因为武子的奚落;他奚落的人多了去了,但是满嘴的怪话 并不是针对他耿拥军来的——因为他那天闹肚子,错过了这次“有难同当”的机会。 那么他为什么会烦闷和不愉快呢?原因十分单纯,也十分简单:现在,那个书摊好 的时候,一天可以赚到两块多钱;因而他哥耿国防看红眼了,每逢礼拜天或者耿国 防轮值夜班的日子,书摊就会被这个人霸占上整整一天,当然喽,钱也一定会被这 个人揣入自家的腰包里了。 最近这些日子,吴小丁跟他们“港务局宿舍”的乔朗辉和马骏,每天都会游逛 来“梧桐街”一两次,每次都会用铿锵有力和惋惜的口气,重复上这么一大篇: “那帮人还来不来?!妈的,最好别叫我遇见!嗳,你们说说,那天怎么就没 叫我给碰上呀……我说,你们‘梧桐街’除了又又跟艾艾、武子,啧啧,可叹啊… …”这时候,他就像一位忧国忧民的义士似的,一面悲叹,一面摇晃着那颗蓬松着 鬈发的脑袋瓜子,十分烦人。 又逢耿国防轮值夜班。吃过午饭的耿拥军(他妈允许他一天吃三顿饭了),因 为无所事事,就在街东口拐角的一块荫凉地里摆上了扑克摊,召集曹达裕、魏国强、 姬鸿安几个打扑克赌冰糕。第一把才打到一半,有人远远望见吴小丁他们三个人朝 这边走过来,立刻扔掉手里的扑克牌,跟曹达裕等人互使眼色,突然一窝蜂地跑开 了,横穿马路跑到对面那片乱石堆捉中午“弹弦子”的蟋蟀去了。 乔朗辉和马骏像保镖似的夹着吴小丁走过来。吴小丁提了一下裤腰,看看散落 一地的扑克牌与有些气急败坏的耿拥军,费解地问道: “怎么回事?看见我都跑什么跑?” “输不起耍赖呗。”耿拥军可不想得罪人,他煞有介事地让吴小丁看他手里的 牌。“小丁,你瞧瞧我这一把牌,冰糕是赢定啦。瞧瞧……” “不看不看。乔朗辉,你帮耿拥军收拾起来。对了耿拥军,怎么没见到又又他 们呀。” “三个人洗海澡去啦。真的小丁,你瞧瞧我这一把好牌,全他妈的白瞎啦……” 这一次,耿拥军是真心疼起这把好牌来了。 “什么时候去的,我是问又又他们?”但是吴小丁的心思不在这里,他对耿拥 军的遗憾根本不感兴趣。 “这把好牌哟……两个钟头以前就走啦,该回来——那不是他们吗——”所以 耿拥军的心思也离开了手里的扑克牌,指给吴小丁他们抬手打着眼罩往马路北面望 去:骄阳下,武子和艾艾(两个人和好如初了)轮流滚动着一个卡车轮子的内胎— —救生圈,说说笑笑地朝这边走着;又又手里晃晃悠悠地拎着个网兜,不即不离地 跟在后面。 “艾艾!——武子!——又又!”吴小丁挥动着一只手,一直挥动到三人走近 了,一起拥挤着站到那块荫凉地里,互相闻着蒸发的汗馊气味,东扯西拉着。 “小广播的那个残渣余孽呢?” “几个臭小子跑到马路对过去啦。嗳,可惜了我那一把好牌呀……”耿拥军把 扑克牌包起来,弯弯腰藏在了下水道的出口里,直起腰又想起他的那把好牌来了。 “武子,我看你这一辈子是要跟他家较上劲啦。”吴小丁抖动着一条腿说道。 “一家子杂碎!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记仇……小丁,问你件事,听说你哥 哥不打算上高二啦,有这回事吗?” “是。这不是听说耿拥军摆书摊挺赚钱嘛,搞起了一个大摊子,光书架就打了 六个,弄到手三百多本书,在‘中山广场’摆上啦。好家伙,我爸妈把他那叫一通 夸呀,还不用上学。哼,急了眼我也不上学啦,谁不会干呢寻思……” “谁说摆书摊赚钱来着,纯粹瞎咧咧……别再提书摊成不成,本来还打算私扣 出两毛三毛的,这下子……来气!” “有什么好气的,大不了我们帮你打跑那个耿老大,打到他在家里当上老大为 止……又又,又又,你怎么不说话呀?” “没什么好说的。”硬生生的一句话,顿时压下去了大家渐愈高涨的谈兴。 正当气氛进一步趋于沉闷之际,像被一阵风吹过来似的,“张大巴掌”拽着女 儿张晓曈惊慌失色地跑过来了。艾艾越看越觉得蹊跷,迎着他们俩跑过去,紧张地 问道: “曈曈,有坏人追你们?” 张晓曈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微张着,牙齿咯噔噔地在打架,煞白的脸蛋子上挂满 了细汗珠子,跟她爸颤颤巍巍地站住脚,飘忽着声调告诉艾艾说: “艾、艾艾……鬼……鬼、鬼、鬼……有鬼……” “什么!你说——有鬼?!是真鬼吗?!” “说是见到鬼啦……”荫凉里的孩子们挤开又又,争抢着把张晓曈和她爸围在 了当中。 “真的是鬼?” “讲讲,鬼长得吓不吓人?” “骗人吧……” “真、真、真的,是鬼……”张晓曈紧靠在她爸的大腿上,用两只手乱七八糟 地比划着。 “张叔,是真事?你也看到啦?” “张大巴掌”的脸色与神态跟他女儿别无二致,他极力控制着在战栗抖动的宽 厚的肩膀头,可是总也无能为力。 “迷、迷信……千万不要瞎传……” “那你跟着害怕什么?” “迷信,迷、迷信……彻头彻尾的……”这位曽经练过“铁砂掌”的大人,翻 来覆去就是这句话。只能来问一问张晓曈了,看上去她显得比她爸稍稍要坚强一些。 “你是在哪儿见到这位鬼的?”艾艾问道。 “前、前面……前面那个废、废仓库。不、不骗你,艾、艾艾……” “前面?就是那个红砖头垒的大房子?真的有鬼吗?喂,咱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我、我、我不去……艾艾我、我不去……”张晓曈打死也不肯挪出去半步。 “没叫你去。张叔,你带我们过去看看,行不行?” “不行!别、别去,好孩子,彻、彻头彻尾是迷信……”艾艾这个强人所难的 要求立刻遭到了“张大巴掌”的断然拒绝。 但是“张大巴掌”的拒绝与劝阻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了——艾艾情绪高涨地把 “救生圈”交给张晓曈代为保管,适时地高举起一只手臂,率先向马路对面走了过 去;武子等五个人嘁嘁喳喳地跟随着。又又依旧落在最后,把网兜往张晓曈怀中一 扔,慢吞吞地穿过了马路。 路过乱石堆的时候,曹达裕他们加入了进来;多一个伙伴就多一份胆量,脚步 声杂乱却是噔噔有劲地前进、前进、前进……因为身上出透了汗,所以能够在炎热 中感觉到从海上吹来的一缕缕携带着腥咸气味的轻柔小风;离那座被废弃的破败的 建筑物越来越近,这缕缕的腥咸气味陡然激活了那根恐惧的神经,大家的脚步一下 子放慢下来,等又又,等他走到前面去,然后紧密地排成两行,再一步一步慢慢前 行。 这是一座面积不算太大的小型仓库,墙面上的红砖已被风尘雪雨消磨成了暗淡 的灰紫颜色,周边长满半人高的荒草,其中不知道被何人踩出了一条蜿蜒狭窄的走 道,以便于过路的人们从渔港码头穿行至“港口路”,而不必再去多绕行那一公里 多的路程。 惊起的几只蚂蚱展开绿翅蹦跳逃远,蟋蟀戛然停止了鸣叫。大家互相推搡着, 观察地形:常年背阴的一面墙壁下,斑驳地生长着一块、一片地绿色苔藓;檐下的 通风窗口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窗玻璃;窗台和铁质窗框的楞楞角角积上了一层厚厚的 灰尘,到处织起了蛛网;一扇大木门枯朽地、垮塌塌地半掩着,像一张张开一半的 大嘴,随时准备吞噬敢于接近它的任何猎物…… 大家前倾后仰地站住脚。哑着嗓音说话。 “谁打前站,谁?小丁,你怎么样?” “我不去!武子,你敢不敢?” “我?!耿拥军去,他比较胆大……” “我……我认为又又的胆子最大……” 艾艾一把挣住迈出去一条腿的又又,转动着脖颈子朝大家嘘了一声,沙沙哑哑 地说道: “别出声,听——” 大家屏住气竖起了耳朵:嗒——嗒——嗒——嗒……从半掩的门里,从黑暗深 处传来的响声。嗒——嗒——嗒——嗒……再仔细听,千真万确,那是打着铁掌的 女人的高跟鞋走动时发出的响声,时近时远…… “鬼呀——!”忽然一声发颤的尖利喊叫!大家简直像敌人似的撕扯着,争先 恐后地、乱哄哄地、撒狂般地窜向草丛和走道,个人顾个人地夺路逃窜!蜻蜓、蝴 蝶、蚂蚱、绿蚊子,乌泱泱地腾起了一大片…… 呼哧呼哧地奔跑。艾艾突然放慢下速度,急遽地回头看一眼,接着停了下来, 气喘吁吁地朝前面奔跑的人群大声喊叫道: “武——子!武、武——子!” 奔跑中的武子随手抓住了跑在他身旁的耿拥军,两个人一下子双双扑倒在地上, 气喘得发不出埋怨来,就你一拳我一拳地互相怪怨着。 “别、别打、打啦……”艾艾叉着腰走近了,软绵绵地伸过来一只脚给他们俩 劝架。 “怎、怎么、怎么回事……”武子问。 “又、又又呢……” “不、不……”武子说不下去,就一个劲地摇头。 “回、回、回去找……” 武子与耿拥军迟疑片刻,爬起来,你拽着我我揪住你地连在了一起,跟在艾艾 后面,一路走了回去。 在那扇半掩的大门前看见了又又,他蹲在地上,一只手支撑着下巴磕,像是在 思考一个很深奥的问题。 “又、又又,过来,” “快、快撤吧,又又……” 又又仿佛听不到他们的呼唤,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是不是叫、叫鬼附身上啦……”三个人像趟过雷区那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地向又又靠近。又又倏地站了起来,吓得他们同时发出一声尖叫:“啊——” “一惊一乍的,怎么的。” “你……你留在这儿想干什么……” “我在等,等它追出来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子。可是你们听,没动静啦。” 又又的话音刚落,嗒——嗒——嗒——嗒—……那个声音突兀地又响起来了! 一齐紧盯住前方黑黢黢的那个空间!心怦怦急跳!脚下沉甸甸、软绵绵的,像陷在 了淤泥里…… “我就不信,冲进去看看!”又又深吸一口气,往前迈去一大步,站住脚,似 是在等待什么。 “非要——?”艾艾声调颤抖地问。 “是,非要不可!” “……”艾艾那两条淡淡的眉毛像抛媚眼儿一样地哆嗦着,看看武子和耿拥军, 横横心、壮壮胆子,一手拽住一人,吃力地挪到又又的身后,紧贴在他的后脊梁上, 朝那扇令人惊悚的大门走过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武子把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挣脱艾艾的扯拽——绕到耿拥 军身旁并打落艾艾的另一只手——照准耿拥军的后腰猛然使劲一推——把他连人带 门推向发出恐怖动静的黑暗中去—— 阳光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子;那扇大门腐朽了的门枢从门框上脱离下来,轰然歪 斜着躺倒下去,挡住了外面三个人的视线——反正也不敢看! 又又吃惊地瞪着武子,被这突发的情景搞得反应有些迟钝。但是武子却不认为 他的这个举动有多么卑鄙或者可耻,他抓住又又的胳膊,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坦然, 眼神分明在说:“让这个脑袋瓜子蠢笨的家伙先探一探情况吧……” 几分钟过去,那个诡异恐怖的高跟鞋脚步声再度响起,却没有听到来自耿拥军 的一丝声息…… “放开我,武子!我要去救耿拥军!” 恐怖的脚步声被一阵哐啷啷突起的金属响声盖过之后,躺倒的门板里寂静得让 人发瘮。 “完啦完啦,耿老三叫鬼给吃啦……”艾艾双腿无力,把身体的重量压在了又 又的肩膀头上,脸色忽青忽白,呆滞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在那扇破门板上。 可是那扇横着躺倒的破门板被一只手轰隆一声给平平地拉倒了——从头到脚沾 满了灰尘的耿拥军走出来了!他的脸蛋子上除了凝重以外再无任何的表情! 武子看得心惊肉跳;他打了个寒战,松开又又的胳膊,挠几下发麻的头皮,两 条腿僵直而又笨拙地迎上去两步,尽显讨好与赎罪的姿态,为耿拥军拍打身上的尘 土,马上又一刻不敢松懈地盯向前方被阳光照射得清楚了的、空空荡荡的仓库内部。 “怎么……见到啦……” “你没事吧?看见鬼了吗?它长什么模样?” “耿拥军,那只鬼呢,还在里面吗。” “走吧,回去再说。”耿拥军嗓音低沉地说出这句话,就头前迈开了步子。 顺着原路返回。上了马路。那伙于危难而不顾的同伴们,一个个满头大汗地排 成一溜坐在马路牙子上,苦哈哈忍受着烈日地暴晒。看到来人,他们参差不齐地站 了起来,像长蛇阵一样缩起一个圈子,抹着汗水对被包围在当中的四个人争相发问。 “你们没跑吗?看见那个鬼啦?” “鬼长得吓人吗?听说它的爪子很尖,很长……” “鬼是男的还是女的?要我说肯定是个女的……” “我说是个吊死鬼……” “应该是,一条舌头伸得老长啦!是不是这样……” 武子和艾艾对了一记眼神,也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不约而同地来看耿拥 军:这会儿他跟又又挨得很近很近,仿佛从现在起,又又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 近的人啦! “乱问个什么劲!”武子有些内疚,更有些因为落寞而萌生的羞恼情绪。“要 说鬼……耿拥军亲眼见过,你们问他去,问他。” 于是大家的目光认准了耿拥军,怀着恐惧与急切的复杂心情,盯着他不眨眼地 看。 “回去再说。”耿拥军依然是那副口气,依然是那句话;他把他在人生中从未 表现过的高傲表现出来了,昂起脑袋,揽着又又的肩膀头,径直穿过马路,往街东 口走去。 大家聚集在童连贵家的窗户下面,用上衣下摆给坐下来的耿拥军忽搧着凉风。 “现在可以说说那个鬼了吧?” “是啊,说说吧,到底是个什么鬼呀……” “靠海边,应该是个淹死鬼……” “是吊死鬼!没错!” “‘没错’那是你爹,这个谁都知道……” “别吵吵!好吧,”耿拥军答应了大家的请求。突然,他好像怕冷似的紧紧抱 起了双臂,而且连打了几个寒战,带动了好几位同伴也跟着哆嗦起来了,把气候一 霎当作严冬来感受。 “当时我被武子……这个人,的确太不仗义!要说还是人家又又……”耿拥军 平息一下激愤的情绪,语气缓慢地讲述起他刚才所经历的那段惊悚情景。“我被推 到里面之后,先是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巨响,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下,一个白晃晃的 影子忽忽悠悠地飘到了我的眼前——” “啊!”有人惊叫了一声。立刻,大家搂的搂、钻的钻,毛骨悚然地去紧贴就 近的某个人的身板,以此来抵抗心理上的恐惧感。 “我先是看见了一双脚,穿着白皮鞋,对,是白皮鞋,上面还绣着一些花,也 是白色的;好吧,跟它打个招呼吧,所以我就往上看去,它穿着一身白大褂,低着 头,头发老长老长,是一头往下耷拉着的黑头发;就在这个时候,它慢慢地、慢慢 地抬起头来——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煞白的一张脸,没有眉毛眼睛,也没有鼻子嘴,”耿拥军的口吻陡然紧张和 高亢起来,“就是一张光秃秃的大平脸!上面什么都没有长!” 大家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了,身体像筛糠似的,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唯独又 又,显得还算平静。 “那么,它把你怎么着啦。”他问道。 “这其中有你的功劳,又又。”耿拥军中肯地说道。“当时我也顾不上害怕啦, 就这样,睁圆了眼睛我瞪着它!我在心里这么想:‘你要来吃我?行,我先啃你一 口怎么样!看看谁更厉害!’反正当时的情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就在这个紧要 关头上,又又在外面喊:‘放开我!我要去救耿拥军!’他这样一喊立马给了我无 比的力量,爬起来当头就给了它一拳!——什么都没有打着,扑了个空;但是它害 怕地闪了一下,再就不见啦,再找不着它的影子啦……” 对于从耿拥军这个一贯表现得愚笨和木讷的人嘴里讲出的这段故事,大家几乎 深信不疑。于是,那个没有面目的狰狞面目,在他们的思维创作中渐渐地现出了雏 形。大家在战栗中沉默着。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