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 十几条狭窄的胡同。其中的一条,由南至北是带有座座紧邻的、高矮不齐的、 砖石垒起的小院的一长排平房。从北面数起,第三座院门里的右手边,一间面积不 足六平米的小屋,就是青青的安身之处。这间小屋原来还有姥姥的一席床位,但是 姥姥在去年开春上去世了……那天黄昏,已经躺在床上昏睡了两天两夜的姥姥突然 睁开了眼睛,平平常常地说道: “我有点饿。青青,给我弄口吃的吧。” 舅舅蹲在小屋门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舅妈孟宝芝叫青青的表妹端了一碗中午 的面条送过来,马上就把她女儿唤了回去。 青青喂姥姥吃了几口凉面条,想哭,却又不敢哭,怕舅妈呵斥她是“哭丧精”。 于是她只能在姥姥的眼睛对面坐下去,无声地守候着。这时候,姥姥把老迈得失去 了黑色光泽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在了外孙女微微抽搐的脸蛋子上。 “青青啊,假若不是你爷爷奶奶走的早的话,你也不会遭这么多的罪啦……为 了你弟弟,你就再忍上一年半载的吧……别跟那个姓孟的计较,她是头叫驴托生的, 这辈子就那样啦……”说完,姥姥把脑袋一歪,瘪瘪的往下耷拉着的嘴角上流下来 长长的口涎,就咽气了…… 寄人篱下的几年中,爸妈与女儿每年有两次会面:暑假一次,农历的正月初三 一次。都是在舅舅这里,当着舅舅跟舅妈的面呆上两三个钟头,交给舅妈一笔生活 费,说一句:“楠楠放在他大姑那儿呢,不放心,这就往回赶吧。”然后就匆匆忙 忙地和女儿分手了。每年都这样,只是在去年多来过一趟,来给姥姥送葬。 青青已经度过了她人生的十五个春天,即便衣着朴素,即便近两年里只能穿穿 她舅妈像施舍一样送给她的几件旧衣服旧鞋,但依然掩盖不住她那花季的动人气质 :她发育得比同龄的女孩子要早一些,悄然地、仿佛在一夜之间就长到了一百六十 公分以上,身材变化得曲线分明,两座乳峰不受束缚地鼓翘起来了,结实而又骄傲 ;她长着两条浓重的黑眉毛、一双清澈但又显现出不可捉摸的光采的大眼睛和挺直 的鼻梁;她不仅幸运地避免了遗传到她爸的那两颗大板牙,而且嘴唇天生厚薄均匀、 红润可人,只不过嘴角上总挂着一分冷漠的、与她青春芳龄格格不入的叛逆意味。 青青没有朋友。八年多来,她宁可孤独地拒绝去熟悉身处的这个异地他乡,把 她对“梧桐街”与街里伙伴们的美好印象执着地记忆在心底,排斥接受新的友谊, 在他人眼中是个不入群的内向的女孩子,甚至于还有那么一点讨厌;所以,到后来 别人也开始排斥她了,以她的表妹首当其冲。 “离她远一点……只要你们不跟她玩,我这儿有好吃的。来吧来吧,都到我这 儿……”表妹拿着姑姑与姑父从家乡带过来的“高粱饴糖”和“钙奶饼干”,拿着 青青爸妈带过来的土特产,引诱伙伴们离青青远远的,把她孤立到一边去。 每天放学回来,走在狭窄的胡同中,邻居们只当看不见这个亭亭玉立、身单影 孤的少女。在栖身的小屋里,把家庭作业工工整整地做好;干完舅妈分派的家务活 ;单独地吃过舅妈单独准备的晚饭,在他们一家三口在大屋子里吃着零食看电视的 时候,青青就会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在收废品的老头子那里讨来的、破旧得不成样 子的小说,借着昏暗的灯光,一遍遍地翻看阅读,以此来消磨寂寞的时间。这是一 本书名叫《悲惨世界》的小说,书中有个客店的老板娘——坏蛋德纳第的恶老婆— —跟舅母孟宝芝一样的坏!但是读小说的少女不是珂赛特,她妈也没有芳汀的那遭 悲惨凄凉的一生经遇,所以她并不期盼某一天,有一位名叫冉阿让的先生突然出现 在她的面前;如果非要让她有所期盼的话,她希望那是一位长着一张稚气的小脸蛋 子、但是身材无比高大魁梧的男子汉——他在她惊喜的尖叫声中闯进院门来,接她 回“梧桐街”,顺手还狠狠地给那个坏舅母几下子,那才叫好呢…… 青青没有盼来她想象的那位男子汉。不过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的确有人找上 门了,不是闯进来的,是推开门高声打着招呼走进来的。 “韩朝阳!韩朝阳!”是韩玉霞呼唤她弟弟的声音。然而当她与丈夫走过小屋 门口的那一刻,声调陡然变了样子,“韩——朝——阳!你给我出来!” 舅舅、舅妈和表妹拥到院里来,看得出他们对姐姐、姐夫这次唐突的来访表现 得十分不适,以至就这么瞪着眼睛干巴巴地站在这里,像发呆似的。 风尘仆仆的“周龅牙”斜着一侧肩膀头(因为手里提拎的东西越来越沉),严 厉地、像针对敌人一样地打量着内弟一家三口,口气冰冷地说道: “比我分析的还要严重,还要严重!我没有说错吧,玉霞;那些都是做给咱们 俩看的,这才是真实的情况!娘的,一台电视机都换不来对我闺女的一点点好……” “姐、姐夫,”孟宝芝打了个磕巴,来了说辞。“你们怎么来啦?她舅,接东 西呀,看把姐夫给累的。——青青,当着你爸妈的面,你非要我说你两句呀。这孩 子,你说刚才我来来回回窜院里多少趟啦,一遍一遍地叫:‘青青,过来吃饭啦, 过来吃饭啦……’可这孩子呆在屋里就是不吭声,非得我把饭端过来才行?是不是 这样,青青?要我说这孩子的性格有些孤僻,不太爱合群……” “别唠叨这些啦。姐夫,你们还没有吃饭吧,先进屋吃些,我还存着一瓶好酒, 陪你喝两盅。青青,你也过来吧。”舅舅接过东西,当着舅妈的面好像头一次说了 这么多的话。 青青坐在一张木板床上,面前摆着张方凳,上面搁着掰开的半个馒头和一小碟 又蔫又干的咸菜,手里拿着另一半馒头,一小块一小块地掐下来送到嘴里去,几乎 无声地咀嚼着,吞咽着,鼓起的一面腮帮子慢慢地一上一下蠕动着,对爸妈的态度 就像对待这里的街坊邻居一样淡漠。 “周龅牙”与韩玉霞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气也不打一处来。韩玉霞一步跨 进去,伸手夺下女儿手里攥成个小团子的小半块馒头,毫不掩饰情绪地把它摔在了 地上。 “别吃啦。走,跟妈外头吃去,吃好的!什么好吃咱们吃什么!” “哟,花那个冤枉钱……姐姐,你可不能误会我呀,不是我对青青两样,这孩 子口重,爱吃这一口,除了放盐多的蔬菜和面食,别的她压根就不爱吃,也算是种 挑食的毛病吧……”刻薄的孟宝芝居然还想着维护她最后的一分虚伪的脸面。 韩玉霞突然感觉胸腔中涌动起来一股非要发泄不可的愤恨的热潮,她从屋里跃 出去,紧绷着下颌,微微颤抖着肩膀头,恶毒一样地朝弟弟和弟妹笑了一笑,从牙 缝中一个一个把字挤出地说道: “是吗,我闺女一向爱吃咸菜馒头?而且还一向爱穿别人穿剩的衣裳,对吧?” “青青还要在这儿上学、住下去……”丈夫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在最愤懑的 时候恢复他的理智,并且把他的理智分摊一半给爱人;韩玉霞的眼皮在两秒钟以内 连眨了几下,把胸中积蓄待发的一股恶气用意识困难地引导向头顶,感觉像一点一 点地从头皮往外挤出似的,两座哺育过一双儿女的沉甸甸下坠的乳房,被憋得膨胀 耸起,片刻,又重重耷拉了下去。 青青走出来了,她把一只妈妈生疏了的手掌按在韩玉霞的后脊梁上,上上下下 柔和地抚捋着,这只手分明在说:“妈,别跟这家人生气啦,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而且她的表情也一下子生动起来了,两条浓黑的眉毛上扬着,抖动着。 “青青,跟妈出去吃饭,吃过饭带你去百货商店,买衣服!买新鞋!要什么都 给你买!”韩玉霞顿了一顿,翘起嘴角笑了。 母女俩互相揽着腰走出院门去了。“周龅牙”暂时留了下来,他还要办一件事 情:解开三粒上衣扣子,从内怀里连数带掏——掏出几张拾元面额的纸币,递向弟 妹孟宝芝。 “青青的生活费,你收着。” “哎呀,还不到——” “姐夫给的咱们就收下嘛,又不是给你花……” 要办的都已办妥。爸妈把女儿爱护地夹在中间,去街市上找一家没有打烊的店 面。 “进这家吧。”青青指一指里面零星坐着三、四位喝酒的客人的店面说道。 爸妈想也不想地叫答应了她。只有小灶还压着火,看来只能点些简便的饭菜了。 叫了三碗面条与两盘带荤腥的家常菜肴。不多会儿,饭菜全部摆上桌来,青青立刻 抄起筷子,自顾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丝毫不去注重一下女孩子该注意的一副吃相。 “周龅牙”跟韩玉霞手中的筷子也没闲着,但是并没有为他们自己服务过一次;两 双筷子在盘里拨拉着,夹起菜肴中可数的肉片,放到女儿碗里,温情地看着她吃, 一直看到她的饭碗空了,轻轻地打出一个饱嗝。 “再吃些,吃我这碗。” “不吃啦,吃得饱饱的。你们吃呀……” “我们不饿。青青,乖女儿,真吃饱啦?” “饱啦。”青青在方凳上挪了挪屁股,伸直一条腿,脚后跟在地面上左右晃悠 着,磨掉黑漆的旧皮鞋鞋头,像“不倒翁”一般摇来摆去。“百货公司——是不是 早就下班啦……”她看着那只鞋头细声轻调地说。 “下啦。”韩玉霞看了看门外的天色。“这样吧,她爸,明天给青青请一天假, 我们带她去百货公司买双新鞋,还有新衣裳。” “明天礼拜六,只上半天的课……你们什么时候往回走呀?” “礼拜天大早就走。请了两天事假,礼拜一就得上班,还有你弟弟……” “噢——” 好一会儿无话可说。旁桌在一起喝酒的两位客人,讨厌地唠叨着比无聊的闲话 更索然无味的醉话、牛皮话。另一桌,摇摇晃晃地走了一位老头子。 “周龅牙”把目光定在了女儿低垂的头顶上的那道不停在轻轻摇晃的白色发线 上,有一绺蓬松的、不听话立起的、忽闪着的发丝,就像在刺痒相隔两米开外的他 的这双眼珠子,于是眼眶中湿润润的,而且难以自持了。他抹了一把眼眶,又掩饰 性地打了个哈欠,说道: “乖女儿啊,爸知道你在这边过得不好,很不愉快,爸真的知道……坚持坚持 好吧,弟弟马上就‘到年龄’啦,坚持坚持,到暑假那会儿我们就把你转回去,咱 们一家子团团圆圆地过日子……” 青青忽然抬起头来,看看爸,再看看妈。 “这件事情在来的路上我就跟你爸定下啦,不,是定死喽!好闺女,再熬上一 阵子,一小阵子,到时候我们保证会把你迁回去,不再受那个孟宝芝的窝囊气啦… …” 青青明确地笑了,嘴唇蠕动了几下,看着爸妈问道: “问你们件事——又又……又又还好吧?” “他?!”她爸的情绪顿时带上了几分激动。“没好,这孩子没个好;留级, 打架,偷公家的羊,噢,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反正什么坏事他都要沾一沾,没好! 青青,我可事先给你打打‘预防针’:等到回去以后,你可不许再跟他、还有艾艾 那几个人往一块儿凑,个顶个的坏蛋,出息不到哪儿去。哼,他还敢叫我‘周龅牙 ’……想起来那天没有,还想拿大枪捅我,翻天了他……” 青青抬手捂住嘴巴,轻笑了一声。 她爸看着她,也忍不住噗哧一乐,就此情绪突然来了一个大转弯,含带上一副 市侩的模样,龇着两颗大板牙不厌其烦地说道: “不过,给你迁户口这件事情还要麻烦他爷爷帮帮忙才行,应该不成问题,他 大哥,就是那个石全,从部队上转业回来进了公安局,办户口……对不对口先不管, 我估摸着‘有人好办事’这句话错不了……再就是转学的事……应该也不是难事… …” 青青的视线投向门外的马路上,投向了来来往往的车辆,投向了目不能及的遥 遥远方:那里,已是万家灯火;那里,有她从童年至今不息的思念。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