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怨 越冬的海鸥早些日子就作别了渔港。城市的迎春绽开了雏鸭绒一般的嫩黄色的 小花。仿佛在一夜之间,料峭的春风变得暖洋洋了,吹得人慵慵懒懒的。马路两旁, 树梢上尖尖的叶苞不见了,披上了一片油嫩嫩的新绿。 自从跟娟娟的关系破裂后,武子又和那位脸上长满雀斑的龚园好成了一个头。 他正在淡忘着与娟娟的那段畸形的初恋感情,甚至认为与娟娟在一起呆了那么久, 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错误——早该换一换龚园啦。可以理解:这一次感情上所遭 受的重创,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对爱情所追求的目的性,那就是“欲”远比“爱” 要重得多。 假如没有那一次不期而遇的话,或许日子就相安无事地过下去了。 那天,武子骑上“雅马哈”前往渔港码头采购新下船的海鲜,骑到半路上,无 意中偏偏发现了娟娟的身影,而且是独自一人,这不能不勾起他一腔嫉恨的怒火来, 立刻停车,跑过去拦截下她,二话不说就把她痛打了一顿。当天下午,十几个男青 年闯入了“红玫瑰餐厅”,连人带物地一通乱砸乱打,不仅武子惨遭一顿毒打,就 连身有残疾的谢彩霞与无辜的服务员、后厨的大师傅,也跟着遭了殃;只有在医院 给母亲陪床的容青云幸免躲过了这一劫。 对于这次突遭的横祸,武子心里明镜似的:这是娟娟找人报复他来啦!带头的 那个,十有八准就是靳小华! 武子可不能吃这样的“哑巴亏”;愤怒的烈焰灼伤了他的理智;一定得加倍地 追讨回来!但是又又和艾艾远赴广州进货去了,没有他们俩,别人根本指望不上; 街里的那帮人和吴小丁他们,由于他给予他们的某种态度与种种脸色,如今跟他的 关系已然见疏见远了。要报仇只有等待。不过在等待期间他也没有闲下来——顶着 一脸的乌青,处心积虑地组织了一席极有鼓动性抑或蛊惑力的长篇——“晓之以理” 够呛做到;“动之以情”呢,那可就绰绰有余啦。 当武子把又又和艾艾接出出站口的时候,餐厅早已恢复了营业,他脸上的青紫 也业已消褪;即便这样,听到谢彩霞被人殴打后,又又还是不出武子所料地勃然大 怒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伤天理!简直畜生不如!你还闲在这儿干什么,找他去, 也别报复他们家其他的人,认准他一通放趴下再说!” “他们可有十几个人呀,当我们家藏着一挺机关枪呀。好汉还架不住一群狼呢 ……”武子苦巴巴地忙活着把他们俩手里拖着的大包裹抢到手里,一件件装上车去。 他望一眼远处来来往往涌动的人流,悲叹了一声。“算我们家倒霉,谁叫我没有一 个半个的亲兄热弟来着,眼睁睁看着我妈挨了一顿打。窝心!” 又又不爱听这些话,说道: “我最看不惯你这么肉啦吧叽的,难道没有亲兄弟你还没有好朋友吗?说,是 谁。” 艾艾偷偷挣了一下又又的外套,想给他使个眼色,可是武子那双热切并饱含着 凄凉的眼睛,一刻不肯从他们俩的脸上移开去。 “看我有什么用。别肉啦吧叽的。说,是谁。”又又跟武子发了急。 “我打听清楚啦,”武子像被迫说出口一样。“就是……嗳,就是那个姓靳的。 他恨我把娟娟先给睡啦,可是大家来想一想,本来就是我先认识的她……这个世界 上还有说理的地方没有……算了吧,反正都养好伤啦,我真的不想给你们俩身上招 事。不提这些,上车吧。嗳,这一路上把你们俩累得够呛吧。算了吧,人家有个好 爹,咱们招惹不起……” 艾艾找机会打岔,把又又从武子身旁推开,推他上车。 “又又,咱们俩在路上可都说死啦,你已经有七、八个生日没捞着过啦,行, 那是你自个儿不乐意过,但是可不能把我也牵累进去呀。抓紧卖货,赶时间再跑上 个一趟两趟的可就到端午节啦,抓紧多赚些钱,到时候给我排排场场地过上一个生 日才行……”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死的?”又又弄不懂艾艾的这一番苦心,较真地非要让他 说个明白。 “不承认?不承认反正我也没有办法……” “行,就算是吧。不过离端午节还早着呢。——武子,你别丧气啦,你们家这 件事我是管定啦,放心。”到这会儿看来,又又已经铁下心要帮武子他妈讨个公道 了。 “你管定不管定的有什么用,不说武子,吴小丁他们敢搀和这件事吗?”艾艾 做着最后的努力,想晦涩地使又又明白其中的一个重要的道理。 “关他们什么事,我根本就没打算叫他们搀和进来,不需要。艾艾,我知道你 在担心什么,无非今后生意行里容不下咱们俩啦,那也不能看着武子他妈挨了打在 一旁不管不问吧?一个大院住了多少年啦,不能够。”又又反而把艾艾晦涩的话中 之意挑明了。艾艾不能再说什么了,当着武子的面,已经够困窘难堪的啦。 “又又……”武子把艾艾拽到一边去,语调哽咽,眼眶中噙着泪花,上下摸遍 了衣兜裤兜掏出一包香烟来,自顾点着一支。“又又,我……我不想再说什么啦… …这儿没有刀,也没有公鸡跟大碗的酒,就这个心意啦——”说着,用红亮的一点 烟头在自己肉嘟嘟的手腕上戳上去一个燎泡。“拜把子啦!”他重新点着这支被扭 曲得像蚯蚓一样的烟卷,为艾艾再次戳到了皮肉上。 又又一把打掉这截弄得不成样子的烟卷,皱起了眉头。 “闲的!有这股狠劲头怎么不对那帮人使去?!白看着你妈吃亏!——知道在 哪儿能找到那个姓靳的吗。” “我都打听清楚啦,臭杂碎每天晚上都会去‘歌舞团’搞的那家舞厅露露面, 一找一个准。”武子不哽咽了。艾艾在他的身后嘿嘿地冷笑,于是他又哽咽了起来。 “成。”又又抬腿迈进车里去,头也不回地问道:“艾艾,你怎么的?” “什么怎么的,想办他——晚上咱们就去呗!”艾艾哼哼哈哈地跟着上了车, 把屁股重重地砸坐在座位上。从汽车开动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直勾勾地盯在武 子那颗蹙起几道褶皱的后脑勺子上,一言不发。他恨不起武子来就去恨又又;恨不 起又又来,就恨他自己。他被一种焦虑不安的情绪所困扰着,并且隐隐感觉到了一 丝不祥的征兆。 今天的时间过得仿佛要比往常快了许多。晚上八点钟前后,武子做贼似的溜到 艾艾家里来了,马上缠磨艾艾过去替又又对石老爷子撒了个谎,把又又从家里叫了 出来。随后,三个人一声不响地一路走到了老梧桐树下。艾艾无意间发现南墙拐角 的黑旮旯里,忽明忽暗地闪动着几点红光,心情顿然大好,冷不丁喊道: “快来看啊!有人躲在这儿抽上烟啦!快来看……” “别喊、别喊!”童维革嘴上叼着半截烟卷,扎煞着两只膀子晃晃荡荡地走到 了路灯底下。过了大概有半分钟的样子,大个子姬鸿安和斜视眼魏国强一前一后地 走过来了。 童维革扔掉手里的烟蒂,追着在马路上滚动的红点想要再踢它一脚,不料一脚 踢空——眼看着就要仰面狠摔一个清脆的;又又眼疾手快地前扑一步,扶住他,帮 他找稳了平衡。 “贱不贱呀你,闲的!” “脚痒痒的慌……”童维革讪讪地笑着,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舞厅。怎么样?”艾艾暗打着主意说。 “去舞厅吗,太好啦,带上我们仨吧,行不行?”童维革一面央求,一面对姬 鸿安使眼色;大个子凑过来,给艾艾递烟卷、给笑脸,把又又跟武子先疏忽过去而 不顾。 “问武子,他掏门票钱。但是我要提前跟你们把话说明白——”艾艾苦笑着打 住话,因为他们已经缠上了武子,根本不答理他了。 “我们这是去打架……当然,顺便找几位姐姐妹妹谈谈心、约约会也不是不行。 不过是以打架为主。怎么着,你们还想去吗?”武子故意这样说。 “去!打架怎么啦,以前还少打过吗……”童维革跟姬鸿安和魏国强兴奋地向 武子表态、作保证,吆喝着。 又又从武子身前身后一个个地把他们扯拽到马路牙子上,认认真真地对他们说 : “没有你们耍流氓的机会,这次纯粹是去打架的。依我看你们就甭跟着啦,明 天还得上学呢。” “忘啦?今天是礼拜六,‘放鹰’的日子!” “又又,倘若单纯是为去耍流……去玩的话,你不叫我们去我们也就不跟着添 乱啦;但是提到了打架,那是肯定要去给你们打打下手的……”但是童维革的情绪 已经被调动起来了,而且他顺便把大个子与斜视眼的情绪也给调动了起来,三个人 一致表示:非去不可! 于是六个人步行到“中山广场”,在这里拦下来两辆“拉达”出租车,向位于 “洙泗路”中段的“歌舞团舞厅”进发。 步入彩灯闪烁的舞厅。耳畔响起的是“慢四步”的舞曲。眼前是在舞池中翩翩 起舞的黑压压摇动的人头。姬鸿安当即忘乎所以地失了态,这就要去找零散地坐在 墙边上的几位异性搭讪。艾艾一把挣住了他,在他耳边喊道: “你不会跳!安安稳稳地呆在这儿吧!” 大个子低下去脑袋,也在艾艾的耳边大声地喊: “我不跳!过去找她们聊一聊!放我过去吧,艾艾!” 艾艾用前额盖撞开这张腻腻歪歪凑近他的刀把子脸,死死地拽住大个子的上衣 下摆,不再去答理他。站在他们俩左手边的又又,一双圆眼睛随着武子搜索的视线 移动着,最后一齐定在了一位留披肩发的、身材跟姬鸿安相仿的男青年脸上:也是 瘦削的一张长脸盘,在闪烁的灯光底下,面目不太容易辨认清楚。 “是他吗?”艾艾松开了姬鸿安,耳语向武子来证实。 “错不了,就是这个臭杂碎!”武子肯定地点头说。 艾艾咂咂嘴,刚要开口,不想又又突然大步流星地径直闯入舞池,往两边拨拉 开一对对陶醉于舞曲中的男男女女,认准那位男青年,一把採住他的长头发,一口 气把他拖出了舞厅,来到马路边上的一座花池前。 被露天的夜风乍地一激——男青年猛然回过神来,开始挣扎;但是又又熟练地 扣住了他胳膊肘上的关节,使他动探不得。童维革第一个跟了过来,照准他的小腹 就是一脚;这样一来他只顾着叫疼,不再挣扎了。 “哎呀妈……你……你们……你们是谁……” “你叫靳老四?”艾艾走过来,阴森森地问他话,吓他一吓再说。 “……是,我叫靳、靳小华……” “那好,”魏国强拨拉开艾艾,揪着靳小华的头发,把这张瘦长的脸蛋子仰起 来给武子看。“来,认认这位是谁。认识吗?!”这时候,他那一双天生的斜视眼 就显得格外的傲慢了。 “认、认识……兄弟,你、你听我解释,” “先揍你一顿再‘解’再‘释’吧!”童维革抢在姬鸿安动手之前又给了姓靳 的一脚。 “揍他!”姬鸿安倚仗身高臂长,从魏国强肩膀头上隔着他出拳,虚虚实实地 占了几下便宜。 “慢!”这种情形,姓靳的反应居然如此之快。“你们一帮人打我一个,算什 么能耐!” “打你个缺胳膊少腿的就是能耐!”武子煽动着喊道。 “停手!”又又却把抬腿挥拳的人阻拦住。“那么你想怎么的。”他问捂着脑 袋蹲在地上的靳小华。 “有能耐咱们约一仗,敢吗?” “你不用激我。行,你说怎么约吧。” “敢的话,我拉一帮人,你们拉一帮人,明天下午四点钟‘广合路’对面的大 操场上见……” 艾艾有一会儿工夫没作声了,他觉察到又又已然中了人家的“激将法”,连忙 按住了靳小华的脖颈子(他仍然蹲在地上),撺掇武子说: “武子,先给你妈报仇呀!” 实际上艾艾在心里是这样考虑的:“一遭打他三、五十下算完,到时候我在从 中说和几句,事情也就过去啦……”于是继续鼓动武子上前动手: “报仇呀!忘了你妈被他打成什么样子啦?打他!” 然而武子也在权衡着其中的利害关系——他那被灼伤的理智渐渐地康复了;这 一刻,他的心思跟艾艾所想的大同小异——暗想道:“我可不能动这个手啊,家里 开着餐厅呢……最好让小种马他们招呼,打到不轻不重刚刚好的程度,我再场场面 面地说和几句,既出了口恶气,又不至于跟这个臭杂碎结下仇,还找回来了面子, 多好……”因而,艾艾一句接着一句的“报仇”,都被他一副坚持在胖脸上的迟疑 表情给挡了回去。 艾艾似乎看透了武子的心事,低叹一声就松开了靳小华,眼睁睁看着他爬起来 一阵风地跑远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