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里的变化 老梧桐树粗壮的树干里又增添一圈年轮。它依然挺拔地把它的根须扎在土壤中 扩张生长着。街道里却在一夜之间变了样子:街面中央一行青石板被人撬开搬移, 堆放在街左街右。每座院门旁边都张贴着一纸通知;为了解决“港口路”周边居民 生活排污这个由来的老问题,现由市政府拨专款下设地下排污管道。在施工期间, 东西街口每日全天候各停放着两辆粪车,权宜以供居民们倾倒粪便与生活污水。在 此并为给居民们在日常生活中造成的暂时不便予以致歉,请求见谅和配合。 几天过后,一条条挖掘出来的准备下设管道的土沟里,堆起的黄土堆上,已经 到处是手脚懒惰图方便的邻居们倾倒的屎尿和污水了。整条街臭气熏天。于是每天 上午或下午的某个时间段,上个月初刑满释放的街坊——邹德显,就会从家中走出 来,拿着自家的簸箕,铲除被污水稀解的一坨坨粪便,总也做不完地为街坊邻居们 做这件好事。 事出有因——魏海丽结婚有半年多了,丈夫是一位退役的摔跤运动员。邹德显 回来的那一天,这位体格五大三粗的退役运动员就找上门去了。一见面,他非常客 气地与邹德显握了握手,语气平定地说道: “邹大爷,听说你对我们家海丽很有好感,当时追求她的时候用的方式也很独 特……探讨一下吧;当时你是不是这样追求她的——” 他一面笑呵呵地说,一面使用上了熟练的专业技巧,把邹德显像“背口袋”一 样连摔了几下子,叫他从劳改队刚一回到家里,就在床上躺了三、四天。 过了不到一个礼拜,退役的运动员又找上门来了,这次他送给邹德显一瓶白酒 作为礼品,顺便留下来跟“邹大爷”继续“探讨了一下当时追求他爱人的独特方式”, 顺便又让“邹大爷”在床上躺了两天。 以后的几天里,魏家的这位姑爷隔三岔五地就找上门来。邹德显实在不堪忍受, 于是去找与他离了婚的前妻,求她跟他们的女婿递个话(女婿在劳教所当管理员), 以格外关照正在执行劳教期限的魏国强为条件,化解了他和魏家的这节积怨。 那天,邹德显请魏家的姑爷在“红玫瑰餐厅”吃喝了一顿,把事情掰碎了谈到 和解的那一步之后,陪着满面红光的壮小伙回到了街面上。 “小邹啊,”让邹德显好一通遭罪的人还是他本家。“这件事就叫它过去吧… …你们放心,我女婿说啦,国强在里面一切都由他照应着呢,争取给他多减几个月 的期,尽早叫他回来,你们一大家人好团聚……” 本家的壮小伙哼哼着,抬起一只脚——脚底板刚踩到一坨臭烘烘的大便上,紧 皱着眉头,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 “你——打今天起,你上上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太闲喽还容易净打别人家 姑娘的坏主意——劳动劳动,权当继续改造啦,把街里的这些个大粪打扫打扫吧… …” 那些正在服刑或正在执行劳教期限的人,他们的家属们也正在经受着一种沉重 的耻辱感和埋在心底深沉的牵挂的折磨。童维革他妈张素筠动辄就跑到东面的海边 上,孤零零地面对着遥遥的海平线,大声呼喊着她儿子的名字,把大颗大颗咸涩的 泪珠子,滴落在脚下涌动的咸涩的海水中;她的丈夫童连贵,因为给顾客理发的时 候分了神,把顾客的头发剃得一塌糊涂,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躲在家里喝闷酒, 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双胞胎老大,开始骂那个不争气的二儿子,骂着骂着就呜呜地哭 了起来;童维文却不闻不问,好像家里从未缺少一口人似的…… 大个子他妈王秀华跟斜视眼他妈赵玉珍,受了老曹两口子的撺掇,时不时合起 伙来,跑到“红玫瑰餐厅”去胡搅蛮缠,辱骂武子祸害了她们儿子的大好青春、大 好前程…… 每逢休息日,一脸落寞的耿拥军就会蹲在老梧桐树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 仰头瞭望着不辨东南西北的遥远天际,愁苦地和默默地怀念着给他带来友谊与欢乐 的一张张熟悉的脸庞,然后叹着气掏出只刮胡刀子,干巴巴地刮着他积蓄了好几天 的稀疏的络腮胡子…… 这年四月底,曹达裕刑满释放了。他是跟范四宝一起回来的;范四宝前往“少 管所”探视艾艾和又又,恰巧与曹达裕同车返回。 下午的街道上一派忙碌的景象。纵横交错的土沟已经连接到了每围里院的公厕 的粪坑。两名技师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在指挥十几位挥汗操作的民工,把下设的管 道衔接合拢。土沟两边,堆起的黄土使人行走起来有些困难,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范 四宝,每走几步都要停下脚站上一小会儿。脑袋上刚刚长出头发茬的曹达裕,极有 眼色的把只大旅行包倒换一下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四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 一起拐进四号院的院门洞。 “裕裕!”对面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喊。 曹达裕转回身去看了一眼:是一位体态丰腴的少妇,腆着个大肚子,看来是有 了身孕。再辨认几眼,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大嫂——施志红。 施志红能够身怀六甲,还真要感谢一下小叔子的这次服刑呢:公公把她跟丈夫 的新房安置在了吊铺上;那几块木板稍微一动探就吱吱作响……别人还好说,但是 一到那种情况将要发生的关键时候,这位小叔子就在下面喊开了:“穷折腾个什么 劲!叫不叫人睡觉啦!熬不住夹着被窝上外面搞去!”他放肆地一次次破坏了她与 丈夫想要个孩子的计划!而且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多亏了政府…… 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再记恨这位小叔子了,要来关心关心他,总是要在一个锅里 摸勺子的。 “这是回来啦,裕裕。看你瘦的。哎,你要去哪儿呢,快回家吧,我给你做好 吃的,做些可你口的,补一补……四娘,你也在呀?”她摩弄着大肚子满脸堆笑地 说道。 曹达裕很不耐烦地朝他嫂子扬了扬手,口气冷淡地说: “先留着你的手艺——我跟四娘见个人去。喂,这个包替我捎家去。” 曹达裕把手里的旅行包往院门洞里一扔,搀着范四宝来到了107 户。 看上去显得比范四宝年老许多的、头发中遍杂灰丝的水月桂平躺在单人床上, 盖着一床军用毛毯,昏沉沉地睡着了;老爷子头戴又又孝敬他的那顶深蓝色棒球帽, 盘腿跌坐在她对面的大床上,在轻柔地攒动着那两颗几乎从不离手的钢球,发出的 沙沙节奏,仿佛是一串能够定神安眠的呢喃低语。 “叔,我回来啦。”范四宝沙哑着嗓音说。“怎么,他奶奶刚睡下吗?” 老爷子略微睁睁眼皮,没有作声。 范四宝瞥了一眼身旁的曹达裕,有一点尴尬地指一指单人床床尾下的那只漆落 斑驳的木质马桶,讪讪地问道: “我出去的这两天,谁过来帮忙倒它呢?” “有俺哩!俺还没老到动不了的那一步,保管能活到俺又又回来的那一天哩!” 老爷子突然莫名其妙和毫无道理地发起了脾气,那双冷不丁瞪过来的圆眼睛吓得曹 达裕不禁打了个寒战。 水月桂呻吟了一声,脑袋沉沉地往一侧一歪,把脸朝向了墙壁。老爷子摇摇头, 搁下手里的钢球,把两条腿伸展开,耷拉着把双脚拱进了地面上的黑布鞋里,和缓 下语气说道: “她不太好,昨个下午石全找了车拉她去医院打了吊针,又住了一晚上,上午 才回来,” “啧啧,”范四宝听明白了老爷子这番晦涩的歉意,咂着嘴想宽慰上一番,却 找不出半句适当的话来。沉闷了半晌,她把曹达裕拽到身前说,“这不,老曹家的 小三儿回来啦,连院门洞都没顾得上沾沾脚,先跑过来问您好呢。” “石爷爷,您……身体硬朗。”曹达裕道过问候马上接话又说,“又又跟艾艾 托我问您、还有水奶奶好,在这儿我代他们俩给您磕个头吧——” “甭。坐着吧。他们俩可好哩?” “挺好,就是老想您跟水奶奶。” “嗯。你坐吧。” “不坐啦。还有,听说到秋天那会儿就要转监狱啦,满十八岁啦……听说他们 这批人要发往‘微山湖’去,那儿挺苦的,是不是——” “发吧,在哪儿都是十几年……”老爷子消沉地说道。他抬眼看了看范四宝, “要是累,回家歇着去吧。” “那我们先出去啦。噢,等他奶奶睡醒啰,您招呼我一声,我好赶紧地把饭做 上。”范四宝推着曹达裕退出门外去,轻轻地把门关关好。 “四娘,老头——石爷爷怎么连个好脸子也不给,我又没有得罪他……”曹达 裕不满地悄声发了句牢骚。 “别埋怨啦,没见你水奶奶……回家去吧,你嫂子不是要给你做可口的嘛,回 去吃吧。” “等等,”曹达裕一把拽住了范四宝。“问你件事,四娘:武子还干着那家‘ 红玫瑰’吗?” “你要去找他?”范四宝立刻打起了两分警觉。 “那是肯定的!为他出头,他自个儿倒什么事没有!这不算什么,关键是一年 多啦,连去看我们一次的心都没有,我打算好好地问一问,他这样做到底亏心不亏 心!” 范四宝冷笑一声,也不急于回家去了,沉下脸色说: “这样一来我就要说道上几句啦。我问你:他怎么去看你们,嗯?他也顶着一 年的刑期呢,要天天到派出所去报道、汇报、受教育,能出远门吗?先不论你们是 不是为人家出的头,单说说他这一年来是怎么做的;你说,他哪个月不上赶着给你 们挨家挨户地送钱去?这一趟下来就是二十多家子,花得还少?!平常日连在街里 露上一脸都不敢,就说给你家去送钱的事吧,哪回不得挨你爸妈的一通臭骂跟数落? 钱倒照收不误!再说说,你们出的那档子真跟人家有直接的关系吗?哼,那是你们 自个儿作下的,跟人家没有多大关系……你说,我跟你石爷爷每家子摊上了十几年, 我们又怨他什么来着?!” “好家伙,一句话惹出你这么老长的一篇。回家喽,回家喽。你也回去歇着吧, 喝口水润润嗓子。”曹达裕不胜其烦地撇了撇嘴,一转身,从公厕的另一边跑没影 了。 天黑以后,范四宝接待了两位偷偷摸摸来串门的客人。 青青打着要去“港口路”南面的公厕解大手的幌子,叫上二楼的张晓曈,巧妙 地避开了邻居们的注意,溜到范四宝家里来。 在又又被捕的前一天,张晓曈就把那场假戏的内幕真相向她全盘托出了。又又 出事之后,开始她并没有感到问题有多么严重,心存幻想,以为过几天他就可以出 现在她的面前了,到时候她打算狠狠地踢他两脚,然后叫他说:“我错啦!全世界 只有青青最好!长得最漂亮!我要定她啦!”一定要叫他这么说;他要是不说的话, 那就再给他几脚,一直踢到他说为止——想想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来…… 但是三天过去了;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她仍然没有等到这个让她 想想就感到心醉的时刻;等来的是“公判大会”;等来的是又又被判处十五年有期 徒刑的这个噩耗般的结果! 当天晚上,她把自己蒙在被窝里,泪流满面地下定一个决心:不管要她等待多 么漫长的一段日子,她都要把占满了她少女心扉的他等回来,与他长相厮守……从 这天起,她心怀的那份还不曾成熟的感情,仿佛在一夜之间成熟起来了。 时到今日,她怀着这样一种纯真的情愫,已然盼过了三百八十六个日日夜夜; 她知道还有许多个“三百八十六”需要去盼、去熬、去等待,但是她不怕——在她 童年的时候,她就像现在这样学习并适应了在坚持中度过每一个盼望与希冀并存的 白昼和黑夜了。 “四娘,又又他好吗?”飞上一脸潮红的青青急切地拨开挡在她前面的张晓曈, 问道。 “艾艾好吗?”张晓曈翘着脚把脑袋瓜子从青青的肩膀头上探过来,她不想把 四娘的第一声回答让给青青。 “都好。两个人都长了块头,模样也越来越俊啦……”范四宝含带着几分凄凉, 一并回答了她们俩。 “那他提到我了吗?我问的是又又,他提到我了吗?” “哪能不提呢,提到不止十几次呢。好孩子,又又叫我捎话给你,他叫你好好 地上学,说,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先忍着躲着,等他回来……” 青青幽幽地叹了一声,噙着泪光在那里直摇头。 “青青,找个时间咱们俩陪四娘去看他们一次吧,好不好?”张晓曈抹着眼泪 提议说。 “嗯!”青青用力点了点头。“放暑假我就去找临时工干,赚到工资去看他。 ——四娘,我不准备考大学啦,你能不能预先帮我找一份长期的工作?我想上班。” 范四宝愣了一愣,马上把一只手摆得令人眼花缭乱,说: “别、别,千万别,我可不做坐个蜡,你爸要是知道啦……不成啊青青,连我 都是在武子家的店里混时间白拿钱,这心里早就不自在啦,若是能找到一份工作, 自个儿还不抢着去干啦?没这个本事。听四娘的劝吧,好好考你的大学……你也知 道,这一年来我还少受他们指桑骂槐的气吃啦?只不过为了你这么个好孩子,我忍 着,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你听,这不是又在喊你啦,” “青青!青青!青——青!”天井中果然响起了“周龅牙”焦急的呼唤声。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