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 自从女儿的“劳动教养通知书”下达的那天起,“周龅牙”每每出入总是抬不 起头来,走起路就像是在地上寻找他丢失的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沉重的羞耻感使他 老是疑神疑鬼,总觉得有许许多多的男女老少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渐渐地,他的 人变得抑郁了,敏感了,越来越显露出神经质的种种状况:无缘无故,动辄就跟别 人发生口角和肢体上的冲突,为此在外面不知道已经挨过多少次陌生人的拳打脚踢, 仍然不加以改正,反而添上了酗酒的坏习气。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天,下午他又喝到醉醺醺才肯返回家来,右眼角上新挂了 一块瘀青,咕咕囔囔着一脚踹开家门,携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与难闻的酒气,踉踉 跄跄地迈进门坎去。屋里的炉子没有生火,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周楠披着一件旧棉 猴,正趴在床上摆弄着一台老收音机里的零部件,打算试着修理一下。 “你妈呢!”他爸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粗暴地踢了他一脚;还想再踢上一脚的 时候,儿子耸耸肩抖掉棉猴、一闪身爬起来,跑去关门,同时也就躲过了他爸想再 往他身上撒酒疯的这个企图。 “不是说我妈单位上要分房吗,她给人家送礼去啦,昨天跟你说过……”周楠 倚在门板上,怯声怯气地提示说。 “娘的,”“周龅牙”掏出来烟卷点着了一支,龇了龇那两颗大板牙;以前他 是不怎么抽烟的,可现在这两颗龅牙上全是烟渍,牙缝和牙床都被烟碱熏黑熏紫了, 讨人嫌。 “爸,你喝水不?”周楠看到他爸直勾勾地盯着他,连忙讨好地问道。 “喝什么喝,让开!我这儿还憋着一泡尿呢!”他爸咬牙跺脚地说道。父子俩 互相瞅着对方,忍不住同时噗哧一乐。于是儿子闪开了地方,拉开门,让他爸一路 小跑地去了公厕。 在尿池子前碰见了同样来小便的“张大巴掌”。两家的女孩子出事以后,他们 是我怨你家的闺女、你怨我家的女儿,当着众邻居的面又不好说,所以就把怨气积 在了心口窝这里,一见面免不了要互相拿话隐喻或揶揄一番,借此消解一下心愤。 两位家长同时撒着尿。“张大巴掌”忍不住率先挑起了事端,他左一眼右一眼 地瞟着“周龅牙”脸上的那块瘀青,阴阳怪气地说道: “化妆了这是?精神头不错嘛,老周。是不是遇到喜事啦?估计不是儿子就是 女儿给家里争光添彩啦;儿子还小,没什么争头,八成是女儿。怎么样,我没有说 错吧?” “嗳,好歹我还有个儿子给咱们遮遮脸。凭心而论,在某些方面我还是要强过 你的。是吧老张?”“周龅牙”长吐出一口酒气,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冷战,把他刚 才用来撒尿的器官,故意多甩了几下子。 “张大巴掌”无话反讥了,哼哼着把半泡尿一古脑撒在挂满尿锈的墙面上,迸 溅出星星点点的尿珠子,报复性地溅到了“周龅牙”的裤腿上。两个人算打了个平 手。 “周龅牙”骂骂咧咧地抖着那条裤腿,走回家去,儿子在门口把他拦下来,朝 他往屋里一个劲地努嘴巴。 家里刚刚来了一位客人,臃肿地裹在身上的深蓝色面包服上,还余有寒风的气 息;客人长了一张黑脸膛,跟男主人几乎一般高,倘若不是留了一头带有标志性的 头发,“周龅牙”还以为她和自己是同性呢。 “请问——”他没能把话问完,就被客人的那双可以用“彪悍”来形容的眼神 吓得打了个激凌,酒劲也消了几分。 “这是我的证件,”客人递过来她的证件,垂下眼帘往床上瞟了一瞟,用这个 细微的动作来责备这家主人的疏忽。 “噢——是警察,”“周龅牙”草草地看了一眼证件上的小相片,赶快把它还 了回去。“请坐、请坐。楠楠,泡茶呀!这孩子,真没有礼貌……” “可是家里没开水呀,暖瓶里一滴水也没有啦。” “不像话,太不像话啦!你请坐,我马上生炉子……”男主人手忙脚乱地张罗 开来。客人颇感兴趣地看着他忙忙活活的背影,好像是在对刚才受到他慢待的一次 惩罚。 “周龅牙”蹲在地上,用火柴引火的时候顺手点着了一支烟卷,抽了几口烟突 然想道:“娘的,该抓的都已经抓进去啦,在家里的三个人又没有犯法,怕她个什 么劲?!”于是他打消了想对客人殷勤一番的念头,炉子也不生了,站起身活动活 动腰,问道: “你是哪个单位的,‘港口路派出所’的吗?” “证件上都写着呢。” “可是我想问一问。怎么着,不行吗?”他的口气强硬了起来。 “我是‘妇教所’的一名干警,” “什么所?” “我是周青青的主管领导。”客人直截了当地说。 “贵姓,”他把儿子拽到一边去,气呼呼地抽了一大口烟,把烟蒂扔进熄灭了 火苗子的炉膛里。 “免贵,我姓段,” “没问你这个——说吧,你来我家有何贵干吧。” “我想了解了解情况:周青青来‘妇教所’学习已经快有四个月啦,你们当家 长的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去看她呢?” “周青青?周青青是哪一位?” “我说周同志,作为当家长的——” “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的话,那就恕不远送啦。”主人沉着脸下达了逐客 令。 可是客人坐在那里动也没动。她坐了将近九个钟头的火车,当藏而不露的热心 肠遇到了冷遇后,人显得有些疲态。 “这位周同志,你必须听我把话说完才行。客观地来说,周青青的本质还是不 错的,对于她这样一个女孩子,我们应该本着帮教、挽救的——” “我不想听这些,不想听!”“周龅牙”再次打断了来访者,而且在他的脸上, 已经显露出那种神经质的将要发作的征兆来了。 “你这个人怎么不讲情理呢?” “我从来就不讲什么狗屁情理,你能把我怎么着!” “我警告你……我……”风尘仆仆的来访者很想用她的那三根手指头让他冷静 下来,但是不能这样做;假如在他身上实施这种惩戒方法的话,那就属于违法的行 径啦。 “还是听我说吧,”男主人嘴角上挂着得到心理自慰后的诡异的微笑。“我打 听准确啦:她的户口现在不是在你们那儿吗,留下吧,对于一个本质上不坏的人, 你们就留下她吧;要不然到时候就叫她把户口顺便往哪儿一落,只要别落在我的家, 最好落到火葬场去,那才叫皆大欢喜呢!你说对不对?对不对!……骚货!给家里 丢人现眼还嫌不够啊,找来个什么黑娘——什么领导堵到家门口来叽叽歪歪的,害 得我跟着好一阵地担惊受怕……”后来他越说越气愤,摔了一把暖瓶,还想撕扯一 下客人;要不是看她体格粗壮,可能真的就撕扯上去了。 周楠惊骇地在一旁看着,两只手臂紧紧地抱在胸前,浑身打着哆嗦。 在邻居们听到动静后从家里跑出来之前,客人伤心地离开了,连一口热水都没 有喝上,瑟缩的臃肿背影,顺着萧条的街道往东街口怅然走去。 开春的时候,“周龅牙”一家从“梧桐街”搬走了,搬到韩玉霞单位上分给她 的新房子去了。从此,街坊邻居们就失去了这么一个可供他们背后议论的对象,有 那么一段日子,大家伙儿还挺想念那两颗独具风格的大板牙呢。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