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就是一种煎熬 日子有时候飞快地,有时候慢吞吞地流逝过去。一九九七年四月里的一天,是 一个雨过天晴的礼拜五下午,树梢上悄然地布满了数不清的、泛着鲜嫩的紫红色的 尖尖花苞;被雨水冲洗过的泥土的特殊气息,仍旧愉快地在空气中飘散着;暖和的、 刚刚才渲染上淡淡金色的太阳,把云彩挤向天空的西方,大片大片地形成了一幅遥 远的、抹上了一层秋韵的重山叠岭的自然图画。 步履依然矫健的范四宝,领着她投在石板街面上的拉长的孤单影子,走到了老 梧桐树下,支上马扎坐下来,仰头朝着西南方——两个孩子身处的那个方向极目远 眺,虽然望见的只是云彩的家园,但她的心却觉得这并不是一种徒劳。 从上个月起她就不再去探视艾艾跟又又了:漫长等待中的那段“麻木期”,让 人想想就会觉得惊诧地度了过去,猛然泛起的焦虑、浮躁等等复杂的感受,比起当 年刚听到宣判结果那会儿更叫人难以忍受;前往探视孩子们的时候,这种无法掩饰 的情绪与心态就会暴露在他们俩的眼睛里,使他们也愈发地增添了原本就无可发泄 的焦虑和浮躁。于是她不打算再去探视他们了,每天就这样走到老树下,眺望着那 个方向的遥遥天际,想想那两张成熟并英俊的面孔,把日日油生的一种近似心悸病 症的感受,顽强地渗透在时间中,坚韧地盼着已经敢于去数一数的日子。 她盼,全街的街坊邻居们也在陪着她一天一天地期盼。 “周龅牙”一家搬走以后,那间房近几年来一直就这么闲置着,直到上个月中 旬,它才有了新的户主。听说新邻居中的丈夫在市政府下属的某个机关单位任职, 是位科级干部,之所以屈尊搬到这里来住,那是因为“梧桐街”以及周边这一带要 拆迁啦;也就是说,不出两年,大家伙儿就能搬到新建起的高楼大厦里居住生活啦! 范四宝才不去寻思住高楼还是住窝棚呢,但是这个不胫而走的、越来越显示出 可能性的“小道消息”,还是给她造成了额外的惶恐与焦虑,起因来自石老爷子的 临终遗言——“我叔的魂儿还留在屋里等着又又回来呢,若是在孩子们回来之前就 开始动迁的话,那该叫我怎么办哟……”今天,等她眺望着缓缓西沉的斜阳涂抹在 西南方天际上一层层霞彩的时候,站起身来,依旧重复了昨天那番紧迫的心情和喃 喃自语。 她弯下腰去,提拎起马扎准备回家,被马扎夹了一下手指头——就在咝咝吸着 凉气的时候,一个颇为委婉动听的女声打来了招呼——很耳熟,耳熟得使她不自觉 地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寒战。——她蓦地扭脸看去:是一位皮肤白皙、保养得非常好 的中年妇女,慈眉善目,长相中等,身体略微有些发福。于是,她安下这颗惊跳的 心来。 “你也好,”久受被孤立的冷落,乍有人对她表示亲近之意,她回予的也是埋 藏已久的热情亲切的善意感情。 “咱们俩可以聊一会儿吗?”在神态和语气上做过交流之后,中年妇女含笑走 到范四宝跟前,谢绝了她递来的马扎,站着和她谈话。 “站站好啊,可以活动活动腰板,”范四宝把马扎夹在了胳肢窝下,舒舒服服 地扭了几下腰。 “我姓彭,叫彭玉娟,上个月刚搬过来的。你贵姓?” “免贵姓范。你叫我四姐好啦。” 两位女人就这样聊起来了。对于各自家庭情况的介绍,彭玉娟要更为主动一些, 她不住口地告诉范四宝她的年龄;工作单位;丈夫的姓名以及工作单位、职务;儿 子在哪里读书和生活、他的学习成绩如何如何、怎么怎么不叫爸妈省心……总起来 说,随着聊天的持续与深入,她越来越显示出一位平庸女性市侩的特质来了。但是 范四宝一点也不觉得心烦,反而像享受似的安静地听着这位女邻居的唠叨。 “四姐,你呢?说说你们家的情况。”女邻居或许意识到自己太过于多话了, 把这位刚刚结识的四姐开口的机会占用去许多,有些不应该。 其实范四宝根本就不想和女邻居抢话说,也没什么好说的:“总不能把艾艾的 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吧?这跟警惕性和戒备心无关,而是这种事情——一 旦说出口去,没准人家立马就会转身走人;不说吧,又显得不够实诚,还是一抹带 过算啦。” 范四宝正在暗想着,“小广播”老曹从街里走了过来,他的头型一如既往梳理 得一丝不苟,只是发丝间增添了一片片泛白的灰色;他的心愁蔓延到头上来了,为 他的二儿子曹达勤,更为最受他疼爱的小儿子曹达裕。 曹达勤今年就要过三十一岁的生日啦,仍然没有谈上对象,整天少言寡语地独 自发呆,整天跟他大嫂争抢家里那面大镜子,表现他的一副病态的臭美习气。 曹达裕已经有很长的日子没有回家了,说是去了香港,去为“回归”做些力所 能及的贡献。说得好听!——儿媳妇前两天见到过他,跟着一伙流里流气的社会青 年在“电器一条街”上挨门挨户地收什么“保护费”,说不准哪一天又会栽进去受 苦遭罪呢! 但是看到了新街坊彭玉娟,老曹的满面愁容顿时一扫而净,他笑眯眯地往两位 妇女这里走来,一面对范四宝客气地点头示意,一面掏出香烟,由于疏忽,差一点 唐突地分出去两支烟卷敬给两位异性。 “尊驾姓彭吧,”他点着了烟卷,向女街坊亲切地笑了一笑。“没错,您的爱 人姓蒋,对不对?” “你是——”彭玉娟警惕地把一只手伸进了范四宝的胳膊弯里,往四姐的身体 上紧密地靠了靠。 “街坊,没错,我们是街坊。我姓曹,没错,这儿的老坐地户啦。向您打听一 件事情:没错,咱们这儿不是说要拆迁吗,你们家蒋科长有没有透露一下消息,几 时开始动迁呀?没错,嘴巴都严实着呢,又不是外人,透露一点吧。” “能透露你就透露点吧,”范四宝也这样说,实际上她比谁都要关心这件事情。 “大概要等到几个月以后吧,最快也得等上半年……”于是彭玉娟向他们俩透 露了些许内幕消息,说实话,她也只知道这么多。 耳旁的话就像这会儿四月黄昏的风,携带着释怀的惬意钻进了范四宝的心坎里 :“最快也要半年,简直就是老天有眼啊!等回来啦,这些日子足够把两个孩子等 回来啦……叔哟,您的魂儿保准能看见您的孙子回家啦……”想着,她就不再愿意 呆在这里看老曹的那副嘴脸了,不再愿意听女邻居唠叨她的家庭、她的保养秘诀、 她的任何女人的秘密了,因为107 户屋里已经有两天没有打扫了,即便它一尘不染, 她也想去到那里活络一下手脚,对着两幅遗像说道上几句;急切地想去。 她巧妙地利用倒换马扎的动作摆脱了彭玉娟的那只手,把她跟老曹留在了老树 下,急急忙忙地往院门洞走去。“娘的,终于落下了一块心病……孩子们呀,我想 你们俩也一定体会到啦,这个‘盼’呀,它就跟‘煎熬’一个样地折磨人啊!快回 来吧,快回来吧!咱们娘儿仨再不受这种难熬的折磨啦!回来吧……” 在心里又一次算了算日子,她突然发出了犹如往昔又又发出的那般咯咯咯的笑 声,仿佛要把这一串动听的声音,撒满在渐已昏暗的、响起来生活的喧嚣的、日益 衰败的、看上去那么可爱的街道上。 (第一部完)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