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的河 作者:米单 1 六月过去,一天比一天热了。父母屋后的河水瘦得不成形。尽管三条大江在 这汇集而成河,但上游的电站及枯水期扼杀了她许多的奔腾。她就这样日渐消瘦。 这条河承载着她两岸的很多记忆,在她有声有息的风景里,见证,淹没了无数的 故事——那些生、老、病、死。 回来这些天,每个晚上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河水流淌,心里总会浮起很 多回忆。河水千百年来一直这样流淌,我想起我在她身躯里扑打嬉戏,我想起她 在七月里竭力的凸现她的力量——上游的三条江汇集了沿途的山洪和雨季里不断 的雨水,总是给沿岸造成极大的恐慌,那个时候,黄浊的洪水上飘浮着垃圾,飘 浮着狗、猫一类的小动物尸体,还有木头、家具……对岸的渔人驾着小船在洪水 中穿梭,打捞些他们能加以利用的物体,七月精赤着上身的汉子,古铜的皮肤上 溅着雨水,孩子们在岸边吆喝着号子……看的时间长了,你会觉得这河也变极度 不真实起来,你琢磨不透她,就像是现在,我弄不懂生活中大部分事情的真相一 般。所以,往往到了夜半,那些河水有声息的在屋后静静流淌时,记忆和河水一 样流淌、曼延过我的身体。 这条河在这是有传说的。每年在暑季来临时,总得有两至三人在这河里溺水 而死。据外婆说,这是水里的水鬼在寻找合适的替身,以便他们轮回转世。在她 的叙说下,水鬼都不例外的狰狞凶狠。这从小就极吓了我,每一次潜到那幽蓝的 水里,飘浮着的水草、毫无声息的水底世界总是让我打着寒战,马上浮出水面来, 心中仍余悸不已。 这夜的河又让我忆起了很多事,或许是夜太过于平和宁谧了,在寂静中,人 会被回忆左右,因着河的缘故,我记起了陈力辉,记起了外婆。思绪的奔腾让我 无法成眠,我踱出小屋走下码头随意的在河边找了个地方静坐,一支接一支的抽 着烟。黯黑的河水无声无息的静静流淌,格外的静,六月的河水带着点儿幽凉, 如同春日静夜的月,流淌着,一点儿杂质都没有。静得吓人,勾扯着回忆往下流 着。今晚是有月的,幽柔的月遍洒了一河的银光,于是,那黯黑的河上就倒映着 同样是黯黑的群山,群山上蓊郁的树,还有房子,有几处未熄的灯火,轮廊纠结, 模糊一如正在脑海里翻腾的回忆。 我知道,只要我现在丢下手中的烟头,回到床上躺下,不要在追寻所谓的真 相,那么,心头就不会有一阵阵的冲击,而就在这年湮日渺中,一切都归于平静。 事实上,有关陈力辉的一切早就归于了平静,保括他家里人,几乎所有人都遗忘 了他。十二年了,其实很多事都已经被淡化,趋于无形,就象不断流淌的河水, 没有人会去追究那些河水流到了何处,也没有人会去关心。但我这一段日子老记 起被人从下游打捞出来的陈力辉,因为被水浸泡得太久——惨白死寂的脸,鼓鼓 的腹部,暴凸的两眼和被水泡起了皱纹惨白的皮肤,有些地方开始腐化溃烂…… 目睹死亡的那个阴森恐怖的下午,一切都是灰白色的,所有的影象都扭曲变形了 的混沌,生和死的残酷对比让十二岁的我无措和惊恐。一切如同一卷废旧的黑白 胶片,慢慢地把由生到死的过程铺陈开来,展现在我的眼前。 2 肖帆说陈力辉喊救命的时候,他离得最近。 我当时在冲上游打漂漂,打漂漂懂不?就是用那种特扁平的石块侧身扔出去, 石子会在水面上飘起来,击出一片片的水花那种。我当时玩得很起劲,陈力辉喊 救命的时候,我转身看到他在水里挣扎,可我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 记得陈力辉应该是在下游卵石滩上和骆阳在砸石头,当时骆阳砸碎了陈力辉的好 几块石头,一个劲的在嚷着自己手中的那块是石头王;我记得当天已经泡了一个 中午,中午的太阳特别毒辣,李成跑到卵石滩的另一头去撒尿,撒完尿后,站在 滩尾冲天挥舞着双手,不知道在吆喝着什么;黄勇在卵石和草地的接口处的矮竹 林下遮荫休息,还摘了竹叶做成帽子戴在头上,草地的那边几头牛在啃着青草, 摆动着尾巴,驱赶附着身上的牛虻。何哲最悠闲——卵石滩的中央有一个大水洼, 里面的水由于不流动,在太阳的照射下,水很暖和,他躺在水里,身边放着他们 七个人赖以渡河的东风车内胎,时不时的往内胎上泼水,以免内胎在太阳的暴晒 下爆裂,一共六个内胎,陈力辉是和楚楚共着一个内胎过河的。但我不知道后来 陈力辉和楚楚是怎么样一块下的水。楚楚是我们中间唯一的女孩,她不会游泳, 原本是在卵石滩边沿的浅水里嬉水。陈力辉喊救命的时候,我看到正在奋力的把 楚楚往岸边推,楚楚站住了脚,但陈力辉却象是被人扯着脚一样,一浮一沉的, 往深水区滑去,右手始终在水面上挥舞着,嘴里大喊着救命。 我当时吓呆了。我想喊其它的几个伙伴一块过来救人,但是声音却一直压在 喉咙底下发不出来,我拼命的挥舞两手,想把声音从喉咙里逼出来,却怎么也不 成功。过了老一阵,陈力辉被湍急的河水卷走很远后,声音才冲破了喉咙一下喊 了出来——快来人啊,救命啊……其它的几个伙伴跑来的时候,陈力辉已没了踪 影。奇迹的是,不会水的楚楚却呆呆的站在河里,水及到她的脑前。没有被河水 一块卷走。后来还看到滩尾的李成跑下水想去营救陈力辉。总之,我当时是吓呆 了。 照我看,陈力辉是在教楚楚游泳。但楚楚怎么出到深水区我就不知道了,陈 力辉应该是去救楚楚,所以,他使完了全身力气把楚楚推到浅水区,自己却被河 水卷走了……我觉得是这样。 3 肯定是陈力辉怂恿楚楚游出去的,他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定是他,而 楚楚被他带出去后,由于惊慌而手脚乱舞。陈力辉也慌了,于是使劲的想把楚楚 带回岸边,但楚楚由于太惊慌,搂紧了陈力辉不放……我想,肯定是这样,骆阳 说。 骆阳说陈力辉喊救命的时候,他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两声。 我以为他是在闹着玩,这种事发生又不是一次两次,大伙都这样玩过,假装 溺水,谁要当真了,那才真是傻瓜。可没想到这次就是真的,在水里泡太久了, 我和陈力辉就在滩上玩起了平常常玩的游戏——砸石头,我记得他那天选到一块 石头王,特别坚硬,砸碎了陈力辉的不少石头。陈力辉输了就不服气,骂骂咧咧 的,也玩厌了,觉得没意思。楚楚当时坐在浅滩边嬉水玩,陈力辉就转身去找她。 没人陪我玩了,我就四处打量,想找找其它乐子。 骆阳说,李成呆在滩尾,不知道在干什么;黄勇躲在竹林里;何哲在水洼里 泡着,看起来很惬意的样子。 我觉得那儿挺好玩,身上又被太阳照得火辣辣的,我想过去泡泡- ——我不 愿意呆在滩边看陈力辉和楚楚玩水,我觉得不舒服,我不喜欢看到他们在一起, 但我知道,如果不是陈力辉去叫楚楚,楚楚是不会来的。可楚楚来了也不是想像 中的那么开心,我有点无所适从。 我转身向水洼走去。 陈力辉后来喊救命的时候,我听得很清楚,我正朝着何哲走去。肖帆那声惊 恐的喊叫传进了我的耳朵,我转过身来,发现楚楚站在河水里,她喊叫着,不过 声音很小,没能听得清楚,而且楚楚在哭,我马上奔到她的身边问她,怎么了? 楚楚一下扑到我怀里死死地搂紧了我,带着哭声说,你快下去救陈力辉啊。我扶 着楚楚到了滩上,转身冲到河里,只见湍流中什么都没有,平静的河面像是什么 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4 李成说,我撒完尿后,在滩尾闲逛着。太阳比前两天的更毒辣,晒在皮肤上 极为不好受。不远处有渔人在下网——两个人,一个荡船,一个下网。我饶有兴 致的看着,过了一阵,他们起网了,我看到渔网里有片银光,该是收获不少,我 大声向他们喊着,询问他们网起了多少鱼。两个渔人看了看我,其中一个向我挥 了挥手,没有理会我。清好了网,他们继续下网。 我继续盯着他们看。 李成说,他盯着那两个渔人出了神,毒辣的阳光晒在身上也不觉得热了。 陈力辉喊过救命吗?我没听到过,离得太远,我根本听不到。我是因为那两 个渔人停止了下网,盯着前方看着。我循着他们看过去,发现有人溺水了,一沉 一浮的挣扎着……摇船的渔人可能是想摇船过去救人吧,可下网的渔人按住浆制 止了他。这时,我听到肖帆的喊叫,然后我看到黄勇和何哲往河滩边跑去——我 知道,出事了,我赶忙从滩尾冲下水,往河中间游去。 至于后来陈力辉沉到水里了,李成说他没有看到——我当时冲下水后,猛的 扎了几个猛子,可水太急了,我被后推了许多。出水换气时,我发现水面上已经 没有了陈力辉的影子,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凭空在水面上消失了。那一时间,再扎 下去,水里蓝幽幽的,好象藏着什么大水怪其它的怪物——我再也没有勇气往前 游了,我恐惧极了,电影上看到的那些大水怪的样子一下浮到脑里,仿佛马上会 在我面前钻出来似的。我拼命的冲渔船喊,救人啊,你们救人啊……可他们根本 不理,我快哭了,带着哭音继续喊,你们快救人啊,我操你妈,你们快救人啊… …毫无作用。 李成说,抑止不住心里的恐惧,他就游了回来。 5 我当时躺在竹林下的草地,天气太热了。没有一点儿风,阳光穿过竹林的罅 隙照在地上,虽然太阳没有直接照射在身上,但热气仍然一股股的扑在身上。实 在是太热,草在煎熬下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一切都是那么懒洋洋的。我摘了竹叶 编了个帽子戴在头上,觉得好受了许多,我闭上眼,想小睡一会。 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呼喊救命。我站起来打量,声音是从河滩边传来的,是 肖帆在喊,我第一反应就是出事了,听他喊的声音我就知道肯定是出事了,肖帆 虽然女人般胆儿小,但没到这地步。当时他的声音如此惊慌,我顾不上穿鞋,赤 着脚就往河边跑。跑过草地时还没什么事,只是觉得脚上痒痒的,草刺的;跑到 卵石滩上后那才叫疼,圆愣愣的石头磕着脚,我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奋力的朝河 边跑去。 肖帆傻傻的站着,骆阳站在滩边的河水里盯着河面发呆,楚楚瘫在卵石上, 流着泪,惊悸未定,根本不敢抬起头来看河面,李成在下游的河水里,看来他是 想去救陈力辉,可水面上早就没了陈力辉的踪影,一阵后,他游了回来。李成大 喊渔夫救人,那两渔夫根本不理。这个时候,何哲也从滩中间奔来了。 后来我才发现我的脚上被尖锐的石块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我流血了。这件 事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黄勇说。 6 陈力辉被打捞出来后的下午,骆阳他们4 个是这样对着陈力辉的叔叔、舅舅 和其它亲戚及楚楚的父母这样说的。不远处,刚从下游打捞上来的陈力辉摆在楼 下的院子里,照风俗,小孩子的意外死亡尸体是不能进家的。他就那样的摆在院 子里。陈力辉的父亲面无表情的蹲在他旁边,拿着烟的手有些些的颤抖,烟雾罩 着他,让人看不清楚,我记得,从头至尾,他只看了摆在一床草席上的陈力辉一 眼;陈力辉的母亲一直在痛哭,直到声嘶力竭喉咙沙哑嘴里还喃喃的念叨着,虽 然听不出她在哭什么,但看口型,她是在责问上天,为什么从她身边夺走陈力辉, 她在质问,最多的一个口型就是造孽啊,以前她常这样骂陈力辉,现在却成了质 问一切的最简单的言语。 我还记得二天后陈力辉打捞上来的那个下午,天气异常。原本放暑假的当口, 是最炎热的夏,枯蓝的天象块混凝土预制板一样压着每个人,太阳无处不在,但 却看不到它确切的样子,一抬头就是金黄一片,象是没煎好的鸡蛋——蛋黄到处 散布。但这天,太阳不知跑哪儿去了,起先是有一团很厚实的乌云悬在天中央, 然后像被什么力量压榨揉搓着,或者是风或者不是。那头母兽又衍生出无数的云, 一忽儿就布满了天空。一切昏朦朦的、黑鸦鸦的。一阵阵阴风飒飒的刮着人的肌 肤、骨头,人就浸泡在这层凝重诡异的空气里。加上陈力辉母亲先前的撕心扯肝 的哭声,到后面的声嘶力竭——一片凄厉的景象。慢慢地,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 人们围在院子中指指点点,小声的议论着。把陈力辉打捞上来的的渔人在和他某 个叔叔讨钱,叫他缓一缓,死活不肯……拿到钱后,看了眼地上他刚打捞出来的 陈力辉,挺满意的走了。院里的树没了往日太阳炙烤下的焉样,很精神,但却看 不到它们随风摆动。 楚楚的父母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最老的那颗槐树下,阴沉着脸。拉尸体的板车 摆在他们的不远处,那个叫二狗的半智障车夫也如陈力辉的父亲一样蹲在地上吸 他随带的水烟筒,偶尔嘻嘻的傻笑一两下。什么都失去了色彩,这所有的,在很 多年在我心里仍是那么清晰,在回忆中,就象一场午夜的老黑白电影,播放着, 突然就定格在某个时刻上。 后来,陈力辉的舅舅把我叫过去询问。我显然是吓呆了,他还没开口问我, 我就死命的摆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确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奇怪的是,那天整个下午,我都没有看到楚楚。 7 关于陈力辉的死,我了解的就这些了。 有必要描述一下当时出事的那个卵石滩和陈力辉及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曾经 说过,那条大河是由三条江汇集成的,宽广,水流量很充分,那个卵石滩横在河 中央,河水陡然遇到了阻拦,也因此变得特别湍急。本来滩石滩周边的河水都不 深,小孩子都可以涉水而过,但有一段时间某地修公路,在临河心的滩边挖走了 很多卵石去铺路基,水就深了。 陈力辉,我(何哲),骆阳,楚楚……我们七个都是住在一个大院里——林 业局职工宿舍的大院,我们都是子弟,同是77年出生,我和陈力辉,楚楚,黄勇, 肖帆一个班,李成和骆阳一个班。陈力辉是我们中间个最大的,十三岁时就已经 长到了一米六五,像个巨人。我们几个都喜欢和陈力辉玩,无疑,陈力辉在我们 的中间最皮的一个,男的觉得他仗义,因为他会帮你打架,他会带你到上山下河 ……可能除了骆阳不太服气他之外,谁都喜欢和他玩,包括楚楚。我们都说楚楚 是陈力辉的女朋友,伍大老问他和楚楚亲过嘴了没有,他没说,我估计着有,所 以骆阳不服气他,这样说事情就很明显了——骆阳也喜欢楚楚,可惜楚楚却喜欢 陈力辉。就算是这样,骆阳也不得不和陈力辉玩,他也需要玩伴的。 后面就有人传开了,陈力辉和楚楚是在搞对象。 这让陈力辉的父母和楚楚的父母都挺尴尬的,有意无意的避着对方,实在碰 上了也只是点点头。这让我们的父母很担心,老是禁令我们和陈力辉一块玩—— 可有谁听呢?陈力辉和李成到他家偷过烟,李成他爸是县领导,有的是别人送的 烟,偷出来后大伙一块抽;陈力辉和我们偷过黄勇家养在楼顶层的鸽子,黄勇偷 配的钥匙,八只鸽子全烤了;有一段时间,陈力辉几乎每天都请楚楚吃零食,那 钱是在菜场偷一个猪肉贩子的,后来被他父亲痛揍了一顿,手腕粗的棒子都揍断 了……他仍然我行我素。 我们刚考完小学升学考,暑假没有作业,于是天天都泡在河里。楚楚很少能 和我们一块去,因为她家里看得很严,那天不知道陈力辉是怎么把她叫上一块去 的。十二点多吃完午饭后,我们拿着东风车内胎渡过了河,一直泡着,到了下午 三点出的事。上面那些都是当时他们几个的目击记录。关于渔人为什么不救陈力 辉,这里面有个缘故:这里的渔民赤脚铜面,许多年都一直沿守着他们的习惯: 轻舟、鸬鹚……更为顽固的是,他们从不搭救溺水的人。因为这河是有传说的, 每年的酷夏都会有一至三个的溺死者,那是水鬼在找替身好转世投胎,如果搭救 的话,他们在这条河上将讨不到生活,甚至会船翻人亡,所以他们常常是眼睁着 看溺水者死去。他们是不敢得罪河里的水鬼的。 肖帆觉得陈力辉因为是去救楚楚而被河水卷走的;骆阳则认为是陈力辉怂恿 楚楚下水才出的祸事;李成只是看到了有人溺水,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黄勇和 我则一点都不知道。楚楚怎么说,我不清楚,陈力辉打捞上来后,我再也没有见 过她,后来她父母把她转到远在几百里外的城市去念书。现在据骆阳说,她在上 博土,在美国。骆阳说,她最后去美国的时候,他特意去送了她,不知道怎么就 谈起了陈力辉。她拒绝谈起陈力辉,她说,十几年过去了,什么都该忘记了!死 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该好好的活着……骆阳想问,那么陈力辉打捞上来的那天 的夜晚,你父母在吵什么呢?骆阳忍住没问,他可不想让楚楚携着不安出国。但 过了一会,楚楚却神色黯然的说,骆阳,你说,如果我那天不去河里游泳,陈力 辉会不会淹死呢?骆阳愣了一下,楚楚头也不回的走了。 骆阳后来告诉我,那天晚上,楚楚的父母肯定起了争执,楚楚在哭。由于她 的父母都尽量压低了嗓子,他听不到他们在争吵什么,骆阳说,他原来坚持的开 始有点动摇了。我相信骆阳所说的,因为,他家就和楚楚家在同一层楼上,所以 ——我不怀疑骆阳的话。 陈力辉是那年夏天的第二个溺水者。 8 十几年过去了,很多人都遗忘了陈力辉。幽幽缓缓的河水历史般的流逝,当 你注目于她的流逝时,有点儿苍凉,有点儿忧伤在胸中腾起。可河水依旧流淌着。 9 肖帆说:照我看,陈力辉是在教楚楚游泳。但楚楚怎么出到深水区我就不知 道了,陈力辉应该是去救楚楚,所以,他使完了全身力气把楚楚推到浅水区,自 己却被河水卷走了……照我看是这样。 骆阳说:肯定是陈力辉怂恿楚楚游出去的,一定是他。而楚楚被他带出去后, 由于惊慌而手脚乱舞。陈力辉也慌了,于是使劲的想把楚楚带回岸边,但楚楚由 于太惊慌,搂紧了陈力辉不放……我想,肯定是这样。 李成说:陈力辉喊过救命吗?我没听见,离得太远,我根本听不到,而且我 当时都不知道溺水者是陈力辉。 黄勇说: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而我,我,我什么都不清楚,只记得那个阴森的下午。也许只有楚楚知道这 一切,或者,她也不知道;或者知道,但没有说出来。 10 河水缓缓地流着,卵石滩横在河中间,使它变得湍急。月亮半吊在空中,映 射着凄凉的冷光。四周都是一片灰白、死寂。我不知道我怎么样来到这片卵石滩 上的。一切的物体都是虚幻的——它们没有影子。我低头看了看地上,发现我也 没有影子,这让我害怕。在四周的一片静谧中,我清晰的听到自己心脏呯呯的跳 动声。每一下跳动都象来自心脏的最深处,这种跳动的力量一直震撼到全身,奔 袭过身体后穿透而出,仿佛还有些残响回荡在广袤的空间中。 大院里那颗老槐树不知道是被谁移到了卵石滩的中央,很突兀的立在一大堆 卵石中间,树叶微微的颤动着。我奔跑过去,抚摸着它老硬的树皮。我寻找着往 日我们在它身上留下的印记——我们曾经在它身上用小刀刻下了自己的名字。肖 帆、骆阳、黄勇、李成、何哲,但却没有陈力辉。我揉了揉眼睛,借着月光继续 寻找,依然没有。一种抑扬的、颤抖的声音从我的胸腔里发出来,在哪呢?名字 呢? 我放弃了寻找,选了一块较大的卵石坐下,我的眼睛有模糊,眼皮一直在微 微地跳动,血液直冲太阳穴,我想或许是害怕的缘故吧。这时,河面上起了一层 水汽,凄清的月光仍然顽固地穿过灰白的雾汽射到河面上——它们混在了一堆, 都是灰白色,我分辨不清楚。我觉得河面上浮了一层白色金属的冷光,它慢慢地 扩散,包括山,山上的树,卵石滩都罩在这死光中;反射着这死光。突然,我感 觉到滩上的卵石好似全部在剧烈地颤动着,沙粒躲藏在卵石之间的罅隙中阴森森 地冲我笑着。一切象是腐烂在我的眼前,特别让我难受。 我肯定是闻到了一股腥臭味。我遁着这股味道走到了滩边,看到几条死鱼僵 硬在卵石上,不知道是被渔人丢弃在这儿还是被河水卷了它们的尸体到这儿来, 它们已经死去多日了。被太阳晒得干瘪,肚腹破开了,肠子甩在一边,粘连在卵 石上,鱼鳞散落了一地。 这个夜晚,月光是把剪刀,剪破了黑夜,流出了黑色的汁液,很黑,黑很浓。 一切却又是灰白色的,但黑压在我的心头,很黑。 我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理智告诉我,我正在梦魇。我知道是这样,我正在 半梦半醒中。但我的魂灵飘荡在卵石滩上。我双手紧扯着床单,正努力地想把它 拉回来。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陈力辉。 他坐在我刚才坐着的大石头上,他很白,我不知道是衣服还是脸色,我看不 清楚他,他的面目模糊,但我知道他就是陈力辉。他没对我说话,他只是坐着, 朝着他溺水那块区域坐着,他默默地坐着。 我不敢惊扰他,或许也是因为害怕。 他坐了好久,我拉扯床单的手更加的用劲。寒气从背后升腾而起,沦肌浃髓, 我的血液开始慢慢冷却,雾越来越大了。但不再是苍冷的灰白,光线不知道从什 么地方开始透射过来。我不知道,我看不清楚,却感觉得到各种光线揉捏错综在 一起所起的变化,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旋转起来,头痛,一切以我为轴心急速地旋 转。 等到一切静止下来时,我发现他走往下游河与天的交接处。他的背景慢慢地 远去、淡薄,然后被浓雾融入、吞没。雾把眼前所有都掩盖了,只有水流的声响 放大,刺透浓雾传到我的耳中,成了一张夸张的尖锐呼啸,划破了刚才的静谧。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我醒了过来。 11 在某个梦里,我彷徨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很陌生,四周也没有人,我弄不 清楚这是个什么地方,有一种恐惧感攫住我的心头……某天,在生活中,我站在 某个地方,很陌生,四周有很多人,但谁对我都是视若无睹,我弄不清楚这是什 么地方,但是我又觉得有点儿熟悉——我应该是在梦中来过,有一种恐惧感攫住 我的心头,这感觉来得比上次更为强烈…… 关于这两个梦,我翻阅了很多有关书籍,但找不到我想寻找的答案。它是否 预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很想知道。 12 真相在我看来是一种推理,生活中我们不断的论证和推翻种种所谓的真相。 我想证明陈力辉的死对我或者我们有没有产生过深远的影响,但我心里仿佛对这 件事漠不关心,我想证明一个却无力否定另一个,只好这样模棱两可下去了。如 果当时死的是我呢?其它人会不会记得我?我不能忍受自己对陈力辉的死这样无 动于衷,所以,我一直被这些事困扰着,我不知道他们几个是不是这样想的。请 允许我再重复他们的口录一次:肖帆说:照我看,陈力辉是在教楚楚游泳。但楚 楚怎么出到深水区我就不知道了,陈力辉应该是去救楚楚,所以,他使完了全身 力气把楚楚推到浅水区,自己却被河水卷走了……照我看是这样。 骆阳说:肯定是陈力辉怂恿楚楚游出去的,一定是他。而楚楚被他带出去后, 由于惊慌而手脚乱舞。陈力辉也慌了,于是使劲的想把楚楚带回岸边,但楚楚由 于太惊慌,搂紧了陈力辉不放……我想,肯定是这样。 李成说:陈力辉喊过救命吗?我没听到过,离得太远,我根本听不到。 黄勇说: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而我,我,我什么都不清楚,只记得那个阴森的下午。也许只有楚楚知道这 一切,或者,她也不知道;或者知道,但没有说出来。 13 李成挪用了四十多万的扶贫款,事发被判了四年。他好赌,但运气不好老是 输多赢少,就算是赢的钱,也是被他挥霍一空。一直我就觉得有问题,他哪来这 么多钱呢?后来事发进去了,我去看过他两次。第二次看他的时候就扯到了陈力 辉这件事。 李成说,其实那点破事算什么呢?我承认,当年眼看着一个童年的玩伴就这 样从眼前消失到后面看到的尸体,这事对我的刺激相当大的,我有好长一段时间 都不敢到河边去,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我毕业后,分配到某县扶贫办,你知 道,我爸曾在那儿任县长,主任是他提拨起来的,所以连带着我也受恩泽。 最开始的时候,我工作相当卖力。一个月难得有几天在县城,老是这个乡那 个乡的跑。那些乡民的苦啊,如果你亲眼目睹,你才会知道什么叫苦难。说到这 的时候,李成低下了头,双手使劲地抚摸着光头,沉思了好一阵接着说,在那个 全国少数民族特困县里,很多边远山村根本不通车,只有一条人和牛或者什么野 兽踩出来的小路。我至今仍想不通,当年他们的祖先为什么选取高山作为落脚的 地方。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麻木的耕种着那一亩三分地,一年到头也 收获不了多少的希望,或说根本没有希望。然而活着就得劳作。直至死的那一天。 劳作的收获要换做生活必须的油盐火柴要步行十几公里到最近的市镇上去换。 早出,挑一担作物,来到市集上贩卖,老实的乡下人都受那些奸诈的商人欺诈。 舍不得在市集上吃上些什么,都是用大张的荷叶包着一包糯米饭做为午餐,卖出 了作物,再换油盐火柴什么的,然后在太阳落山时返程。这还仅限于男人,那些 妇儒一辈子都没有走出那个山旮旯也不是奇事。 至于全家人一床棉被,一年四季光脚不穿鞋这种事就不说了,太多。说说我 到某村发放扶贫款时认识的那几个教师吧。都是和我们一样年纪的人,多不容易, 呆在那山旮旯里。他们的出发点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清楚他们的生活,那些天 吃住我都和他们在一块。工资一个月就二百来块钱,时常还有拖欠着几个月的。 好人哪,特别热情。但村里条件如此——餐餐都是白菜,变着法子烧,吃得我后 来一见白菜就反胃。他们却笑谑着说,白菜吃多了,就吃出肉味来了。后来单位 里安排下乡蹲点时,我毫不犹豫的选了这个村子,往后每次到这个村子时,我都 不忘从县城买上十来斤肉带去。 每次给村民发送扶贫款时,看着那一双双老树皮一样绽裂的手从我这儿接过 几百一千的钱,小心的揣好,我的心特别难受。我知道,这些钱根本解决不了什 么问题,他们不舍得花这些钱,尽管我们一在扶持他们搞养殖什么的,但乡民不 信这个,他们认为钱存在手里,天天看得着摸得着就够了。根本性的问题没能得 到解决,他们仍然是这么穷和愚昧。我开始麻木了。 你说陈力辉的事?和这些落实到具体苦难相比,他的死算什么呢?他活下来 又如何呢?死了的好。 李成又使劲的抚摸着光头,看得出来,他相当痛苦。 到了后面,我渐渐地麻木了对这工作也失却了信心。我是和主任一块被捅出 来的,他是大贪,我是小贪。李成面无表情的说到。四年,时间也不是很长,我 每天呆在这儿反思,想到我从那些乡民的口袋中抠出那么多钱胡来我的心就在淌 血,我真不是人。 我的朋友在对我陈述这些的时候,非常的激动。我从没有怀疑过他的善良和 真诚,但我却没办法解释他为何沦落到现在的状况。他被这段往事折磨得很厉害, 在和他谈话的过程中,他几乎是口齿不清、急风骤雨般的急于向我倾吐出他的压 抑,我想,不光因为我是他朋友的缘故——他是那么的激动。有时候,他会在某 段加重语气或者直接重复上一两遍。我不忍心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悄悄地离开了 探监处。 “我知道我还没有青春就已经开始衰老。纵使有,它也毫不受我控制的趋向 了平庸,而这平庸正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我曾经为了逃脱这平庸而拼命印证自己, 一切都归于徒劳后,肉体仍然在真实的体验,而心灵却已经麻木,这应该是我呆 在这个囚牢里的原因,我只能这么样去解释。具体来说,那种在苦难边缘滑行的 日子,让我对一切生活都厌恶无比,由于这种厌恶,生活和我对彼此都抱着深深 的鄙夷和无情的唾弃。我已经开始衰老了。”这是他给我寄的一封信里写的。 14 我很难记得清楚陈力辉的脸貌了,。尽管它曾经在我的心中是那么的清晰。 偶尔中会突然跳出来,非常清晰地跳出来,但也是稍纵既逝。可是在十二年前, 那个下午过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他的脸貌在我的脑海里老是反复映现。惨白 死寂的脸,鼓鼓的腹部,暴凸的两眼和被水泡起了皱纹惨白的皮肤,有些地方开 始腐化溃烂……很清晰。 后来我就慢慢地淡忘了。在我十八岁那年,我又清楚的记起他一段时间。因 为和父亲的一场争吵我离家出去,和骆阳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他在那儿念书, 我寄居在他学校宿舍。我在找工作,我们都很穷,一块钱一个的面包是主食,有 时候还吃不起,我们在学校的电影院后墙上挖了个大洞,电影快放映前钻进去再 出来拿上票子去换钱;我们每个晚上在学校及旁边的社区里晃悠,口袋里揣着偷 自行车的工具;我们捣卖袜子和内裤;我们为了钱帮人打架……那是我最失意的 时间,我找不到工作,没有人会要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家伙。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地 很忧伤,随意什么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感伤万分。我不清楚我要干什么,也不清楚 我能干什么,也无所谓,象一块卵石,被河水冲刷着,然后就没了棱角,所以我 很忧伤。 我就这样一直像无根的草在外面漂泊着,只是偶尔才回家。我知道我的生活 出了问题,但关键是愿不愿意自救或有没有办法补救,我觉得很乏味,这所有的 一切都是,只有留等时间来审判和印证了,这些儿事,让生活变得没一点儿乐趣。 我对一切都无所谓起来。 但我觉得我无比的热爱着生命,又无比的厌倦生活。我开始拒绝或是挣扎生 活。拒绝是岸,却慢慢地被河水冲刷着卷走了泥沙。我变得对一切都无所谓起来, 我的欲望像暮秋时的叶,黄、枯后变残,然后它就掉落了啦。 这样说有点儿抽象,具体点儿说,比如少年时目睹陈力辉的死亡惊恐不已, 但到后来,肖帆吸毒死在家里,几天后我们发现他的时候,看着他平静的脸,我 觉得心里挺安详;骆阳的父亲,一个我极为尊重的长辈,在自己的砖厂里检查机 器时被卷入机器中打得粉碎,后来去捡尸只捡到了几块骨头……我也不觉得很害 怕,倒是看着骆阳一副脸无表情的样子让我难受,我知道,他哭不出来;前些天 我去看了一趟伯母,她患了绝症但因为两个儿子没法付出高额的医药费而拒绝治 疗。刚一进房间,看到原来肥胖的她已经枯销如柴,那股陈腐的死亡气自己弥漫 着整个房间……我淡淡地问候了两句就退了出来,我一秒钟都不愿在里面呆,我 盼望着她毫无痛苦立刻死去,那样谁都会好受些。 我前天翻出我所有的相片看了大半天,奇怪的发现,只有几张十三岁前的相 片是笑着拍的,从那以后,再也找不出一张有笑容的相片了,都是一副无所谓的 表情,原来,我已经不会笑了。 15 相对的而言,黄勇的日子过得比较舒坦。他是我们中间唯一把大学念完的人, 现在在县财政局供科级干部,局领导把他当成培养对象着重培养,这挺让人高兴 的。 我这次回家在前些天见过他一次,他开始有些发福,少了以往的稚气,显得 挺沉稳,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要办什么事绝对会全力以赴的那类人。他给我递了只 烟,问我回家是打算呆下去还是只呆几天?我说我回家呆半个月吧,还得走,他 问我有没有经常和骆阳联系什么的?我说偶尔会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他执意要拉着我去喝几杯,我们使劲地吃菜喝酒抽烟聊天。 他吸了口烟,然后吐出一大团烟雾,说,其实我挺羡慕你们俩的,到处漂, 多自在。我说你这是在损我们呢?他说绝没有这个意思,我说的是真的。 停了一晌,他扔掉手里的烟头,又抽出一只续上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吗?小 时候我们常去对岸的火车站去玩,然后沿着铁轨一直往前走,等着有火车来时拿 着硬币放在铁轨上让火车辗过,辗成非常平滑的,扁扁的铁片。那个时候,伏在 铁轨上听远处传来的火车铁轮的震动以预知火车快到来的人都是我,我喜欢这个 差事,甚至是着迷,你还记得吗?看到我不置一词的看着他,他叹了口气说,你 肯定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我们会走得很远,走到车站几里外一个废弃的小站后, 你们几个就在那儿玩捉迷藏或是警察抓土匪的游戏,而我却喜欢继续往下走。我 老想弄清楚那长长的铁轨通往哪儿?有火车来的时候,我就会停下脚步盯着车窗 里一张张疾掠而过的陌生脸孔,我冲他们挥手,我不清楚火车会把他们带到什么 地方……可是我向往着他们要去的地方。《献给爱丝美的故事》里小男孩出了个 迷语,墙和墙说了什么?我看着他回答道,在转弯处碰头,对吧?他看了我一眼, 说,可铁轨呢?他们在哪儿见? 后来坐火车的时候,我常会记起小时候的事,而且还沿袭着一个从小养成的 习惯——我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飞速向后倒退的景物,我想象着我有一把锋利 的刀子,把沿途见到的大山,路,房子……及所有的一切物体都切成两半,说不 清楚原因,但我一直固执着这个习惯,我想,会直到我死去吧!他一口气说下来, 显得有点气紧。他看着我,仿佛这些要得到我的认可,因为他已经积压在心里这 么久,我应该要说点儿什么了,多巧,我也一直喜欢这样干!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道。 他明显有点儿醉了,有点儿口齿不清,他说我现在过得不错吧?我快结婚了 你知道吗?新娘你也认识,就是我们初中的某某同学,父母给我买的新房子正在 装修,就等一装修完就结婚,到时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吧?我答应了他。他鼓着血 红的眼睛看着我老一阵子,抓起桌上的啤酒瓶子就往嘴里灌酒。我头有点晕,就 支起身子靠着椅背看着他。他灌了一半,然后大声嚷着,我 ***该知足了,谁都 *** 该知足了,我一直以来按着他们的安排上学工作升官司然后结婚然后生子, 可谁想过我啊?铁轨和铁轨在哪见面呢?他不知疲倦地边喝酒边重复着这几句话, 而我漠然视之直到他烂醉如泥,把账付了,扶着他走出了酒店。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觉得他过得好,纵使他现在是个局长都好,他这一辈子就 这样和清茶报纸作伴了,然后等着脸庞和肚子慢慢地发胖发圆,一想到这我就替 他悲哀。 过后几天黄勇来找我,一定要把酒钱给我,我不客气地收下了。他并要为那 天的行为道歉,我趁势问他还记得陈力辉不?他说记得,为什么不记得呢?他曾 经是我们最要好的朋友啊,死去有十几年了吧?然后他若有所思的盯着我看了一 阵说,我已经好久没有到河边游泳了,从他溺水死后父母就严禁我到河边游泳, 什么时候我们俩去一次?我答应了他,并送他出门。 16 肖帆吸毒这事,是骆阳发现的。后来我也见过几次。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不 知从身上什么地方摸出一包白面,翻身从床铺下拿出一次性针筒,再起身拿过床 头柜上的矿泉水,用针筒吸进一些水,然后从摊开的锡纸上把那纯白色的粉未吸 进针筒和水稀溶,水慢慢地变成混沌的白,然后长叹了一口气,扎进早已针孔累 累的手臂,慢慢地把针筒里的液体推到血管里,很享受地把眼闭上,脸上神情像 个安静睡觉的婴儿。现在想起来我常会惊诧于那一刻肖帆脸上那种神情,那么的 平静;那么的安详。沉醉过后,他把刚才注射时针筒里抽带出来的鲜血喷在香烟 上,点上,继续沉醉。 那个时候,他的生意正做得不错。他一直就象个婴儿,我是这样想的,因为, 除了照片,他从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他是个苍白的婴儿,清秀的脸庞,纤细的身 躯,无血色。他将出世的时候,父亲到遥远的地方做建材生意,抛下他母亲及未 出世的他在遥远的地方另娶妻生子。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后来,父亲想起了他们, 于是回来看他们,却在快到县城的时候客车出了车货而身亡……他把父亲的生意 转移到县里经营,而且很快上了轨道。后来他吸毒过量死在自己刚买没多久的新 房子里,脸上就是那副我曾经见过几次的婴儿般安静的神情。 葬礼是朋友和亲戚办的,他母亲拒绝参加。 我小时候受了父母的责骂或鞭打后,总是喜欢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上头,想着 种种父母对自己的不是,然后悲伤的想着如果有一天我孤独的死在一个不为人所 知的地方,那该有多好啊。 17 不可避免的我要谈到楚楚了,可是除了儿时,我对她直接于一无所知,我不 知道从哪说起。我记得她是个非常听话的姑娘,乖巧,大方,几乎从不拒绝别人 的要求。一大院的姑娘也只有她能和我们玩在一起而不被欺负。 她转学走后就和我们断了联系,只有骆阳坚持着给她写信,这一写就是写了 十年,直到她离开这个国家。 我听骆阳说,她在美国短短的两年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婚,这让我觉得不可 思议,她一向不是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但我不关心这个,我毫不关心她, 她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毫不相干。 陈力辉呢?她会想起陈力辉吗?她某天会不会说出那个下午的真相呢?我关 心的是这个。 18 骆阳其实应该是个刑警,如果不是报到那天他留恋被窝不愿起床的话。他一 直这样对无所谓,甚至在他父亲的葬礼上,他的伯伯叔叔都责问他的冷酷,因为 他母亲和妹妹已经哭昏了好几次,他却还是那副无谓的样子。我太了解这个从小 到大的玩伴了,就如同了解自己一样,他根本就是哭不出来,而心里在流血。 我们就像苍白的纸片一样,流徙在一个个城市之间,到处飞扬,然后染上了 无数的尘埃,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身上这些污点的话并为之忏悔的话,那么是一 件多么痛苦的事。 这种漂泊日子最大的敌人就是孤独。每当暮色来临的那个时段是最难熬的时 刻,无法排遣的寂寞和空虚如影随形的伴随着你。在那个时间时,香烟啤酒摇滚 诗歌……什么都变得毫无作用,一切都让人无所适从,只好呆在小房子里想着和 一万个女人发生些什么呆在小房里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着天慢慢地变黑……忧伤煎 熬孤独矛盾什么词汇都形容不了那个时候的感觉,一切仿佛抖落一地的烟灰苍白。 他追求了楚楚十几年直至她去美国,他宣称他爱她。我一直不相信他,他只 是爱他童年时无意中窥到楚楚那刚开始发育的乳房而已,我知道这样说很粗俗, 但我没办法。 在很多年前,我甚至还没有机会看到图画上的异性身体的时候,某天公车上 看到我一辈子都不能忘却画面。那个少妇的模样我早已经忘记,应该是很端庄的 一个少妇,她敞开双腿坐在前排的座位上,这样我在踏上公车的时候就无意识的 窥到了那丝袜往上的秘密,它让我热血澎胀,尽管我还只是个孩子,可那暧味的 的一幕让我惊叹,瞠目结舌的站在那儿不能动弹,直到被身后的人推得踉踉跄跄 的往前跌去。在这之前,我从没有憧憬过那神秘。我发现我爱上了她,因为直到 现在我想起那一幕都还会莫名的兴奋。 那天骆阳父母叫他把家里刚煮的饺子送到对面的楚楚家去,两家对楼住两人 的父亲又是同一个科室,因此往来非常频繁。他端着饺子推开对面的门进去,看 不到人,他把饺子放到厨房后到处寻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楚楚父母的卧室门发 现里面没人,他就跟着把楚楚的卧室门推开了。楚楚正光着上身打量镜子中的自 己。无疑,骆阳看到了雪白的身躯,还有那小皂角儿般的两团突起,看到楚楚对 着镜子好奇的在打量着摩挲着,我敢肯定他一定是口干舌燥,为这无意中的发现 和身体里那恒久的崇拜。我能想像得出来。他就那样一直傻站着盯着,直到楚楚 转过身子后发现呆若木鸡的他发出的尖叫把他震醒,他狼狈地跑了出来,一直跑 到五楼把刚才的发现用一种激动抑压的声音对我说了几遍。 楚楚后来老长一段时间不乐意理他,可骆阳,疯狂地爱上了那一瞬间。 毫无疑问,骆阳和我一样身体里流动着固执和占有的欲望,他从十年前开始 追求楚楚,一直未果,用他的话说,这一辈子他都无望再窥到那片让他疯狂的领 地了。这个结果让他痛苦不堪。到他成年后,他一面不中断的追求楚楚,一面和 有着各种形状乳房的姑娘发生关系,我已经记不起他让我见到的姑娘的数量了, 很奇怪,他就这样一面如个圣徒一样爱幕着一个女人,坚贞不已;一面和无数的 姑娘发生关系,这一点,我觉得很难理解。在我看来,他是个放荡的舞者,凌驾 在生活之上或之下恣肆地舞手舞脚。 关于陈力辉,我曾经和他争论过几次,因为我不满他对这一切漠不关心的样 子,尽管我其实也对这一切无动于衷,但我还去过两三次陈力辉的墓地,而他从 没有去过陈力辉的墓地。他明显对这个人没了一点记忆,或者是他强制性的把这 个记忆从脑海里抹掉。每一次,他总是很夸张地耸耸肩,不屑的撇撇嘴角非常武 断的说,这是命,这只能怪他命蹇。你老记着他有什么用?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没准他活着,也会不由自主的在这生活中衰颓下去,比我们更偏执。 我得承认,我从来就辩不赢他,他比我洒脱,他比我对所谓的生活和真相更 无动于衷。 19 眼看天就要亮了,我还呆坐在河边。我不知道我这样在回忆这些年的凤毛鳞 角有什么意思,我想要证明什么?陈力辉是因为自己玩耍而溺水死的?还是为了 救楚楚而被水推走的?我想否定第一个结论却找不到理由证明第二个结论,但除 了认可第一个结论我又没有其它的办法,除了某天楚楚站出来大声的宣布陈力辉 当年是为了救她而被河水溺死的别无他法。 我想证明陈力辉的死对我或者我们有没有产生过深远的影响,但我和他们目 前来看都对这件事漠不关心,这和上面的事一样,我想证明一个却无力否定另一 个,只好这样模棱两可下去了。 20 天越来越亮了,鱼肚子一样浅白色的云浮了一大片在天际,压得天幕仿佛很 低。东方开始泛出了些金光,太阳就要出来了。我坐在这儿观望着河水的流逝。 河水缓缓地从上游流淌下来,途经卵石滩的时候,河水被阻碍变得湍急,激起了 雪白的浪花,然后又平缓的从滩尾往下流,已经看不出它们刚才经过一番挣扎。 我想起身边的那些人,他们奔波着挣扎着,像浪花,不管最后成功与否,他们就 溶成了河,成了一份子。这个时候,天开始大亮了,太阳也徐徐地伸起,倾泄着 金色的光芒。木林蓊翳的山川,潺潺流淌的河流和我及万物都被染上了一层光泽。 河畔上的野草们也醒来伸着懒腰,仿佛它们是为了这万丈金光才自醒转过来,树 叶在这无风的早晨微微的颤动着,我看到浅岸里飘动着的水草,幽青幽青的,无 声的在呢喃着什么,先是就近传来一种间歇的雄鸡啼叫,然后全城都响了起来。 对岸出现了一位早起的渔人,他挂上了橹把船摇到了河中心,赶着他的鸬鹚在捕 鱼。小船,鸬鹚在河面上划出了一道道的白花花的线迹。 我突然记起那两个梦出现的规律,它们总是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出现在黑 夜中,像幽灵般缠着我。尤其是第一个梦的那些荒诞的画面和看到陈力辉尸体的 两面让我感到恐惧和惶惶不安,尽管他们的形式是固定的已经没有了什么想象的 空间。 这是心灵上的创伤,我使劲的回想起十二年前这件事发生后的每个细节还放 大到后来现实中的生活来,我察觉得到它们中间的丝丝联系却说不清楚,所以它 们让我烦乱不安。事实上我没有亏欠任何人什么。为了更好的生存,我不能再这 么敏感和脆弱。我不能再让现实梦境和想象这么混淆下去,我甚至不愿意承认我 曾经认识过陈力辉,这些幽暗的回忆就些结束吧!我应该对这一切无动无衰,哪 怕是我的父亲死去,尽管消积,但这是最好的办法。他们(陈力辉、肖帆和我所 知道的死者)死了,我还活着直到死去,这就是最后的结果。 尽管天已经亮了,但是除了那个早起的渔人和我,其它的人都还在沉梦中,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未来那么神秘莫测和让人憧憬,可我非常害怕, 我仍然觉得我很孤独,我害怕这看不清楚的后来。我捡了块石头扔到河里,石头 嗵的一声溅起了一圈水花,然后荡成一圈圈的涟漪,越扩越大最后消失于无形。 我撇下这条看了一个晚上的河,转身向父母的家中走去,我太困了,我要在这个 黎明沉沉地睡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又该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