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啕魂 "我找不到,"淡黄色的小杨捏着我的耳垂,睁大了眼使劲寻找那上面的针孔, "愈合了。" 冬天的迷雾笼着灰色的重庆城,标志的黄桷树暗绿着蒙尘的叶。站在家门口不 远的台阶上,一条白色的路,指向密布的交通网络。这条路是在我念高中时建起来 的,也就贯穿了我高中生活的始终。 "怎么办?"小杨问我。 "给我吧,我自己来。"我从她手里接过那枚耳钉:银的柄,上面是一颗天青色 的水钻,银的"牙"密密咬合着它。我以前没有研究过耳钉耳环,对其好歹是一概不 知,只觉得天青色的最漂亮,小而精致也因此不显眼——颇合我心意。 路两旁是店铺,视野范围内租影碟的三家,租书的一家,电脑游戏一家,看不 到的那家电子游戏室以八神胜利后的狂笑向我昭示其存在。三家影碟店老板都在位 子上打瞌睡,租书店外的手推车里躺着咬奶嘴的婴儿——我只能看见他的手紧紧扶 着童车的沿。 我用耳钉的针头在耳垂上划着直线或曲线,以寻找那个隐隐的小洞。最开始是 无意识地走着类似圆周,慢慢向竖直扫描方式过渡。 我不急。小杨在一边睁着眼睛。 路上偶尔走过一两个人,我所在的位置决定了我只能看见路的一段,所以他们 走在路上,映入我眼无非就在三五秒内。我歪着头,一手捏着耳垂,一手捏着耳钉 画画的样子虽然不算丑到恶心,但也颇为奇怪。不过在这三五秒之前,他们不知道 我的样子;在这三五秒之中,他们也未必就朝了石阶上看过来;在这三五秒之后, 他们也就过去了——即使是一晃眼看到了,怕也是不会就伫足观赏,或者几步跨上 来看个究竟,我毕竟不是国宝。 呵,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那么明白。 一只没长全翅膀的蚊子在书桌缘上爬行,我伸出钢笔,笔尖按上它的背,再一 用力,翅膀重叠了,身体扭曲了,蓝色的墨水在桌面上流出来。它死得一声不吭, 我也没有皱一下眉头,无声息从笔尖里渗出的一滴是无声的挽歌。我把食指按上去 一划,蚊子的残躯和墨水在我手指上停留——之后我再洗手,于是我手指上的一切 痕迹都消失了,连小坑都没有留下。很快我也就会忘记上面原来留下过上呢么,看 呵,我现在手里捏的是一枚耳钉。 呵,一只蚊子的生命和我,也就是那么简单的联系。 "谁给的耳钉?"茧。"什么地方的呢?"英国。"女孩子?"嗯。"她知道吗?"…… "对不起。"唔。我似乎找到了那个小小的浅坑,耳钉的针头是圆滑的,轻轻放在上 面往下探。我咧了咧牙齿,小杨的眉头皱起来,"?"我抖眉毛作无奈状,针头继续 下探。一夜之间,浸出的组织液或许凝固,但那样微薄的关联在强硬的试探下应该 溃不成军,而且前一天晚上对着镜子在黑暗中打量自己一直到四点才睡,淋巴和血 小板在五个小时内建立起的防线怎可能匹敌银针的坚挺?关键要找准另一面上皮肤 的出口,然后融会贯通就只在顷刻。唉,睡觉前摘下只用了一秒,一觉醒来却又费 人工又费钟,5个小时的时间流逝,结果如此。 呵,睡觉给我带来的,就是那么的麻烦。 针尖已经没入了耳垂,但恼火的是我始终找不到那另一边的出口。这时可以用 "进退维谷"来形容,退了吧?那这边的小口子也合上,这耳钉从此再戴不进去,那 欢喜的就是小杨,她有充足的理由把这耳钉软磨硬泡了去,那从英联邦邮来的钉子 岂不是辛苦一场明珠投暗,不成;进?那真皮、表皮和角质形成的防线带了神经连 做一片,只有一点的出路实在是让人探索到辛苦;进和不进之间能做的事情,就是 用最灵敏的痛觉神经体察那银针在自己的肉里搅动,让我想起大过年时候搅拌包饺 子的猪肉馅。 阳光开始焦躁不安,我在阳光下安如磐石。重庆夏日的灼热阳光里我也能在球 场疯跑一正午,这样的冬天暖洋洋只令我安适。 "怎了?"我问,"不耐烦了啊?"然后我就笑。 "没。"小杨摇头,也笑。 八神庵的笑声苍凉地透过数字世界化成现实的我耳朵里神经冲动,经由我条件 非条件的反射集合后让我把"K.O"的字幕从大脑沟回里提出,是葵花吗?左肘击、右 肘、跳跃锤打; 或者是暗勾手?扬手暗勾,紫炎飞舞;再或者是八稚女?扬手、俯身、滑行、 抓、暗色紫炎和凶悍的攻击之后,以紫炎的爆炸作结…… 我咧起一阵笑容,虚拟的人物让实在的我浮现出一种可说是实也可说是虚的称 为笑的表情。虚拟、网……不明白那许多的人和事为什么放到一个浮动的架构上, 就称为了虚拟,然后这些浮动交织、联会、重合、卷曲,一张网,密密层层把空气 过滤到称为人的同类。路由、网关……路口、关隘……白色的路面在我眼皮下以绝 对的显赫存在着,挂接的交通网延伸在意料中和预料外。 我和小杨就独立在我感知和半预想的独立中,这样脆弱的"独立"漏洞百出地关 联在现实的关联里。我半茫然地站立,似乎清醒地作了动作,明媚的阳光和明媚的 人儿似乎客观,我在自身的体察和蚂蚁的观望里存在。一场透明的雾把我包裹住, 让我的眼看、让我的耳听、让我的手感觉——但我还是不能知道这些所有,是这场 透明雾的折射还是透射?我的脑构思着猜疑着确信着判断着,伪造的真实和真实的 伪造都是那么轻易可以带走我的血、穿过我的魂魄,我自身的形状又是怎么样?想 是可以想到越来越复杂,心情却不能因此越来越烦。自虐的快感是最残酷也最仁慈 的快感,洗刷出骨髓里的黑色,同时又带环保色彩不招惹别人——因此我是越来越 心情舒畅,眉头却越来越揪。我总担心那最后一揪异常地猖狂,揪到极处之后那眉 毛就一下子松垮下来,从此在我脸上以竖条形式存在——眉毛在脸上呈现"11"的 字样,我也能算古今第一人。 路上的人更少了,影碟店的老板睡觉的身体换成了贵妃醉酒,呼噜的调子也从 《太阳出来罗喂喜洋洋》变成了《我的太阳》。另外一家影碟店老板的呼噜从来都 是港片声音,先前是周星驰的笑声类呼噜,在听到《我的太阳》之后作出相应调整, 现在是汽车追逐战的尖利呼啸声。第三家的影碟店老板是女的,巾帼不让须眉,她 以擦擦地磨牙声让我回忆起"磨刀霍霍向猪羊"一文的女主角。 这样来自地狱的声音在阳光明媚的正午尤其让人毛骨悚然,租书店外童车的婴 儿终于在翻身的懵懂里用身体和本能觉察了这一不安,一声响亮的哭声抵抗着焦躁 ——那巨大的号啕穿透了所有一切,狠狠刺进我灵魂的倦怠点! 我手里的针也终于不犹豫地冲着那皮肤上刺下去,猛然的疼痛和洞穿的释放感 交杂,完成! "走吧!"我扬起手,接过我的包,"久等了……" 我跨进白色的交织路,据说,有血从银针的刺口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