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情长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才放下裴多芬的这传世名篇,身旁的复读机里又响起了那深情、低沉、凄婉、 动人的极富磁性的男性嗓音。我知道一定又是在放那A Soldier's Last Letter (《战士的最后一封情书》),一定又是那 Major Sullivan Ballou(沙利文·巴 卢少校)在对他最亲爱的妻子Sarah (莎拉)做最后的诀别。 July 14 , 1861 1861年7 月14日 Washington, D. c 华盛顿特区 My very dear Sarah: Indications are very strong that we shall move in a few days, perhaps tomorrow. Lest I should not be able to write you again, I feel impelled to write a few lines that may fall under your eye when I shall be no more . I have no misgivings about or lack of confidence in the cause in which I am engaged, and my courage does not halt or falter. I know how strongly American civilization now leans on the triumph of the government, and how great a debt we owe to those who went before us through the blood and suffering of the revolution. And I am willing —— perfectly willing——to lay down all my joys in this life to help maintain this government and to pay that debt………… (我最亲爱的莎拉: 任务十分紧迫,部队将在数天内开拔,也许就是在明天。我觉得很有必要给你 写几句话,以免今后我再没有机会给你写信。这样,当我离去的时候,信就会出现 在你的眼前。 对于我所投身的事业,我没有丝毫的忧虑与害怕或是缺乏任何的信心。我的勇 气也没有丝毫的减弱停止或犹豫畏缩。我深切地懂得美国文明现在就寄托在政府的 胜利上。比起那些甘愿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先烈们,我们所欠真是太多。我希 望——我衷心地希望——抛却我所有的欢乐来维护政府和偿还债务…………) 听到“my very dear Sarah”这一声声深情的呼唤,读到这字里行间都渗透着 铁血战士浓情蜜意的情书时,我的心激荡不已,感念不已。亲切的呼声伴着对爱人 的轻语低诉交织成了情丝万缕,萦绕在了铁血男儿的心间,剪不断、理还乱,是离 愁、是别恨、是对往日的柔情缱绻、是对来生的痴情期盼。 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不知怎么,我竟想到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觉民,想到了他那荡气 回肠的《与妻书》。 一个是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一个是在中国辛亥革命年间;一个是罗德岛第二 志愿队的少校,一个是黄花岗起义的志士。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度,不同的肤色, 不同的种族,然而两位男儿的挚情却是何其的真切、何其的感人,都是何其的激昂 高亢,又是何其的缠绵悱恻,连最后对妻子的诀别之辞也竟是如此的相似。 广州起义(史称黄花岗起义)前三天,林觉民在一张手帕上深情地写到: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为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 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书竟,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 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 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 上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 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悲啼之余, 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林觉民对妻陈意映可谓一往情深。就只因为深爱她,单就这种情感、这种信念、 这种力量就可以使觉民勇于就死,就可以使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由于有了贤妻 意映,他希望那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由于有了贤妻意映,他希望能与她相濡以沫, 相守以死。然而“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然而“第以今 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 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 睁睁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 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 双健;天下人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 乎?”因此,觉民不能独善其身,不能学那太上忘情,敢率性就死不顾意映,甘愿 牺牲自己与爱妻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久之福利。 人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生时的别离。可林觉民与陈意映之生别离却不是为了个 人之荣辱、个人之福利,而是为了天下人之福利,为了天下受苦人之自由与解放, 怎不叫人感慨万分!怎不成为千古绝唱!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当是指此。只有此 种胸襟与情怀,方能称为大仁大义。觉民与妻之书,巾短情长,字字皆为壮语,字 字皆为情语,字字关情,字字感人。而沙利文·巴卢少校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Sarah , my loves for you is deathless . It seems to me bind me with mighty cables that nothing but Omnipotence could break . And yet my love of country comes over me like a strong wind and bears me irresistibly , with all these chains , to the battlefield . (莎拉,我对你的爱永无止尽。 它仿佛是一种坚实的锁链将我牢牢地缚住,只有那全能的主才能将它摧毁。但是, 我对祖国的热爱却似一阵猛烈的强风,将我连同这些锁链一起吹向了战场。) 以前总认为是铁血男儿就会少些脉脉温情,是英雄豪杰就会缺乏绵绵爱意。孰 知八尺昂藏之后竟会有如此细腻的情怀,竟会有那般海样的深情,足可以昭日月、 惊风雨、感天地、泣鬼神!在这两封信中,都充盈着他们对往昔美好生活的深深眷 恋和与爱人难分难舍的依依之情,竟比那多情的深闺少女或是翠楼思妇还要缠绵、 还要悱恻,荡气回肠,感人至深。 觉民道:“吾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 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 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 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 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 巴卢少校说:“The memory of all the blissful moments I have enjoyed with you come crowding over me, and I feel most deeply greatful to God and you that I have enjoyed them so long. And how hard it is for me to give them up and burn to ashes the hopes of future years when, God willing, we might still have lived and loved together and seen our sons grow up to honorable manhood around us …… If I do not return, my dear Sarah, never forget how much I love you , nor that when my last breath escapes me on the battlefield, it will whisper your name. Forgive my many faults and the many pains I have caused you. How thoughtless , how foolish I have sometimes been .(和你一起度过的所 有欢乐时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为拥有许多那样的日子而感激上帝,感激 你。要让我忘却这些记忆,要让我抛却未来的希望都是多么的困难——如果上帝保 佑,我们将来能够恩爱地生活在一起,看着我们的儿子能在身边长大成人…… 如果我没有回来,我亲爱的莎拉,请不要忘记我是多么的爱你。战场上我即使 还剩最后一口气,我也将低唤你的名字。原谅我许多的过错和我给你造成的许多伤 害。有时我是多么的疏忽、多么的愚蠢、多么的没有头脑啊。) 情近于痴而始真。林觉民与巴卢少校都可谓是情痴之人,因此他们在信中都不 约而同地希望能与爱人心灵相通,希望冥冥之中能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他们与爱人 长相依伴,终身厮守,不管是灵也好,是魂也好。就正如那星光与朗月长相伴耀, 清风与白云永不分开,以慰自己刻骨的相思,以减挚爱无尽的悲伤。 觉民声泪俱下:“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 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 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巴卢少校深情呼唤:“But , oh Sarah ! If the dead can come back to this earth and flit unseen around those they love , I shall always be with you in the brightest days and in the darkest nights. Always. Always. And when the soft breeze fans your cheeks , it shall be my breath; and as the cool air fans your throbbing temple , it shall be my spirit passing by. Sarah , do not mourn me dead : Think I am gone and wait for me, for we shall meet again.” (但是,呵,莎拉!如果故去的人能够重回这个星球,并且无声无息、无影无 踪地飞绕于他们所爱的人的周围,我将在最晴朗的白天和最暗淡的黑夜时时守候在 你的身旁。时时刻刻,直到永远。 当轻柔的风儿拂过你的脸颊,那一定是我的呼吸;当凉爽的风儿掠过你的鬓角, 那将是我路过的魂灵。莎拉,不要为我的死而悲哀:只要想着我走了。等着我,因 为我们还会再相逢。) 在这近乎呓语的痴情表白中,折射出的是他们的心、他们的魂,流溢着的是他 们的爱、他们的情。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两情若是深深处,阴阳又 岂能相隔阻? 广州起义爆发后,林觉民不幸被捕。面对两广总督张鸣歧和提督李准,他毫无 惧色,于公众之前慷慨陈词,议天下之大势,播革命之思想,几天后从容就义。 在沙利文·巴卢少校给妻子莎拉写下这封信的一周以后,他就在Bull Run(布 尔朗)的第一场战役中壮烈牺牲。 生命之可贵,爱情之甜美,若世间没有这满目的疮痍,没有这无穷的苦难,没 有这悲惨的战争,没有这噬人的黑暗,一切将会是多么的美好! 一个真正天机畅达、追求生命至理的人,一个真正仁民爱物、义薄云天的人, 其最高境界不是自登极乐、了无挂碍的仙人,而是重回尘世,与众生共命的凡人。 正所谓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国事乃国民之力行之事,天下事乃天下人之份内之事。 世间忧患不解,苦难不止,纷扰疾困祸害战事之种种不安定未消,不安不真不善不 美之种种不圆满未除,则任何人不可自外于此重任也。 不由地,我又想起了陈觉,这位晚林觉民17年后牺牲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其《 致赵云霄》之书与林觉民的《与妻书》虽一文言一白话,但精神实质却如出一辙, 异曲同工,堪称双璧。“云!谁无父母,谁无儿女,谁无情人,我们正是为了救助 全中国人民的父母和妻儿,所以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我们虽然是死了,但我们的遗 志自有未死的同志来完成。‘大丈夫不成功便成仁’,死又何憾。” 生离死别,任红巾翠袖,也拭不去汩汩英雄泪;天涯孤旅,任铁石心肠,也斩 不断情丝万缕。然义士痛同胞之醉梦犹昏,悲祖国之陆沉谁挽!日暮穷途,徒下新 亭之泪;残山剩水,谁招志士之魂?所以只有将这情深意长化作斑斑泪痕,滴洒在 彩笺与尺素之上,与心上人凄然诀别,换取千万人的幸福,力挽近颠倒的乾坤。 深感于这碧血丹心、似水柔情,万千思绪竟飞过千山万水,跨越千秋万载,随 情飘荡,任意东西。 此时,眼前似又看到了明末少年英雄夏完淳的《狱中上母书》、《遗夫人书》。 作为爱国志士夏允彝的后代,完淳以十五之龄投身反清复明之事业。“无限河山泪, 谁言天地宽?”即使在临难之际,他依然激昂陈词,犹复不忘“中兴再造”,“二 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坚信“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虽从 参加反清活动的第一天起,他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 但“已知泉路近”,即将慷慨就义之时,仍“欲别故乡难”。因为故乡尚存白发之 母,室中还有怀孕之妻。“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夫人 “青年丧偶,才及二九之期”,“茕茕一人,生理尽矣”,怎能不念之而悲恸,独 怆然而泣下!怎能不见故园之旷野,难舍心中之室家!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暂时的别离都可以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何况 是这永久的别离! 人可以别,情却不能离;人可以去,爱却不能分。正如巴卢少校:“战场上我 即使还剩最后一口气,我也将低唤你的名字”,“我将在最晴朗的白天和最暗淡的 黑夜时时守候在你的身旁。时时刻刻,直到永远。当轻柔的风儿拂过你的脸颊,那 一定是我的呼吸;当凉爽的风儿掠过你的鬓角,那将是我路过的魂灵”。 难怪人们常说侠骨柔情,其实在铮铮男儿、英雄好汉的身上不仅有脉脉情丝、 绵绵爱意,更有异于常人的火热的心、炽烈的情。无情未必真英雄,情深方是大丈 夫! 以前,听别人说鲁迅先生如何伟大,心中倒也不怎么觉得。直到看了先生给爱 人、给友人的书信,看了那亲切幽默、诙谐有趣的话语,以及字里行间都洋溢着温 情与爱意的书信时,方知先生确实乃伟人,方懂先生为何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 子如何不丈夫”。他对许广平的爱称是“小刺猬”,他笑言儿子海婴非常顽皮,近 日发表了颇为反动的宣言,说:“这种爸爸,什么爸爸!”真难办。爱子之情,跃 然纸上。伟人亦凡人,他既是思想界的战士,也是多情的男儿。 周恩来与邓颖超伉俪情深,互敬互爱,堪为后世楷模。周总理给邓颖超的书信 更是情真意切,让人深深体味到了英雄男儿的似水柔情。“西子湖边飞来红叶,竟 未能迅速回报,有负你的雅意。忙不能做借口。这次也并未忘怀,只是懒罪该打。” “昨天得到你二十三日来信,说我写的是不像情书的情书。确实,两星期前,陆璀 答应我带信到江南,我当时曾戏言:俏红娘捎带老情书。结果红娘走了,情书依然 未写,想见动笔之难……忙人想病人,总不及病人念忙人的次数多,但想念谁深切, 则留待后证了。” 周总理在日理万机的工作之时,也会将给爱人之信写得这般情趣盎然,夫妻间 情深意笃,自不必多言。让人感叹不已,艳羡不已。 今日始信:无情未必真英雄,情深方是大丈夫!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