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之梦 作者:mildseven_blue 一 当部落的祭司第一次把乔成举过头顶时,他看见了鹰——很多年以后,长者 告诉他,那不是普通的鹰,那是鹰神,是住在遁世荒原的神。部落的祭司惊谔而 阴郁。这孩子是族里最勇敢的战士和最强壮的女人的后裔,为什么——是狼人? 乔成安静而浑然不觉得躺在大祭司的怀里,一双钢蓝色纯澈的眼睛逐一注视着环 视他的人群。人群发出低低的啧啧声,眼神一个一个的划过乔成左眼那纵向的好 像一条刀疤的星纹。一切的宿命与轮回都刻进了这前世留下的伤疤之中。 狼人是流着狼的血液的人。自从大毁灭以后,在整个辽阔的北方都在流传着 有关于狼人的神秘的传说。他们的灵魂中一只狼,永远不肯停息,于是注定一生 狂野。他们的额上都有星纹,那是他们前世与狼纠缠的约定。 这孩子的命向是风,始终要离开的。大祭司看着乔成的母亲,这血统高贵的 女人木然的眼神。孩子的父亲刚刚战死,这遗腹子又给她带来这样不祥的征兆。 大毁灭后的死尘随着变化了的季风越吹越北,连续污染了很多的水源。在方圆千 里的十数个部落只在用一个深泉的水而已。缺水、缺食物、战争、辐射病,活下 去,是越来越艰难而奢侈的事。女人不能给部落生育是一种耻辱。可是一生下来 就注定要离开的孩子,又有什么意义呢。以部落的神灵的名义,求您为他祈福吧。 这个曾经最高傲的女人终于跪倒在祭司的脚下,就仿佛曾经无数战俘臣服在他丈 夫的脚下一般。大祭司的从满脸深刻的皱纹中射出诡异而怜悯的光:你要我怎么 给他祈福。这孩子的命很硬,谁接近都会克谁,所以他这辈子注定像狼一样孤独; 这孩子流的不是你们的血而是狼的血,所以杀气很重,注定血光缠身。祭司盯着 她的眼睛,除非——什么?女人于是也盯上了祭司的眼睛,用一只母狼幽幽的眼 光。大祭司让她盯的抖了一下——除非他去的了遁世荒原。那是所有狼人们真正 的故乡。只有那里的水土可以滋养狼的血液,从此不再流浪。那地方在哪里?女 人站起身来。在遥远的西方,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但是——祭司漠然的看着转了 一半身的女人,你不能去。只有等到他十六岁后,自己去。为什么?因为除了狼 人自己,谁也不知道去遁世荒原怎么走。那是狼人们与他前世那只狼的约定,那 只狼的灵魂会在他的血里引导着他,去往那灵魂的乐园。 清晨寒冷的风呼啸着掠过原野。族人都渐渐散去,只剩下女人和大祭司还站 在土山顶上的祭坛上。初升太阳放着淡金色的光穿透紫色雾霭,诡异的打在两个 人身上,仿佛是墓地的两块石碑。乔成睁大了眼睛好奇的望着曙光来临这一刻的 世界。大祭司望着太阳没有扭身:这孩子的源动力很强,不管是人也好狼人也好, 肯定是一个出众的人。女人站在那,不知是因为祭司的话还是因为寒冷的风,僵 住了。 二 已经下了一个月的雨了。天地间始终是一片灰色,整个世界仿佛在萎缩和抽 搐,泛着寒潮和冷漠的味道把带着死亡气息的雨不停的降下。部落里的人都尽量 的不出门,如果一定要出门就必须得穿防辐射衣。 母亲躺在床上。这些天辐射强度越来越大,旧病又犯了,浑身的骨头疼的像 碎了一样。乔成在用速凝铅补着房顶的薄处。 已经有二十多天没有人狩猎了吧。母亲的声音很虚弱。 是啊。 然后就又是沉默,像无边的雨季。 部落其实已经断粮了。在这无边的雨季,很少可以找得到猎物;况且最优秀 的猎手也并不愿意在这样危险的季节冒着得辐射病的可能进入毫无遮拦的原野。 乔成坐在屋角,小心的擦拭父亲留下的断剑。母亲在床上艰难的躺着,尽量忍住 病痛的呻吟。 麦农家死了一个小孩,……被吃掉了。乔成坐在床边给母亲喂水。母亲什么 也讲不出,或许是听不见。自从最后一条鹿腿被吃掉后,乔成和母亲已经有五天 没吃东西了。母亲紧闭着眼只有孱弱的游息。死亡的气息在弥漫。不仅仅是这间 小屋。整个部落。 气候越变越恶劣,今年的雨季竟然有四十天。乔成自己也饿的很虚,靠在门 廊上擦拭着父亲留下的断剑。应该想个办法救母亲,再这样下去她会不行的。原 野上现在连一只老鼠也找不到;在这个季节是不会有过往的商队的,于是也没法 交换来一些食物。 得想一个办法。 雨夜。部落的议事大厅里人心惶惶。有人说看见桑多的儿子提着他父亲留下 的剑进了神山的禁地。杀了这个狼崽子!有人这样说。杀气渐渐的腾起。精壮的 男人眼里闪动着因为虔诚而冷漠的光。大家望着坐在狮皮椅中的大祭司,等待着 命令。老人浑浊的眼中只有悲天悯人的无奈。如果说在十六年前他仍有挽救乔成 性命的威严与力量,那么今天,现在,他只能以沉默暗许了。这是命。狼人的宿 命。老人喃喃的说。 是的,这是一个悖论。如果说这不是命,即便是没有大祭司,也不必以血来 了结人与狼人之间的恩怨;可如果本来就是命中注定的话,那么即便坐在这里的 不是这垂暮的老人而是一只狮子,一切也早已无可挽回。人们总是愿意把无可避 免的因缘称为宿命。可这到底是不是命?一切早有定数? 乔成的母亲突然突然出现在门口,瘦弱的身体像几根枯柴。你们……不许动 我的儿子!她双手紧握着丈夫留下的长矛,在门口摆出格斗的架势。几十个精壮 的男人望着这个生命之火已经在风中摇曳的女人,很吃惊的从她的眼睛中看出了 那种熊熊燃烧的源动力,就仿佛是年轻的善战的勇士。大厅突然出奇的寂静,一 堆篝火隔开了几十个强壮的男人和一个瘦小的身影,仿佛她是对抗天神的提坦。 可是你儿子要去杀部落的镇守神。我们只能这样。一个底气并不是很足的声 音。 你看看你们这群男人啊!不去为了自己而战斗,却愚蠢的相信一只什么都不 知道的狼!还要为了它杀了我的儿子!祖先在陵墓里也会以你们为耻!人不自救, 神也并不会帮助你们!如果是勇士的话,何不自己去捕猎?吃掉自己的儿子!耻 辱啊! 大厅里这时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风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大祭司!你说话啊!你看看我们的族人在做什么!! 老人安坐在椅子中,什么也没有说。男人们相互看看,于是提起武器,向门 口走去。你们谁也不要靠近!女人声嘶力竭的喊着,像一头逼到了崖边的野兽。 谁也不许去动我的儿子!不然我就让你们见到自己的血!她恶狠狠的挥舞着长矛, 可男人们仍一步一步围了上来。 大祭司!你说话啊!你说话啊!十六年前你说过我儿子会是一个出色的男人! 你说过的!他不能死!不能死! 禁地的山洞里十分凌乱,一场大战的痕迹。 人与兽对峙着。白狼已经流了很多血,伏在山洞的死角,愤恨的龇着滴血的 犬齿;乔成身上也有很多伤痕,但明显被杀气控制而无比亢奋,仿佛起了兽性的 野兽。他望着这只变异了的狼,部落的图腾。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畜生罢了,人们 为什么会认为它在镇守着整个部落的灵魂呢。 垂死的白狼突然朝着乔成猛扑过来!乔成一愣神,已经被扑倒,断剑也摔出 去老远。乔成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白狼扑在他的身上,森森的狼牙犯着青光 就在离他的脖子一指远的地方。这受了重伤的畜生喘着粗气,用绿色的眼睛仇恨 的看着乔成。 奇怪。就在对视的那一瞬间,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乔成的身体里蔓延开,仿佛 神灵在附体一般的占据了他的灵魂。很多年以后,他一定记着这一刻,一股强烈 的欲望顺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像野火燎原一般。视野渐渐变成了血红的颜色, 杀气像本能一样从心底涌起。乔成突然一扑而起,用自己的牙死死的咬住了白狼 的脖子。他感觉自己是一头野兽,有一种想喝血的冲动。白狼发出了绝望的嚎叫, 可这却又更激起了乔成嗜血的欲望。十六年了,那只潜行在自己灵魂深处的狼终 于迸发出了野性。乔成跟从着这只狼的引导,尽情的杀戮着。 族人们呆呆的在山洞口站定。乔成扭转头,满脸的血迹,两只眼睛放着兽性 的光逼视着人群,像一只被打扰了进食的野兽。地上是白狼的尸体,已经破开了, 满地的血。 很长时间的沉默。直到有人低声说,杀了他。 人们像围捕一只新西伯利亚熊般的庞然巨兽一样,弓着腰,一步一步的逼向 他。乔成站起身,抓过地上的断剑,压低了身体,也一步一步的移动着。一片寂 静,除了洞外茫茫的雨声覆盖着死一样的大地。乔成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在燃烧, 眼前是一片红色。灵魂中那只狼的影子像鬼火一样在蒸腾。 住手! 一声女人凄厉的嚎叫。众人扭头时,已经有两个人躺倒了。乔成的母亲一身 的血,手里挥舞着刚才已经折断的长矛。不许你们动我的儿子!你们这些废人! 对一个老太婆动手,你们还算是男人吗! 妈妈!!乔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叫,向人群扑去。前后夹击,族人们立刻 乱了手脚,顾此失彼。乔成完全不是人类所能够的身手,那是兽,是困兽,是嗜 血的困兽。那一柄断剑像一匹野马一般在血与肉的原野中奔腾,跳着血的舞步在 肉体间穿行。 人们渐渐分成了两堆,围着乔成和他的母亲。母亲已经很明显的不行了,乔 成拼命的想杀到那边,然而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越来越远。地上躺倒的尸体 越来越多,乔成身上撒满了血,他呼喊着,奋力的挥舞着父亲留给他的断剑。 又是一声女人凄厉的嚎叫。 妈妈!!乔成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族人混乱的刀剑之中,像 是卷进旋涡中的船般悄然的不见。乔成爆发出一声震哮山谷的嚎叫,脸上的星纹 突然火辣辣的烧。他把断剑狠狠地叉进了一个人的胸膛,然后扑倒一个族人,只 一口就咬断了他的喉咙。紧接着又扑向另外一个人…… 停手吧,桑多的儿子,狼的后裔! 突然之间人们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这是一个 无比强大的源动力,人们在他的场里都皈依一般的停下了手。乔成直起腰来,跪 在地上,脸上滴着血,诧异的扭过头来。 那本已死去的白狼正站在那里。 桑多的儿子,你听着。你不是普通的人。你是我们狼族的后裔。你的前世是 镇守西方的狼神索隆麾下的勇士。你是狼人。你今天杀死的,是我镇守北方的狼 神巴德诺的肉身。在前世是我杀死了你,所以今天这是因果之报,宿命不可逃。 停下手吧,不要再让这凡人的血玷污你狼族高贵的身躯。快出发吧,用你的毕生 去验证你的命运,狼族的荣耀就是四海为家的流浪。去吧,桑多的儿子,索隆的 勇士。 白狼讲完了这番话,訇的倒地,血于是在它的身边漫开。人们都僵住了,半 晌,乔成恍过神来,发了疯一样的扑向母亲的尸体。妈妈!你醒醒啊!你干吗来 这里!我已经打到猎了!你看看啊!看看啊! 三天后,天就晴了。 乔成起一个大早,给母亲的墓前放了一大束蒲公英——大毁灭后,在充满了 放射尘的原野上,只可以找得到这种花,然后回到家里,挎上了背囊,把雪亮的 断剑插进鞘中,把那尚未鞣好,泛着血腥味的白狼皮披在肩上,小心的熄灭了灯, 然后带上门,挂上一把大锁,走了。 路过祭坛的土山。乔成看见了大祭司。两个人站在原野上。秋天的风很凉, 灰色的原野一片寂静。早晨的太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要走了? 对。 不要怨我不留你,有些事你应该明白。 大祭司,我明白。狼神跟我讲的很清楚。 你记住,你的天分很高,源动力很强。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你灵魂里的狼会 告诉你前进的方向。 我记住了。我一定可以找得到遁世荒原。 尽管你闯下了大祸,但那是宿命,我不怪你。我以部落神灵的名义为你祈祷。 谢谢您。不说再见。 鹰从天边飞过。望着乔成远去的背影,大祭司觉得自己年迈而衰弱不堪。 十六年啊。 是命吗。 三 麦收的田野像海洋一样滚过波浪。 实在很美,我以为这辈子只可以在梦里见到这景象了。乔成深深的吸一口烟, 黄昏的太阳放着金色的温暖的光,就像这个季节还有这眼前的一大片麦田一样。 是啊,西部果然是富庶的地方。是不是这里离大毁灭的阿尔法点比较的远啊。 栗色头发,琥珀色眼睛的男子回答。他的眼角也有一块明显的星纹。 谁知道呢。过的都有些糊涂了。今年是哪一年啊 不会吧,连这个也可以记错。 是忘记。 新元122 年。……咱们出来几年了? ……乔成楞住了,很久才说话,七……七年吧 是啊,七年了。好快啊。雅各也拿出烟点上。 七年。都七年了吗?乔成自己问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当初离开家的时 候为什么那么天真呢。在外的七年乔成一直不提家这个概念。起先是因为不愿意 想起那些灰暗的过去,后来发现,家永远是心里的一块软处,经不起触摸的。一 想起家,就会变的很脆弱。脆弱,不是一个适合狼人的性格。要想自由,就要可 以抵抗孤独,要想流浪,就要忘记家乡。可天下的人莫不都在这岔路口犹豫。 雅各也是狼人,是路上遇见的同伴。刚出发不久,在路过新巴尔迪莫的时候, 看到他正在和几个熊族的人因为争夺食物在大打出手。熊族的人和狼人差不很多, 也是灵魂里咆哮着熊的人。雅各势单力薄,已经受了伤,可那几个熊族的人明显 是不要了他的命便不罢休。于是乔成就出了手,打死了一个熊人,还打伤了两个。 雅各家本来是在新巴尔迪莫,当地熊人势力颇大,于是只好跟着乔成踏上去往遁 世荒原的路。 并不是每一个狼人都愿意去流浪,寻找遁世荒原。谁也并不知道这神秘的原 野在哪里,茫茫的旅途,就只能靠自己心中的那匹狼来引导。狼族是一个高傲的 血统,一旦决定踏上这流浪之路就不会再回头。所以寻找遁世荒原的狼人不是到 达了那极乐世界后再袅无音信,就是死在流浪的路上。没有一个人真正清楚这极 乐世界的入口,只有凭借着狼族的血统,跟从那遥远的召唤。 乔成和雅各已经走了七年。 七年经历了很多风雨。不过,他们已经是朋友。 两个人的感觉时常相左,但雅各信任乔成。他相信乔成的源动力比自己的更 强,于是就跟随着乔成。 现在,乔成感觉自己的体内躁动不安。那匹狼在奔腾咆哮。他不明白是不是 要到了。那世世代代的狼人都在寻找的梦乡,莫非就在这美丽的原野里吗?不知 道,完全不知道。他只知道狼的血液在奔流。他想起大祭司的话:相信自己的源 动力。听从自己的直觉。直觉会很准吗。乔成对此深信不疑。 你们还是不要去冒险的吧。旅馆的老板很认真的劝他们两人。沿着这片原野 过去,有大毁灭留下的遗迹,所以辐射特别的强。那边的那个部落据说都是流着 虎的血液的人,而且还受了重度的辐射,很可怕。去到了那里的人们就再没有回 来的。 乔成和雅各相视一笑。老板,我们只是问原野尽头的山脉后面是什么。 这个……从没有我的客人有去过那里的。我也不清楚。二位何必要去那里。 沿着大路再走不到五十公里就是罕布什儿了。 乔成丢下两块金板:可我们是狼人。 老板本能的往后退了好几步。 风中飘过刺鼻的味道。辐射越来越强,要是普通人早就得带面具穿防护服了。 这里一看便知原来是繁华的城市。残垣断壁依旧在讲述一个千年帝国的不灭神话。 风吹过扬起很高的致命的尘土。灰色的天空没有一只鸟飞过。这样广漠的荒凉仿 佛几个世纪没有人触摸。 直到他们看到浓雾中的身影。虎族的战士立在猎猎的风中。他们要的只是食 物,多么单纯而原始的欲望。 见鬼。 鲜血在喷薄,不论是属于狼,亦或是属于虎。要去往原野尽头的山脉,就只 有穿过这一片沉默了不知多少世纪的废墟,穿过这属于虎族的领地。 雅各,要想活下去,要想去往那遁世荒原,我们就必须用自己的血为自己打 开一条道路!乔成冲着雅各嘶叫着。我们都流的是狼的血液,我们要一起生死为 战!雅各也已经满身的鲜血。一起战斗?孤独的狼吗?乔成脑子里飘过这样一个 念头,而手中的断剑却挥舞的更加的无情。 虎族的战士仿佛是渴饮铁汁饿食铜丸的半兽人,从不怜悯自己的血液与肢体, 像野性而旺盛的植物,完全不计后果,只是像潮水一般无穷无尽的涌来。简单而 强烈的欲望可以像咒语一般驱使着人们像棋子一般,相比较这纷繁世界的华丽的 欲望和空洞的理论与说教是多么的渺小与微不足道。 完全没有了理性的位置。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争斗中如果稍微分一点点的 神,那么下一具倒下的尸体就会是你。狼族的血统可能比虎族更高贵,狼族的源 动力可能比虎族的更强,所以两个狼人可以很勉强的杀戮在虎族的人肉森林中。 无数的尸体和残缺的肉体在他们的身边不停的倒下,可还是会有更多鲜活的肉体 带着鲜活的杀气在身边不停的出现。乔成和雅各的剑上已经有了豁口。身上的伤 痕和不知是谁的血越沾越多。两个种族完全没有把对方看作是人。只是兽而已, 挡路的或是作为粮食的。在这简单而又原始的欲望的碰撞中,道德或是人性总是 很虚伪的东西。 一声残叫。 乔成的心一下的揪紧,好像很久以前有这样的记忆。只是一分神,就是一条 深而长的伤口。在这一瞬间,乔成知道,它来了。身体的血液突然间的沸腾燃烧。 额头的星纹炽热起来,视野变成了一片红色。那匹狼回来了,掌控了他的灵魂。 桑多的儿子,狼的后裔!你的血液是那样的狂野,生来就是为了战斗!用狼的爪, 用狼的剑,用狼的牙!一片一片的肉体伴随着死亡之风的舞步在血的雨中飞扬, 如此的华丽。 死亡的惊雷突然在虎族潮水般的阵营中炸响。浓烟中飞溅的肉体天花乱坠。 在阵阵轰鸣中虎族的灵魂被震醒,恐惧像堤坝一样阻拦着欲望的潮水。 一阵又一阵的爆炸在虎群中响起。浓烟和肉体的焦臭中,乔成扭身看到了爆 炸浓烈的火焰,心中一震……这莫非是从大毁灭时代就被禁封了的火器? 是谁?是谁?神吗?血色的视野里闪进一个轻捷的身影,边布撒着那如同天 神震怒般死亡的雷声,边踏着一道道雪亮的银光在虎族的肉体的汪洋中泛起血的 涟漪。不知道是敌是友,只知道同样在杀退虎族那汹涌的潮水。乔成吐了一口虎 人颈动脉的血水,继续挥舞着沾满了鲜血的断剑。不远处的雅各在人海中的力量 越来越薄弱,显然伤的不轻,却依然拼死战斗。 虎王是一个身高超过三米的壮汉,手里抡着一柄比乔成更沉重的战斧,在不 停息的抡向乔成的同时也在砍飞同族的血肉。乔成在不停息的跳跃和躲闪的瞬间 寻找着致命的战机。只是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扑到了虎王的背上。虎王被这瘦小 的狼激怒了,拐腕的一斧就劈在了自己的肩上。鲜血顷刻的崩出,喷的乔成浑身 上下都是红色,像上了未干的漆。可虎王似乎完全没有事,卸下了斧头,一边拼 命的甩着辽阔的肩膀,一边又一次抡起了斧头。就在那一瞬。乔成一下把剑插进 了他的背心,然后一跃而起。一口咬住了虎王脖颈上粗大的动脉。虎的血液像喷 薄的熔岩冲刷着乔成的全身,这次视野不论真实亦或是虚幻都是一片红色。虎王 山一般健硕的身躯突然真的像山一般沉默了。血染的战斧定格在下落的半空中。 乔成拔剑矫捷的跳在空中。虎王山一般仆地,訇然崩塌。 群龙无首。在三个战士的戮力,加上神秘的黑衣人那令人畏惧的封禁的火器, 虎群的潮水渐渐退下。三个人浑身的血色,相互搀扶,朝这片废墟的边缘之地跌 跌撞撞的奔逃而去。 无边的夜色笼盖着广漠的原野。这一团篝火仿佛是地狱里生命的灵光。 战斗时你用的是什么? 一些古董罢了。 是从大毁灭时代就被禁封了的火器吗? 是从新喀布尔的黑市上买到的。 你……也是狼族?乔成望着她脸上的星纹。 是。 乔成擦拭着伤痕累累的断剑,抬头借着熊熊火光狐疑的端详对面陌生而美丽 的女子。乔成一向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可是在这样一个年代,面对这样一个陌 生人,谁知道自己的命运与他人有怎样的纠葛。能维系的怕是只有脆弱的血脉和 利益而已。猜疑,是狼的一种本能。 女狼人,呵呵。乔成笑笑。一边借着火光端详擦亮的剑,一边眯起眼睛打量 着对方。为什么帮我? 路过而已。 乔成冷笑一声。这个理由,不大好成立吧。 女人同样冷笑一声。随你便。 乔成突然暴起,一下把女人掀翻在地,把剑架到那雪白的脖颈上。对不起, 我感到有些蹊跷。 冰冷的匕首不知什么时候也早抵在他的喉咙前。我们都是狼人。我也要找到 遁世荒原。这个理由你认为怎样。 水……水……发着高烧并昏迷着的雅各喃喃的呻吟着。自从逃出废墟后,雅 各一直在昏迷。他在战斗中受了重伤,左臂让砍的很深,断了骨头。两个人有些 尴尬的保持那个暧昧的姿势五秒钟,然后各自收了兵刃。 他伤的很重。紫丹把雅各抱在怀里,小心的喂着水。 是啊。流了那么多血,又受了放射尘的沾染。乔成小心的给雅各换着纱布。 我们是不是应该掉头回去?驿路上可能会有药铺的,找大夫给他看看。不然 ……可能他的这只胳膊就不行了。 乔成抬起眼睛瞟了紫丹一下。哼哼。让我们再重新和那些虎族的人较量一场? 你看见前面的山脉了吗?我的源动力告诉我,那里很可能就是绝望悬崖。那背后 很可能就是遁世荒原。我们离遁世荒原咫尺之遥。雅各是我七年出生入死的朋友, 我不认为你在这件事上有比我更多的发言权。一只胳膊和灵魂永远的安详,你认 为雅各会选择哪一个。 哼哼。紫丹同样的冷笑。多么堂而皇之的理由。你也并不是雅各,你怎知道 他会怎样选择。不如我把话说的明白些,是你想去遁世荒原吧。 乔成的表情抽搐了一下。我不想看到本族的血因为我流下。你最好闭上嘴。 你…… 水……水……雅各在呻吟。两个人停下来,照顾雅各。 朋友。 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用来出卖的吗。 那为什么还称呼是朋友呢。 乔成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的故事。两个朋友在冰原中迷失了方向,有一个 人伤的很重昏迷不醒,另外一个人每天照顾他,每天去捕猎海豹然后烤肉给他吃。 在他渐渐好起来的时候,朋友却失踪了。后来他终于走出了冰原。很多年以后有 一次。他偶然有机会又吃到了海豹肉,当晚却自杀了。原来他知道很多年以前他 和朋友被困冰原的时候,朋友给他吃的根本不是海豹肉。朋友从来就没有捕猎到 什么。他吃的是朋友从身上割下的肉。 这才是朋友吗? 朋友是什么。 那他和雅各呢。 乔成一声不响的抽着烟。篝火已经熄灭了。无边的暗夜,天边是一线黎明的 微光,暗红色的烟头在浓重的背景中忽明忽暗。 乔成一定没有注意到,躺在身后的紫丹一直没有睡着,流转的眼波像黑暗中 流动的泉水一直流淌在他的身上。 山顶上的风像钢铁一样吹过。天空很少呈现出如此单纯的蓝色。天空并没有 鹰神飞过。眼前也不是壁立千刃的绝望悬崖。更重要的是,眼前是一片广漠的水, 铅一样的死寂,仿佛是凝固了,水面竟然不起一丝涟漪。水面上也没有雾气。一 切就像死了一样寂静,单调的倒映着周围同样是铅灰色的群山。 乔成跪倒在地上,把断剑深深的插进地里。 身后紫丹搀着仍旧面无血色的雅各。 不是这里吗。 你们用自己的眼睛看嘛。这是荒原吗。 那遁世荒原是什么样子。紫丹轻声问。 谁也没有见过。但是流传下来的古老的传说讲,那是一片闪耀着奇异的光的 原野。天空中翱翔着鹰神。地上是一望无际的丰美水草,奔跑着无数的狼和狼人。 是一片淌着奶和蜜的土地。 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那样的地方吗。女人轻轻的慨叹。 不知道。 乔成,你的那只狼在说什么?雅各虚弱的声音。 它悄然的走掉了。只给我留下一片空白。 三个人静静的站着,谁都不再说一句话。风在猎猎的吹。 半晌,乔成站起身来。 雅各。让我看看你的那只胳膊。 雅各转过身。那只残臂只有一些筋肉连着,毫无生气的悬着。伤口处可以清 晰的看到森然的白骨。周围的皮肤上已经开始浮显象征死亡和腐败的紫黑色的斑。 本来不该这么快就……但是感染的太厉害,又有辐射,当时如果去看医生的 话。雅各神色黯然。 雅各……对不起。你这只胳膊已经……已经不行了。如果再不把它割下来, 可能会…… 雅各很艰难的挤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我知道。把你的断剑给我。比较锋利。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雅各……对不起。可是我们没别的选择,当时我们不能退回去找医生,虎族 的人还在那里虎视眈眈,前面就是山脉,我以为…… 够了!住口!把剑给我!雅各突然像一头狮子一样吼起来。他抬起眼睛死死 盯住乔成,那眼神中说不清的愤怒,无奈,惋惜,绝望,背叛,仇恨……还有, 友情?乔成不由自主的一阵颤抖。 雅各仿佛是在进行神秘而庄严的宗教仪式,小心翼翼却又忍着巨大的痛苦, 用那锋利的剑仔细的割着那残留的筋肉,仿佛是在雕刻一件精美的玉器。汗不断 的泌出,他紧咬着牙关,双眼却紧紧的盯着那不断渗出黑色血液的残臂,仿佛要 记下它的每一条纹理。地上黑色的血液积成了一个小潭。乔成呆呆的注视着雅各, 什么也说不出,额头上也满是冷汗。空气在这吹着凛冽的山风的地方凝固了。紫 丹扭过身去。 四 很久以来在渺无人迹的荒野里行走,让乔成,雅各和紫丹觉得突然处身在这 繁华的城镇里,在人来人往的恍惚中的不习惯。 这里是新布拉格,新元129 年12月31日。 又是一个七年。七年的流浪。七年的寻找。七年的试探。七年的绝望。 整个新布拉格沉浸在这个旧时代节日的喜庆之中。华丽的夜色和灯火,用塑 料仿制出的圣诞树上缀满了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年老的巫师在为过 往的行人占卜来年的凶吉。年轻健壮的艺人们正在以命相搏,换取路人的笑声和 或多或少的硬币。穿长袍的隐者在人群中像影子一样不留痕迹的穿行。小孩拼命 的挣脱妈妈的手奔向更加诱人的糖果和更加新奇的玩具。在这个残酷的年代,这 景象是这么的不相宜,脆弱而美丽宛如梦境。不敢大声的喧哗,只是静静地微笑 和穿行,生怕一不小心就震碎了这柔暖的梦境。 乔成依旧铁着脸,穿挤在人群之中,和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雅各和紫丹倒 是很开心的样子。雅各头上顶着一顶刚刚买来的红色的毡帽,用唯一的那只右手 搂着紫丹的腰;紫丹倚在雅各的怀里,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提着一瓶马特尼。 两人已经喝的有点醉了,兴高采烈的大声喧哗,不停的接吻和向路边的人祝贺新 年。 你们两个最好收敛一点。想想我们来新布拉格的目的。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这对你们和我都没有什么好处。乔成有点忍不住,扭过身来冲着得意忘形的情侣。 得了吧,我的苦修士自律狂隐忍的王子。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布拉格! 千年以来的流浪者之都!今天又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我看看……还有……四个小 时……哦……不,是四个小时零十八分钟新年就来了!上帝工作了六天还要休息 一天呢……雅各大着舌头口水横飞。来来来……雅各把紫丹拿着马特尼的胳膊别 向乔成。乔成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对了,你要向我贺喜啊,我要当爸 爸了!喂,我的小甜猫,抬起头来啊……紫丹的醉态似乎一下子褪掉了。她没有 抬起头,而是把头扭向一边。在那扭头的一瞬间。乔成钢蓝色的眼睛里飘过一丝 眼波的流光异彩,如此动人的划过他的视线。那一瞥似乎深藏千言。不过转瞬即 逝。就仿佛是在这喧闹的街道上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相遇,然后离开。雅各的 话继续在耳边响起,我要这个孩子。我要当爸爸!哈哈!乔成,我要当爸爸! 乔成感到心里被钝器擦了一下。奇怪的感觉。…… 雅各!你喝多了!不要说傻话!想一想我们的目标! 雅各沉了一下头,仰起脸来,一阵狂笑。哈哈哈哈!目标?哈哈哈哈!就是 值一个这个的那个目标?雅各摇晃着紫丹的胳膊,突然翻脸。我们的目标吗?是 你的目标吧!你为了达到你的目的利用我!我早就看出来了!从你让我失去一条 胳膊我就看出来了!你哪里是迫不得已?你是故意的! 一瞬间乔成僵在了那里。身上的血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七年了。多少次被噩 梦惊醒时,脑子里都回响的是这句话。而今天,现在,却如此真实的回荡在耳膜 中,久久不肯散去。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满街的人都在看着他。看看这个 虚伪自私的家伙吧!他用朋友的一只胳膊换取他虚妄荒诞的梦想!是他说朋友是 用来出卖的!他为了自己可以出卖任何人!他的朋友不过是他顺从的畜生等待着 需要利用的时候便去宰杀! 我不是!我不是!我珍惜朋友!我珍惜每一个朋友!只是我的源动力太强, 我掌控不了自己的欲望!我必须得去遁世荒原!那是我的宿命!阻拦着宿命的人 只可能会被宿命碾粉碎!我不出卖朋友!这只是命运的安排! 哈哈哈哈!命运?命运?那命运的安排为什么不是你那天把雅各送到可以接 骨治伤的地方去?命运的安排为什么不是你自己的胳膊断掉?如果是那样,你又 会怎样的辩解?你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结果断送了雅各的左臂!你从不肯为 朋友做出一点点的牺牲!只是朋友在迁就着你!只是朋友在为你牺牲!你付出了 什么?你是何其自私的小人!你不配为狼族高贵的血统!你不配做一个男人! 不是!不是那样的!你们要听我解释! 那你承不承认你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才牺牲了雅各的胳膊的? ……可不全是!至少…… 那是有还是没有? 有……但是…… 你不认为这就足够了吗?你的灵魂早已经满是杂质!你的道德早已经沦丧! 你这小人!牺牲朋友以达到自己目的的小人!永远不肯付出却只想回报的小人! 自私的小人!虚伪的小人!小人!小人!小人…… …… 乔成!乔成! 一只温柔的手抚摩在他的头上。乔成谨小慎微的抬起头。新布拉格的夜色依 旧繁华如梦。街头人来人往,喧闹着节日的喜庆。紫丹正蹲在他身边,无比怜爱 的望着他。没事了。乖。乔成一摸脸,满是泪水。雅各呢。没事的。他只是喝多 了说胡话呢,别往心里去。胡话。乔成喃喃着,酒后吐真言啊,都是真话啊,哪 里有胡话。 乔成扭了一下头,看见身边雅各像一堆烂泥死死的趴在地上,安静的让人以 为他的灵魂早已不在体内了。我给他打了半针阿米妥卡因,他一时半会是醒不了 了。那我们呢。不是按你说的,去找那个鹰族的巫师吗? 把烂醉的雅各找了一个小小的旅馆安顿下来,乔成和紫丹两个人穿行在新布 拉格的繁华而拥挤的街上。怎么才可以找得到理发师街117 号呢。乔成。紫丹突 然用了一种很柔媚的声音。乔成心头一震。我们不去理发师街吧。那我们去哪里。 今天难得是新年的前夜。七年了,我们还没有哪刻能享受这平凡人简单的快乐。 让我们融进这夜色一起狂欢吧。可是……乔成有一点迷乱。七年里,对乔成来说, 紫丹一直是一个谨忍和冷淡的人。雅各受伤后,紫丹一直在尽心尽力的照顾他。 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七年的风尘,没有什么时间留给浪漫。只是在一起而已。 而乔成和紫丹之间一直是一种很冷的关系。乔成知道紫丹是冰雪聪明的女子。从 见面第一次紫丹直指他灵魂的那句话他就知道。本能的不愿接近太过聪明的人。 他本来就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只好用厚厚的面具遮盖内心中那只咆哮的狼。可聪 明凛冽如同紫丹这样的女子常常让他的从容无所适从。他并不明白这个女子心中 想的是什么。于是只能沉默。略带尴尬与局促的对弈。能被他感受到的,只有紫 丹流转的眼波。仿佛是失传的古老的文字,似曾相识却无法体会。紫丹从来没有 用过今天这样的语调。他们也从没有今天这样的一个机会。 好吧。 在这新布拉格喧闹的夜晚。繁华的街道。拥挤的人群。还有那个悬浮在空气 中关于来年的美丽的梦。乔成感觉自己的硬壳有些松动。紫丹今天如此的不同。 依偎着乔成穿行在喧嚣的集市中。不停的有人群跳着失传的舞蹈从身边旋转而过。 甚至乞讨的孩子今天也都面无菜色,仿佛依旧是属于大毁灭以前黄金时代的天使 一般。紫丹搂着他的胳膊,让他感觉很不习惯。旅途中的搂抱与搀扶是家常便饭, 可面对周围的残酷,乔成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感觉。狼与狼之间是不适合这样接 近的。 来呀。紫丹妩媚的笑着。 不……不了吧。我……我不会啊。 来吧兄弟。领舞的黑人热情的向乔成伸过大手。今天是神都要放松的日子。 乔成犹豫之间,紫丹已经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拉进了群舞的人群。我不行的。 乔成狼狈的跟着紫丹模仿着动作与步伐。放开你自己啊!好像驰骋在原野上!紫 丹舞姿纯熟而妩媚,像一朵盛开的花。男人,女人,少年,青年,甚至有留着洁 白长须的长者。各色各样喧腾的人群,不同的肤色与信仰,溶解在舞步的旋涡中, 像花的海洋,沸腾在新布拉格古老的广场。点燃你们的激情吧!来自不同地域的 兄弟们!感谢神灵赐给我们美好的时光!让我们用我们的舞步祈祷新年的希望! 领舞的黑人大声的呼喊着。人群仿佛在熊熊的篝火中撒入了烈酒,呼的沸腾起来。 忘情的欢笑,恣情的旋转,忘记所有的烦恼。是啊,今天是神都要放松的日子。 乔成迷失了,于是不再多想。放弃了所有的戒备,把自己融进了这流浪者喧闹的 海洋……乔成紧楼住紫丹的腰,两个人尽情的旋转着,发仿佛上了发条的木马, 不肯停歇。紫丹的脸上是醉酒的醺红,眼波不再流转,清澈而贪婪的盯着乔成。 乔成并不畏惧和羞怯,同样贪婪的回视着紫丹。他第一次这样的意识到,紫丹是 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像艳丽的花朵,在自己的怀里盛放。这种妩媚简直 不是属于狼的。狼的美丽是一种隐忍与高贵,而紫丹的美丽仿佛是美酒般的香醇 浓郁,在自己的面前和灵魂里流淌。你很美。你也一样啊。乔成感觉两人的目光 之中那种无以言表的暧昧和温情,像手一样抚摸着对方。这一刻,他灵魂里的狼 似乎沉沉睡去了,灵魂里平静的像宽广的海洋。两个人旋转着,尽情旋转着,融 逝在绚丽的人群中央。 乔成和紫丹坐在古老的石喷泉旁边。 紫丹面色潮红,胸口还在一起一伏。很久没有这样的跳过舞了 渴了吧,喝什么吗? 马特尼。 还喝酒啊。 我的酒量是没有问题的。 一种奇妙的感觉流过乔成。他这是在和雅各的女人在一起啊。他在和他朋友 的女人在一起啊。他在干什么呢。这样……不大好吧。可是他没有办法掌控自己。 那匹狼并没有睡去。它在驱策着乔成。乔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孤独。只要 有那匹狼在,他就不会停止流浪,那么脆弱和孤独就是他的致命伤。要么那只狼 死去,要么找到遁世荒原,不然就只能忍受这情感上的残疾。无以言表的绝望突 然像洪水漫过荒原的涌出。这……也是宿命吗?又要用宿命解释吗?老板从酒架 上取酒,乔成扭头望着独自坐在喷泉边的紫丹,像一个天真女孩,双手撑着池沿, 双脚交叉着,相互踢打着,扭着头很认真的望着什么。如此纯美清澈。乔成的心 狠狠的被揪了一下。 乔成真的不知道自己今天究竟做了些什么。对与不对。应该与不应该。可他 更不明白,紫丹今天又在想什么。他从没有见过如此温柔妩媚的紫丹,而且是和 自己在一起而不是她的男人。她的美丽现在是为他而盛开。而自己,则轻轻的接 过了这盛开的鲜花。 先生,买了这玫瑰送给小姐吧。 一个瘦小的男孩怯怯的站在他们的路前,黑色的眼睛像星空一样闪着清澈的 光,让人觉得恍然看到了天使一般。乔成和紫丹一愣,相视一笑间乔成无言的尴 尬,可紫丹却是一脸的温柔。 小鬼,说说看这玫瑰为什么是紫的?紫丹蹲下身子,摸着男孩的脑袋。 这是波西米亚紫玫瑰,只有新布拉格的索菲娅陵园里才生长的。 那它为什么是紫的? 听那里的守墓人讲,很多年以前,陵园里有很多波西米亚玫瑰。但波西米亚 玫瑰本来是白色的,陵园也不叫索菲娅陵园。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叫索菲娅,她有 一个情人叫内比托。内比托是一个山贼,有一次袭击商队的时候,被禁封的火器 伤了,那火器用的弹丸里还有辐射的残毒。内比托就躺在他们的小屋里,伤情一 天一天的恶化。索菲娅很着急,就去找吉普塞的巫师,巫师告诉她,只有年轻女 人的血能救内比托。于是索菲娅就按巫师说的,每天用巫师的偏方和自己的血煮 汤给内比托喝。内比托如巫师所说一天天好起来,可是索菲娅却一天天的衰弱下 去。终于有一天,索菲娅因为失血太多,身体虚弱,被瘟疫传染,病死了。在埋 葬索菲娅的时候,内比托终于明白了索菲娅是因为给自己治伤失血过多才死去的。 内比托因为悲痛过度,伤口当即裂开死去,鲜血喷满了索菲娅的墓地和周围的波 西米亚玫瑰。从此以后,波西米亚就变成了紫色,那陵园也改叫了索菲娅陵园。 那为什么不是红色而是紫色呢? 因为血太多了,情太深了,所以沾上内比托的血的玫瑰才变成了紫色。 乔成和紫丹听了这个故事黯然。 紫色原来是因为红色的纠缠太深而变质。 先生,买了这玫瑰给小姐吧,一朵只要五个铜元的。过新年时小姐收到这样 的花是会受到祝福的。 紫丹扭过头来,眼波盈盈的望着乔成。 我要一朵,这一个金板给你,祝你也新年快乐。 小孩子的眼睛几乎一下子放出光来,先生您真是好人!索菲娅和她的情人都 会保佑您的!这里还有七朵,都是您的了!新年快乐!小孩子激动的有些不知所 措,不大规矩的鞠了一个躬,把玫瑰递在乔成手里。新年快乐,先生小姐!小孩 子一溜烟的跑掉了。 这玫瑰真美。紫丹轻轻的慨叹,表情很富足。 是啊,我觉得这紫色真是撩人心魄。 恩。紫丹把玫瑰幸福的拥在怀里 喧嚣的夜色,流动的人群,一起交汇在中央广场。古老的钟声在午夜零点会 在这里响起。乔成和紫丹像周围无数情侣一样,相互依偎着,驻足观望教堂屋顶 上那来自大毁灭之前黄金时代的神话般的古董。乔成感觉自己这样似乎并不对。 可是紫丹依偎在他怀里搂着他不放,周围又是这样一个欢腾而幸福的平安夜,于 是也就把这样的问题抛在了脑后。妩媚而幸福的紫丹这样拥在怀里让他感到一种 无以言表的平和,仿佛夏天傍晚的湖水。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如果这个平安 夜的梦境能一直延续下去该有多好,也不必再为第二天太阳升起时继续为了遁世 荒原而流浪。 年轻人,买银币吧。 乔成和紫丹扭过身来。一个很矮很老的像巫婆一样的老太婆提着一个破旧的 口袋,拄着拐杖,站在他们身边。 要银币干什么。 你们一定是外乡人刚刚来到新布拉格,不知道这里关于新年钟声的传说。 那有什么传说呢婆婆? 在新布拉格的新年前夜,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手里攥着一枚银币许下一个 愿望,然后把这银币投进广场中央的人鱼喷泉,愿望就可以实现。 那婆婆,我们要两枚银币。 乔成拿在手里端详,模糊的花纹闪着古旧的光泽,摸上去有一种如皮肤般柔 滑的质感。婆婆这银币…… 小伙子,算你走运。这是新布拉格最好的许愿银币,镇着吉普塞鹰族的符咒, 百试百灵。 鹰族? 乔成又扭过头去看那老太婆时,她已经消失不见了。周围是欢乐的人的海洋。 人群开始喧嚣和沸腾。离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了,人们的情绪像涨潮时的海水, 一点一点的向上。紫丹紧紧搂着乔成,很兴奋的望着教堂的钟楼。乔成不知道自 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搂紧紫丹,忐忑却又泰然的也望着那钟楼。 开始倒计时了。 十,九,八,…… 人们的亢奋已经达到了极点。广场上人山人海,所有不同肤色,种族,年龄, 身份。都紧握着手中的那枚银币,充满希望的默念心中的愿望。越是绝望的年代, 就越容易滋生幻想,无论这空泛的幻想是多么的遥不可及,就像这一枚古老的硬 币,这新年的钟声,不过是残留希望的人心中的信仰,是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 无的。仿佛彼岸的花朵,空泛的期待与祝福,聊做安慰自己的梦,以便在这残酷 的年代里坚强的活下去。 新年的钟声终于响起了。浑厚的金属鸣音洞穿千年的风尘,跨过大毁灭的分 水岭,带来曾经是属于黄金时代的声音。广场上沸腾了,人们都沸腾了。欢叫, 舞蹈,亲吻,无数顶飞到半空中的帽子。夜空中绽放的烟火,火祭的魔法师撒过 粉末腾起的烈焰。夜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零零星星的飘起了雪花。 紫丹突然吻住了乔成的嘴唇。 当钟声敲过了十二下,紫丹停下来,望着怔在那里的乔成,说,新年快乐。 人鱼喷泉周围全是人。都是那样的虔诚而充满期待的目光。闭上眼,再默念 一遍刚才许下的愿望,然后轻轻一弹,于是银币打着转发出金属清脆的鸣音,带 着许下的美丽愿望划过优雅的弧线落入喷泉清澈的池水中。 乔成有些尴尬的望着身边许愿的紫丹。 许的什么愿望。 许的愿一旦讲出了就不灵验了。紫丹温柔而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乔成攥紧手里的银币,默默的念到,神啊,保佑我找到遁世荒原吧。然后一 弹,银币响着轻灵的鸣音飞向池中。心里恍然仿佛失落了什么,随着那飞走的银 币也飞走了。乔成扭头看着紫丹,无比虔诚的许着愿,然后把银币弹向夜空,像 凝望情人一样深情的望着那飞行的硬币。她又许下了什么呢?不知道。乔成下意 识的摸着自己的嘴唇。留下她芬芳的痕迹。她为什么呢?还是不知道。 新布拉格新年夜的不知所谓的吻。 人群渐渐散去。空旷的街道仿佛潮水退后的沙滩。新布拉格空旷的石板路上 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离开了中央广场后,紫丹又变回了那个冷漠的女人。两 个人之间又保持了狼与狼之间应有的距离。乔成充满了困惑,关于自己,关于紫 丹,关于这个布拉格梦一般离奇的新年夜。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啊。兄弟的女人 和自己。为了什么啊,声色犬马之娱吗。乔成眼前又闪过紫丹肆无忌惮的眼神和 妩媚迷人的身姿。和现在身边走着的这个寒冷的女人竟然是一个人吗。她在想什 么呢。乔成心里有一块松软的泥土,在蓬勃的生长不知名的植物。他忍不住想起 听到紫丹怀着雅各的孩子时,心里被钝器擦过的感觉。这个女人,在宿命里和他 究竟有怎样的纠缠? 理发师大街117 号隐藏在贫民区无比深邃的小巷的尽头。风卷着雪粒沙沙的 打在破旧的铁皮招牌上。门口悬着一个破旧的毫不起眼的灵牛的头骨,泛着一丝 妖气。如此破败的景象,大概谁也想不到这里会住着新波西米亚最伟大的巫师之 一。 推开破败的木门。吱呀的一声怪叫。 昏暗的油灯在半睡半醒的闪烁。整个房间出奇的狭窄而拥挤,堆满了来自东 方西方,各个大陆的神秘器物,在油灯的映照下放着诡异的光,仿佛房间里坐满 沉默的神灵,带着各自叵测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个擅闯者。 你们终于来了。沙哑怪诞的嗓音仿佛源自世界尽头的深渊。 一个佝偻而猥琐的身影从暗红色的幕后闪出,穿着黑色的修士袍,拄着比自 己还高的拐杖。 卖银币的婆婆?!乔成吃了一惊。 小伙子的眼力不错嘛。知道你要来,有些好奇,毕竟跟狼族的人打的交道少, 所以去看你们。这姑娘也是狼族的吗?怎么有点…… 她是啊,怎么了大师? 她的星纹发紫,可狼人的星纹应该是纯银白色才对。 乔成扭过头来看紫丹的额头,昏暗的灯光下,那条星纹确实泛着淡淡的紫色。 可他更加在意的是紫丹漠然的表情。 随口一讲,不要在意。付定金吧小伙子。然后里面谈。我们吉普塞鹰族的巫 师一向是很讲效率的。 乔成把五个金板递到巫师的手里。姑娘在这里等一会,壁炉里有烧好的茶和 烤甜饼。这里占卜的规矩是只能两个人,姑娘不要怪罪。紫丹挤出一个笑容。我 知道规矩的,大师不必介怀。乔成随巫师闪进了那暗红色的幕后。 占卜室的简单出乎乔成的预料。没有水晶球,没有星象图,只有一张铺了暗 红色台布的桌子。 年轻人,你想知道些什么啊。 大师,如您所知,我是狼人。我离开家乡已经十四年,为了寻找传说中的遁 世荒原不停的流浪。我寻遍了半个大陆,可仍然一无所获。在离开部落时,大祭 司告诉我要听从源动力的引导,跟从灵魂里的狼的脚步。可是我越来越怀疑。希 望大师指点。 巫师抓过乔成的手,看着他的掌纹,皱着眉头。半晌,又端详着乔成的脸。 许久,巫师很缓慢而凝重的开口,仿佛一字千金。 你的命向是风,很硬,我只能说但不可以点破,不然会伤我的灵力,你的源 动力太强。 你之所以要去遁世荒原,是因为你有狼的血液。你自己无法让他宁静于是只 能流浪。 记得,华丽的借口掩盖着真实的欲望 为欲望驱策只是给灵魂添上更重的伤 擦亮自己的眼睛看清欲望背后的本相 有勇气跳出欲望就可以感觉到灵魂的清爽和生命的坚强 生命不是虚无的空壳 灵魂不是欲望的坐骑 彼岸的花朵永远美丽而不可及 那是因为它生长在你的心里 阻挠你去往遁世荒原的不是千山万水 却正是那匹不肯安睡的狼 年轻人,记住这些话。 当你明白这些话的那天, 你就可以找得到遁世荒原。 那我是否还是要跟从源动力的引导? 顺其自然,只做你该做并且能够做的。 乔成一脸凝重的从垂幕后走了出来。 按着规矩,你该按照我的占卜给你的启示付给我小费了。 乔成低着头想了想,付了十个金板给她。 走吧。 等等。紫丹站起身来。既然来到了这里,那么我也占卜一下。 乔成坐在壁炉边,望着熊熊的火焰出神。反复的在体会巫师的那几句话,觉 得仿佛是雾中的山岭一般,似乎明了,但又飘忽不定。为什么她说,阻挠我去遁 世荒原的,却是那匹狼呢。…… 不知过了多久,紫丹依旧是神色冷艳的跟着巫师从幕后走了出来。紫丹同样 给了巫师十个金板。巫师摇了摇头。姑娘,你给的太多了。小伙子,你给的,又 太少了。 五 深秋的晚风呼啸着驰骋在广袤的原野上。夕阳撕裂天边的乌云,泼洒着血一 样的光辉。魂山铁一般的脊梁像沉睡的巨人一样伏在原野的尽头。 那就是魂山吗?紫丹问。 没错。 新元136 年深秋。 这是绝望的七年。向西八千里的寻觅,已经接近大陆的尽头。在无尽的旷野 穿行,攀过无数沉默的山脉。穿过无数人间的烟火,遭遇多少遇见和告别。可是 他们三匹穿越这世界的狼依旧在一起,没有分离,乔成,雅各和紫丹。 这里是传说中大陆西边的尽头,确切的说,是大陆曾被人踏过的尽头。自从 大毁灭以来,还没有人向西翻越这魂山的峻岭。传说魂山上栖息着大毁灭时代武 士的灵魂,越过了这魂山,是太阳没入地平线的地方。没有人从那里回来过。或 许,那里就是狼族传说中的遁世荒原。 乔成,你感到了什么。雅各站在他的身后。 风呼啸着从耳边吹过。许久,乔成轻轻的说,我感觉到血液的奔流和灵魂深 处的喘息。 它在指引什么?它在召唤什么?亦或如同以前的无数次那样,只是因为躁动 而在血液里游走? 我不能确定。完全不能。我只是感觉他在拼命的想向前。 这是我们在已知大陆上最后的机会。 我知道。 如果它不是呢。 它应该是。 可如果它不是呢。 它肯定是的。 我们已经穿越了整个大陆。 可是你并不知道魂山的背后。 二十一年了,我们的青春,还有我的左臂! 我们一定会到达的!因为我的宿命就是为了寻找这隐藏在世界背后的原野而 流浪!吉普塞鹰族的巫师说我可以找得到!如果魂山背后并不是遁世荒原,那就 一定会展开一片更加辽阔而未为我们所知的大陆!!我们要为我们的灵魂永不放 弃! 是我们的吗。 乔成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紧紧的握住手中的断剑,望着没入山脊的 太阳。 夜风依旧呼啸,把篝火吹的忽明忽暗。飘落的火星像隐没入地狱的灵魂。 帐篷里寂静无声。帐篷外乔成披着跟从多年已经破旧不堪的白狼皮坐在火边 静静地擦拭着断剑。这是决战前最后一刻的安详。命运在明天会上演什么样的情 节,除了神以外不会有人知道。乔成只是仔细的擦拭跟从在身边无数劫难的断剑。 轻轻的抚过挂满划痕但依旧雪亮的剑身,仿佛触摸恍如隔世的往昔。乔成听 见夜风中无数灵魂喑哑的呐喊。他们之间必然有一场来世的纠缠。二十一年,多 少生死,多少轮回,都缘起索隆的勇士,那匹不知姓名的狼。既然他的前世是一 匹战死的狼,那么他也必然有与这狼的纠缠。可是什么呢?他并不知道。相隔一 世的轮回太长远了,早已经忘记。能记得的,只是这狼的血液奔流不息和那片梦 中的原野。 乔成从来没有参透布拉格巫师的那些话。欲望是什么,欲望的背后又是什么。 心中一直在奔腾的那匹狼是在指引他的吗,为什么又是在阻挠。有一种预感告诉 他,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他的灵魂将面临一场天崩地裂的颠覆。不祥的预感。 你不睡的吗? 乔成扭头。紫丹站在他的身后,披着宽大的兽皮斗篷。长发在夜风中飘动, 眼中闪过很久不曾流动的波光。乔成一颤。我睡不着。 你很焦虑。 是。 你看你苍白的脸色和亢奋的眼神。 我等待这一天已经有二十一年了。我生下来就是为了验证这个命运。我从没 有像今天这样的接近它,尽管我并不知道山的那一边究竟是什么。我只是听见它 在灵魂中一刻也不停息的不安的走动。 你恐惧什么。 我不恐惧。这是我的命运,我必须坦然面对。 那如果不是呢。 我会继续流浪。 如果魂山就是大陆的尽头呢。 乔成哑然。于是陷入浓重的沉默。紫丹望着他,眼中是凛冽的光。 你恐惧。你比任何人都恐惧。因为那是你二十一,不,是三十七年的信仰, 所以它必须存在。你从不曾绝望。 可我是狼人。 那又怎样。华丽的借口。你以为那是你的宿命吗。 那本来就是我的宿命。 那是欲望。 为什么。 因为你的心中有那匹狼。 那匹狼就是前世的因缘的轮回,这不是宿命吗?那你说什么是宿命? 我不知道。但你的那匹狼并不是宿命。如果没有那匹狼,你仍然流浪了二十 一年,你仍然到达了这个地方,那才是宿命。在这二十一年里,你时时刻刻听从 他的驱策。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收住它的步伐,可你却跟着它不停的奔波。你不 能忍受它在你灵魂里的咆哮,所以你才要寻找遁世荒。这不是宿命,这是欲望。 乔成沉默。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了你的欲望付出了多么高昂的代价。你的青春,你二十 一年背井离乡的流浪。还有更多你根本不曾留意的东西。 可是有些事你并不知道。 是的,有些事我并不知道。可有些事发生在我和你和雅各的十四年里。我知 道。雅各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 你有勇气这么说吗。 …… 在你的眼里,雅各他只是你宿命的棋子,我说的没错吧。雅各跟从你二十一 年。雅各为你付出了青春。雅各为你付出了友情。雅各甚至把一只胳膊给了你。 他也想去遁世荒原。他相信你的源动力,所以才信任你;他知道你一定要找到遁 世荒原,可你需要别人的帮助,所以一直不离不弃。要知道,雅各他并不像你只 能受到那匹狼的驱策。他可以随时放弃并且离开。可是你呢?你付出了青春和友 情吗?不要把力所能及的好善乐施叫做友情!你只是用你那不切实际的空想一次 又一次的欺骗自己,也欺骗了他!你有想过他的感受吗?不,你没有!你利用了 他!你早已被你的欲望彻底的奴役!你早已经认不出原来的自己! 住嘴!乔成一越而起,把紫丹扑倒在地上,用雪亮的剑架住她的脖子。你这 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女人!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教我!你有过你的母亲因为你的命向 而丧命吗?!你有过十六岁就不得不背井离乡吗?!你有过源动力的使命感吗?! 你有过与我一样的绝望吗?!你只是雅各的女人,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你只 是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品头论足?! 紫丹的匕首这次却没有顶在乔成的脖子上。我没有资格评论你的苦难。但至 少我从不把人生中的不幸归结为命运。紫丹的眼神凛冽但透着清澈的温柔。乔成, 我知道你之所以变到今天这样,是因为狼人狂野的血统。可是命运虽然是未知的, 但命运是可以被创造的。你自己灵魂深处的挣扎与忏悔我们并不得而知。我们在 你心目中的位置对于我们也无足轻重。可你有没有想过,尽管我们认为你做的如 此的冷漠,为什么在如此漫长和艰辛的路途上,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你?雅各他 甘心为你付出了那么多,是因为他认定了你是他可以信任的朋友!我…… 乔成扭转身,看见雅各披着披风,正站在他的身后。独臂的身影,坚定的像 一块钢。 天边是血色的朝霞。 乔成踩灭篝火残留的火星。该出发了。 每个人都在最后整理着行装。 二十一年的寻找,终于要有答案了。乔成说。 雅各走到他身边。不论怎样,我还是愿意再相信你一次。 谢谢。 雅各头也不回的向前走。紫丹扭头看了乔成一眼,也向前走了。 乔成叹口气,迈开步子跟上。 魂山铁色的筋骨千劈万刃,仿佛是融化的铁水在一瞬间凝固般狰狞。空气中 悬浮的灰蓝色的烟雾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这是大毁灭留下的墓碑。辐射肯定已经 严重超标,空气仿佛留着锋利的棱角带着划痕流过他们的肺。三个人相互搀扶着, 在黑曜岩般坚硬而锋利的岩石间寻找着不曾有人开拓的路径。 也不知走了多久,翻越了多少山岭。时间就在这无止境铁黑色岩石的森林里 胶着。每个人都疲惫不堪。脚上,身上,脸上都是纷乱的血痕。 他们正穿行在一条狭长的山谷。连风都不曾流过,灰蓝色的烟雾始终浮在身 边,已经红肿的眼睛不停的在淌着泪。魂山寂静的仿佛是地狱的入口,没有一丝 的声音。空旷的山谷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凌乱的脚步和碎石滚动的声音。这无边 的寂静怪诞的让人感到压抑,仿佛传说中栖居在魂山的大毁灭时代的武士的亡灵, 正在屏息凝神的从两边刀劈般锐利的峭壁中俯视着他们。抬起头,只有一线的灰 色的天空,两边是森然的峭壁,仿佛身在囚室中仰头望见狭窄的天井,一种无以 言表的绝望与窒息。仿佛上面的世界的天空并不属于自己。 三个人坐下歇息,靠在石头上,瘫软的像一堆泥。紫丹大口的喝着水。乔成 和雅各都点了一支烟。 深深的吸了一口。辛辣的烟草味冲进了肺里,驱出了那灰蓝色浊重刺鼻的空 气。乔成歪着头看着头顶上的一线天空。天空是寂静的灰色,像一张没有表情的 脸。一切都平静的那样诡异。 一声辽远的啸叫破空而出,撕裂了这无边的寂静。 什么声音?三个人的肌肉早已紧绷起来,手都已经扣在了剑上。 这种叫声很熟悉…… 是鹰神!是鹰神!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叫了起来!抬起头,正看见那黑色的身 影略过这眼前一带狭长的天空,是鹰神,真的是鹰神!展开辽阔的双翅,傲慢的 巡视着这灰色的天空。 鹰神!鹰神!遁世荒原的守望者! 遁世荒原!我们成功了! 三个狼族的流浪者,一下子抱在了一起!二十一年啊。太漫长了。什么样的 生命可以经受的住二十一年的守望。这样的等待,太漫长了。数不尽的颠沛流离 和血雨腥风,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然而今天,现在,这一刻竟这样猝不及防的降 临! 是杀气。 敏锐的狼族在一瞬间嗅到了杀气。 不只是一个。是一群。 是什么?!三个人突然安静下来。荒芜的山谷立刻又恢复了寂静。会是什么? 在这大陆的尽头,鸟儿都不会歇脚,荒凉的连岩石都不会生育的山谷,会是什么, 成群结队,有着如此重的杀气的源动力? 一个灰色的身影伫立在千刃绝壁的边缘,冷漠的俯视着山谷里三个渺小的身 影。灰色的天空下,只可以看到那倔强上竖的耳朵和瘦削的身影。 是岩狼。传说中自大毁灭以后游荡在大陆最西端没有人烟的原野上的异种, 大毁灭造就的怪胎。狼的身型,狼的血脉,可是有岩石一般坚实的躯体和顽强的 生命,在几乎没有水源,没有生命的遗忘之地,蓬勃而坚强的存活着。没有人知 道他们凭什么活下去,只知道它们的残忍和顽强一如岩石的坚冥。很少有人从岩 狼的领地活着回来。至此,三个狼人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里是大陆有人的足迹 的尽头。这里是岩狼的领地。 快跑!! 三个人顺着刚才的方向开始狂奔。岩狼高傲的身影像一尊雕像纹丝不动,四 下依旧是一片寂静。脚步和那些碎石碰撞的声音使得这寂静更加的诡异和不可琢 磨。鹰神不再啸叫,像无声的纸鸢滑翔在他们的头顶。这一切像一个离奇而可怕 的梦境。他们三人如此的疲于奔命,就仿佛是三只放进了魔法师魔宫里仓皇不知 所措的老鼠。 嗷—— 震慑这山岭的嚎叫终于响起。那只伫立在山崖上的头狼仰天长啸。魂山绵绵 不绝的荡漾起这悲凉的回声。山谷终于不再寂静,因为主人已经回家了。在那狭 长的山谷两壁,不知有多少狼的嚎叫在呼应着头狼的召唤。整个山谷生机勃勃的 苏醒了,带着嗜血的欲望。魂山的主人要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迎接着来自远方的客 人。尽管他们都是狼的血统。 准备好你们的剑。再往前翻过这山岭就是遁世荒原了。我们自重吧。 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什么表情也没有,脸色都如同纸一般的苍白。什么话 也没有说,只是握紧手中的剑,加快脚下的步伐。在他们的身后,又传来头狼愤 怒而悲凉的召唤。顷刻间漫无边际的狼群在悬崖的两壁出现。在某一个时刻,就 突然如同圣经创世纪中的洪水一样,从山崖的两侧瀑布般倾泻了下来,仿佛是灰 色的洪流,在突然间充塞了整个峡谷,向他们飞快的涌来。狼群发出不应属于狼 的低吼声,距几个几个擅闯者越来越近。三个人已经拼尽了全力,可是身后岩狼 泛着磷光的牙齿越来越清晰。这是宿命开的一个残酷的玩笑。在绝望悬崖所在的 山脉里,住着的,竟然是一群岩石一样缺乏灵性的狼。而这群狼,正在疯狂的追 逐三个同样是流着狼的血液的人。这山脉的背后,就是那传说中所有流淌着狼的 血液的生灵的极乐净土!这里本不应该有这样的一群狼!而狼是一种血统高贵的 动物,更不可能同族相残!不可思议的时间和空间,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天空 中盘旋的鹰神,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山谷的尽头是魂山铁黑色陡峭的山峰。他们渐渐的陷入了潮水般涌来的狼群 里。岩狼只是有狼的形状而已。有一双翠绿色残忍的眼睛,身上没有狼所应有那 厚厚的毛,而是一层像犀牛甲岩石一般的皮肤。有钢一般坚硬的牙齿和匕首般锋 利的爪。身材瘦小却极富侵略性和攻击性,有聪明的大脑懂得协同作战的优势。 它们奔跑着,在三人的身边不住的咆哮,一边躲开他们的剑,一边伺机准备扑上 去既而如潮水一般的一拥而上,使用群狼惯用的战术。 他们不停的挥舞着手中的剑。偶尔也会有一两具尸体倒下去。但更多的时候, 剑并不能伤到它们。它们很灵活,而身上又覆着坚硬的皮甲。它们奔跑着,很有 耐心,并不急于下手。在伺机扑倒一个人;而如果并没有什么机会的话,就只是 追逐,不停的用锋利的爪和牙袭扰他们——岩狼都是经验老到的猎食者,懂得如 何分工合作,明了什么时候机会成熟。三个狼人终于明白这形容干枯的瘦小动物 为什么会成为西部传说中最可怕的动物。不仅仅因为他们的顽强和残忍,更因为 它们的狡猾与智慧。三个人靠的很紧,在这样的时候,只能相互依靠。一旦分开, 顷刻间便会被狼群的潮水吞噬。 地面的坡度陡了起来。眼前就是山脊。一旦爬到山上,就可以躲开平地上狼 群潮水一般的攻势。 尽管这次已经不是杀戮而是逃命,可乔成的血液依旧在沸腾。见到刀和血便 会起杀气,这是狼的本能。这山的背后就是三十七年轮回的终点,此刻灵魂中的 那只狼亢奋异常。 突然间身边少了一个人。跑过了数步扭头才看到是雅各摔倒了。只有一只胳 膊,重心本来就不稳。被一匹狼狠狠的在腿上扯了一下,倒下了。残叫随即响起。 潮水一样的狼群发出贪婪的嘶叫立刻就把他淹没了。身后只是看到更多的狼绕过 那几乎挤成一座小丘的瓜分者,像雪崩一样推进过来。 雅各的惨叫撕心裂肺。 你还要跑到哪!紫丹突然停下,刀一挥,倒下一只就势要扑过来的狼。 可是,乔成也挥舞着断剑。 你难道真的要自己去遁世荒原吗!你难道真的就这样丢下雅各不理吗!你算 什么狼人!紫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潮水般迎面涌来的狼群中,雅各!我来了!! 振作!! 没有时间发傻,顿时已经有三匹狼扑到了身上。乔成也就是心里被紫丹刚才 几乎喷火的眼神燎了一下。于是也转身,奋力的逆流而上,朝着雅各跌倒的地方 杀过去。岩狼残破的躯体不时的飞到空中,可流的更多的是他们自己身上的血。 雅各!雅各! 你的雷呢?乔成问紫丹。 怎可以,会伤到雅各的!雅各!雅各! 又听见雅各撕心裂肺的声音,断断续续,模糊而凄厉。紫丹!……你这个蠢 女人!!不……不要过来!!保护好……自己快往前冲!我已……已经不行了!! 遁……遁世……声音嘎然而止。紫丹和乔成一怔。 紧接着,一声巨响,狼群中冲天的火光腾起。雅各在最后一刻引燃了装雷的 背包。猛烈的气浪把岩狼完整或是残缺的躯体喷向天空,狼群被炸出一个很大的 豁口。乔成和紫丹就势滚倒,等气浪和碎片刚刚吹过,转身向山谷的尽头继续奔 去。没有死伤的岩狼有朝着那个方向犹豫的追了几步,可乔成和紫丹已经趁着这 个机会爬到了山上。受到了震慑的狼群暂时停下了追赶的脚步。 夜。 雨下的极大,伴着电闪雷鸣用强腐蚀性的液体冲刷着魂山铁一般的脊梁。魂 山应该是大毁灭的遗迹,不然不会下这样的死亡之雨。在这样的雨天,即便是岩 石一般强悍的岩狼也会被腐蚀掉皮肤的。 山洞里一片漆黑寒冷。没有生火,害怕被岩狼知道了位置。 紫丹靠着洞壁坐着,一块巨大的斗篷把身体紧紧的裹起来,望着洞外发呆。 乔成抽着烟,用斗篷仔细的擦拭着那把断剑。剑锋满是豁口,一天之间就旧了十 年一般。 喝点水吧。 我不渴。 乔成拎着鹿皮的水囊。紫丹依旧望着洞口出神,一脸的漠然。 我…… 只有雨声和低沉的雷声。乔成想讲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可又并不 知道怎样开口。紫丹始终是一脸的漠然。乔成想起了在狼群中突围雅各跌倒时紫 丹看自己的那一瞬。那几乎喷出火焰的眼神。 你终于放手了。你的梦就在眼前。你可以松开一直握着他的手了。紫丹幽幽 的望着乔成。 可是那时即便回头…… 你不必解释,我全明了。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天,我就明白这一天早晚会来临。 我只是觉得雅各可怜而已。他信托了一个不该信托的人。他把一个朋友能给你的 全都给了你。最后,把生命也交给了你。可是他到死的那一刻可能还不愿相信, 他的身份,不过是一颗棋子。 不……不是那样的。乔成感觉阵阵寒意从脊椎渗上来,不是,不是,我…… 没有没有把他当棋子…… 你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你也知道,在那样的狼群中是没有可能的…… 你没有试,怎知道不可能?那是你根本不在乎!当你的欲望展开在你的眼前 的时候,朋友在你的眼里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甚至是把一切都交给你的朋友! 要是在以前,乔成的剑早已架到了紫丹的脖子上。可现在,乔成只是感觉到 自己的虚弱。自己的道德正一丝一丝的崩溃。只是最后一道自尊还支持着他顽抗 着。可是灵魂中那只高傲的狼已经在嘲笑他。 我们都是寻找遁世荒原。各安天命。 哈哈哈哈。紫丹惨笑着,又是命。你为什么不换一个不太荒诞的逻辑呢。你 们二十一年的时间,就可以被这个词一笔带过的吗。你自己的心里是这样想的吗。 乔成终于不再反驳什么。他灵魂里的狼对着渺小猥琐的自己放声大笑。他望 着这个和雅各在一起十三年的女人。她的憔悴和绝望无以复加。可直到这一刻, 他依旧不清楚,这个女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已经凌晨,可是雨势并没有见小。乔成倚着洞壁,裹紧宽大的披风。遁世荒 原就在不远的前方。可雅各的灵魂已经永远的留在了魂山黑色的岩石上。二十一 年了。乔成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雅各,有着栗色的头发和琥珀色透明 的眼睛,脸上永远挂着灿烂的笑容。 二十一年一起穿越整个大陆,多少血雨腥风,把雅各变成了一个表情冷漠的 独臂的男人。这一切,真的都是因为我的自私吗。朋友,什么是朋友。在这孤独 而绝望的旅途上,相互依靠支持,二十一年不曾分开。记忆如流水般静静淌过, 二十一年的往昔恍如隔世。可自己那时却真的没有勇气回头去相信一个奇迹。那 匹狼在灵魂中咆哮着,向前啊!雅各何尝不想去往遁世荒原。他临死前最后念出 的还是那个梦乡中名字。可是自己却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乔成在一瞬间体会到 雅各引燃背包中那封禁的火器时那无以言表的绝望。二十一年的朋友就这样离去, 仿佛中途下车的旅伴。车还是继续向前,扭头时只看到那个模糊的身影。这到底 是欲望还是宿命。我到底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乔成泪流满面。 紫丹瘦弱的身躯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他的怀里,带着惶恐和不安紧紧的搂住 了乔成。乔成轻轻的拥住了她,尽力安慰让她平息下来。可是紫丹却抖的更厉害, 嘴唇顺着乔成的脖子一直吻了上来。 这次,乔成感到了彻底的困惑。七年前新布拉格那个梦一样的夜晚至今也仍 是一个不解的梦。可是今天,现在,这个跟从了雅各十三年的女子在雅各的灵魂 尚未踏上黄泉之路的夜晚。乔成的手下意识的扣紧紫丹的身躯,可是自己也完全 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和紫丹要做什么。一切都这样的离奇和突如其来。紫丹到底 想的是什么?在乔成的大脑尚未反应清楚,紫丹柔软的嘴唇已经顶在自己的唇上。 乔成仿佛感觉雅各的灵魂在那深暗的角落里注视他。可紫丹固执而倔强的顶开了 他的嘴唇。道德。道德。朋友的女人。死去朋友的女人。尸骨未寒的死去的朋友 的女人。紫丹在他面前斥责自己下劣的场景。雅各灵魂默默的注视。迷乱而复杂 的纠缠。紫丹的舌头在自己的舌头上野性的摸索着。他只知道本能的欲望在熊熊 的燃烧起来。他的舌头既而更加粗暴而野性的伸了过去,霸道的蹂躏着紫丹的舌 头。两个人似乎像饥渴的兽一样纠缠在一起。 自己在干什么。乔成完全不知道。于是他问灵魂里的那匹狼。和新布拉格的 夜晚并不一样。这匹狼是如此的亢奋。它在挣脱着,撕裂乔成道德最后的桎梏。 紫丹褪下了披风。里面是裸体。美好的裸体。乔成又一次感到了猝不及防的 诧异。这女子…… 你……要干什么。 我要把我给你。 为什么。 我要把我给你。 雅各他…… 我要把我给你。紫丹抓住了乔成颤抖的手,然后颤抖的把它放在了自己的乳 房上。 乔成感觉到脊柱被抽空的虚弱。完全的混乱。一切的一切。他听的见心脏的 跳动和血液的奔流。这是一个比新布拉格更加迷乱和不知所措的夜晚。全然的迷 失。雅各的灵魂从无数个方向沉默的注视着他,无处藏身。紫丹的身体就陈放在 面前,那样的美丽和诱惑。乔成感到欲望的洪水在无垠的思维里浩荡的奔流,席 卷着一切道德与原则。在那一刻,仿佛看到了遁世荒原的辽阔和美丽。紫丹的身 体是那样的迷人。紫丹自己在要他。她正在把自己的美丽用双手献上。乔成最后 的屏障终于土崩瓦解。 魂山的雨依旧没有停息。在寒冷黑暗的山洞里两个人的身体兽一样的纠缠在 一起。两匹狼的血液在炽热的奔流。 在这样一个离奇的不可思议的夜晚。在我二十一年风雨的朋友死去的那天晚 上。我和他十三年的女人做爱。在肆意的呻吟声背后,乔成仿佛听得见雅各尚未 远去的灵魂浊重的叹息。可这似乎并不阻碍他在紫丹身上的狂野和暴戾。紫丹一 直挣着双眼,无论呻吟或是叹息。眼睛中似乎并没有肉体纠缠的情欲。她仿佛是 在乔成的眼睛中阅读着什么。 在那最后的一刻,两个人的血液已经沸腾。紫丹的脸带着巨大的痛苦与无上 的欢乐扭曲着,温冷的泪水静静顺着脸颊流下。无可形容的沉沦和绝望。可即便 是那一刻,她的双眼依旧没有合上一瞬。 乔成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原来一生中有些人是注定要对不起的。穷尽一生 也没法抵还。 紫丹死死的咬住了他的胳膊,狼族锋利的犬齿撕下了那块肉。 雨渐下渐停。天空微明。 乔成点着一支烟,裹着披风坐在洞口。紫丹裹着披风,坐在洞口的另一端。 两个人木然的望着外面微微发亮的天空和魂山黎明黑色的身影,沉默的像两尊石 像。 乔成抚摸着紫丹咬伤的伤口,始终也不会明白紫丹到底想的是什么。但他明 白,这一夜过去后,可能有些东西全然的永远的消失了。七年以前在新布拉格, 他们留下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七年里,举手透足之间无人知晓的缠绵与温情。 但她是雅各的女人,于是一切都最终变成了一场没有结果的纠缠。七年里,再没 有一刻身体的接触,只有不经意间的眼波流转而已。两个人可能都不知道对方在 想什么。有雅各在中间。两个人像是一对势均力敌的棋手,在微妙的环境中博弈。 于是这种暧昧愈沉愈深,终于变质成为两个人所不敢面对的东西。 纠缠。七年的纠缠。许多初衷早已在这纠缠中改变。 这个夜晚,这样的方式,终于自杀式的给了这段纠缠一个明了的答案。因为 不再暧昧。当暧昧不再暧昧的时候,结局如果不是明朗,便是凛冽。这是一种发 泄。用肉体的亲近宣告灵魂的别离。 有些人是命中注定要对不起的。穷尽一生也没法抵还。乔成总是在想,如果 有那么一天到了遁世荒原,有些话一定要说给雅各听。可已经来不及。世界是一 个舞台,可总是在你没有准备好登场的时候把你推到了舞台的中央。一切都是那 么的措手不及。二十一年的友情。青春。激情。一条左臂。生命。还有他的女人。 乔成终于把一个人可以如何的对不起自己的朋友做到了极致。雅各用死亡成全了 他的高尚,而苟活下来的乔成只能用自己残缺的生命印证自己的猥琐与自私。乔 成想起很多年以前大祭司的话。他的命很硬,会克人。于是有了自己死去的母亲 和朋友。这到底是不是宿命? 乔成望着对面沉默的紫丹。 他从没有一刻明白这个女子的想法。太过聪明,容易看破一切,于是拼命的 伪装。可最后把自己逼的无路可逃,玄奥的甚至迷惑了自己。她想要的到底是什 么。新布拉格那个不知所以的吻和这一夜绝望的缠绵。做爱时他手上沾上她的泪 水如此的冰冷。这个跟从了雅各十三年的女人。 纠缠。七年的纠缠。许多初衷早已在这纠缠中改变。 可是她的初衷又是什么。 除了她自己不会再有人知道。 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说。 七年前在新布拉格找鹰族的巫师占卜时,她说,你付的小费太多,我付的太 少,她指的是什么。 我也不很清楚。她的意思大致似乎是说,你向她占卜的东西你一点都不清楚, 而我要占卜的东西其实我早已知道明了。 你问她什么。 紫丹不再回答。 乔成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与绝望。尽管身后不远就是寻找了二十一年 的遁世荒原。 雨后的魂山死一般的寂静。两个人沿着湿滑的山脊艰难的向西跋涉。天空中 是浓的不开化的铅灰。浊重的潮气低低的浮在四周。眼睛感觉有烧炙感。 天空中传来犀利的嘶叫。鹰神冷漠的身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血液在奔腾,视野慢慢变成了红色。乔成感到那只一直在潜行的狼正在转而 掌控着自己的灵魂。奇怪。并没有血光,没有杀戮,它就这样毫无先兆的接管了 自己的身体。莫非前面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遁世荒原? 寂静无声的山岭间弥散着杀气。在浓雾中,隐现出岩狼瘦削肃杀的身躯。一 只。两只。渐渐的多起来,像幽灵一样不知不觉的浮现,将他们围了起来。一双 双翠绿色的眼睛闪烁着没有任何表情的冷光。 快跑!!乔成抽出断剑,挥舞着,一把拉住紫丹的手,夺路狂奔。 嗷—— 头狼一声凄厉嚎叫。狼群如同灰色的洪水一样顷刻间冲开浓雾的遮蔽,无穷 无尽的涌来。仿佛又遇见了昨天那地狱一般的噩梦。这些不知死亡与疲倦的畜生。 有那么一刻,乔成在想为死去的雅各报复。可水银泻地般奔流而来的狼群只是让 他加快脚步。视野里是一片血色,可却没有杀意。这只狼奇怪的没有嗜血的欲望, 只是引导着乔成不停的向前。可供选择的路径越来越少。狼群从四面八方的山脊 上围了过来。 他们被逼上了绝路。 他们正站在一块像狼牙般从峭壁上伸出的狭长的岩桥上。身后的岩壁刀劈千 刃。对面,亦是峭立的岩壁,中间隔着令人绝望的距离。脚下是地狱般深不可测 的峡谷,灰色的雾气弥漫,无法看清谷底,仿佛是地狱的入口。隐约传来河流奔 涌的水声。没有人知道这被遗忘之地是不是有一条被遗忘的河流。身后,浩荡的 狼群断阻了最后的退路。头狼已经站在了岩桥上。翠绿色冷酷的目光。森森的狼 牙亢奋的龇出。乔成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那腾腾的杀气,正一步一步的逼上前来。 越过面前横亘的峡谷,就可以去往遁世荒原,也可以逃离这些嗜血的狼的领 地。可中间就是不可超越的距离。头狼的距离更加接近,同样属于狼族的眼睛在 对视,杀戮与绝望。灵魂中的狼在咆哮着,血红色的视野和紧绷的肌肉。乔成握 紧了手中的断剑,把紫丹护在了身后。难道我最终的宿命就是死在狼的牙下。乔 成想起了二十一年前死在自己牙下的那匹白狼。它的皮至今仍披在身上。 遁世荒原。宿命。汗水顺着腮边流下,乔成感到一种空白的绝望。紫丹紧紧 的攥着他的胳膊,被咬伤的地方隐隐作痛。他环视四下。对面的悬崖遥不可及。 雨后潮湿的刺鼻的空气。灰色的雾气在脚下的深渊里弥漫。数不尽的岩狼正跟从 着头狼察觉不出的移动。鹰神在头顶盘旋,冷漠的巡视着大地。 头狼压低了脑袋,俯下了身体。 紫丹突然从身后闪出,一甩手把一个背囊甩出去。 雷? 紫丹一把抓住乔成,跟着我,使劲往前跳!! 身后一声巨响,传来狼群凄厉的嚎叫。他们纵身一跃的那瞬间,一阵气浪像 一只巨大的手在身后狠狠的推了一把。他们像无数的石块和岩狼残缺的肉体一样 被冲到了空中,然后划着缓慢的弧线向着彼岸飞去。 活着。 还活着。 乔成庆幸着。他的整个身体悬空着,一只手扣住一块突出的岩石,另一只手 死死的攥着紫丹的手。两个人就这样悬在对面同样狰狞陡峭的岩壁上。他们被紫 丹背囊里那最后的几个雷爆炸时的气浪推了过来。扭头看时,那岩桥被炸断了。 整个峡谷里还弥漫着刚才爆炸腾起的烟雾。不时的有碎石块毕毕剥剥的落下滚落 进深不可测的谷底。狼群悚然的静立在崖边,像一列岩石。 乔成感到一阵释然。鹰神从头顶略过。一阵风吹过,两个人轻轻的摇摆。 还活着。乔成默念。 是啊。 乔成望着紫丹。这个女人。他要让她活着和自己一起去遁世荒原。这是他流 浪二十一年最后还能挽留的一点东西。我把你甩到那块岩角上,你要抓住啊。 不行的,紫丹很艰难的笑了一下。我的那只胳膊已经断了。乔成低下头,看 见那条满是血迹,毫无生气的胳膊。 那…… 不用想了。没有办法的。已经到了这样,听从命运的安排吧。 没有那回事!你不可以!眼前就是遁世荒原了! 遁世荒原?紫丹微微的一笑。那是你的狼人之梦,和我有什么关系。 乔成哑然。只是怔怔的盯着紫丹。紫丹脸上是凄婉的笑容,满是血痕。一个 天大的秘密将被揭开。 大祭司在你走后的第三年死去的。那年我刚满十六岁。 你…… 我压根不是什么狼人。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可能你早已把我忘记。我是你的族人。你的族名叫做乔成?桑多。 乔成感到了一种崩溃式的混乱。整个身体僵住了,忘记了自己是抓着一个人 靠一只手悬在半空中。 从我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我这辈子的归属。我不可能再属于 谁。包括我自己。于是我用了四年的时间找到你。可是你早已把我和你的家乡忘 掉。你的心早已属于那匹狼和那片梦中的原野。我知道,命中注定在你心中我早 已没有位置。从一开始我就已经输的干干净净。一个普通人不可能和一个狼人在 灵魂上有什么交集。狼人只听从他们心中的狼的召唤。喜欢上一个狼人是一个普 通人最大的误会,因为注定不可能有结果。可一切已经来不及。一切早有定数。 我们是孽缘。 我没有什么可以献给你,因为你高傲的灵魂根本不需要。我能做的只有跟从 和祈祷。你是我命中的劫数。是因为我罪孽深重。我从生下来脸上就有一道像你 一样的星纹,但我只是普通人。我明白这是前世犯下的罪过。我只能接受。我只 能跟从你。于是我成了雅各的女人。我的身体并不能属于我所爱的人。以这样的 方式赎清我的罪孽,修得来世的因缘。 我终于明白,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等你,这是我的宿命。 我认命。但我很自私。我仍幻想能够挽留住什么。我想怀一个你的孩子。我 明白我能做的只有穷尽一生的等待。我明白我们最后终于要分开。我无法抗拒生 命这样的空白。在没有你的时间里,看着属于你的血肉慢慢长大,然后度过我的 余生。可是我终于错了。我怀有了不该怀有的念头。于是今天,现在,我遭到了 命运的报应。所以,乔成,放手吧,不要做无谓的努力抗拒命运。 不!不是这样的!你不可以死去!我们要一起去遁世荒原!你怎么也信命! 你对我讲的多么美丽! 紫丹惨然一笑。是有命的。我信命。只是我觉得雅各很可怜。我是希望你对 他好一点。可是注定的事终究不可以改变。所以他死了。 你听着!!我不许你死!!乔成咆哮着。他终于全然感到了绝望。无以言表 的绝望。命运正一件一件的剥离他三十七年短暂的生命中本来就很稀少的东西。 母亲。朋友。爱自己的女人。他一定要挽留些什么,不然生命最终将一片空白。 如果是那样,遁世荒原就只是停留灵魂的空白房间而已。可他又能挽留住什么。 乔成。我跟了你十四年。我好累。这是命,我从没有半点抱怨。我来到这个 世上只是为了等你。其实命运已经给了我很多。命运让我可以在你身边度过这十 四年,没有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很知足。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更多。我想要留 下你的孩子。所以现在我已经受到了惩罚。这是我的命。我的命中注定是不可能 和你在一起的,就如同你的命中注定没有和我的这段纠缠一样。 七年的时间,我太过饕餮。在新布拉格的那个夜晚我就已经用尽了我们这一 世的缘分。我希望得到本不该属于我的东西。终于遭到了报应。 我不知道我最终有没有怀上你的孩子。这只是一个可笑的梦。我有太多的欲 望,结果却把我的生命耗尽,于是连跟从着你都不再可能。我不是一个好女人。 我对不起雅各。我对不起自己。我奢望不该得到的东西。 你……你住口!乔成咆哮着,你听着,我不管你是不是狼人,我不管你是不 是信命!你就是死,也要给我死在遁世荒原!你是我三十七年生命中能留住的最 后一件东西!乔成没有注意到,血已经顺着他的那只攀在岩石上的胳膊流下来。 他拼命的咬紧牙关,可是感到紫丹的那只手在一点点的滑脱。 放手吧。何必呢。紫丹的脸上浮现出令人消魂的美丽。纷纷世事无穷尽,天 数茫茫不可逃。寻找遁世荒原是你的宿命,等待你是我的宿命。我一直都不愿相 信,可结果妄图挣脱宿命,结局却是这样。 用三十四年的时间等待一个需要一生等待的人,太过短暂; 可是用三十四年的孤独等待一个人,又太过漫长。 三十四年,太漫长了。 我一个人已经太累,撑不住了。 所以请原谅我的告别。 可是我不会再让你等待!我不会再让你孤独!遁世荒原就在前面!我们一起 度过这一生剩下的岁月! 放手吧。没有可能了。你看你的左手已经满是鲜血。如果你放了手,你可以 活下去寻找你的遁世荒原,而我也可以用死亡偿还自己欠下的东西;而再这样多 撑一刻,我们只能一起死而已。我犯下的罪孽已经足够深重。不想再多犯下罪孽 以至无可救赎。留下一个赎尽了罪孽的清白的灵魂,我们来世见吧。 你身上有我咬下的疤,我不会认不出你的。 来世我会认认真真的等你的。 我爱你。 乔成用尽全力,最后终于没能够到。紫丹的身躯像一只下坠的鸟,消失在深 渊下的灰色的浓雾之中。 啊! 乔成声嘶力竭绝望的呼号。魂山千百年不变铁色的山峰沉默不语。魂山寂静 的山谷里只有回音绵绵。狼群已经散去,鹰神孤独的掠过天空,冷漠的巡视着大 地。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七年以前在新布拉格,那个鹰族的巫师对紫丹说了些什 么。 你们今生没有可能。你们的命向走势根本没有重合之处。 我知道。 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自己的命自己会不知道吗。 那你还来占什么卜。 如果绝望了,就不会再有希望,就不会再有欲望。 六 风。终于有了呼啸的风。吹开魂山的死寂。四周不再弥漫带着死亡气息的空 气。乔成嗅到风带来清新凛冽的气味。这种神秘的空气的味道,是乔成从没有嗅 到过的。 乔成的视野依旧是一片血色。灵魂中的狼是一种莫名亢奋。他站在万丈的悬 崖之巅,传说中的绝望悬崖。这里就是魂山的尽头。风呼啸而过,吹散了他的头 发。鹰神从空中掠过,发出犀利的啸叫。眼前是灰色的浓雾,像千百年来遁世荒 原化解不开的谜。视野里就是无尽的浓雾,仿佛向前跨一步的世界,就是虚无。 这里是传说中大陆的最西端,自从大毁灭以来没有人类足迹的遗忘之地。 面前,就是传说中狼族的圣地,遁世荒原。 灵魂中奔腾咆哮了三十七年的那匹狼,此刻终于全然的安详。血色的视野里, 传说中的圣地却蒙着厚厚的面纱。 绝望悬崖以外,未有人知晓的世界一片混沌。 三十七年的宿命。二十一年的流浪。乔成无数次的幻想过他站在绝望悬崖眺 望那片梦中的原野的情形。可从没有想过会是今天,现在的样子。 自己穷尽一生所追寻的目标。如今,自己正面对着它。却没有喜悦。心中竟 如此的空旷和悲凉。是的,他做到了。他的血液终于不会再燃起熊熊的烈焰。他 的灵魂终于不再咆哮着一匹永远不肯安息的狼。 可是,代价。 母亲。 故乡。 青春。 二十一年的流浪。 朋友。 尊严。 道德。 爱自己的女人。 …… 他为这一刻付出了太高昂的代价。是宿命吗,还是欲望。这一切似乎已经不 再重要。为了找到遁世荒原,他紧紧跟从那匹狼的引导。乔成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任凭命运把自己生命中本该坚守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剥离。他想拥抱他的母亲。他 有很多话想讲给雅各听。他想紫丹陪在他的身边,不再分别。可是已经完全没有 可能。他们死了。他们或多或少因为他而死。他们或多或少因为他的宿命而死。 他们或多或少因为这遁世荒原而死。 遁世荒原终于就在眼前了。可是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只 有二十一年的风尘留下的灵魂里不可能医好的旧伤和无尽的孤独。那匹狼终于安 息了,可灵魂从此除了忏悔便是一片空白。 母亲瘦弱的身躯终于消失在族人纷乱的刀剑下。 雅各死去时那灿烂的一团烟火。 紫丹瘦弱的身躯像受伤的鸟儿坠落消失在魂山不知名的山谷里。 都是告别。绝望的告别。未曾准备好的匆匆告别。生命中所不能承受的告别。 面朝遁世荒原,乔成把断剑深深的插进土里,长跪不起。 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新布拉格鹰族的巫师的那几句话。眼前就是遁世荒原, 可是他仍然不明白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明不明白又有什么意义。他的灵魂已经 是一片空白。二十一年的寻觅最终只是为了剩下的岁月中一直到死的孤独与寂静? 不过,总算,灵魂中那匹狼沉默了。 他终于不必听从它的驱策。他终于不必继续流浪,去寻找一个叫做遁世荒原 的地方。 紫丹在最后的那一刻,说,她信命。乔成深深的叹息。 可能,这结局就是一场宿命的纠缠的黯然落幕。 已经来到了遁世荒原,可最后终于免不了孑然一身的孤独。 乔成。 一个威严而浑厚的声音响起。 乔成感到灵魂中一震,突然有一种皈依的感觉。 一头高大的白狼正君临天下的踞在崖边一块突起的岩石上。身上是纯种的狼 的雪白而浓密的毛,翡翠色的眼中闪着威严的光。 你是谁?乔成想动手去抽出地上的剑。可是突然之间他被震慑了。这是一个 何其包容和宏大的源动力!他感到全身沐浴在一片神圣的光辉之下。血液在平和 的流动,灵魂中终于没有了那喑哑的咆哮。自己仿佛要在这平和的源动力场中死 去。 人,我并没有叫你。我在召唤流浪在外多年的勇士回到故乡。回来吧,乔成! 这里是你的故乡!你生前那勇敢的灵魂,死后应长眠在我们狼族的先贤祠,而不 应在荒芜的大陆上流浪! 可是我的名字就叫做乔成。 白狼发出一阵没有冷热的笑声。你的母亲从来没有和你说过吗?乔成的灵魂 转世到你的身上的时候,在梦中告诉你的母亲,如果生男孩就叫做乔成,如果生 女孩就叫做紫丹。这,你的母亲没有告诉过你吗? 乔成?紫丹?狼?转世?…… 你……你是谁? 我是镇守西方的狼神索隆。你灵魂中的那匹狼生前是我麾下的勇士,叫做乔 成。 乔成感到了一阵眩晕。恍惚间他想起了二十一年前在部落神山禁地里,那匹 被他杀死的白狼的那些话: ……你是我们狼族的后裔。你的前世是镇守西方的狼神索隆麾下的勇士。你 是狼人。你今天杀死的,是我镇守北方的狼神巴德诺的肉身。在前世是我杀死了 你,所以今天这是因果之报,宿命不可逃…… 这些话说的是什么? 自己的身世又是什么? 我是谁? 我为什么用了二十一年来到这里? 乔成感到了一片虚无和混沌。三十七年以来,他只是知道他一定要找到遁世 荒原。他只知道那是他的宿命。为了让自己的灵魂可以安息,为了跳出流浪的命 运,他历尽一切艰辛,经受了灵魂上巨大的苦难,被命运剥夺了一切却在所不惜。 可是现在,他感到了一种全然的空白。他似乎意识到,这一切的一切,是前 世的一场纠缠而已。 我要向你致以整个西方狼族深深的谢意,不远万里的穿越整个大陆让乔成英 武的灵魂能够重归故乡。我以镇守西方的狼神之名,感激和祝福你。 哈哈哈哈!乔成仰天长啸。感激?祝福?我现在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狼神, 我想知道一件事。 请讲吧。 我想要知道这匹狼的前世和我的纠缠。 狼神的声音威严而苍凉,跨越了一世轮回的喧嚣。 在前世。我手下最优秀,最勇猛的战士,他叫做乔成。是一匹长着雪白的毛, 有着纯正而高贵血统的西伯利亚狼。在狼族上一次圣战过后,我率领我的英雄们 回到故土时,乔成对我说,他爱上了一个人类。他要追随她而去,冒着灵魂不能 重归故里的危险也在所不惜。那个女子,名字叫做紫丹。 跪着在聆听的乔成浑身一颤。 乔成一直跟从着紫丹在大毁灭后荒芜的原野上漂泊。可是因为跨越着种族, 紫丹从没有把乔成当作是亲近的朋友。乔成高傲的心不停的流着血,可是从没有 离开过紫丹。 最后他们流浪到了战败了的镇守东方的狼神巴德诺的领地。巴德诺战死后, 转世成为狼人,潜伏在一个部落的勇士身上,这个男人,名字叫做桑多。 父亲?我的父亲? 紫丹病倒了。乔成去为她寻找食物时,遇见了正在狩猎的桑多。桑多杀死了 乔成。乔成的灵魂迟迟不肯离去,守在紫丹身边,绝望的一直看着她死去。他唯 一的希望是来世还可以再见到她,于是一直等到看清了她灵魂的去向后才顺着那 个方向转世。三年后,紫丹的灵魂在乔成转世的那个部落找到了归属。这一切都 是命。那一年,你三岁。 你的父亲桑多战死,于是巴德诺的灵魂只能再次转世,最后寄宿在了你的部 落的镇守兽身上。在你十六岁那一年,你杀死了它。这纷繁的世事终于环环相扣, 结成了今世的纠缠。 乔成僵直的跪在地上。 我和我的父亲。 我和白狼。 我和紫丹。 我和乔成。 …… 这一切的一切,是一场喧嚣的宿命和繁华的轮回。 原来自己已经过去的三十七年,也不过是他人宿命棋局里的一颗棋子。童年 的歧视,二十一年的流浪,原来只是因为前世的一场无始无终的纠缠。谁可悲? 谁又不可悲?谁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里? 紫丹含笑着绝望的死去,是因为她前世欠我的。 连自己敬为神的父亲,原来命运也捉弄自己一般的是一个狼人。 那我又是谁?我做了什么? 从感觉到灵魂里那只狼的召唤,我就一刻不停的寻找着一块叫做遁世荒原的 原野。这是我的信仰,我的宿命。可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谁。可是谁又能想到,奔腾的血液,咆哮的狼,原来只是为了送一个前世的 迷失在遥远的旷野里的游魂回到故乡? 一世的轮回太长,那匹狼早已忘记他的初衷。他只是累了。他想回家。 乔成一直僵着没有动。他觉得,自己被全然的颠覆了。 乔成,我的勇士。你太累了,一匹狼不该爱上一个人类,更不该陷入这宿命 的纠缠。回家吧。先贤祠里祖先伟大的灵魂们在等待和召唤你。那里才是你永远 可以停留的故乡。 嗷—— 一声苍凉的咆哮破空而出。乔成感觉浑身一冷,仿佛身上的血液被抽出一般, 身体突然感到崩溃般的虚弱。他明白,在他灵魂里停留了三十七年的另外一个灵 魂,正在离开他的身体。这是灵魂摆脱肉体的感觉。这种血被抽出的感觉波及到 了全身。一种无以言表的寒冷和空旷的感觉。他甚至感觉自己的源动力和生命在 一点一点的消退。 乔成虚弱的躺倒在地上。他看到一匹蓝色的幽灵一样的狼的身影浮出了他的 身体,飘向了狼神。视野里的血红色渐渐褪去。他也叫乔成。他们之间有跨越一 世轮回的纠缠。终于结束了。他要回家了。 又是一次告别。告别了这个跟从了三十七年的灵魂意味着,他,乔成,不再 是狼人了。 这是一次更加沉重的告别。 一个寒冷的念头划过了乔成的脑海。 狼神! 什么?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没有搞明白! 请讲。 这个灵魂要跟你回到你的领地去了? 对。 长眠在你们狼族的先贤祠里? 对。 从此不再奔腾咆哮? 对。 那……我去遁世荒原做什么?我自十六岁诀别故乡,二十一年的流浪,只是 为了找到这个地方,从此它可以安息,我可以不再流浪。你现在已经带走了它, 那……难道说你要带它到前面这一块原野吗?这是你们的领地吗?狼族的先贤祠 就在这里吗? 白狼很迷惑。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眼前这一片原野,就是遁世荒原吗?这里就是我一直在找和你 要带着他去的地方吗? 哈哈哈哈!狼神放肆的大笑。 乔成感觉到浑身的毛发开始倒竖。 所有的狼人都饱受他们灵魂中那只狼的困扰。 他们有无尽的狂野的欲望。那只前世与他纠缠的狼越有野性,他的源动力越 强,受到这欲望的困扰就越大。 于是祖祖辈辈的狼人们就杜撰了一个遁世荒原的神话,并穷其一生的寻找这 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事实上,人只有拥有了神一样博大的胸怀,才可以平伏灵魂中这匹狼的欲望。 遁世荒原,不过是狼人狂野,流浪,欲望的一个华丽的借口。 遁世荒原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 遁世荒原只存在于人的心里。 如果一个狼人有了神一般的博大和坦荡,足以平伏心中的那匹狼, 那么你的心中,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遁世荒原。 那……乔成发出嘶哑的声音。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遁世荒原。 只有可以平伏欲望的博大之心 那……这悬崖的背后…… 你见过海吗。 风吹过,狼神和那匹纠缠了一世的狼的灵魂消失在灰色的浓雾中。绝望悬崖 上只剩下了乔成一个人。起风了,浓雾如同海浪般卷过。乔成的四周一片混沌。, 风中隐约传来鹰神犀利的嘶叫。 母亲。 故乡。 青春。 激情。 朋友。 爱自己的女人。 二十一年的流浪。 三十七年的生命。 乔成为了自己的欲望献上了昂贵的祭品。那曾经被他认为的宿命和信仰。 他曾经诅咒命运把自己生命中值得宝贵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剥离。他终于明白, 剥夺他生命中宝贵的东西的,正是他自己。他自己的欲望。 他不假思索的跟从了那匹狼。 他为了那匹狼把自己的所有双手奉上。 他跟从了魔鬼。 他跟从了欲望。 他终于发现了欲望的虚无缥缈,在一瞬间就全部消失了,仿佛是一场幻觉。 就像这随着强劲的风涌来浓雾,迷失了生命的本质。 当有那么一天,他终于触到了欲望的边缘,他才发现欲望的本质是如此的空 虚。 可回过头来,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把自己出卖给了欲望。 赐予他生命的母亲。 相濡以沫的朋友。 因为爱他而献出一切的女人。 灵魂可以安息的故乡。 二十一年的青春和绝望的流浪。 三十七年的生命。 他把自己能够出卖的全都出卖给了欲望。 于是欲望也终于出卖了他。 他还能挽留什么。 他的生命已经一片空白。 新布拉格的巫师那嘶哑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 华丽的借口掩盖着真实的欲望 为欲望驱策只是给灵魂添上更重的伤 擦亮自己的眼睛看清欲望背后的本相 有勇气跳出欲望就可以感觉到灵魂的清爽和生命的坚强 生命不是虚无的空壳 灵魂不是欲望的坐骑 彼岸的花朵永远美丽而不可及 那是因为它生长在你的心里 阻挠你去往遁世荒原的不是千山万水 却正是那匹不肯安睡的狼 在这一瞬间,乔成全然明白了那苍老的巫师充满智慧的劝告。 可一切已为时已完。 乔成甚至连可以失去的东西都所剩无几。 遁世荒原到底在哪里? 遁世荒原本来是一片平伏欲望的净土,可祖祖辈辈的狼人们却把它看成是最 大的欲望。 这是遁世荒原的悲哀。 这更是狼人们的悲哀。 三十七年的信仰,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原来一切只是欲望的一个美丽的谎言。 可是自己已经身临其境。 绝望悬崖之巅,只剩下乔成寂寞的身影。 环视生命中一片彻底的空白, 耳边响起了狼神的话。 如果一个狼人有了神一般的博大和坦荡,足以平伏心中的那匹狼, 那么你的心中,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遁世荒原。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遁世荒原。 只有可以平伏欲望的博大之心。 乔成泪流满面。用手去拭时,却是一片殷红。 他哭出的不是泪。 是血。 浓雾在不停息的疾风中渐渐散开,绝望悬崖前展开了一片从来没有人看到过 的风景。那风中的气味乔成从来没有嗅到过,因为那是海风。绝望悬崖前,是辽 阔的海。 浓雾散尽,天空是一片大毁灭以后大陆上罕见的纯净的蓝色。平静的海是一 片蔚蓝色有着波浪的原野,辽阔的像整个世界,在极远的尽头消失在天空中。海 浪击打在绝望悬崖的脚下,阵阵涛声轰鸣。深秋的夕阳从海面上斜射过来,灿烂 的金色仿佛让人看到了天堂。鹰从天空掠过,发出犀利的啸叫,傲慢而冷漠的巡 视着大地和海洋——原来它们既不住在遁世荒原,也不是神。鹰是属于天空的。 海风带着腥味粗暴的吹过乔成血已经凝结的脸颊。 不过这一切他没有看见。 他看不见了。 他的双目失明了。 七 每年的秋天,客栈的客人会多起来。奔波了大半年的人们,都该回家了。大 路上的客人一多起来,客栈的生意自然会好的。 乔成总是很执拗的要老伴把他搀到前厅的吧台,然后一个人一边吸着烟斗, 一边听着南来北往的客人说着大陆上各种各样奇异的见闻。有时候心情好的时候, 会让曼莎给他一瓶马特尼,然后一次喝光。 老乔成总是很沉默寡言,但偶尔会因为一些大陆上的见闻或是典故跟别人吵 的不可开交。执拗的近乎顽固。客人念及他是一个老人,还是一个盲人,于是往 往以老乔成的得胜且喋喋不休收场。 新元157 年,深秋。 一个深秋寒冷的夜晚。前厅依旧是平时那种不是很吵闹但绝不安静的气氛。 乔成安安静静的坐在吧台的角落里,一个人喝着一瓶马特尼。旁边两个小伙子谈 话的声音很大,内容也吸引了酒吧里的很多人。 ……那是鹰神!不是普通的鹰! 你怎么知道? 我的一个朋友认识一个狼人,他告诉我的。 狼人!一屋子的人发出了很感兴趣的声音。 小伙子讲话的声音更加的自信和企图吸引更多的注意。 听他说,在狼族的传说中,鹰神是住在遁世荒原的神。只要看到了鹰神,跟 着它,就可以去遁世荒原。 人群一片啧啧声。小伙子似乎更加得意,于是讲的更加的起劲。 狼人都有一种怪病,只有到遁世荒原才治的好。众人一片寂静。老乔成不知 为什么被狠狠的呛了一下,拼命的咳嗽。 遁世荒原在大陆西边的尽头,魂山的西边。 一个女人小声的惊叹。 小伙子顿了一下,魂山浓密的森林里,住着大毁灭时代死去的武士的幽灵; 在魂山的西边,就是遁世荒原。那是一片闪光的原野,天空中翱翔着鹰神,地上 是狼和狼人。不过那个地方实在是太遥远太难去了,有很多狼人都死在了去往遁 世荒原的路上。 人群一片寂静。 老乔成苍老嘶哑的声音响起。小伙子,你去过? 我去那里干什么? 那你既然没有去过,那你怎么知道? 我听我的朋友说的。 那这么说,你的朋友去过? ……你这不是抬杠吗? 不是抬杠。说话要说实话,不可以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你这老头!难不成你去过? 你看我有说过吗? 你…… 小伙子,我只是告诉你说话要说实话,自己没有把握的事,就不要胡说八道。 就是胡说也不用你管!没有人愿意听你在这里倚老卖老的教训人! 小伙子一付剑拔弩张的架势。 你这小伙子,怎么一点都不懂礼貌!年纪轻轻,要懂得尊重老人!角落里一 个低沉的女人的声音。 我有没有礼貌,犯不着…… 小伙子扭头的瞬间,却发现一把剑已经顶在了他的脖子上。黑衣的女人不知 什么样的身手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向那个老人道歉! 小伙子脸已经吓得煞白。 老……老伯……对,对,对不起……原谅我,我,我吧…… 老乔成喝了一口马特尼,轻轻点了一下头。 黑衣的女人收了剑。下次如果我撞见你对老人说话还是这么不礼貌,就不是 道个歉这么简单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小伙子狼狈的夺路而逃。 女人在乔成身边坐下。 你喝点什么?我得谢谢你,请你喝一杯。 女人笑了笑。马特尼好了。现在的年轻人气越来越盛,像一群笨鹅。 你也喝马特尼啊。 多年习惯。 你……我听你的声音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吧。 大概……和你差不多吧。 刚才听见你移动前后的声音,身手还是很敏捷呐。 过奖。你的眼睛? 瞎了。 很多年吗? ……有……二十年?忘记了。 不好意思问一下,怎么回事? 辐射病。曼莎!乖孩子!酒呢? 已经拿到手了。女人笑着抿了一口。是你的女儿?长的可真漂亮。 呵呵。老乔成喝一口酒。我都没见过呢。 真的是长的很漂亮。多大了? 刚满十七岁。 如果我的孩子还在,就是二十了。女人轻轻的叹息。 怎么? 伤心的很,不提也罢。 吸烟吗? 不了,谢谢。 两个经历了岁月的老人淡然而愉快的喝酒聊天。酒吧里依旧是那种不太吵但 绝不安静的气氛。 酒已经见底。 有件事很好奇。女人问。 请讲。 你胳膊上那块伤疤是怎么回事?哦……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那伤疤大的吓人, 当时一定很痛吧。 是啊。被……狼咬伤的。 两个人许久的沉默。 女人喝完最后一口酒。还有,把话题拐回刚才,你……觉得遁世荒原……存 在吗? 乔成愣了一下。那是狼人们的事,我怎么会知道。或许有,或许没有。或者 换一种说法吧,你信它有,它就有,你信它没有,它就没有。毕竟没有人见过嘛, 那只是一个梦罢了。狼人之梦。 女人许久的沉默。 留宿吗?这里还有好房间的。给你打个狠折吧,一折,怎么样?一天只要你 五个铜元。 哦,谢谢。女人笑了笑。我还要赶夜路呢。谢谢你的款待。这算你女儿的小 费吧,千万收下。再见。 黑衣女人转身风一样的离去。 客栈的门落寞的响了一声。 乔成喝下最后一口马特尼,突然觉得怅然若失。那个女人的感觉似曾相识… …应该不是吧。他苦笑了一下。都二十一年了。再说也不再是狼人了,也没有那 么敏锐的感觉判断是谁了。突然听见曼莎的尖叫,爸! 怎么了? 刚才那个女人留下了一根标准金条!! 老乔成彻底蒙了。 这是谁呢?他自言自语。 如果他的眼睛没有失明的话,他就会看到。 他就会看到那个女人衰老可依旧流转的眼波一刻也不曾离开他的身体。 他就会看到那个女人一直用手捂着嘴,离开的时候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他就会看到那个女人严重变形和残疾的身体,一条机械臂和一条机械腿。 他就会看到那个女人脸上一条微微发紫银色的星纹。 可是他失明了,于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前厅里依旧是那种不是很吵但也绝不安静的气氛。 老乔成掂着那块标准金条,静静的抽着烟。 八 初秋的阳光撒满原野。这是一个难得晴朗的好天气。 岩洞口射进金色的阳光,微尘在空气中荡漾。 母狼宠爱的舔着刚刚出生的第四只小狼。小东西长着稀稀拉拉的绒毛,像一 个脱毛的绒毛玩具,没有学会睁眼,正死死的闭着眼睛,含着母狼的乳头。 母狼用舌头耐心的舔着它的绒毛。 舔到乖乖的蜷着的前爪,母狼似乎看到了什么,以为是脏东西,又多舔了两 下,没有舔掉。原来是胎记。 是的。 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像一块被咬的伤口。 初秋的阳光射进洞里。母狼不再留意,接着舔过小狼其他的部分。小狼浑然 不觉,只是死死的闭着眼睛,含着母狼的乳头。 阳光下,那暗红色的胎记,像一块被咬的伤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