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同民主德国最后一任驻华大使的交往与交谈(3) 大使下面的陈说,使我有些惊异。他说:我们犯了很多错误。总结这些错误, 可以做两个小时的报告。但有一个事情我要说,就是如果我们没犯错误,我们也 只能失败。这是一个不能否认的问题。现在我们同志中有一个讨论,就是我们失 败的原因到底在哪里?有的人说,是外国的压力;有的说,是外国的影响;但也 有人认为,主要原因是内部的。我认为,对民主德国来说,归结为内部原因是不 符合实际的。如果笼统地说苏联和其他东欧国家,是以内部原因为主,是说得通 的。但如果说东德,即使我们一个错误也不犯,它也会失败。其中的道理就是, 如果当时民主德国还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在没有苏联帮助和日益强大的西方压力 的情况下,我们没有石油,没有华沙条约国的经济互助,我们就变成了孤岛。另 外,苏联军队驻扎在我们这里,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也是个未知数。这样,我 们在东西两边的压力下,变成了一个三明治。当然,我们党也犯了错误。第一, 党当时是被动的,昂纳克有病,不能参加工作,新领导人也是被动的,不能坚持 原来的路线。于是我们失败就成了注定的了。可惜的是,失败的样子非常难看。 1989年的时候,我们好多同志上街游行,他们是好同志,却没有人说要保卫社会 主义。在德国历史上,有在战斗中牺牲被视为光荣的传统。德国人认为,投降是 丑恶的。可见,不斗争不行。但是我们的确没有办法。当时很多人还有幻想,以 为我们只要把过去好的东西保留起来,再允许去西班牙旅游(按,指自由的出国 旅游),吃到香蕉(按,原来在民主德国时香蕉是配给的),这样东西方统一起 来也好。可他们现在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香蕉有了,但工作却丢了。提起这些 事情很多人心情不好。可是,我要问一句,在1989年时,你们这些人又都干什么 去了? 讲到这里,大使显然有些激动。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有着不可回避的矛盾。 他惋惜社会主义在东德的失败;惋惜曾经努力工作而取得的社会主义成果;惋惜 整个社会主义的大厦,在那个深秋以无可挽回的颓势发生倾覆。这些历史事件触 摸起来,是冷冰冰的,可却是事实。我之所以说大使是个有坚定社会主义信仰的 人,就是从他这些叙述中真切体验到的。不管他同他的同志们有多少争论,也不 管他在这些争论中是否处于少数,他的表达几乎没有闪烁,一律是坚定的内心反 响。正如他对中国党的评价,既是积极正面的,又有担忧。比如,他在说到党风 问题时,就一再援引东欧的例子,指出党脱离群众,是共产党执政中最大的问题。 这个问题解决不好,要坏大事。从一个经历剧变的老共产党员的角度说,其警醒 意味,可谓深长。大使由此讲到了一种失败的社会主义的耻辱——柏林墙。他说, 在柏林,西方人故意把它留着,放到柏林的两个地方,供人们参观,实际是给人 们上课。再一个是监狱,他们现在把它改成一个博物馆,展示东德关押犯人的 “罪恶”。实际也是给游客们上课。但这是妖魔化民主德国,有很多根本不是事 实。事情并不像他们讲得那样坏。但我们现在没有了说话的地方,自然只能让他 们去说、去展示。一个党丢掉自己的意识形态阵地,非常危险。 在柏林住了一段时间后,我看见特意到柏林墙旧址凭吊的人的确很多。我本 人也多次到“查理检查站”和“东部画廊”那里“访旧”。可能,一般游客的直 接反应,看到的的确不是美丽,而是丑陋、委琐和厌恶。但作为历史学者,墙显 然是印记,是凭证,是思考。在这道水泥建筑旁,我必须诘问:为什么人们当时 建造它?墙被建起来后,东西部的德国人和世界是什么反应?为什么这道钢筋水 泥墙被涂上那么多恐惧色彩却又维持了那么长时间?最后,由于什么使它最终倒 了下来?这样一路问去,这灰暗的水泥墙,就不再简单地是一道被诅咒象征了。 为了说明我的观察,我写了《柏林墙与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命运》这篇文章,试 图讲一些具有价值的故事给人听。我给大使叙述过我的立意。他是基本赞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