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 作者:lsh318 我在黑暗上空低低地盘旋,空气里混杂着凄厉的警笛声,威严的呵斥声和嘈 杂的议论声,蛾子和不知名的虫子在警车雪亮的前灯周围上下翻飞。一辆豪华的 黑色轿车前,蜷曲着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瘦小的身影,脑勺开裂的地方不时冒出一 些红白之物和一丝丝热气;周围散落了一地的百元钞票,就像墓地里撒落的冥币 一样。 我怎么了?我死了吗?我的酥软香甜的面包呢? 黑夜像魔鬼一样,挥手驱散了天边最后一线光明,便张开血盆大嘴一口吞没 了城市,和这个城市里的人,包括我。 我挎着和我衣衫一样破旧不堪的竹篮,隅隅而行。城市以他博大的胸怀容纳 了我,默认了一个小乞丐的存在。城市里高大的水泥混合物冰冷着脸,居高临下 地漠视我,和这个城市里的人一样。我没有觉得不平等,他们都是高贵的,那些 富丽堂皇的建筑,和富丽堂皇的人。他们有着足够的资本和资格去藐视那些挣扎 在底层的人,譬如我。 我低着头顺着大街往前走,每遇到一个垃圾箱,我都会满怀希望地加快脚步 走过去,把手伸进那个黑黑的洞口一阵拨拉,就像从一个人的嘴里伸进手去,在 胃里翻找尚未消化完全的食物一样。这种恶意的想象常让我兴奋不已,又让我内 心充塞了张牙舞爪的饥饿的欲望。不过今天运气不怎么好,环保车抢先步拖走了 我的希望,到现在为止我还只摸到一小截开始发馊的腊肠。还有一次摸到一包用 纸巾包着的东西,捏上去软软的还带着一丝温热。我一面幸福地回忆着好久以前 才尝过的一小块面包的味道,一面忍着口水小心地拨开纸巾。我把粘粘的手指凑 到眼前仔细辨认,一股冲鼻而来的新鲜臭味让我肯定了这是一包小孩刚拉下的东 西。我失望地把纸包扔回垃圾箱,在屁股上擦了擦手,又向下有个希望走去。 在霓虹灯扑朔迷离的光线中,大街像一条五彩斑斓的巨蟒在城市体内迂回缠 绕。我没精打采地在巨蟒上走着,不时有衣着翩翩,仪表非凡的绅士或珠光宝气, 神采飞扬的太太或绅士太太一并搂着抱着走来,远远看见我时便掩了鼻子像避瘟 神一样绕开,嘴里吐出一串与他们鲜艳的衣着极不相称的脏话,比我三个月没有 洗过的手还脏。我惶恐不安地低着头只顾走路,真对不起他们,我知道我的存在 煞了他们的风景和高雅的氛围,就像在山明水秀的村庄散步时踩到一堆狗屎一样。 可是没办法,我也要吃东西,也要生存呀。你们就受点委屈,忍忍吧,就像我忍 受饥饿一样。 一想到饥饿,饥饿便排山倒海地来了。它伸出枯瘦的手捏着我的肠子,从一 端捋到另一端,除了捋出几个响亮的气泡泡外,再没有其他实质性的东西,连先 前吃下去的小半截腊肠都没了踪影。饥饿烦躁地揪住肠子一阵乱抖,于是肚子深 出便响起一阵闷雷似的声音。 我已经走过五个垃圾箱了,相临两个垃圾箱是半站路的距离,两个半站的距 离是五个垃圾箱。我在心里反复演算,这使得我更加疲惫不堪。前天捡到的那双 胶鞋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大概是两只脚的泥垢和汗臭味儿让他们不舒服吧, 可它们又哪曾让我舒服过。一只鞋脱胶了,鞋底和鞋帮随着步子一张一合,吧嗒 吧嗒地像只喘气的蛤蟆;另一只圈子烂了,前脚掌还磨穿了一个铜钱大小的洞, 每次抬脚,风便乘机钻了进去,凉飕飕的,要不是它顺便把碎石细沙也带了进来, 倒还是一种不错的享受呢。 下一个半站如果还找不到我的晚餐,那就回到天桥下的草席上睡觉。我在心 里盘算着,睡觉也好,睡着了就不会饿了,梦里还有面包,酥软香甜的那种;还 有妈妈温柔的笑容和暖暖的怀抱。不好的是梦总会醒来,梦醒了饥饿有就跟着醒 了,而面包和妈妈也都会一起消失。 我在胡思乱想中不觉走到第六个垃圾箱旁。我定了定神,一边暗暗祷告,一 边伸过手去,但立刻就停住了。在垃圾箱的阴影里我看见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 像一块烤糊的面包。我惊喜地俯下身拾起来,手感马上告诉我那不是面包,虽也 鼓鼓的,却没有面包那种亲切的柔和,倒是有一种皮革的滑顺和冰冷。我失望地 把它丢在一边,重新把手伸进垃圾箱,和先前一样,仍然只有一些些破纸片碎布 头之类的杂物。我抽回那只绝望的手,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咒骂着那辆整天抢我饭 碗的环保车,当然,还有那班可恶的清洁工了。 就在我准备回去睡觉时,我又看见了那个躺在地上的黑黑的东西。我心里一 动,没准这里面藏着一张烙饼呢。烙饼的香脆立刻塞满了我饥饿的脑袋,我急急 地探过身再此拾起来凑到眼前。我没有用过钱包,只是偶尔在绅士和太太们付的 士费的时候远远看见过,并没有在头脑中形成印象,也就无所谓钱包的概念了。 不认识钱包不要紧,但那个鼓鼓的黑家伙里厚厚的一沓花花绿绿的东西我却是人 得的。那是钱,全是百元一张的钱!我比过了,足足有两张烙饼摞起来那么厚。 我傻住了。 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们仍然昂着头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他们是不屑一多 看一眼那个傻站在垃圾箱旁的小乞丐的,那会弄脏他们圣洁的眼睛和高雅的灵魂。 如果说有谁居然还去注意那个小乞丐手里的东西那可真是可笑可悲了,和那些整 天叫嚷着“我是希特勒”的精神院里的怪物一样。 我就这样傻傻地站了足足十分钟才渐渐回过神来。我真的是被吓傻了,打出 娘胎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也是第一次摸到百元一张的钞票。我用一只小 黑手仔细地捻着一张钱,那感觉真是说不出的舒坦,比那一毛的票子就是不一般, 难怪这世界有那么多的人为它疯狂,一张就可以换到好多好多的面包呢。一想到 面包,我的肠胃又是一阵猛烈的蠕动,再不安慰安慰,它们可真能造反了。 饥饿让头发昏眼发花,鼻子却是格外灵敏起来。一丝隐隐的香味从大街对面 一家西式面包房飘过来,从我的鼻子一直钻到肠子里,这使得我浑身一振,像得 到某种暗示和召唤,我不由自主抱着那一沓厚厚实实的钱向对面奔去。面包的酥 软香甜把我的脑子塞得满满的,再没有多余的哪怕一点点意识去顾及交通灯的变 换,去顾及侧面呼啸而来的一辆黑色轿车…… 惊恐的尖叫声,凄厉的刹车声,骨头的碎裂声……一切都仿佛离我很遥远, 遥远得几乎与我无关。我在腾空飞起的一刹那,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戴着红头巾 的姑娘正取出一格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面包,是酥软香甜的那种。是给我的吗? 我慢慢向地面坠落,周围飘飞着一张张百元钞票。面包渐渐模糊了,妈妈温柔的 笑脸在我眼前清晰起来…… 我看见我的身体被装上救护车拖走了,我没有跟去。妈妈的笑脸让我无暇顾 及下面尘世中喧嚣和杂乱,我欢快地向她飞去。妈妈站在天堂的门口,温柔地笑 着,手里端着一盘酥软香甜的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