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 作者:一人孝阳 本文谨以记录我从小到大的寻找。 1 她叫小丫。我挺喜欢她的。小鼻子小嘴巴小脸蛋,一颗小巧玲珑的门牙使劲 儿地往外翘。头发不长,齐眉的刘海,风一吹就乱了,水汪汪的眼睛里浮起几丝 狡黠。她吃吃地笑,左边脸上现出一个浅浅的酒涡,胸挺过来,鼓鼓囊囊一大砣。 我伸手按住,轻轻地按了下,又重重地按了下。她立刻瘫软下来,在我怀里,脸 色迅速酡红。窗外没有夕阳,但有月光。她的身子比月光还白。她闭上眼,声音 有些儿颤抖。她说,好看么? 床边的冰淇淋已经化开了。香草冰淇淋,几个时辰前我们一起在家小超市买 的。有几个品种。她一口气拿了四大盒,两只手上堆得满满的,又因为冷,不停 地将这盒叠在那盒上,又将那盒叠回到这盒。她见我仍在微笑,吐吐舌头,小声 地说,可不可以再拿一盒?我说可以,你要再多都是可以的。她欢呼一声。那个 正在店门口与人砌麻将的胖胖的女老板,听见这么清脆的声音,回过头,扫了一 眼我们,目光又落回到牌桌上,愣了下,肥嘟嘟的嘴里发出欢呼,单调七对,清 一色条子,胡了。我笑起来,伸手搂过她的腰肢,嘴凑过去,哪天吃成老板这样 被你压在身下的男人可就惨了哦。她的颈真白,白白的长长一段,上面竟然没有 一个黑点,几根青色的血管在薄如蝉翼的皮肤下微微晃动,漾出一片蒙蒙的光。 她的耳垂在萤光灯下渐渐透明,很像一滴正在下坠的水珠儿。我没忍住,牙齿在 上面轻轻一咬。她哎哟一声,嗔道,你要死啊。 我笑起来,说,给你一个礼物。等会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准动,也不得睁开 眼,好么?她扭了扭身子,微微地点了下头。我吻了吻她的唇。她的唇并不红, 素白的,却很暖和。我吻过的第一个女孩儿的唇是红艳艳的,不过热度却与一块 大理石差不多。那是在老家的党校门口。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几颗星星在树林 上浮着,一些虫子在草丛中此起彼伏地唱。那年我十四岁。女孩儿比我大三岁。 老家有句俗话,女大三抱金砖。我很想娶这位比我大三岁的女孩儿,她是我的邻 居。我们一起长大。所以从小我就会玩各种女孩儿的游戏,比如跳皮筋、扔沙包 什么的。 我一直闹不明白那个女孩儿为什么要塞给我那张小纸条,不过,记得自己吻 了她之后,就觉得有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眼前打开了,一些熟视无睹的东西忽然之 间变得新鲜好看。可惜没过几天,我的决心就被现实击得粉碎。那个女孩儿没与 我有半句商量就出现在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的后座,脸紧紧贴在骑自行车的男人腰 上。那男人我认识,在社会上混的“罗汉”,面容清秀,左眼角至额头中央却有 一条极凶狠的刀疤。在老家,不读书整天在街上闲逛打架的年轻人,不分男女都 被称之为“罗汉”,而且他们手中老有花不完的钱,这让人羡慕,也让人憎恨。 我冲他们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并挥动手中的棍子把路边小树的枝桠一一劈断。 那时,我已经从各种课余读物中以及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中得知佛教里有五百罗 汉,号称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也是罗汉之一,还有济公,整天趿着破拖鞋,摇着 蒲扇,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我对“罗汉”本来极有好感,因 为这件事,却忽然觉得他们都是一批仗势欺人的家伙,没啥意思。 后来女孩儿与那个“罗汉”结婚了。再后来我去外面念书,等到回来再看到 他们时,女孩儿已经是一个腰部臃肿的妇人。我从她身边走过,她没认出我。我 注意过她的唇,上面的鲜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干燥的碎屑。一个虎头虎 脑的小男孩在她身边蹦来跳去,不停地喊着妈妈,每喊一声,她就轻轻地应一声。 那个“罗汉”我也见着了,在菜市场,拎着杀猪刀飞快地剁着排骨,一边与来来 往往的顾客打招呼,一边计算着价钱。我在他的肉案铺上买了块猪肝,他冲我一 个劲地笑,脸上那道刀疤一闪一闪。他不认识我,我是他的顾客,我付钱给他, 虽然买与卖是一种公平关系,但我的虚荣心当时还是得到一些满足。 我低下头。小丫的乳头是粉红的,没有乳晕,乳房是尖尖的,没有一丁点下 垂。我用手指抠出一块冰淇淋抹在她的乳房上。她颤动了一下,我立刻凑过嘴叼 着她的乳头用力吮吸,并同时将手指上残余的冰淇淋涂向她光滑的后背。她呜呜 地哼了声,身子来回扭动。我啧啧嘴,满口甜味。我用舌头在她乳房根部打了个 圈,然后仰起脸。她的眼闭得更紧了,睫毛忽闪忽闪。我在她眼睛上亲了一下说, 真乖。她喉咙时冒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字节。我堵住她的唇,说,你真香。 我来的路上一直都很香。一块块田从车窗外掠过,间或有几只白色的鸟在空 中划出一条优雅的弧形。路边是一丛丛矮小的灌木,挂满一种黄灿灿的小花,叫 不出名字,但看着闻着就神清气爽。一路上都是山,山连山、山叠山,山脚猛地 蹦出几排房子,一律青砖灰瓦,精神得紧。房子门口多半停着一辆老式的轧谷机, 几个正在啄食虫子的母鸡听见滚滚的车轮声惊惶失措地往四周散开。几乎没有人, 一路上的村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出了村庄才会在田边或池塘边见着几个挽起裤 腿的老人与光着屁股的小孩子。没有年轻人,据说,十有 ***都去外面打工了, 而这些新房子都是他们从外面寄来钱盖的。一个与我同坐的矮个中年人侧过身用 一种古怪的方言与旁边另一个酒糟鼻子的中年男人说着话。从装束上来看,他们 应该是村干部,皮鞋底沾着厚厚的土,西装质地甚为粗劣,手指节粗大,指甲里 有着污垢。他们说的话我都能听得懂。 酒糟鼻子说,这年头,卖啥也比不了卖逼。你说我咋那么背?家里三个,全 他妈的是带把的。房子盖了半截,愣没法子上梁摆酒。拐子有福气哇,苦了这么 多年总算是熬出头,二个女儿在外面,每个月的票子哗啦啦地淌进来,挡都挡不 住。房子盖得比谁家的都要高大,还带影壁的。人哪,真是命,拐子原来的那老 婆没生下个带把的喝了“乐果”,啥福也没享,白白便宜拐子了,这不,奔五十 的人前些日子还把个二十多岁的小寡妇娶回家,听说光那寡妇娘家就足足给了一 万五。矮个中年男人就笑,说,明个从外面买个小女娃子放家里搁着,现在外面 又不是没得卖,价钱也便宜,养好了,以后孙子念书什么的不就有着落了吗?酒 糟鼻子呸了声,那三个狗屁东西怕是连女人的屄毛都没嗅过,连个房子都盖不起, 哪来的孙子?矮个中年男人说,孙子总是会有的,目光放长远一点总是好的,猴 年马月眨眨眼就到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旁若无人,渐渐地,越说越下流,偶尔又互相交换起 他们与镇上干部打交道的心得。我听了一会儿,有些腻,探手到行包里找出本书, 撕下两个角,捏成团,塞住耳朵,继续往窗外看。 2 我是从老家来的。一个月前,我从某城市回了老家。因为一些事。说是事, 其实是找个理由想让自己缓过一口气。总觉得城市就像一台榨汁机,每个人都忙 着把自己的血肉扔进去,期望能换来一堆钞票或别的什么。这有些儿可笑,但大 家都在这么疯狂干着,我若不干,恐怕更令人发笑。毕竟人都得在别人视线下活 着,所谓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吧。 回家的路有些长,先坐火车,十三个小时,过黄河,越长江,到省城,再换 客车,还有五个小时车程。车是依维柯,因年日已久,脏而且旧,悄没声息地趴 在一大堆豪华大宇车后面,其窘迫状只堪比拟丑小鸭。我在车站找了好久,最后 不得不把读书人不愿开口求人的毛病抛掉,问门口一个戴红袖套的男人,这才在 一间公共厕所前听到久违的乡音。 老家是国家级贫困县,县城就三、五万人口,四面环山,仅一条马路与外界 通。摊开公路地图,若把别处的马路比作筋脉血管,老家的这条路顶多是一根盲 肠。上面还啮牙咧嘴裂着一道道口子。路不太走,司机的手艺却因此纯熟得紧, 眼见前面的坑洼避无可避,方向盘一拧,车身便似拉杆从琴弦上轻轻蹭过。 司机甚为健谈。开车后,嘴没闭过。一会儿说要操这该死路面的娘,一会儿 说要把当年修这条路的包工头等一干人马全拉去枪毙,并保证不会冤杀一个。司 机精细黑瘦,小个子,光着膀子,汗如雨下,胁骨清晰可数。司机说,下半年这 条路要重修了,由二车道扩展为四车道。司机说到这里时,牙缝里都冒出凉气, 拿起刚在路边沟渠里灌满的水壶,照着脑袋淋下去。司机说,王八羔子们又有得 捞了。坐在车门边的售票员一边接过话碴,你不也是一只王八羔子?这年头,不 是王八不出门。司机不说话了,用力踩油门。车子轰隆隆蹿上山坡。 老家的山不高,林却甚密,当然,仅仅是路两边的林子密。得给坐车来检查 工作的上级领导们一点面子。领导有面子,剩下的事才好做,晚上回家再背背三 十六计孙子兵法,从先人们的智慧里打捞起一些东西,还是可以咬出点骨头渣。 老家是林业县,靠山吃山本非罪过,几十年一气吃下来,拿斧头的比栽树的多, 山上若还有木头那才叫咄咄怪事。 车开了一段路。前面有交警拦住路,身高脸黑气壮,骂骂咧咧,每一个唾沫 星子都直奔人的下半身去,大有此树为我栽此路为我开要从此处开留下买路钱的 气势。司机与售票员齐齐跳下车叽哩咕噜一番话语,交警逐挥手放行。车子发动 了,司机恶狠狠地往窗外瞟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人咋个面生?售票员说,是呀, 从没见过这人。有乘客就说,这人咋一个人上路?吃腥也不是这种吃法吧。又有 细心的乘客说,咦,交警啥时不系皮带改系草绳?这是不是神经病?司机恍然大 悟,蹦下车,揪着假交警的衣领,日|你妈,敢骗你爹!扬手一个巴掌甩过去。 假交警也不含糊,一肘撞出,两人滚作一团。 这时,售票员已下了车,拎着铁棍,也不吭声,瞧准了,猛地呼呼横扫过去。 那交警哎呀一声,胳膊软软垂下。售票员撸了下额头垂下的头发,你妈卖逼,发 了神经还晓得伸手要钱?还天热要喝娃哈哈?说着话,举起铁棍又在交警身上猛 砸几下。售票员是女的,曾经是我的女同学,而且是班花。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却因为她与司机的交谈中记起她。小时候她一说话就脸红,声音细细的,像蚊 子叫,经常有男生给她写纸条,为了她被校外的“罗汉”打得鼻青眼肿。后来听 说她没念高中嫁人了,然后就没有音讯了。没想到,今天的她居然变得如此勇猛。 我笑起来,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司机拿回他的钱。车子重新上路了。时值正午,烈日当头。车厢内的人们在 经过对这位交警打扮的神经病人一番热烈的讨论后又陷入晕晕欲睡中。我却渐渐 兴奋,心一点点热了。不是近乡情更怯么?沾满灰尘的绿随着滚烫的风一阵阵卷 来,几朵白色的云从山梁处浮起,一些半红半白的花像石头不时从窗外滚过。稻 田中央仍有星星点点的人,或插秧或收割。于是,一块金黄,一块碧绿。颜色是 这样恰到好处,好得令人心惊肉跳。正是农时,双抢季节。被汗水浸透了的农人, 此刻在想什么呢? 记得自己曾经坐在都市里写下过一首诗。内容还记得:风吹不走阳光的力量, 白晰的手臂渐然通红,在烈日下奔跑的人群,弥漫着稻田里金黄灿烂的光芒。弯 腰收割希望,期盼没有一粒种子会被遗忘。我们来自于尘土,向往着青天,还会 有什么不可被我们梦想?风可为我们的翅膀,云愿做我们的衣裳,所有的时间都 将汇成长江,浩浩荡荡,为我们歌唱。他们会知道,我们都很漂亮,他们会明白, 我们都有脊梁。 诗写得真矫情。现在想想都忍不住发笑。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干过农活,甚至 不愿想,不敢想。那不是人干的活。不说劳累,不说蚂蝗叮咬,光在明晃晃的太 阳底站十个小时,纵然什么都不干,在都市里被欲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人十有 *** 也得晕倒,包括现在的我。这是好还是坏?我不知道。我情愿自己真的不知道。 记得那时最大的愿望是早一点割到田边,在绿荫下歇上半小时,如果刚巧有风吹 来,那惬意简直无法言语,一小片绿意便恍若天堂。天堂,一个多么美妙的字眼, 可惜自从我学会了怀疑,懂得了科学,明白了欲望后,它就与我越来越远了。或 许,人活着的意义是受苦,而非享乐,当然,受苦是有意识的受苦,而非盲目承 受。这种方式会让生命细密结实,富有光泽。 下了车。四周还是老样子。黑色的墙。灰色的瓦。在垃圾堆上嗡嗡飞舞的苍 蝇不时凑过来打招呼。歪着头大口吞食面条双手油腻的修理工人正一脸幸福。卖 水果的胖大婶呼呼地喘着粗气去捡滚落在地上的梨——她胖得越来越令人吃惊。 街对面的音像店依然还在。大功率单放机声嘶力竭地哼着歌。不过,歌词已由张 学友的“吻别”改成周杰伦的“双截棍”。墙壁上还刷着一条广告语——“旋转 宗申强国梦,发动民族自豪魂”。凶悍的宗申摩托已取代当年瘦骨嶙峋的“建设” 摩托。穿黑衣的少年呼啸着,风一样从街上卷过。尘埃扬起。车后座光着大腿的 女孩尖声大叫。棕绿色的头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出车站沿马路往东行,沿街皆是小商小贩小摊小店。行约二百米,有一石桥, 桥名红卫,桥墩上依稀见有石刻峻工之日。桥下有溪名鳌,缘自溪中石多且状若 鳌头。溪水极清,得见水底圆石。若有风乍起,圆石于涟漪间或浮或沉,恍恍惚 惚,又得见水边捶衣洗菜之妇人。 老家经济凋敝,风景却好。武夷山脉在此挑了下拇指。我眯起眼,打量身边 的一切,它们熟悉又陌生,像一些淘气的孩子在脑海里蹦蹦跳跳。我抬头,看了 看远方的山,山名天子,据说某朝某皇帝曾抛妻弃子扔下人间大富贵在此修炼成 仙,所以山顶上有他一座庙。据说非常灵验,毋论个人婚姻前程还是今年庄稼收 成,总是有求必应。这些民间传说真有趣。 3 说到民间传说,想起一个故事。一个朋友对我讲的。那时,我还未离开老家。 他刚结婚,说我是否信命,相信因果报应。我刚读了几本书,正觉得有因未必有 果,笔直的线性关系应该是一种理想状态,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的事一向不少,扼 住命运喉咙的贝多芬显然比被命运弄瞎眼连个女人也搞不上手的贝多芬帅得多, 所以就回答不信。他就摇头,往嘴里灌酒。晕暗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像一群蚂蚁。 对他所说的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抱有很大的怀疑。但不管故事真假,可以 肯定的是她死了。人活着,多半还不如狗屎,毕竟狗屎刚拉出来时还是热气腾腾 的一大滩。不过,人一死,占地面积倒确是要比狗屎大一点。她的故事似乎也就 有说的必要。 她长得不漂亮,也不难看。这本来是件好事。女孩儿若太漂亮,总难免衣着 暴露自取其辱,就算自己心里有千百个不同意,身边的狂蜂浪蝶那也会拎着锤子 什么的,把她敲开,然后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再扬长而去。女孩儿若出生时脸先 着了地,恐怕从小就只能与蚂蚁过家家,一辈子也就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可糟糕的是,她是个农村女孩儿。这显然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 过。 陶渊明写过个桃花源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文章确实干净漂亮,让 人恨不得能长出四条脚丫子直往那赶。大家这般心急火燎,以至于常常忘却一个 很浅显的道理,中国文字向来就是一碗迷魂汤。一根屎橛子也能被形容成坚挺的 象征。也难怪,迷魂汤灌下肚,有几人不要晕头转向? 当然她并没有念过书,不知道这些,并未受到文字的荼毒。但她千不该万不 该,不该在她妈生她时竟先伸出脚。她妈生下她没几个时辰便死了。她爬出娘肚, 站在血泊中,打量着床边那个正手忙脚乱抓起一把草木灰往她妈妈下身塞去的接 生婆,抽抽答答哭出声。光线忽明忽暗。斑驳的墙壁上有一块一块灰褐色的苔藓。 接生婆的牙齿是尖的,月亮也是尖尖的。一些隐隐绰绰的人影从窗外浮过。她歪 着头,继续使劲哭。接生婆终于放弃努力,抱起她,叹口气,遭罪啊,是个丫头 片子,又得遭那流血的孽。 她从小就没妈妈。她爸在连续几年半夜爬起来到处找凉水后,按捺不住,卷 起铺盖,从此再无踪迹。她被扔入村里的祠堂,祠堂里有个瞎了眼的老婆婆。老 婆婆还养了一条狗。她便与小狗吃着百家饭一起长大。狗是脱了毛的,她是脏兮 兮的。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存在,只到有一天,老婆婆死了,村里人这才诧异地发 现祠堂里竟然出来位两眼红肿的女孩。青灰色的石阶很滑,她站在上面茫然地打 量着吱吱喳喳的人群。这些年,她一直很少走出祠堂,若遇上村里有什么祭祀, 也只是远远地躲入祠堂后的柴房。风在不停地吹,她的肌肤甚为苍白,一只蝴蝶 从她面前悠悠飞过,春天来了。她舔舔嘴,村里几个青皮后生也舔舔嘴,她的胸 脯虽没有鼓鼓囊囊,但她千真万确是个年青的女孩儿,而这也已经足够。 老婆婆下葬那天,她披麻戴孝。凄历的唢呐声把纸钱吹得漫天飞扬。那是个 早上,晨曦在每个地方漾开,在黑夜中熟睡了的声音,一一醒来。于是在碧绿草 尖,一些露水漫不经心打着哈欠,忽然间,就已盈盈坠下,很像是草的眼泪。她 扶着棺材走在路上,一片片桃花从她身后慢慢飘落。这又意味着什么?她没有再 哭。没有谁能够一直嚎啕下去。更何况老婆婆只也是把她喂大,却也谈不上对她 有多好。她目光呆滞,远方有青山绿草,她黯然神伤,它们都很冷漠,不管是在 哪个季节,只会顾惜着自己的容颜。她慢慢走着,想着,并不知道自己脑海里在 具体想些什么。每一根思绪不用多久便会被眼前的人影、树木弄得乱七八糟。她 很闷,烦,不晓得如何是好。阳光漫不经心从天空飘落,她扶在棺木上的手指近 乎透明。女要俏,一身孝,她那天看起来就像颗鲜桃子般可口。她并没有注意到 身后几个抬棺的青皮后生火辣辣的眼神。 日子很快恢复了平静,她顺理成章地接替了老婆婆看守祠堂大门的职责。只 是看大门,不能进正门。这是规矩。她在老婆婆身边呆的那些日子里就已充分明 白了这些规矩。有一次她稀里糊涂走入正门,被老婆婆发现拈起根棍子就是猛打。 她从不哭,哭了也没有用。老婆婆叫她在侧房面朝正房整整跪了一天一夜。她终 于清楚了,有些地方是女人不可以进去的。村长向她交代好一些事情后,就走了。 她呆呆地坐在门口,剥着指甲,看着天空。白云苍狗,能陪着她的也只有身边那 条大狗。 日子似乎就应该这么一天天过去,可令人奇怪的是她身边那只大狗忽然不见 了。她找了很久,连根狗毛也没找到。她很伤心,比老婆婆死了还伤心。她想不 通,为什么好端端的一只狗会不见了呢?她有时会怀疑是村里人偷吃了她的大狗, 可每个人从她身边走过时的神情都是这么坦然,她只好认为大狗是不要她了,自 个走了。不过这样也好,她就可以天天坐在大门口,天天想念她的大狗。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夜里。天上有着星星,淡淡几颗,月儿却是清亮,一大砣, 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冷。她痴望了会,回侧屋睡觉。屋里有点闷,她把窗户推开, 让月色淌进来,然后脱衣上床,渐渐睡着了,发出微微鼾声。一束束的花香从窗 户口飘入,打个转,又溜出去了。不知是在什么时辰,一个黑影轻手蹑脚把木栅 门一点点拨开。门吱呀声。她翻了个身。她的睫毛很长,忽闪忽闪。那些月色落 在睫毛上,也就碎了。她的皮肤比月色还要白。黑影屏住呼吸,悄悄向她走近。 在床前端详了会,猛地扑了上去。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她挣扎了会,嘴里发出唔唔响声。 黑影急忙伸手捂紧她的嘴。黑影很壮,对付她自然不甚费事。她就像一块面团儿 在黑影手中揉搓中。天色渐亮。她睁开眼,屋里只有她一人。她盯着床上那滩血 迹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想明白个之所以然。她卷起床单,走到村旁小溪下游。前 些日子,她的床上也出现过这些莫名其妙的血迹。所以她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慌张。 第二天夜里,又有黑影潜入,不过,有点瘦,而且高,但同样有力。第三天夜里, 黑影又来了,这次的较矮…… 她每个白天还是与往常一般在大门口呆呆地看着天空。天上有时会出现那只 跑掉了的狗,皮毛有时是黑色的,更多时候是白色的。她便小声地喊。那狗却没 有听见她的喊声,一眨眼又不见了。开始她有些儿伤感,渐渐明白了什么,脸上 慢慢有了些许笑容。但没过多久,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嚷出声,大家这才惊觉她的 肚子竟然大了起来。 整个村子沸腾了,这不仅是伤风败俗,更是对祖宗祠堂的侮辱。而更令村里 人愤怒的是,她脸上始终挂有两抹淡淡的笑容。大家七嘴八舌找到村长。村长也 是族长。他坐在太师椅上安静地听完后,手指不由自主地在八仙桌上轻轻敲了敲, 嘴里吐出几字,“国有国法,村有村规。” 她被带入她从未进入过的祠堂正门。里面堆着很多木牌,有开了裂的,有没 有开裂的,到处都是灰尘,还有蜘蛛网。几盏香油灯晃晃悠悠。她仔细地打量四 周。她看见正欲迈入门坎常来打扫祠堂正房的李伯,她对他甜甜一笑。说来奇怪, 李伯忽然一个趔趄,脚在门坎上一绊,整个人立马摔成个狗吃屎。等到有人把李 伯扶起,他已经没气了。 围着她的人群蓦地声往后退开一圈。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说话。良久, 一个白胡子老头扯起嗓子尖声叫道,妖孽啊。这一嗓子可真刺耳。她皱了下眉。 村长也皱皱眉,声音嘶哑,男人是谁?她没有说话,冲村长笑。村长额头冒出几 粒汗珠,脸色有点白。村长挥了挥手。她被带下去了。很快,她腰间被绑上块磨 盘。磨盘很重,她加上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它一半重。她站在池塘边,静静地 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水面上有鸟的影子飞过。她抬起头,看看天空,天空中什 么也没有。有人在她身后轻轻一推。她像块石头滚入池塘,水面溅起几片涟漪, 但转眼又是如镜的水面。她好像根本就不曾在这个世上存在过。 过了一年,村里发生了一件故事,可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玩。事情的开始与 结束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忽然间就发生了,而且就是这样发生,不管人们是否相 信,事情确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是村长。一村之长自然威风凛凛,又哪里容得下沙粒吹入眼睛?村里头大 小事务无不需由他颌首点头,说出来的话如同铜豆子掉在地上,当当作响。他对 自己的权威甚是满意,日子平静,若滩死水,但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毕竟 都有口饱饭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问题解决了,其它那些都 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经历过那个不管往肚子里填多少东西都不会觉得饱的年代, 那不是人过的日子,他嘟嚷了声,倒背双手,沿着村子里头这条坚硬的石头路摇 摇晃晃地走动,这是他的习惯,是每日清晨起床后的第一项工作,不管别人是如 何看,他自己的的确确把这当成了工作。晨曦清澈,炊烟袅袅,吃奶孩子的啼哭 声……这是他的村庄,让他迷恋,每一个从黑暗幽深大门内走出的人见到他都会 恭恭敬敬向他说一声,村长好。他喜欢这样的称呼,说实话,他都差不多快忘了 自己原来姓甚名谁。这种秩序让他感觉一切似乎都在掌握之中。 他念过几年书,没有继续读下去,虽说是因为穷读不下去,可在他看来,书 本上只不过是群无聊的人在说着些无聊的话罢了。读书有什么意思?先被杀头的 总是那些读书人。真正的智慧并不在书本里。他在经过那座祠堂时加快了脚步, 他舔了舔嘴唇,走到棵大树下,背转身,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树很大,五六个 人都抱不过来,因为大,里面很空,五六个人可以并排躺着。他露出微笑,小时 候他经常上这玩耍,那儿总有许多蚂蚁在不停地爬。他起身,下意识地走进树洞, 诧异地发现里面有个人正用床破被单盖着头仰天而卧。他脑海里迅速转过方圆几 十里的一山一木一草,他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这是个陌生人。他感到愤怒,这人 没有经允许就莫名其妙地闯入他的地方。他伸腿开始粗鲁地踢陌生人的身体。 陌生人被踢醒了,立刻抱头屈膝蜷缩成一团,显然觉得痛,咧嘴倒吸凉气, 露出背上雪白的皮肤。他没来由地一惊,退后几步,心中暗自一凛。去年村子里 闹野猪,围堵了个多月,连根毛都没抓着,后来埋伏在田边灌木,熬了整三天三 夜,才在月光下见到那头雄纠纠气昂昂的野猪。那天晚上的月光比冬天里的河水 还要凉,那头野猪雪白的獠牙,又比那月光更冷。村里头铳放得最准个头最高手 劲最大的王老头的胸膛就是被那牙齿轻轻一划,也就破了,雪白的牙齿因为鲜红 的血而惊心动魄。他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一条用獠牙在土地里寻食的畜生牙齿为 何还会这样白?野猪被打死了,足足有三百来斤。王老头下葬后的那天,大家分 食了它,每家每户都有一大块。大家都吃得兴高采烈,好像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王 老头这个人。谁叫王老头只是个孤寡老头呢? 他有些烦躁。陌生人后背上雪白的皮肤让他意识到某种危险。他嘟囔了声, 继续往陌生人身上踢去。那条硕大的野猪最后就是被他们赶到这棵树下,钻入树 洞。十多只火铳朝树洞里乱七八糟地放着。畜生竟不晓得出来,就那么撅着屁股 硬挨,村子里的狗全部扑上去,疯狂地撕咬。血流了满地。他滑了一跤,跌得鼻 青脸肿,这让他更为恼火。他咬紧牙,冲上前,端起铳塞入野猪双腿中间,恶狠 狠地扣动扳机。一猪二熊三老虎,都说受伤的野猪最可怕,他当时却一点也不觉 得害怕。他第一个钻入树洞,终于明白野猪为何钻不出来的原因了。那雪白的獠 牙穿透一对赤身裸体正叠在一起的男女,牢牢地钉在树干上。他哆嗦了,他认得 这个男的,也认得那个女的。男人是女人的亲叔叔,是他这个村子里的。两个人 的身子已经被火铳打得稀巴烂,脸却是好的。他想了想,往铳里填上火药冲着他 们的脸各开了一枪。 他没有再问眼前这位陌生人是谁,又往陌生人身上重重地踢了一脚。陌生人 喉咙里嘎吱有声,似乎想起什么,捋了把头发,手往脸上擦去。“你是?……”, 他张口结舌,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像张筛子,下面半截话在牙齿缝里噼哩拍拉 响着,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往树洞外跑去,脚下一个踉跄,咽喉处一紧,眼前 一黑,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清晨的风从他耳朵里吹进去又吹了出来,似乎要 诉说什么。很快,村里人在大树边看见他们的村长正悬挂在一根枯藤上。非常奇 怪,那树藤还没有一个人高,可他们的村长却偏偏就这样吊死在上头。谁也没见 到过那个陌生人。 村里人交头接耳了良久,埋了老村长,选出新村长,并沿村子四周劈哩啪啦 放了好一晌的鞭炮。但这些都无济于事。没过多久,村里的男人一个接一个迅速 死去。所有的女人都成了寡妇。女人们惶恐地交换着眼神,开始逃离这座村庄。 村子荒芜了。村里那口池塘也很快就干涸了。一扇石磨露出来。没过多久,石磨 上渐渐地长出一小堆草,颜色也是白白的。 4 朋友姓吕,叫吕日。过去喜欢写一些诗,后来不写了,一心一意与老婆过日 子。老婆是幼儿园里的老师,娃娃脸,挺可爱的,但听说生活作风不好,与他未 结婚之前与几个男人上过床,还听说她的大腿根部纹有一个男人的名字。我没有 问他为何要娶她,不管如何问,这种问题显然是一种侮辱。吕日是山里面出来的 孩子,人长得挺帅,轮廓分明,就是脸有些黑,印堂老暗着。他分配得不好,九 O年毕业的,学中文,被分到深山里面的一所林场。林场的风景很好,房子是当 年建“共大”遗下的,整整齐齐两排。四周都是竹子,凤尾竹,竹杆碧绿,竹叶 晶莹,林子里面是厚厚的腐殖层。人在里面呆不了半晌,就会觉得有一股子彻底 的幽凉泌到骨头里。吕日却表示反对,说这是死寂,令人毛骨悚然。 我说你就没有过风吹竹林万籁俱静的时候吗?吕日说,我是年轻人,年轻人 的血是热的,我还没到枕漱松泉的那层次。携轻风、伴明月、踞山巅,偶发清啸 于云边,这确实好听,让人向往。不过,这也得先从那万花丛中走过来。山若没 有人的思想的注入,没有一个返朴归真的审美态度,那这山便是丑陋的山。我不 喜欢附庸风雅。我流过太多汗水,我那个村子里因为采药摔死在悬崖下的人可不 少。现在每年也有好几个。山,对我来说,是一头吃人的野兽。 吕日见我沉默下来,就从床头翻出一个练习薄递上我。上面全是他写的诗。 笔迹正整,一点也没有所谓诗人的张牙舞爪。 树的影在房子的上面 乡村的夜晚总有着风与大山 崎岖的路沙沙地响 忍不住回头看看身后 终究是什么也没有 萤火静静地游 空气中弥漫着麦田的芬芳 我看见它们正在潺潺流水间 一滴一滴 清脆地响 诗写得并不好。无甚新意。字词也稚嫩。但有些许空灵,且真实。这种不停 地回头看一看自己身后,蓦然一喜,似乎若有所悟的感觉我也有过。我说,麦田 是芬芳的。你既然写得出来,为何做不到?吕日就笑,说,你知道我写完后干了 啥事?我摇摇头。吕日起身从门背后的一堆乱七八糟的期刊中捡起一本扔过来。 封面是一个搔首弄姿的女影星。期刊已经旧了,纸页泛黄,散着一股霉味儿,但 仍能看出女影星脸上那些干涸结成硬壳的痕迹。吕日说,我回屋后就一手拿它, 一手套弄着自己的那玩意儿。 我就笑。我也手淫过。我没再说什么,从屋角的瓮里舀出勺米。竹林旁边有 一处水溪。水极为清冽,据说是泉水,可以直接喝。溪里的石头大小不一,圆滚 滚的,颜色漆黑,没有泥巴,很干净。水里似乎没有鱼,但有小小的虾。随意翻 开一块石头都能见到几只。水寒,手浸入其中便恍惚觉得身体里的某种东西正被 这些寒意一丝丝拽了出去。我淘干净米,招呼他一起把从家里带来的咸肉切好洗 妥,找了几根树枝搭成一个临时烧烤的支架,再将厨房里的锅搬出来,开始生火 做菜。那天林场里的其他人都去镇上赶集了。阳光挺好,若用王小波的话来说, 头顶蓝天如海,四下白云壁立。这茫茫寰宇似乎也只有两个孤独的灵魂。 没过多久,吕日去外面打工了,过了一年,回来了,问他在外面混得如何也 不肯说,只是嘿嘿干笑。班不去上了,整日就在舞厅呆着。吕日对跳舞似乎极有 天份,他说这是因为他妈会跳忠字舞。这个我信,当年万民共扭忠字舞,不要说 居于穷山僻壤的人,就算山沟里的一头野兽,听见喇叭声后,也会依葫芦画瓢来 几下。那时,跳舞在老家算是风靡一时,短短一条不足五百米的商业街,就有五 家舞厅,“大富豪”、“青苹果”、“凡人舞动”、“大自然”、“月亮湾”。 至于各个单位自办的舞厅就数不胜数。 “跟着感觉走、紧抓着梦的手,蓝天越来越近越来越温柔。”吕日在舞厅混 了没两个月就与他老婆打完了从认识到结婚的这场“闪电战”。我做他的伴郎, 一桌挨一桌喝过去,喝得面如金纸,差点儿就当场呕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醉, 头疼若刀割,很是开心。酒是自家酿的水酒。在饭店门口摆了整整十二大瓮,那 种泡咸菜的最大的瓮,一律用烧着了的稻糠养着。街上平时也有零卖,二元钱一 铝壶。酒色看是轻薄,微微的米黄色,喝到肚内浑似炭烧。我见过做这种酒的药 引,白色的,与街上卖的袋装汤元差不多大小,不知道是啥成份。据说里面含有 许多对人体有害的东西,不过,没有听说有谁喝死掉。也许是慢性中毒。但这应 该不能妨碍大伙儿高兴。 吕日穿着从省城买来的西装革履,样子人模狗样。衣服是他丈人买的。他丈 人是握有实权的副局长。大家都说吕日狗日的好福气。吕日的爸妈也从山里赶来 了。爸爸盘着腿坐着发愣,妈妈则一直在抹眼泪水,见了吕日的丈母娘,忙不迭 地起身,伸出双手,嗓音颤抖,亲家母、亲家母……样子有些滑稽,我却笑不出 来。别人或许没注意,我却看见吕日丈母娘眼中掠过一丝厌恶之色,右手食指在 吕日妈妈的手掌心轻轻一触,就迅速缩回,嘴里虽然也说着亲家母,脸已转向旁 边的宾客。一切闹哄哄的,让人头晕脑胀。我去上厕所。厕所在饭店后面,中间 有几间大大小小的房子。我走到某个窗台下,听见吕日的老婆正在小声嘀咕,你 家那些穷亲戚咋好意思只包六块钱?一桌六十块钱,还不够烟钱与酒钱。我往门 缝里瞥了一眼,吕日一脸陪笑,说,就当喂狗,算了,乡下人没钱呢,烧一车炭 还买不到你用的一支口红,与他们计较个啥? 吕日的老婆身材很好,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一身鲜艳的火红色的 旗袍,让人不敢再看下去。我抽抽鼻子,没敢发出声音,撒完尿,溜回席间,继 续喝酒。我包了六十块钱,我应该不是吕日说的狗。酒喝得凶,喝得急。中途又 出了几趟厕所,胃里实在难受,吐了好几回,到后来什么都吐不出,只是干呕, 仍然难受得紧,就把手指伸入喉咙用力抠。 过了一些日子,吕日从林场调到县城的小学当老师了。夫妻俩恩恩爱爱。吕 日每天下班后都会骑着一辆“光阳”踏板车去接老婆。有几次我叫他,他没有听 见,卷起一路灰尘,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们之间的来往渐渐日益稀疏。不过, 我还是去过他家一次,装修很好,水曲柳贴的墙面、水晶吊灯、乳白色的防罗马 门柱的隔断、厚厚的地毯。我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家。他来找过我一次。我们在 间小饭馆里喝了顿酒。饭馆的后门有一个窟窿。风嗖嗖地往里面冲。他对我讲起 上面这个故事,神情萧瑟。我没说什么,一个星期后,我离开了老家。过了半年, 我往家里打电话,我哥说,吕日死了。 我说咋死的? 我哥说,吕日往他老婆身上浇了桶汽油,点着了。别人想上去救,他拿刀砍, 大家只好眼睁睁看着他老婆烧死了。那么大的一个人竟然会被烧成不足一米长, 真惨。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吕日怕是失心疯了。 我说吕日咋死的? 我哥说,他拿刀往自己脖子上砍,连砍了五六刀,也真下得了手。 我沉默下来。一个人敢自杀算不了有勇气,闭着眼往楼下一跳,傻子也能干, 至于吃安眠药什么的,更是小儿科。只有这砍脑袋,自己砍,而且一连砍几刀, 倒着实不容易,若往里面深究下去,不难发现一种类似于东洋武士道的菊花美。 靠出血自杀是有难度的,颈动脉不是那么容易割断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吕日。 我哥见我不吭声,忙咛嘱我,说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没时莫强求。我哥记得很 多昔时贤文里的话,时常挂在嘴边。而他在学校里学的那些数理化却几乎还给老 师了。我笑起来说,明白,这是吕日的命。 5 我说,小丫,你信命吗?我说这话时,小丫已彻底瘫软在床上。床单很白, 但没有小丫白。小丫的脚踝搁在杪木床架上,脚趾圆滑,细,似乎极容易被折断。 我侧过身,握住它们,轻轻地揉。小丫的腿翘得笔直、绷紧,腰却拧着,头靠近 膝盖,脊背弯成一条曲线,半张脸被散乱的头发遮住,露出一张柔嫩花瓣似的小 嘴,胸腹一起一伏,并微微泛红,嘴里嘤咛有声,你想弄死人呐。 时间静止不动,光与暗在小丫身体两侧晃动,乳房是半透明的,且幽深幽深。 女人的身体真是奇妙无比呐。小丫的身子热得烫手,偏生又滑腻得紧,且有淡淡 幽香透出。我伸出舌尖在小丫乳尖舔了下,说,过去有个香妃,一出生浑身就散 发着一股股麝香。麝香,你听说过吗?香獐子肚脐和生殖器之间的腺体的分泌物, 男性嗅了,会性欲勃发,所以乾隆帝对她着迷得紧,特意派兵把她从新疆喀什抢 到宫里来。 小丫嗤嗤地笑,不说话,伸手挠我的胳肢窝。窗外风声呜呜,声音不是很大, 似乎有人正漫步在月光下,一身青衫,抚箫直吹。小丫的乳房压在我大腿上。我 说,你喜欢听我说故事吗?小丫悄没声息地点点头。我搂紧她,不再说话。月光 把墙壁弄斑驳,一块一块,按宫商角羽排列分好。整个屋子里的东西都在隐隐绰 绰中飘浮。床的对面有张画,一个刚生婴儿的脸,看不大分明,但仍觉察到那婴 儿嘴角的笑意。这是一家旅店,设施不是很好,与床一墙之隔的卫生间里有着滴 滴嗒嗒的水流声,像钟表在走动,像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巫正躲在里面把时间一点 点偷走。 我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走过山,走过庙,还走过了庙中的老和尚。我是在 中途下的车,眼见一抹青墙灰瓦从潆潆山色中疾速掠过,心中一动,扯起包裹, 对司机喊道,下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车,也许是不耐烦身边嘈嘈切切的噪 音,我刚起身,矮个中年男人飞快地挪过屁股,伸手向那个酒糟鼻招呼着,要他 坐过来。坐在发动机盖上卖票的女人起身疑疑惑惑地瞟了我一眼。我相信在她的 记忆里,我应该在这趟车的终点站下,在始发站上车并买足全额车票的人并不多。 我冲她笑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撑开车门。车门吱吱嘎嘎一阵响后,她就立刻转 过脸。女人年纪不大,也不小,约三十左右,面目黝黑,手掌上满是老茧。卖票 是一种辛苦活,看似简单,一手钱一手票,实际操作起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嘴要甜,能把旅客喊上车。要过目不忘,毕竟有人喜欢逃票或明明要买十元钱的 车票上车伊始却只买五元钱的。手脚要麻利,能帮助客人上下行李,而这些行李 多半是鸡鸭与小百货什么的。身体得好,能站上五六个小时,且不怕被人挤。最 重要一点是,能讨价还价,在尽可能争取最大利益的前提下用最短的时间搞掂对 方做妥生意。声音得大,语速得快,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前面路上有交警影子 时,立刻招呼从在过道中央的乘客低下头,若是看见经常在这条路上出没的几个 老扒手就得在他们上车前赶紧提醒大家莫打瞌睡注意保管好自己的财物。若条件 允许,最好得有几分姿色,胸脯挺些,屁股大点,当男人的胳膊压到她们的乳房 与屁股上时,就算做不到嫣然一笑,起码不可以口出怨言。 这段路要比我回老家的那段路好些,虽然都是沥青泼的路面,但这儿的养护 工作做得不错,看得出许多刚刚修补过的痕迹,也是一块块的,或大或小,感觉 与小时候那些衣裳上的补丁差不多,不过,走近一瞅,形状皆方正规矩,不似补 枰的椭圆。路边有渠,渠边杂草丛生,已渐枯黄。没有淙淙水声,水色却极清冽, 这若是夏天,草茂盛地长,盖住渠,或真会让人误以为它是一条狭长的草地。但 也说不准,若真是夏天,水声怕又大了。现在是枯水季节,不必再灌溉什么。 往回走了约五百米,那青砖灰瓦出现了。十余级水泥台阶。阶旁植有四五株 树,叫不出名字,胳膊粗细,结有青涩色果实。我在寺门前停下,寺名“龙泉”, 应是刚建不久,山门两根白玉石柱子犹有斧琢之痕,这应该是“空门”吧,左右 两侧还有两个小一点的山门,那应该是无相门与无作门。空门旁却不见常见的哼 哈二将,只镌有楹联一副,“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 原来无知无识;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日观月,观上观下,观他人总是有高有低。” 这庙里的和尚怕剃发不久,对联看似超脱,却依然没有洗净红尘味道,乏了一点 向佛的虔诚之心。所谓空门,怕只是一个遁世之处,而非修行之所。我笑起来, 一个面容清癯的老和尚挑着一对水桶从路边林子里转出来,见我堵在门口,站住, 也不搁下担子,眉毛垂下。我侧过身,微低下头,双手合什说,师父,早。老和 尚微微一愣,握住铁链的双手松开,合什。水桶稳稳地停在肩上,不曾有一丝摇 晃。老和尚说,施主,早。说完,手抓回原处,往山门里走去。 游庙有四忌。一忌称呼不当,僧人忌直称“和尚”、“出家人”;二忌礼节 失当,忌握手、拥抱;三忌谈吐不妥,提及杀戮之辞、婚配之事、腥荤之言;四 忌大声喧哗、妄加嘲讽、乱摸神像。我刚才应该没有犯下哪条忌讳。这老和尚虽 礼貌却也冷淡,怕我这俗世之人扰了他的心境么?又走了百余台阶,额头已有微 汗渗出。老和尚仍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背影恍恍惚惚,心中没来由地有了些感 动。出世入世,皆一念作怪。若无我无物,何来欢喜悲哀?只形似木槁,心成死 灰,又有何意趣?“‘僧’是曾经为人,现已不成人样;‘道’是一路回首,早 就痛彻肝肠。”这话真有意思。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呢?名字好像叫《生死事小》 吧。文章里面有一块会说话的石头,似乎还有个舍利佛爱上一个发了疯的干干净 净的女子。我紧走几步,前面出现一大钟,古色斑斓,系于一虬曲老松上,意态 萧瑟,而青烟袅绕,已见大雄宝殿之姿,檐角挑起,蓝天澄明。 6 心里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并且拧成结,漩涡状的。它们并没有被寺庙里 的庄严肃穆滤去。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 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 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於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我在佛祖面前站住。地上有三个包有褐红棉布的 草垫。那是向佛祈求时膝盖跪下来的地方。我能求佛什么? 念初中时挺喜欢读席慕蓉的诗,虽未动笔抄,还是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几首, 那些“纯粹”在懵懵懂懂之间牵扯着几丝不知所以然的情绪,青涩的,偶尔激烈 地跳动几下,多半与班上某个女孩儿的背影有关。阳光从窗外投进教室,女生们 的下颌变得透明,微微的茸毛随呼吸声均匀起伏,手指纤细,还是粉红的。她们 喜欢将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抄在带了锁的笔记本上,厚厚几本,或折成小纸条粘 在桌面的左上角,惹得几个淘气的男生回头去拽,迅速折成小飞机,嘴里唿哨一 声,纸飞机就在空中飘来荡去。若正巧落在哪个男生头上,大家便会暴出一阵轰 笑声,正在板书的老师立刻铁青着脸兜转身,刚想斥责,教室里已经鸦雀无声。 刚才的轰笑似乎根本不曾发生过,那个纸飞机当然踪迹皆无。 我一向就不是一个好学生,倒非成绩不好,或许是有些小聪明,老师讲四十 五分钟的课,自己花十来分钟时间看书就能弄懂,便觉得书本乏味无比,经常逃 课去玩,多半三五个人成群结伙,偶尔一个人去爬山。学校在山脚下。山不甚高, 不管何时皆郁郁葱葱。侧柏、圆柏、龙柏沿着暗色的石阶一路向上,离台阶稍远 处还有一些板栗树,树冠扁球,树皮灰褐,树干上的裂纹纵横交错,很多蚂蚁沿 裂纹爬上爬下,个头大,是普通家蚂的五六倍,若用手指去摁,尾部会“迸”一 声脆响。这种蚂蚁咬人很痛,被咬处一下子就会红肿,痒,让人难受得紧,所以 爬树之前,就会去折几根侧柏,尽量扫去树上的蚂蚁,可它们总是会在我爬上树 后冷不丁地钻入衣裤里,狠狠咬上一口。但我还是经常爬,因为树上有板栗,很 好吃,摘下来,找块石头敲开尖刺,剥出硬壳,放入嘴里咔嚓一咬,真觉得天下 美味莫过如此。 石阶顶头有一小块平地,矗有一块人民英雄纪念碑,碑边有条小径,通往一 个破落的水房。四周幽静,微微的风在地上打着滚儿,鸟不时地从一堆蓬草窜向 另一堆蓬草。草的后面是一排排杉木林,望过去,黑压压一片。林子后有一些梯 田,皆是附近人家垦出来的菜园,栽有各种蔬菜,以红薯、青羚角这两种耐干旱 的植物为主。我常去偷后者。它太好吃了,用衣服拭去泥巴,用指甲撕去皮,将 身子放倒在某个僻静处,然后大口大口嚼着,脆生生,汁水极多,又香又甜。吃 饱了,打个嗝,从地上捡起石块往四周乱扔。 这儿还是恋爱中人的天堂。时常会遇到一对对正在苟合的野“鸳鸯”。据说 还有被“罗汉”们勾引了的女生。某天晚上,学校里的保卫科便与联防队员来抓, 还真逮到几对,不过带回去一审,人家却是夫妻,因为没房,所以不得不“野战”。 这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知道怎么搞的,后来就演变成保卫科长的老婆与人胡 搞被逮了个现行,而那个野男人是她在菜市场勾搭上的一个杀猪的。这弄得我在 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看保卫科长那位胖乎乎的老婆。她真丑,与这样的女人上 床应该是一种圣人行径,那位杀猪的也许是用这种方式来洗清自己的罪孽。不过, 这更可能是谣言,保卫科长的老婆仍然会时不时拎回家一大篮子骨头。他们的家 就在学校里,二间小平房,矮矮的,墙身上都挂有褐藓绿苔,里面的家俱一览无 遗。我放学回家时,路过他们家的窗口,常能嗅到骨头汤的香味儿。那汤真好闻。 几乎每一个路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咽下一大口口水,然后匆匆加快脚步。 一般是保卫科长喝,他老婆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看他喝,并且满脸幸福。 后来,出事了,就是那个离纪念碑较远的水房。水房墙壁上面有几个字,石 灰刷的,已经斑驳脱落,但那行“抓革命促生产”还是比较清楚。那里还有废旧 的铁管,很大,一个孩子可以悄没声息地趴在里面。而一个女人的尸体也被塞在 里面,听说是情杀,所以死的时候是赤裸裸的,身上铺满苍蝇,是一个小孩发现 的,人吓傻了。女人是法院院长的女儿,年纪轻轻,挺好看的。我见过她,在影 剧院门口,穿着件白底小碎花的连衣裙,露出两个浑圆的肩头,神态焦灼地东张 西望。尽管我在她旁边站了好几分钟,她却始终没看我一眼。案子一直没有破。 那年在法院还发生一件事,一个外地老汉在身上绑了炸药,早上六七点钟来到法 院门口,也不说话,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据说老汉是来向某单位讨一笔钱,可 法院的判决却有地方保护主义倾向。孰是谁非,我自然不知道,只是觉得老人一 个人死在外面挺可怜,连个收骨头渣的人也没有。 纪念碑、柏树、水房、还有这些已经化作尘土的事情,它们会组成什么?多 年以后,我写下一篇文章,叫《童年》,一篇小说,一个虚构,一种视角。为的 是记住那一个灰色的瞬间,那个飘着蓝色的、充满悲伤的童年。蓝色是什么?一 种能量,处于负轴,在极端纯粹中弥漫出一种惊心动魄夺人的虚无,它是蛊惑与 宁静这对矛盾的综合体,饱含绝望、阴郁、苍凉与无边无际。 7 从山上望下去,整个县城淹没在泛黑的绿色里。山上有风,山顶上八面来风。 山不高,风却大,吹过松林,呼呼地响。一些已失去生命被自然法则所淘汰的松 针在海涛般的响声中,簌簌掉落,铺在地上,厚厚一层。来自大地的潮气伸出无 数手指把它们原本坚硬青翠的身体,揉搓成一种能够吞噬掉任何脚步声的柔软与 枯黄。 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午。阳光在泛白的马路上开出大朵大朵的花。县城的 人有睡午觉的习惯。黑瓦、青墙、大红油漆的门、灰蒙蒙的窗户,在微微鼾声中 摇摇晃晃。时间似乎粘滞了,好像从盘古开天混沌初辟以来,这里一直就是这样, 不曾有丝毫改变。县城不大,四面环山,一条小河从县城中间蜿蜒穿过,也流经 山脚。河边栽有行垂柳,几个妇人在这垂柳的阴影中,用打湿的毛巾裹紧头,半 跪在青石板上,露出半只白得耀眼的乳房,懒懒洋洋用木棍敲打衣裳。天很热, 狗也不愿说话,趴在地上,微眯眼,吐出长长的舌头。一些不知名的小虫漫不经 心地从这片叶子飞到那片叶子。到处都是沾满尘土的叶子,最后,小虫们放弃了 努力,在某一片叶子上停下,然后慢慢爬向叶子背面。 你从山脚一排砖砌平房其中某间里溜出来,反手将门阖上。当大人熟睡后, 这个世界也就属于了孩子。你咧开嘴,赤脚,扫了眼被阳光烤得闹哄哄滋滋直响 的地面,皱眉、耸鼻、低低哼了声,撒开脚丫往山上飞快跑去。你跑得很快,灰 尘在脚底漫开,这让你看起来似一只淘气的小骏马。很快,要登山了。从山脚到 山顶,共有四百七十级石阶,这对一个孩子来说,运动量并不小。你抬起头,一 只白色的鸟蓦然从灌木丛中一跃而起,旋转、尖叫,眨眼间没入白云里。你愣了 下,头顶的苍穹悠悠一漾,不知从何时起,它的颜色已是那种接近无限透明的蔚 蓝。 你用手拭去额头冒出来的汗珠,低下头,数着数,开始向上攀登。石阶尽头 有块汉白玉石碑,上面有一行大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碑身那些密密麻麻的小 字,你却多半不认得,但这并不妨碍你把手指放在这些用凿刀雕刻出来的汉字上。 汉白玉是清凉的,不管天气多么炎热,它总能把一种水一般的感觉从指尖送向心 底。你喜欢这种感觉,当然你更喜欢碑身上那些看不清人物面目的浮雕画。有些 人举着拳头,有些人拿着大刀,他们在一圈圈古怪的花纹包围中,神态庄严。石 碑附近是几株筋骨虬曲的柏树,应该是侧柏,枝叶呈扇状打开,上面结满手指头 大的果实。果实很坚硬,有六个角,把它们摘下来,放入火里煨熟,用石头砸开 磨碎,再用饭粒一拌,就可以放在竹笼子里充当诱鱼的饵料。这些也都是一个八 岁大的男孩所应该懂的。 你没有在石碑边停下,弯下腰小心翼翼走向石碑边的一条小径。每走一步, 都往四周打量几眼。路陡,忽上忽下,约摸十来分钟,你停下来,屏住气息,眼 前赫然出现一间被废弃了的水房,墙壁是那种粗大的石块砌成,粘在石块外面已 剥落得差不多的沙浆上隐约可见几个大字——抓革命促生产。墙壁外有几根粗大 生满锈的铁管。铁管上面撒着的那层泥土上长着几根青草。风在吹,你满意地点 头,弯下身,朝铁管里爬去。铁管的尽头正对水房东面墙壁上的一个大窟窿,你 揉揉眼睛,笑了,那个只属于你的秘密在你眼前白花花地开放着。 几个星期前,你发现了这个秘密。你追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来到水房边。 蝴蝶很美,但飞得很快,你脱下身上的汗衫,徒劳地向空中挥舞着。你想不明白, 为什么蝴蝶会飞,而人却不会飞?你有点儿愤怒,想逮住这只蝴蝶再把它捏死。 你曾逮到过许多粉白紫黑幽蓝深黄的蝴蝶。说真的,你爱听把肠子用力挤出蝴蝶 肚子时的那声脆响。蝴蝶在水房墙壁上落下,你踮起脚尖轻轻地走过去,一步一 步,你确信只要脚步足够轻盈,就一定能够把这只害得你满头大汗的蝴蝶逮到手。 二米,一米,再向前一步。汗从你额头滴下,淌到睫毛上,微微一颤,落在唇上, 你伸出舌头飞快地舔了舔,浑身肌肉缩紧,准备扑过去挥舞衣衫,突然听见水房 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悉悉索索,像一条散发着腥味的蛇从皮肤上游过。你吓 一跳,拔腿想跑,一句低低的呻吟传出来。这是一种熟悉的声音,它们在很多个 夜里,不管月色是否落满窗台,都会从爸妈睡的那张床上飘起。 那还是几年前,有天晚上,你被咯吱咯吱的呻吟声弄醒了,再也睡不着,蜷 缩在被子里,睁大眼,看着房间另一侧。那里有一张床,床上有一大团黑乎乎的 影子,古怪的声音就是从影子里冒出来的。你陷入莫名的却也是巨大的惊恐中。 爸爸妈妈是不是被这团影子吃掉了?所有的妖怪都是要吃人的,若没有齐天大圣 孙悟空,唐僧早就被白骨精吃掉了。你喜欢妈妈,妈妈从外面回来总爱把湿漉漉 的手往围裙上擦擦,然后放在你头上。你喜欢妈妈这样,妈妈很漂亮,是世界上 最漂亮的,可妈妈从来不笑,爸爸也不笑,老是忙个不停,不是劈柴,就是挑水, 偶尔歇一口气,便把头仰得高高的,默默地瞧远方的山。你想一定是这妖怪把爸 爸妈妈的笑容早早地吃掉了。第二天,你把早就藏在被子里捂得发热的石头对准 床上的这团影子猛力地砸过去。咯吱咯吱的声音在你扔出石头后曳然而止。你相 信,那只妖怪已被打死了。石头有着很大的力量,齐天大圣也是从一块石头里蹦 出来的。你还曾用石头砸死过几只跳进家里来的癞蛤蟆。没多久,灯亮了,爸爸 出现在你睡的小床边,影子在墙壁上晃动,有着手,上面还有五根指头,这很让 你心安。不过爸爸正手捂头,眼冒绿火。你赶紧用被子蒙住头。再后来,你就很 少听到那种声音了。爸爸把隔壁杂物间清理了下,把你的小床搬了进去…… 歇在水房墙壁上的蝴蝶飞起来,在疑惑的天空中晃了晃,不见了。爸妈把床 搬到这里来了吗?你竖起耳朵,水房里低低的呻吟声已经变成揪人心肺的喘息声。 你的心猛烈跳动,你咽下唾沫,回转身,趴下来,眼睛凑到水房墙壁一个小窟窿 上。爸爸是古铜色的,水房里面有一个古铜色的身体。妈妈是洁白的,里面也有 一个洁白色的身体。古铜色一抖一抖,洁白色一颤一颤。这可真好看。你想笑, 但一种尖锐的东西猛地刺入喉咙里,心差点儿就被这东西从嗓子眼里拽了出来。 洁白的是妈妈!古铜色的不是爸爸!一个你从来也没见过的男人像来自草原的骠 悍骑手,精赤着屁股,在妈妈身上纵横驰骋。 他们在做什么游戏?男人已把妈妈的腿扳成一个钝角,嘴里发出急促的呼喊。 妈妈的腿真白,比所有吃过的馒头都要白。这个男人的屁股比妈妈的腿还要白, 两大砣。你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脑袋里迷迷糊糊,热辣辣的太阳像一大滩沥青 在脊背上收缩。嗓子疼得厉害,水分迅速消失。你小心地把手里的草塞入嘴里, 慢慢咀嚼。草虽有点儿枯,仍有青色的汗液,多少能止些渴。你聚精会神地看着。 妈妈怎么就不起身擦一下那男人滴下的口涎?这男人真脏,你看着那男人微微凸 起的眼球,有些害怕起来,缩了下头,屏声静息。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才过几 秒钟,妈妈与那男人终于爬起来,说着一些你听不懂的话,紧紧拥抱在一起。妈 妈好像哭了?妈妈的眼泪为何老流不完?那男人的手忙不过来了,噘起嘴在妈妈 脸上啃来啃去。妈妈穿上了衣服。妈妈不穿衣服时真好看。男人也穿上衣服,男 人不穿衣服时也好看。妈妈与那男人一前一后走出水房,妈妈为何忽然掩脸朝前 山跑去?男人为何只追了几步就停下来扭头朝后山走去? 你把蜷曲已久的腿缓缓伸直,心中溢满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但绝对不是浆糊。 阳光真冷,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一大朵乌云眨眼间就已从远方窜来,发出乒乓 乒乓的声音。你打个寒颤,顺手捻死一只爬进脖子里的蚂蚁。蚂蚁的尸体上似乎 有一股好闻的香气。你抽抽鼻子,侧过身,一点一点蠕动,出了铁管,然后仰面 躺在草地上。黑云越来越多,有的像剑,有的像刀,有的像斧头,满空都是形状 各异的兵器在飞。你叹口气,良久,从草丛中爬起,爬了一会儿树,又捡起石块 朝山下的林子扔去,仍觉得不安,吹起口哨。口哨声在树叶上滴溜溜打着转,天 渐渐黑下去了,像一个锅底严严实实地盖在山的头上。 你回了家。妈妈正在厨房把一大瓢水添入锅里。水在锅里发出咕咕的响声, 一些水蒸气飘起来,妈妈的脸模糊不清。你没说话,勾着头,吃过一大碗加过红 薯的稀饭,心里恍恍惚惚,屋子里原本很平常的东西都散发出一股意味深长的味 道。昏黄的灯一摇一晃。爸爸蹲在厨房门口就着淡淡的月光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水喝急了。爸爸用力咳嗽着。妈妈走过去,欠下身,用手拍着爸爸的脊背。爸爸 的脸上满是皱纹,没有水房里的那男人一半好看。你伸出手指沾了些口水粘起桌 上的饭粒一粒一粒放入嘴里,望着墙壁上高高挂着的那杆黑乎乎的猎枪。爸爸是 用它去深山里面打猎的,可爸爸从来就不肯让你碰一下它。有一次,爸爸出去了, 你搬了把椅子去摸那枪,可你的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枪身,椅子就歪了,你结结实 实地从上面摔下来,摔得鼻青眼肿。你皱皱眉,起身去睡了。睡到半夜,醒了, 心底凉凉的,就爬起来,望一眼窗外,抖落下身上的月光,扭开门,蹑手轻脚走 到爸妈的窗下。屋里有爸爸呼呼的喘气声,像一个破风箱。你竖起耳朵,还是听 不到妈妈的声音,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悄悄回到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中午,你又去了水房。很快,你发现了妈妈与男人的规律,这让你很 自豪。说真的,看妈妈与那个面目清秀的男人脱光衣裳在水房里打架,比去逮蝴 蝶有趣多了。你缩在铁管里不停地点着头,兴趣盎然,嘴里嘘嘘有声。你现在能 估摸出妈妈在哪个时刻会叫出声,在哪个时刻拼命颤动然后发出啊地一声就一动 也不动。这很有意思,而且很有节奏,原本无聊乏味的都因为这个而变得生机勃 勃。草泛着香,风微微唱。你将手指头伸入鼻孔,觉得日子惬意无比。 忽然之间,咣当一下巨响,水房那扇破木门刹那间就已四分五裂。一个彪悍 的人影闯入水房,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你还来不及掩着耳朵,第三声巨响狠狠 地轰入耳膜。铁管里发出嗡嗡的回音,额头蹦出汗粒。爸爸!你头一抬,头在铁 管上重重一撞,金星冒起,爸爸!没人说话。巨大而又短促的响声迅速消逝,死 一般的寂静,一泓鲜红的血从水房墙壁大窟窿里慢慢淌出,滋滋响着,冒出白气。 你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爸爸怎么跪了下来?那杆猎枪的枪口怎么在冒着青烟? 这些血从哪里来的,又想流到哪里去?妈妈与那个男人怎么就像两只被人捻破肚 皮的蚂蚁?眼前一黑,你晕了过去。一只蚱蜢跃上你肿得老高的后脑勺。8 你是谁?我又是谁?千百万年的轮回中有什么东西不可以被重叠?两点之间, 重叠最短,它让一切距离等于零,让所有参差不齐的都丧失厚度,不再拥有时间 的光泽,重新回到宇宙洪荒时的那个无限大又无限小的奇点。 这是真的。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家来做媒,但 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 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是从来没有 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 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再没有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各自走开了。就这 样就完了。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 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 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 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我不是很喜欢张爱玲的小说,非是嫌其从旗袍中抖落下的跳蚤,她的笔触太 华美斑斓反衬得人物面目的苍白。笔调虽落寞,却只在一口不足尺余宽的井里汲 水,情节琐碎,刻薄有余,从容不足,徒有井水之幽与碜骨之寒,而乏大漠孤烟 日落长河,更乏了在高山巅将整个自己拎出万丈红尘时意态睥傲的悲怆。每个人 身上都有一件旗袍,里面不仅会有跳蚤,还有吃人的兽。被它包裹得紧紧的“我”, 或许就是最凶猛的一只。 张爱玲的文章看过不少,独爱这篇344 字的短文。文字虽淡,三起三折。文 字背后是茫茫生死。时间与空间不停地重叠。没有死去活来,没有惊天地动,没 有艰难苦恨,没有喜怒哀乐。这些东西已经被“重叠”这个动作一一被滤去。我 们所渴望的爱,所汗流狭背追寻的幸福,不就是多年前“对门住的年轻人”么? 我把《童年》在网络上贴出后,有人在语言、视角、写作技巧上做出相应评 论与批评。我很感激他们。但有一个老读者却给我写来这么一封信。她说,你的 文章写到现在,我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你对肉体的追求而已。你写性写得很好, 但如果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不停地将性写下去,那么你的写作生命也快要到结束 的时候了。性是人生中比较重要的一部分,但是人还要靠其他的东西维持生命。 相比而言,性并不是最重要的 .如果你一生只追求性,那就是我看错你了。我吓 了一跳,自己真是一个对迷恋下半身气味的人吗?当时我回答是,很抱歉,不知 道我的文章为何会给你这样的感觉。就我个人而言,在写完《性神话》后,我就 不再想对性发表什么意见。就《童年》而言,只是用一个孩子的所见试图揭示那 个年代里的一些残酷与灰暗。环境描写是时代的底色,“爸爸”、“妈妈”更大 程度上是作为一种象征符号存在。 还记得那个国外的广为流传带点颜色的笑话么? 老师让同学回家后写一篇有关“国家”、党“、”社会“和”人民“的作文。 爱莉丝不理解这些词的含义,就去问爸爸。爸爸告诉她:”国家是最大的,就像 你奶奶。党是最有权利的,是一家之主,就像我。社会就是为党和国家干活,还 得听党的,就像你妈妈。人民就是最小的,说什么也没人听,就像你。“ 晚饭后,爱莉丝想写作文,可是还不是很明白这些事,就去想问奶奶,可是 奶奶已经睡了,就去找爸爸。爸爸和妈妈正忙着“床上运动”。爸爸一看她来, 两个耳刮子就给打出来了。爱莉丝没有办法,只好抹抹眼泪,回房间自己写作文 了。第二天,爸爸接到老师的电话:“你是爱莉丝的父亲吧。” “是啊,什么事” “关于爱莉丝的作文。” “是写的不好吗?” “不,是写的太好了,我怀疑不是他自己写的。” 爱莉丝的作文是:国家已沉睡,党在玩社会,社会在呻吟,人民在流泪。 朋友默然了。我关好电脑,披了件衣服下楼闲逛。晚上大街上的人很多。这 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不大,非常精致,据说城市人口不过六十万,号称是地球上 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有河从城市中央七曲八折绕过。河边有绿草、青树、竹 林、嶙峋怪石、落满叶子的木椅,河里有游船、笑语、人影、桨橹水声、精美的 食物。空气中有桂花的香味。灯光在水面飘动,像是一群有生命的东西。城在水 中座,人在画中游。大大小小的楼房争先恐后将影子投入河里,溅起一圈圈涟漪。 长堤、石桥等各色建筑上皆有一排排霓虹灯管,或红或蓝、或绿或黄,光华流转 不定。远处有喷泉,水珠高高跃起。 一些碎了的玻璃在血液中流动。我在街头站住。红绿灯下有滩污迹。一个孩 子几分钟前在这里跌倒。或许他的身手本来足够敏捷,事实上,他的攀援动作与 一只猿猴没有多大差别,但人毕竟不是猴子,街道上的铁栅栏的锐角猛然扯住他 的衣服,他在往前蹿时失去重心,头朝下重重地摔在水泥路面上,然后像一根枯 树枝被滚滚车流折断、卷走。他应该是一个捡垃圾的孩子,有一些同伴,不过这 些同伴在他倒在车轮底下后就都不见了。我弯着腰,默默地站在汹涌的黑色人群 中。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落在我眼里。他是为了抢在同伴之前捡到那个被人刚扔出 来的易拉罐。他终究没有抓住它,手臂笔直地伸着,而那个易拉罐就在离他三尺 处。他太急了,急得整条街道上都是救护车凄厉的喊声。 夜色继续涌动,整个城市流光溢彩,好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鸡蛋壳。可惜哥伦 布已死去了很多年。这世上还有谁能把鸡蛋立在桌上?我仰起头,看着身边一块 广告牌上那对更为巨大的乳房,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像一个要吃奶的小孩, 便笑起来。一些声音与影子从身边急速掠过,一个乞丐卧倒在人行道上睁圆眼。 我看他,他看我。我摇头,他叹气;我叹气,他摇头。我忍不住又笑起来,一个 巡警从对面走过来,仔细地打量着我,上一眼,下一眼,目光不无厌恶,像是打 量桌上一块发了臭的肉。我只好对他笑,可他不笑,乞丐也不笑。警察刚想说什 么。乞丐的臀部猛地传来一阵叽哩咕噜的脆响。警察捂紧鼻子,走远了。我没敢 笑,若笑得东倒西歪那就与城市的形象不大吻合,得笑不露齿,虽然正常人都能 断定我不是一个淑女,而是一个长满毛的雄性动物,但毕竟这是一座美好的城市, 就算动物呆在这儿那也得有点文明素质。要知道前不久某个动物园就搞什么竞争 上岗,不按规定做动作不听话的畜生们一律下岗待业。 我是在天桥上看见她的。年龄看上去,与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差不多。脸上 有些黑斑,头发偏黄,眉眼间仍依稀得见十七八岁时的俊俏。盘着发髻,发髻上 插着一根银灰色的塑料夹子。手指很长,上面全是老茧,还咧着口子。一个红扑 扑的婴儿被红带子绑着捆在她肩膀上。她正帮一个女孩儿擦鞋。女孩儿头发是绿 的,显然是人工绿,所以样子有点儿沮丧,嘴里骂骂咧咧不大干净。我本来也就 走过去了,忽然看见她背上那个婴儿的笑容,而就在同一刻,女孩儿一脚就把她 旁边的奶瓶儿给踢飞了。还好,没掉天桥下,这要砸坏什么花花草草可不大好。 我走过去,捡起奶瓶,蹲下,把奶嘴儿塞入那张咿咿唔唔粉红的婴儿小嘴里。 绿发女孩儿扔下一张一元钞票与一声神经病走了。她麻利地捡起钞票,塞入 左手臂的袖套里,冲我笑笑,说谢谢。我说不必,孩子真可爱。她歪过头,打量 着孩子,说,那当然了。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她很健谈,说话挺泼辣,呛得我 脸红了好几次。她说是从附近农村来的,白天捡破烂,晚上在路灯下帮人擦鞋, 一天能挣个三四十,比在家种田好多了。言谈举止间不无满足之意。我问你老公 呢?她说那个死人前年去南边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腰椎骨就凸出来,不能 再出来做重活,只好在家里歇着。她的语气中并无埋怨之色,这让我有些奇怪。 我沉默下来。没过多久,一个拐着条腿的男人就从街道那头的幽暗中,勾着头慢 慢走出,然后一声不吭地帮她收拾东西。婴儿冲着他摇头晃脑呜呜地叫,他把手 指塞入婴儿嘴里。婴儿使劲儿地吮吸,哇一声哭起来。她转过身,有些恼怒,伸 手往男人手上重重一拍,说,死人头。男人憨憨地笑,弯下腰,开始拍打着女人 身上的尘土。她解下背上的红带子,揉揉肩膀,将婴儿抱入怀里,松开衣襟,乳 房塞入哇哇哭闹着的婴儿嘴里,起身,仰起脸,朝我摆摆手,与男人一前一后走 了。那男人身上有浓重的酒味。 发了一会愣,不晓去干什么为好。过天桥,前行约百米是一条很老的小巷, 仅米余宽,从木板门房里漏出的白炽灯光劈哩叭啦打在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溅 起一片昏黄。这儿应该是城市的贫民窟,瘪着嘴,沉默地打量着我。房上生有枯 草,到处都有几个大大的石灰刷成的“拆”字。一个黑黝黝的汉子捧着饭碗蹲在 月牙般的门槛上大口吞咽着已经冰凉的晚饭。身后有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屏幕上满是雪花点,人影模模糊糊。一个烟熏火燎只剩下半边脸儿的门神在他身 后独目圆睁。我穿过小巷,眼前蓦然一空,就这么刹那间城市已在身后,灯光寥 落,视野所及处的夜色已浓得化不开,像有几头极为凶猛的兽正耸起脊背箕踞在 夜色中。蓦然间想起少年时自己按乐府曲调填的一首词,心念一动,咳嗽几声, 放声歌唱: 吾志出青冥,狂歌上九嶷。黑岩突兀立,天高自悲啼。百川颜色齐,风云相 对泣。何日拍案起,堪当雷电激。跨骥鸣飞镝,长弓挽神力。昆仑峰巅兮,圆月 已危岌。我愿三十死,但为人间祈。擂鼓敲响鼙,黯然英雄气。悔未生乱世,空 负好身体。偶露峥嵘意,尽在文章里。闲来不足提,静默无声息。楚山鸟语悒, 空谷回音稀。枝疏暗香袭,影清拂君衣。良辰勿叹惜,醉眼苍穹低。 声音暗哑无力,断断续续,像一群无精打采在寒风中颤抖抖的麻雀。我已不 再年轻。血液中的热量现已沉淀,除了给身体带来种种不适,已无任何益处。原 来那个在酒酣时思前想后慷慨而歌的“我”应该是死掉了。这种“死”与生无关, 它是血腥的,是玻璃瓶的碎碴子,是扔在屋后的鱼的内脏。它并非传说中能将一 切暮气沉沉的洗涤干净的清洁剂,反而有股子腐烂味。我皱起眉。一个学生模样 年轻人踩着车辘轱从小巷那头来过,瞥了我一眼,随口抛下“有病”两个字。便 忍不住笑起来,自己确实搞笑。 9 流星从天边一颗颗划过,漆黑的夜穹美得一塌糊涂。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变 得天上的星星?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洋丁。 你在夜里独自逛着。城市的深夜只有在马路边和衣而睡的乞丐、疯子,对了,还 有你自己。你朝远方的光亮处慢慢走去,想去喝一杯酒。在城市里,就是这点好, 不管何时,总能找到某个地方买来一瓶酒。 你慢慢走着,每个人每幢房子甚至于这街道上的每一处,都是一个个梦。在 梦中行走,自己却也是个梦,这有些滑稽。拐弯处,一盏孤伶伶的灯光正默默地 眨着眼睛。你心中一紧,快步走过去,店面不大,一个男子正趴在柜台上。他睡 着了吗?你敲了敲柜台玻璃,男人仰起头,枯瘦面容,两眼混浊,眉间似有无数 疙瘩,嘴角往下耷拉着,像是在嘲讽什么,又似正苦闷至极,形容猥陋,仿佛谁 都欠了他三百两银子。这种尊容能招徕生意?你脸上浮起笑容,“老板,给我拿 瓶酒。” 男人打了个哈欠,“要什么牌子的?”白酒太烈,啤酒太淡,葡萄酒又太甜, 它们都是酒,滋味却截然不同,有的一小杯就可令人晕眩然后开始装疯卖傻;有 的喝完一大瓶,还是清醒得很,只能满嘴苦涩。你的目光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慢 慢扫过。你看见一瓶包装古朴的酒,用手指了指,“就拿那瓶吧。”男人把酒拿 下,递过来,“十八块”。这是瓶虎鞭壮阳酒,你这才看清瓶子上那几个黑字, 不觉好笑,一只老虎只有一条虎鞭,这世上会有多少只老虎?前些日子你在份废 报纸上看过一份过时的报道。说一个记者乔装打扮潜入正被广告炒得沸沸扬扬某 牌子鳖精的加工厂房,结果发现,整个工厂只有清水缸里趴着的几只巴掌大的王 八,缸两头装有龙头,这边进水,那边出水,流出的水再添上点糖精香料就是鳖 精。想来,这虎鞭酒的生产工艺,也大抵如是。你掏出十八块钱递过去,你并不 奢望酒里真会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虎鞭。十八块钱,又能买个啥?说实话,能真 正买来这酒名中的某种暗示,就是不错。那些名目繁多的心理辅导治疗其实也不 过是暗示两字。凡事还是得靠自己。 拧开酒瓶盖儿,店门口有把椅子,你坐下来。夜色还是漫无目的地飘来荡去, 就像一群找不到家的孩子。你仰起脖,咕咚声灌下一大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酒里有种浓重的药味,好闻,并不好喝,涩,舌头发麻,有点像泪水。你没尝过 女人的泪,但也曾把某个时刻从自己脸上莫名其妙滚下的泪水用指尖拈起粒放入 嘴里,你记得这种滋味。瓶子很重,沉甸甸,你翕动鼻翼,微闭上眼,仔细回味。 你还是分辩不出这酒里到底放了什么,便侧过头,对着光,仔细地看。瓶子上这 几个黑体字写得很漂亮,不是印刷体,似某名家手笔。也许名人更需要壮阳,其 实说起来谁不需要呢?软的想硬,硬的想更硬,更硬的想最好是一根铁。人心是 不会知足的,所以才会有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话。你舔舔自己的嘴唇,头有些晕乎 乎,这酒毋论是否会壮阳,劲倒是挺大。 这是个阳痿了的社会,你嘟囔着,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自己的前妻现在一定 是与几个男人在牌桌上兴高采烈吧。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可能真的比这世上所有 的人声、音乐声、天籁声加起来都好听些。恍惚中,你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下,然 后是一个沙哑似乎正在不断咽着口水的声音,“老板,要小姐吗?” 你有些疑惑,扭过头,是卖酒的那个男人,竟搬了把椅子在自己身边坐下。 他的脸好像在慢慢摇晃,不过看上去,感觉已没有刚才那样丑陋不堪。你礼貌地 对他点点头,没说什么,又往嘴里灌下口酒,这下喝急了,酒呛入鼻子里,像有 人在鼻子上重击了一拳。你的手一松,瓶子掉在地上,拍地一声,碎了。那些可 以让人晕乎乎的液体泛起一堆白色泡沫。你呆呆望着,是的,它们只不过是些泡 沫,又会有什么大不了?碎了也就碎了,碎了也好,日子本来就是碎了。 “老板,要小姐吗?很好的,不贵,给你打八折?”还是那个男人锲而不舍 的声音。苍蝇不叮无缝蛋,自己看起来是否像个嫖客?说来也好笑,30岁的人哪, 只有过前妻一个女人。不是说没机会,不是说不想别的女人,很多个夜里,独自 卧在床上,你真的很想有个女人能抱着你,能让你暖和些。会有这样的女人吗? 你没有去找过小姐,虽然并不觉得做小姐有什么可耻。有人说,权财悦人,美色 悦人,文章悦人,三者并无高下之分,你也觉得是,再怎么说,做小姐还是要付 出劳动,用某位哲学教授的话来说,她是这世上惟一靠自己挣钱的人。她靠不是 商品的商品挣钱,出售服务,这种服务建立在属于她的资源上。而其他人靠的却 是土地、矿藏、老板、合作伙伴、关系网挣钱,毋论他们所从事的是第一产业、 第二产业还是第三产业,他们出售的农产品、石油、服务等等资源并不是真正属 于他们。而这总比那些不劳而获还要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好点吧。 你想自己之所以没去找小姐,只是觉得那些女人并不会给你暖和,还有,你 隐隐约约也有点怕,谁敢保证小姐没有性病?性病打一针犹可没事,艾滋病呢? 你不喜欢戴套子,或者它是安全的,但也是乏然无味的。做爱是与女人做,不是 与套子做。几年前,你与前妻试过一次后,就再也不肯用了。你喜欢真正地躺在 那湿润的地方。你也想找情人,但问题是能被你看上眼的女人,人家又会看上你 吗?说实话,你也常觉得奇怪,前妻当初是看上了自己哪里,为何就肯嫁给你? 这应该是一个误会。你没有去问她,她也没对你说。你想也许是她一下晕了头, 再要么就是原来的那个自己还是会讨女人喜欢,人是会变的,自己就变得越来越 不讨女人喜欢。你有些怅然,看上的找不来;看不上的,找来又有什么意思?还 是不会暖和。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你并没有醉,只是被夜风吹得有点儿头晕。 你伸出手,扶着椅背,听见自己嗓子里冒出个声音,“在哪?”你吓了一跳,是 自己说的吗? 男人忙伸手向店里一指,“就在里头,安全的很。”你迈步刚想往前走去, 男人拦住了你,“老板,先付钱吧。”你笑起来,“没看货色就付钱?生意不是 这样做的吧?敢情,你是才入行?”既然别人以为自己是个嫖客,那不妨就多一 些敬业精神。你不喜欢找小姐,其中门道倒听了不少。男子脸上有些犹豫,这让 他的丑脸又好看了些,“好吧,我与你一起进去。”一个女人仿佛刚从睡梦中被 人推醒,茫然地坐在床上。里面很小,就几个平方米大,堆满各种纸箱,你皱起 眉,这里怕是想伸个懒腰也会撞痛头。女人并不漂亮,也没有化妆,灯光下,脸 有些柔和,看见有人进来,便忙不迭,边用手梳理略有点凌乱的头发,边打量着 你。男人又伸出手,小心翼翼问道,“老板,还满意吗?”你没有回答,扶着墙, 在包装箱上坐下,你很倦,也不想说话。男人的声音大了些,“老板,行情你知 道的,我也不多喊,八十块,一口价。” 你想笑,男人的目光勾子般紧盯着你的上衣口袋,仿佛里面有金山银山,男 人没有乱喊价,这种街边的女人是这个价。你掏出伍拾元,递过去,“行情是伍 拾元,就这么多,你要就要,不要就拉倒。”你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感觉自 己正一点点从身体里飘起,这个正坐在纸箱上说话掏钱的人好像并不是自己。刚 喝下的酒真有点儿奇怪。男人有些犹豫,望了眼女人,女人微微地点了下头,男 人脸上又堆起笑容,“先生,她刚出来做,你看能不能再多给点?保证让你舒舒 服服,不舒服就退钱,行不?”你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敢情这是在菜市场 买菜?你有些不耐烦,又摸出伍拾,挥挥手,“不用找了,这是你说的啊,不舒 服就退钱。”那男人可还真没想到你不仅没少给,反而多给了二十,嘴咧在后脑 勺边说边往后退,“老板,你放心,包你满意,包你满意。”一不留神,脑袋在 门框上狠狠一撞,扑通一声,人跌出屋外。 这下,那女人也笑起来,牙齿很白,这让她的笑容很生动。你没有继续往下 笑,就与刚刚忽然没有了讨价还价的兴趣一般,你开始仔细地看着女人。你付了 钱,那么在这短短几个时辰内,这个女人是属于你的,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东西都 可用钱买到,你想,上衣口袋里若真有座金山银山,是否就能找到令自己暖和的 女人?头很痛,这个女人正脱着衣服,乳房上有一块淡淡的青紫,很瘦,似乎真 是刚做这行不久,连女人衣服是要男人脱才更刺激这道理都不懂。你默默地看着 女人弯腰褪下最后一件衣裳,闭上眼睛,想起前妻,若是此刻她能推门进来,会 跳起来叫吗?若是那样,那可就令人太开心了。生活如此乏味,所以大家都喜欢 找些乱七八糟的事,来令这些乏味的生活看上去不那么乏味。女人说话了,“老 板,不上来吗?” 你还是没有说话,也不想动,这样坐着就挺好。你睁开眼,捋捋头发,对女 人招招手,那男人不是说保证满意吗?还真想看看女人会如何令自己满意法。女 人咬了下嘴唇,眼睛里似乎有点害怕,她怕什么?你叹口气,站起身,朝床边走 去。这上面躺过多少个男人?你没脱衣服,把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床板很硬, 让脊梁隐隐生痛。女人的手伸入你衣服里,很冷,你哆嗦了下。冷而且干燥,你 皱起眉。女人意识到什么,开始亲吻你的胸膛。舌头是柔软的,牙齿是坚硬的。 你抚摸着女人光滑的脊梁。你摸着了那些硬梆梆的骨头。骨头会化作灰的,人都 是要死的。女人想去关灯,你拉住她的手,她的乳房晃晃悠悠,很好看。你伸手 情不自禁轻轻捏了下,仍然是冷,这里面有些什么?海绵组织,肌肉,对了,还 有乳汁。女人轻轻啊了声。你是弄痛了她还是弄舒服了她?你忽想起那块青紫, 脱口而出,“你这里是怎么了?” 女人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下,犹豫了会,舌头更加温柔了,就好像有些潮湿的 花瓣在胸膛上一朵朵绽放,女人的手慢慢往你的身下摸去。“外面那男人是你什 么人?”你握住女人的手,有些慌张,心脏不争气地拼命跳动,似就要跳出嗓子 眼。女人的手愈发冷得厉害。“你躺下来吧”,你轻声说道,把被子拉来,盖在 她身上,“别冷着了,着了凉不好。”女人显然有些诧异,没说什么,温顺地躺 下,你闭上眼,搂住女人,没再问什么。你很倦,想睡觉,无论这女人是否可以 给你温暖,很多时候,能有样东西抱抱也是足够。你听见女人的声音,“老板, 你不满意我?”你睁开眼,女人的脸忧伤而又疲惫,你在她脸上摸了把,“不是 的,我很满意。你能够让我抱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忽然感觉眼眶里已莫名其妙溢满泪水,忙闭上眼,已经来不及了,几滴清 泪慢慢滚落,身体在刹那间僵硬了,自己怎么了?你扭过脸,良久,猛地觉得有 几滴冰凉的东西正落在自己脸上,你回过头,看见女人泪盈盈的眼。“老板是个 好人,我看得出来,老板还是第一次出来找女人吧。”你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静静听着。泪水是莫名其妙的,人也是莫名其妙的,还会有什么不是莫名其妙 的?女人慢慢地说着话,每个人都渴望说话,问题是他们能够说给谁听?所以很 多人越来越不爱说话,他们已习惯了自己说给自己听。“外面那男人是我老公。” 女人顿了顿,“他喝酒中毒,也就成这样子。他年青的时候长得挺帅的。”女子 忽伸手用力抱住你,身子剧烈颤抖,“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活着本来也就是苦,若不觉得它是苦,那它就不苦。你还是没说话,你把头 埋在女人胸前,这是个受了伤的女人。女人说道,“这个店也不是我们的,一个 姐妹见我可怜,请我来帮她看店。厂里倒闭了,我和他又没别的什么本事,也没 有文凭,学别人的样开过几家店都亏了,天天都有穿各种各样制服的人来收钱, 孩子要上学要吃饭,他妈妈又病了,不晓得哪里有条活路呵。”女人的哽咽声渐 渐地大起来。你静静听着,不管这故事是真是假,这与你并无关系。报纸新闻上, 这样的事也太多了些。你都有点无动于衷,你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女人,人都是自 私的,不轮到自己头上,是体会不出其中三昧。“为何不找过个男人嫁了?”女 人的脸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老板,不怕你笑,我都是出来卖的人,还有 什么脸面抹不开?我也想啊,也想过找个能让我和孩子吃饱饭的男人嫁过,可谁 会看得上我这种老女人?”女人幽幽说道,“还有,他怎么办?” “你爱他?”这个问题可笑至极,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爱是什么?天知 道,这世上本来不应该出现这个字眼,若是没有了这个字,想来大家也就没了这 多稀奇古怪的梦,活着就是活着,形式往往大于内容,载体本身也就是意义。女 人说道,“什么爱不爱的,那是你们有文化人说的话,我们哪晓得这么多?他是 孩子的爸爸。”女人想了想,“其实,他对我挺好的。”你有些奇怪,“对你好, 还让你干这个?有手有脚哪儿会饿死人?做别的不行,难道去工地上打小工挑砖 也不会?”女人没言语了,好一会儿,“老板,你说对了,他现是在工地上干些 零活,可那能挣多少钱?上个月只拿回家二百多块,这还算是好的,再说工地上 的活也不是天天就有。”女人慢慢说道,仿佛说着一件与她全然无关的事,“什 么都贵,米呀、油呀、水电费呀,昨天孩子回家说,学校要每个学生交二百块钱, 说是要统一校服,否则就不让上学了。” 女人眼里没有了泪水,眼神空空洞洞,不知望向何处。虽然屋子里只有她与 你两人,但这些话似乎并不是说给你听的。真冷,女人的身体就像一块冰。你打 了个寒颤,这世上会有老天爷吗?你默默把把女人解开的衣衫钮扣重新扣好,上 衣口袋里还有些钱,你掏出来,大概有三百来块,你把它们放在枕头上,说, “我走了。”女人没有动,望着天花板。上面有白色的石灰。你转身就欲推门出 去,床咯吱一声响,女人跪下了,“老板,我不要你这多钱,你刚刚就多给了, 我还没有服侍你呢。” 越可怜的人,膝盖越可能给人跪下,因为他们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可以支撑 起自己的脊梁。绝望中的心灵总是更加卑微。你抬起女人的下颌,在她有些发灰 的唇上,轻轻一吻,“你给我的,比我想象中多。所以应该多付一些。”你转身 出去,合上门,在这一刹那,仿佛听见女人正哽咽着在说,“你还会再来吗?我 不收钱的。”你摇摇头,头不再晕了,却刀割般痛。男人已趴在柜台上睡着了, 歪歪扭扭的。你走出小店,夜色无边无际,整个世界睡着了。白茫茫的一片。你 有些害怕,然后开始跑,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坚硬的声音。你看见树与房 屋的影子都在前面疯狂地跑,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它。那么多的月光在这世界 里飘飘荡荡。你慢慢停下脚步,寒意一点点泌入心里。在这月光下,你竟然找不 到自己的影子,不要说一尺,就是连一寸也没有。一些东西慢慢地从水泥路面上 浮起。你蓦然发出一声尖叫,以十倍于刚才的速度继续往前飞跑,很快,你就溶 入了蒙蒙光华。 10 小丫笑了,这是一个鬼哪。 我说,是,鬼去嫖妓呢。我把冰淇淋抹在小丫身上,很仔细地抹着,不放过 一寸肌肤,俯下身,用舌头把冰淇淋一点点舔入嘴里。小丫的身子在我手掌里来 回扭曲。她说,你们男人真不要脸。我说是的。比如潘金莲与武松。嘿,把潘金 莲当东西一样送出去的是男人,叫什么张大户吧。教唆她去害人的也是男人,就 那个要奸玉母娘娘女儿的西门大官人;与她喝交杯酒接着砍了她脑袋的还是男人, 水泊梁山坐第十四把交椅的天伤星武松;最后给她戴上淫妇帽儿的仍然是男人, 也就是我等了。小丫乐了,一咕噜翻身坐起,是啊,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我说,有自知之明又咋的?日子不会为此而清澈。菩提花开只是刹那。佛佗 讲干口水,“佛”仍成了“佛教”,“佛”的真义丧失殆尽,是一个蜗牛壳,一 种谋生用品,一些人身上花花绿绿的衣服。转过身,名是名,利仍是利。事情的 真相不会因为是否被人洞悉而有丝毫改变,缓慢地向前,坚定,看似随意,牙关 却嚼得绷紧。薛定鹗藏在暗盒里的那只猫只是一种理想设置。在与人息息相关血 肉相连的你来我往中,那只猫注定是要被勒死的。所以女人终究还是得被男人压 在身下。譬如刚才。小丫啐了我一口,用手梳理着长发,意态慵懒,嘴撅起,说, 什么“佛”不“佛”、“猫”不“猫”的,我听不懂,我只听说酒肉穿肠过,佛 在心头坐。毕竟溪水是清澈的。你想得越多,自然就越不清澈。哼,就晓得胡诌 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蒙人。 我说,人从溪里走过,水就不清澈了。 小丫说,没有人,喝水的小鹿,顽皮的猴子也会把水弄浑。秋天来了,水边 的树上会掉下大大的果实。水里还有鱼,大鱼吃小鱼的时候。山洪暴发时的水更 加是浊得可怕。这总与人无关吧?你别欺负人家没看过《人与自然》嘛。 我说,你说得“清澈”与我所说的“清澈”是两回事,虽然字形一样。在我 看来,一切得了自然真意的存在,不管其外形是浊或清,它都是“清澈”的。所 谓沦浪之水清,可以灌我缨;沦浪之水浊,可以灌我足。这种与自然和谐的清澈 是一块明镜似的明悟。它还不仅仅是一块明镜,它会让整个的人都变成明镜,继 而消失在一片空明中。 小丫白了我一眼,你说什么?好深奥哦。再深奥的东西我若听不懂那就无异 于放……小丫吃吃地笑,没有把那个不雅的字眼说出来,我伸手去揉她的胳肢窝, 她笑得更大声了,白白的牙齿在夜色里一闪一闪,甚是诱人。夜色如花香阵阵袭 来,一些歌声飘渺不定。我抱紧小丫。她让我暖和,不觉得冷,让我不必在孤单 的夜里靠自己的体温来取暖。我已经很倦。 窗外那轮淡月儿已是毛茸茸的。小丫双手抱膝,头微微侧在一边,说,给我 讲故事,好吗?小时候我睡不着,妈妈就给我讲故事。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 穿小鞋的灰姑娘。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时光呵,缓缓流淌。星星呵,热闹地忧伤。命运在冥冥中默不作声,它对这 块椭圆状的土地似乎没有兴趣,掸掸衣袖,远去了,一些东西的脊梁于此同时被 轻轻折断。小丫的歌喉非常纯净优美,只是我能说什么呢?小丫提到的《格林童 话》最早只是一部“母亲念给女儿听时,会不由得羞愧脸红的故事集”。白雪公 主勾引了她的父王,她是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病态的性感魅力,患有“奢侈病”, 有着一颗残酷的心的年幼女孩儿。王后本来只是一个想掩盖这桩丑闻的可怜女人, 最终却被自己亲生女儿套上了烧得通红的铁鞋。王子是个恋尸癖。七个小矮人们 每天晚上都轮流跟公主交欢。童话的起源是血腥的,残酷、寓意深远,但到现在, 它们已经被大人包装成给孩子们的糠果了。那些最早萌动在作者心中的意图都已 被一一剔除净了。 风轻轻吹动夜色,露出一具淡淡的白皙身体,有人在夜色中耐心等待,有人 在时间那头忽失声痛哭。在漆黑与白皙之间的不可名状中,鬼,伸出冰凉的手, 猛地扼紧了一些东西的咽喉。有人在艰难喘息,有人伴着星光在流云中飞翔,偶 然驻足,便化作一片片无以言说的悲伤。 石礁。眼眸。时空。长河悠悠。一圈圈涟漪。一朵朵月光。花儿。灰色。风 掉入河流里。无数个刹那。自己的脸。粗糙。云垂下头。你的名字。沉思。思想 者。血迹。刀割斧雕的痕迹。触目惊心的痕迹。枪声。军装。结实的手臂。曼声 而唱的姑娘。向隅而泣的男孩。别人的事。与我无关。星光。飞翔。鸟儿在大海 中央。眼睛从海面浮起。大字报。传单。长头发。吻。妈妈。老家的香辣面。铺 满苔藓的身体。被碾碎了的身子。涟漪。模糊不清的呓语。发黑的唇。残缺的手 指。歌声。颤抖。白发。渔人。樵夫。笑谈。流水千年依旧是千年前的模样。月 光倒映只也是无穷无尽的悲伤。水面的浪。浪打浪。未来。现在。过去。你眨眨 眼。哪里?花开在何边?彼岸,只是个妄言。天空的背后有些什么?淡淡的笑。 笔尖。桌子。用力地敲。快活。因为你不知道它是否快活,所以我就说它快活。 子不语。子非我。文章。贝壳。回不去了。灰色。呼吸。哑然失笑。啮牙咧嘴。 千疮百孔。女孩。坐在我肩膀上。吹着风。风吹起她。脏。光芒。衣裙。额。每 个地方。泪水。很苦而且涩。只也是一望无垠的黑。呻吟。奇形怪状的动物。爬 满在我死去的灵魂上。海藻。张牙舞爪。凄凉。梦想。渐渐消融。泡沫。最后一 眼。遥远。键盘。一行行不知所云的文字…… 天地间到处都是山川河流,人群中到处都是熙熙攘攘。对于人与人之间大同 小异的故事我着实没了多少兴趣。人总是因为所谓的深刻或自以为深刻变得麻木, 我亦不例外,只是眼前为何又浮现出一个醉熏熏女子的模样? 11 她喜欢喝酒。一个女人喜欢喝酒不是什么坏事;可若到了无酒不欢的程度, 就令男人生惧,生出许多麻烦。但没有办法,她没有别的本事,人又长得极其普 通。要想引起人们的注意,也只有在酒桌上巾帼不让须眉。毕竟现在凡事都讲究 一个眼球,超市中的商品,若能被售货员摆放在一个显眼点儿的位置,销量总是 更大一些。 她最早并不喝酒,高中毕业后来到单位上做打字员,坐于角落,手指日复一 日敲击键盘。日子甚乏味,像块泥潭。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一根小草还可以在 春风中笑,她只能是静悄悄独自来往。最早还有几个可以说说话的朋友,可随着 她们嫁人生子,她陷入彻底的冷清中。有时在屋里坐着,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便 常以为那是爱情来敲门,赶紧掏出口红描了会妆。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的房门上 长起一些青藓。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会这么过去。她在床头放了本易安词集, 每每看见那首“声声慢”,总忍不住泪流满脸。她极喜欢那十二个叠字。每个字 都是块苦涩的积木,越搭越高,让人心酸。 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因此干过一些出格的事。比如,她是单位上第一 个悄悄把头发染黄的女孩,但糟糕的是似乎没有人看见,而当单位另一个漂亮女 孩儿把头发也染黄时,大家却不停地发出啧啧赞叹。她情愿被大家骂成妖怪,也 无法忍受这种视而不见。她一气之下就把自己极为珍爱的长发全剪了,第二天, 有个男同事拦住她,问道,那个打字的长头发上哪了?她心里气得直哆嗦,但也 有一点儿开心,毕竟人家还记得打字的是个长头发。没过多久,她的短头发为大 家看习惯了。同事或领导只会把手中的文件往她面前一放,说声,明天要,就走 了。她很愤怒,想跑到店里去剃个尼姑头,思前想后,终究不敢。 她只好看书。寒灯古佛,一缕青丝,书上的文字便是敲得梆梆响的木鱼声。 有一天,她看见张爱铃的一段话,便咯咯地笑,笑完后就哭。她不清楚自己为何 笑,为何哭。那段文字是这么说的: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其实若有机会扮个 妖妇角色的话,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 女人若到了某个年纪,没有爱,没有被人爱,身体就会渐渐地变成一个空壳, 少女时候的心一点点枯萎下去。笑容是一种极奢侈的东西,深入骨髓的寂寞将它 们几乎吞噬殆尽。血液是灰暗的,她在某天晚上用小刀片划开手指上的皮肤,愣 愣地看着,墙壁上的钟在滴滴嗒嗒响着。她找出三个杯子,用筷子敲击着杯子自 己与自己做游戏。她敲第一个杯子时,说了声“忘”,敲第二个说了声“情”, 敲第三个说声“水”。这是她在一张报纸上看到的游戏。敲过几次后,她开始不 停地敲第一个杯子,嘴里“忘、忘、忘、忘、汪、汪、汪、汪、汪……”地叫着。 就是做狗那也比做人好呵。 她相过几次亲,都是无疾而终。那些男人的影子总是在月光下由深变浅最后 成为没有。她想不通自己是哪里做错了。她扳着手指头,数自己的优点缺点,可 每一个优点与缺点都似是而非,文静的另一个说法也就是木讷。她有时想,若有 哪个男人肯要她,不管他多老多丑多没学问,她就一定嫁给他。可这样的问题也 只能是想想,那个男人始终就不曾出现。她想跑去大街上哭。有一次下雨,她还 真这么干了。她在雨里边走边哭。但还是没有人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她甚至听到 有人躲在路边屋檐下悄声说,那女人是不是有病?这么大的雨也不晓得躲一躲? 她的泪水流得更快了,可再多的泪水也会被雨水迅速冲去。天放晴了,她重感冒 了,躲在床上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浑身散了架似的难受。 她打电话到单位上请假。那边说知道了,就把电话挂断。等到她病好后再去上班, 发现那几天自己竟然被记了旷工。她愤怒地找到考勤的人。管考勤的人说不记得 她曾经打过电话来请假的事,但仍爽快地把记录改成病假。 是领导发现她能喝酒的。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天,她正在加班打字,领导 也在加班。忽然来了些东北老客户,领导望了望空荡荡的办公室,便叫上她。领 导并不记得她的名字,只是指了指她。她只乖乖地跟着去了。在单位上,领导的 话就是圣旨,县官不如现管。她当然明白这道理。领导很能喝酒,但那些东北人 更能喝。 “人若不喝酒,白来世上走。” “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 “酒量是胆量,酒瓶是水平,酒风是作风,酒德是品德。” “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随意舔”…… 东北人唱着小曲把那些瓷花碗摆开。好汉架不住人多,领导慌了,可不喝不 行,这些东北人手中拽着大单子。用他们的话来说,是兄弟,喝了这碗酒,要做 生意,得讲诚意,大碗喝酒就是最有诚意。 领导很快有了醉意,眉毛拧成结,看了看身边的她。看来,他是后悔带她来 了。她最早是说不喝酒的,只要了些饮料。东北人一开始应付了她几声,便没再 多加理会。她坐在一边,觉得屁股底下的椅子长满牙齿,心中渐渐难受起来,不 昨得是那股子邪火,猛地站起身,从领导面前夺过碗,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 最后舔舔嘴,发现酒并不如想像中那般难喝。领导吃了一惊,东北人目光中带有 点不敢置信。她把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了,有酒必干,每干必回。宴席的下半场 简直成了她的个人表演。最后,只剩下她独自站着,其他的人全溜桌子底下了。 她擦了擦嘴边的酒渍,有些得意,脚步虽有些踉跄,脑袋里还是清清楚楚,她跑 去为这些东北人开好房间,并叫来小姐。没有谁教过她,但她就是这么做了。 生意再不能做下来,那叫没天理。领导开心极了,一笔生意是小,发现人才 是大,何况是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绝世奇兵。领导很为自己的眼光自豪。她在领导 一力提携下,开始了南征北讨横刀跃马剑气纵横的酒场生涯。倚天一出,谁与争 锋?她端的是意气飞扬。一招鲜,吃遍天。她成为单位上的焦点人物,一举一动, 一个发型变化甚至于她用的是哪个牌子的指甲油无不是大家嘴里最津津有味的谈 资。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这么能喝酒,不紧不懂,不慌不乱,一杯杯白酒倒入口, 一张原本平凡的脸刹那间嫣然生香。酒让她变得风情万种,美丽动人,而这才是 一个女人最大的本钱。很快,她的职位得到迅速提升,工资连翻几个跟斗,最令 人不可思议的是,凭着她在酒桌上的回眸一笑,一个东北小伙心甘情愿拜伏脚下, 说啥也不肯走了。 有人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一个女人成为公众话题,总是会轻而 易举的激起男人的征服欲。哪怕她实际上不过是一滩狗屎,男人也会想把这滩狗 屎压在自己身下。她没有听到这些话,也不想去听,每个人都是在别人视线下活, 别人如何看,那只是别人的事。她似乎一下子就拥有了原来连想都不敢多想的东 西,有好几次在梦里都咯咯笑醒。生活也可以是这般容易。 她去过医院,医生说她身体里有一种特殊的酶,能自动分解酒精。而拥有这 种酶的机率大约是千万分之一,比中六合彩还要困难些。那时,她正与东北小伙 处于男欢女爱时,便问,喝酒是否会对生孩子有影响?医生皱皱眉,说很难讲。 医生说了一连串术语,她听得是稀里糊涂。最后,医生咬牙切齿地说道,最好是 不喝。能不喝吗?就连未来孩子的爸爸都是喝酒喝来的,她很快就忘了医生的劝 诫。没过多久,她结了婚,怀了孕,孩子生下来,是一团没有手没有脚的血肉, 一个胆小的护士当场吓得尿裤子。她与丈夫吵了一架。丈夫说,她若胆敢再喝酒, 他立马回东北。 但问题已经变得麻烦了。她整个的身体就好像一只贪婪的酒桶,每天不需要 吃饭,但一定得喝酒。她咬紧牙坚持了没两天,人就已在迅速枯萎中。她已经弄 不清是她在喝酒,还是酒在喝她。丈夫看她如此难受,心软了。所以他们的第二 胎,脑袋比整个身子大,万幸的是很快就死了,没活上两个时辰。更糟糕的是, 她的单位也垮了。一个单位的兴隆不是由其中哪个人就能说了算的。领导去了别 家单位当了个门房。她理所当然也就没有了公款喝酒的机会。 按说,她可以去其他单位应聘个陪酒员。可她去过后,人家纷纷摇头,原因 无它,她的名声太大了,酒席上一旦出现她的身影,便没有人敢提喝酒这两字。 她能陪你从早上喝到黄昏,从黑夜喝到白天,她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一个酒桶,完 全成了一个漏斗,再烈性的酒倒进去,也是无影无踪。喝酒图的什么?图的是能 把别人灌醉,看笑话。与她这种级量的人物喝酒,明知必醉无疑,大家又怎么还 会有丁点趣味?这也难怪某位领导看见她的身影,当即把脸一沉,你们安的什么 心?想灌醉我来?那个东北小伙离开了她。他彻底怕了她。她没了工作,所能喝 上的酒每况愈下,整个人眼见着憔悴下去,再也不复原来的光鲜。他没有办法。 人都要活下去,而他要活下去,惟一的办法似乎只有离开她。 此后关于她的传闻极多。有说她为了喝酒,每天晚上去帮一些餐厅洗盘子, 拣些剩下来的残酒喝;有说她成了小偷,大白天在各个家属楼逛来游去,不偷别 的,只偷酒;有说她成了个妓女,不收钱,只要给她两瓶好酒,就可任人玩;还 有个更为恶毒的说法是,她专门与各式各样的男人睡觉,然后生下许多奇形怪状 的孩子,再把那些可怜的孩子卖给马戏团,用这种法子来赚钱买酒喝……过了一 些日子大家就把她淡忘了。城市里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新鲜事。 来年春天,城市酒厂工人下到地窖时发现了她的尸体。地窖锁了三道严严实 实的大铁门,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谁也不明白她是怎么进去的。她整个赤裸的 身体像朵极大的桃花盛开在酒窖里,殷红的,看见过的人都说那是种触目惊心的 美。消息慢慢传开,城市里的人都不敢再喝这个酒厂里的酒。就在酒厂全体职工 对她破口大骂时,远方传来消息,说是该酒厂去年的酒特别醇美,愿意先付款再 提货,有多少货便要多少货。有胆大的工人们将信将疑地尝了口池子里的酒,便 再也说不出话来。但更奇怪的是,这种酒虽然味美香纯回味悠长,可喝着喝着, 人们的眼里就会情不自禁滴下泪水来。 12 你是在一个县城听到这个故事的。你望了一眼窗外,把头埋入水里。鸽子的 唿哨声在窗外的玻璃外打着欢快的旋。从水底往上望,整个世界都是一大片微微 漾动的白。感觉有点儿古怪,好像有个老爷爷把脸贴在水上正意味深长着什么。 你揉揉眼,皱纹就不见了。这似乎是一个深刻的谜语,与孩提时听到的“山东消 息——打一文化名人”差不多。你在水里翻过一个跟斗,手伸触到坚硬的池壁, 心脏忽忽跳了几下。 澡堂里没有别人了。几分钟前坐在池边讲故事的陌生男人已经起身离去。他 们的身体白白嫩嫩,因为被水泡久了,愈发显得肥胖。偌大的澡堂只剩下你一个 人了。那个戴红袖套看澡堂的老头儿不时地往你这里张望。这让水底世界也变得 乏然无味。眼睛有些涩。你憋足一口气,将身子缓慢地放平,继续朝上看。水面 出现一张废报纸,被水濡湿,能看见正面几块褐色的硬壳,还能看见报头那几个 中规中矩的汉字。它们的形状都与鸽子屎差不多。你没养过鸽子,有个瘦骨嶙峋 的邻居养过。鸽子好看,飞到天上时的翅膀更让人着迷,可若与它们朝夕作伴却 绝不是一件美差。再好的音乐听久了也会反胃,何况是单调连续的“咕咕”声? 鸽笼虽然有人打扫,但天气只要稍热,鸽笼立马被烤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气味顺 着门缝钻入,转过几个圈,猛地一下就扼住睡在床上的你的喉咙。就这样,你攀 住床腿干呕过好几回。若天气冷了,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鸽子不怕人,扑腾 腾地乱飞,且极善于将人的头顶当作落脚点,并不时美美地拉下一泡屎。 那时,你虽然年轻,却不会去街头巷尾买包老鼠药与玉米粒拌在一起来对付 它们,那太愚蠢。你买了只黑猫,一只据说是凶悍无比的猫,并把它送给这位邻 居的邻居,一个比你更小的胖乎乎的小男孩。很快,几乎是一眨眼,鸽子便被消 灭了。瘦邻居逮到胖男孩一顿狂揍,男孩儿嚎啕着一路狂奔唤来了自己的父亲。 两个大人扭成头破血流的一团。他们打架时,你就站在阳台上看。天气真好,秋 高气爽。那只黑猫忽然越上屋脊在灰不溜秋的瓦片上迅速行走,在屋檐的勾漏处 翻转身,冲着你点点头就消失了。 水面上还有着许多气泡儿,一串串。你闭起眼,耳朵里满是轰隆隆的声音。 音调拖得很长,慢慢变成一种非常怪异的呜呜的响。这应该是水的压力。小时候 的课本上就有一张万吨水压机的图片,彩色的,据说能把钢铁揉搓成面团,这让 当时的你大为吃惊。老师说,有了它,大家就能在2000年奔向四个“现代化”。 所有的孩子都情不自禁地淌下憧憬的口水。但没过多久,你还是把那张有图片的 扉页撕下来,对角折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包”。“打包”是那时男孩们爱玩的一 种游戏,玩法与后来的拍洋画片类似。这个“包”替你赢了不少快乐,尽管让你 满身尘土。人长大了难免会想起过去。虽然“过去”是这样模糊不可确信,毕竟 有着好味的味道。你在水里懒洋洋地翻着身。水似有无数柔软的触角,轻轻地从 肌肤上滑过,腻的,又像女人香喷喷的舌尖。一根光线缓缓从头顶的百合穴注入, 嗡地一声,放大了,五脏六腑顿时纤毫毕现,然后迅速收缩内敛,蓦然间便已来 到某个奇点,马上又化成混沌一片。这里应该是子宫吧。你喃喃自语。你惬意地 双手抱住头,把身子弯曲成某个姿势。你喜欢这种姿势。小时候老与人打架。虽 都是同学少年,打起架来却真狠,拳头板凳专往要害处招呼。单挑的少,群殴的 多,可能因为人多,理就直、气也壮,所以往往七八个学生在放学后一起堵住教 室门,逮住某个倒霉的家伙死扁到底,打翻后当然还要被踏上一万脚。你也就渐 渐学会挨打了。 你回到临时住的旅馆。路上你又看见了一只黑猫,躺在路边一个灰色的垃圾 筒盖上,腿伸得笔直,身子僵硬,应该是死了,眼珠子也被人抠了去,只留下两 个黑乎乎的窟窿漫不经心地看着你。你站在窗前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窗台上 有着厚厚一层灰尘。你住不起更高级的酒店。尽管你从车站出来后的第一眼就瞥 眼了“东方宾馆”这几个大字。你打量着四周。一些人围上来,这是一群骑三轮 车讨生活的人,有男有女,还有花白头发的老人。他们用一种不大好懂的方言问 你要上哪儿去?有一个黑瘦的汉子甚至把手搭在你肩膀上,口气熟络地嚷道,哥 们,上哪?你冲他笑笑,没说话,挤出去,走到车站旁边的一个杂货铺,买了包 “白沙”,撕开,递给老板一根,然后凑过身帮老板点好火,再用一种老练的口 气问老板,哪儿有便宜的旅店?你边说边用手指敲击着柜台玻璃,一副经常出门 在行、胸有成竹的样子。老板疑惑地看了你几眼,闷闷地说,向东走五十米,有 一石桥,石桥下有个青年旅社。你说了声谢谢,想了想,又在老板手中买了一根 甘蔗,四个茶叶蛋。 等到你付了钱住下来后,才发现旅社里竟然没有可供洗澡的水。那个一脸衰 容的老板一迭声地说抱歉,说水管裂掉了,已经叫自来水公司的人来修,还送去 了两包红梅,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来。老板一边说着话,一边用俚语骂自来水公 司维修工的娘,眼珠子却直直地瞪着你,灰白的,里面没有一丝生气。你觉得浑 身难受得紧,赶紧从他身边走开,走了几步,竖起耳朵。老板还在骂,竟然没有 一句重复,从 ***到 ***身上某部位的毛发,各种动物也一起出场,断了腿的王 八、没屁眼儿的蛤蟆……你没好意思笑,只是觉得这位老板若上春节联欢晚会表 演一场单口相声,十有八九能逗乐全中国的老百姓。 洗完澡,抽过烟,你上了床,把笔记本电脑打开,这是你惟一一件值点儿钱 的东西。一个女孩儿送给你的。你还保存有她的相片。你在屏幕上凝视了她几分 钟,你与她在一起的那些记忆一下子就变得似真似幻起来。你们是网友,聊过很 久的天,虽然现在都忘了曾经说过些啥,但有一句话你还是记得清清爽爽。她决 定来见你,你也答应了。她在见到你第一眼时说了一句话。她说,若我们不在一 起,简直对不起上帝。 这话有点儿煽情。你有些感动,就买了许多礼物送她,有白金的手镯,钻石 的戒指,黑色的长裙,毛绒绒的史努比狗,欧莱雅的润肤品。你们一起去看了长 城、游了故宫、爬了香山、逛了动物园、还专门去全聚德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烤鸭。 去前门的路上你就馋得不行,来北京一年多,你还是第一次去吃这种中国名牌。 据说那里的烤鸭皮层酥脆,外焦里嫩,好吃得令人想把舌头也吞掉。你不怕花钱, 钱是人挣的。从小你妈就说你有一双花钱的手,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有一条粗壮 的纹路,钱会从这漏下去,有多少漏多少,你看过相书,相书上确实有这种说法。 你喜欢她。你与她在王府井那间星巴克咖啡馆里面对面坐着。你们是在网络 上认识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网络。你们讨论了一会儿哲学、人生、宗教、文学、 时事、绘画,又讨论了一会儿摆满在王府井步行街上的大大小小的雕塑,然后你 们便说起那些搞笑的签名档。你说,开始,不过迷上了mm这个尤物;而结果却爱 上了泡妞这门艺术。你说,马啊,四条腿啊海啊,全是水啊。你说,没有东西比 爱情好。大米粥总比没有东西好。所以,大米粥比爱情好。你说,再过二十年, 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部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部 送到农村做化肥。啊,亲爱的朋友们,到底谁先被烧成灰?先烧你,先烧我?反 正都是不齿人类的狗屎堆! 你一直说,她一直笑。你认为自己很幽默,浑不觉自己拾的全是别人牙慧。 后来,她走了,不见了。隔了一段时间,你收到快递公司送来的这台电脑。它的 价钱刚好与你送给她的礼物差不多。上面还有一张明信片,几行娟秀的字迹, “送我给最最最最最亲爱的朋友”。那天晚上你流了泪。你以为自己触摸到爱情 的尾巴,事实上,那根尾巴并不长在你屁股上。她没有告诉你为什么,你也没有 去问为什么。毕竟生活对你没有像米兰·昆德拉对待他笔下的主人公卢德维克那 般残忍。你开始用这台笔记本写作,缓慢地写作。 你喜欢昆德拉。不是因为他的政治色彩、他的黑色幽默、他的智慧、他的视 线。你讨厌一切强加上去的意义,而色彩、幽默、智慧、视线无一不是这种意义 的载体。其实说到底,你讨厌的是被人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在你看来,这是偷窥, 是对你的无聊生活的挑衅。你喜欢他那种缓慢的节奏。这种节奏与诙谐无关、与 优雅无关、与芳香无关、与深遂无关。噢,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形容词有什么意 义?更准确点说,你喜欢的他那种唾弃速度的文风。对于许多人来说,速度是为 了遗忘,在奔跑中一切都可置之脑后。他们的心脏因为过于孱弱,已经无力去承 受“缓慢”所暴露出来的真实。速度不仅仅是遗忘,它在向前中的过程中渐然意 识到自己可以去扮演上帝的角色,所以它开始鞭打一切,奴役一切,取代一切。 现在这个社会的速度太快了,且已成为荣誉与价值本身,而这无疑让人盲目,让 人似吸食鸦片般上瘾。所以火车在提速,人在加速,时间在飞速。一些应该是美 好的东西,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就已变质,哽在你喉咙里。而你的身体也总是忍 不住窜出心灵,拼命去追随前面那些大叫大嚷奔跑着的人群。 “一头大象迟钝地来到河边喝水,身边蚊蚋飞动。”你在键盘上敲下这句话, 想了想,删了去,你不清楚它们表达什么,更不清楚它们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出 现在这里。大象是什么?迟钝是什么?河边是什么?蚊蚋是什么?你为每一个词 语所迷惑,它们充满岐义,并根据每一个人不同的阅历与经验,其外延接近于无 限的蓝,其内涵则是一座座迷宫。你找不到哪根红绳子,也没有人在你走进迷宫 之前递给你这根红绳子。你朝东行去,到处都是悬崖、石块、湍急的水流。你刚 以为自己踩到硬地上,几秒钟后,却诧异地惊觉脚下其实是一滩冒着黑浆的泥沼。 于是,你开始朝西走去,看见一群咯吱咯吱直笑的披头散发容貌艳丽媚眼如丝的 女妖们。你最初担心这只是幻觉,小心翼翼走过去,发现她们确实有血有肉,你 忍不住央求她们能赐于你一夕之欢,她们顿时把脸翻成一张“黑桃Q”,极其傲 慢地从你身边走开。你伸手去拽她们的衣裙,她们扭回身,嘿嘿一笑,就已化作 《盗墓迷城》里的木乃伊了。 你的心情甚为复杂,你又点燃一根烟。你在想,自己这辈子能达到昆德拉的 水平吗?若达不到,那么你的写作又有何意义?好一点儿的话,它们只是一堆纸 浆。若情况糟些,它们什么也不是。你想起自己在写作伊始说过的一句话“写作 是一种生存状态”就想笑,人真的能生活在文字中么?人会死的,文字不会死。 肉体源自尘埃,也都将回归尘土。人们在这个世上生存,若仅仅懂得生存是不够 的。还应该弄清自己为什么要生存,又可以哪些方式生存,并将其形成文字,或 许他们就不会真的死去。 你一直试图找出小说中的种种不确定,你想应该会有人明白你所使用的“不 确定”三个字。准确说,“不确定”包括无限,也包括有限,还包括无限与有限 之间衍生出来的各种关系。关于世界,有两种说法,一是不可知的,是无限的; 二是可知的,是有限的。如果说,世界是无限的,那么,在这么一个逐渐膨胀, “实”必然会被抹去它的脸,成为“虚”,成为“不存在”,即:毋论内容,一 切形式上的载体都会如樯橹灰飞烟灰。也就是说,任何意义都是徒劳的。而如果 说,世界是有限的,其排列组合的可能必定是时间可以穷尽的,重复或者称之为 轮回,就不可避免地将摧毁意义本身。 两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出发,一个朝东,一个往西,却终殊途同归。这很诱惑 人。为找到观察世界的种种途径,你苦思冥想,而在此之前,小说已扮演了“尼 奥”的角色,将你的灵魂从滚滚红尘中拯救出来。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救世主。尽 管万物齐一,但偏差无所不在,个体的阅读及写作都无法涵盖一切。然后,从一 块镜子开始,它或许最初是水平面的,但当你的目光投射到上面时,它因为被观 察,立刻发生变化,有的凸出,有的凹下,并像瘟疫一样,将这种变化放大、传 播到每一个你曾经走过的地方。由过去一点一滴堆积起来的“你”自然也就开始 扭曲变形,变得令自己无法相信。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只是阳光下忽长忽短的影子。 指尖漏下的沙是否被手心握紧过吗?幻想着暖暖和和的阳光以及沙滩那本缺了角 的书,你摊开四肢在床上躺下来。此刻,大地是一面镜子,天空是一面镜子,你 在镜子与镜子之间。而你身下的这张床是不存在的。 你所说的镜子是什么呢?最早,你是想在里面看见自己的脸,又或者说是想 找到一些与自己差不多的脸。但它似乎是一个独立的智慧体,不停地旋转。从它 里面甩出来的,往往出人意料,一个脸盆,一床破棉絮,当然,也有大漠孤烟。 你的心中蓦然一动,所谓种种观察,其实无非向外、向内。向外,求之于形色, 找出浮光掠影的规律,继而总结,由表及里,由现象而本质;向内,不断深入, 越过五脏六腑,直至找到心的存在,从“心”所携有的各种烙印中直接提取认识。 所谓心,即混沌,先天地而生,寂行而不殆。所谓烙印,不妨说是遗传基因,当 然你更愿意把它们叫做把一堆碳水化合物组合成人的精气神。不过,由外及内, 易为他人了解,获得掌声如雷;直指人心,却也不可言说,只是麻衣褐鞋。 你想,毫无疑问,小说的写作也应该是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大师们对 此已经给出了足够多的范本,可“我”的意义在哪?除了内外,是否还有其他可 能?除了“我粉碎一切障碍”与“一切障碍粉碎我”之外,“我”又能否与诸多 障碍,和谐地存在?和谐,不是妥协,一种妙不可言会意的微笑,佛拈花时的阿 难。苹果核里藏着一个五角星,为找到它,你把苹果切开,果肉铺在地上,反而 出现一个更大的迷宫。你的努力似乎只是在制造垃圾。这确实令人极度沮丧。噫, “不确定”,什么时候才肯发一点儿善心,给你一些确定的答案,好让你有勇气、 挺直脊梁,并知道自己正朝着鲜花走下去? 镜子依旧在孤独地旋转。当它终于转到“现在”这个角度,你又明白一点: 过去,现在,与将来,人们都一直活在小说中。现实是小说的投影。万丈红尘中 的悲欢离合无异于手淫时出现在镜子里的种种表情。不管笑,或者哭,对于表情 而言是肌肉的收缩;对于小说而言则是文字的排列。生活在小说里。请原谅这样 的喃喃自语。原本一拳挥出,想击倒一名勇士,蓦然发现所谓勇士只是一砣狗屎, 而不幸的是,当别人的喝彩声把眼前的镜子擦亮后,才发现自己却是更大一砣狗 屎。你已经口干舌燥了。你在床上辗转反复。关关雎鸡,在河之洲。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上帝,如果你真的存在,请把“脑海”都从“脑袋”里摒弃掉。你已 经深深厌倦。你情愿像一个白痴,嘴角拖出长长的口涎,呆呆地注视着一切,嘴 里只有单调的音节。 13 天空暗了下来,夜在外面,我在屋里。我所能面对还是键盘与墙壁,这有一 点搞笑,这就是我这些年来绝大部分的生活。它让我变得与一个白痴差不多,一 个偏执、远处于热闹与喧哗之外的白痴。写作会让一个人逐渐丧失在社会上生存 的各项基本能力。我必须得承认,我是一个白痴,我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词汇来 形容自己了。时空静寂无声,像一粒水珠悄然凝结。水珠上面有我的影子,不过, 它们都已经变了形,或凹或凸或扁或圆。我几乎认不出它们是谁。还好,常识告 诉我,此刻的这个时空里,只有我一人,并没有别人。我判断的依据便也缘此。 这有一点悲哀,常识是一根拐仗,也仅仅只是一根拐仗,它并不能帮助我们攀上 山峰,而且,很多时候,它会忽然横着躺下,像一个无赖小儿,不把我们摔一个 啃嘴泥,便不罢休。 常识会成为陷阱,这也是一个常识,悖论让我深陷于焦虑中。在无可言明的 焦虑中,只能有两个选择,一是说,不停地说,唇干舌燥,力竭而死;二是沉默, 然后,失语,死去。结果都是死,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如何死法,生活本身不会有 什么质的区别,慈禧女士留在故宫的那张床也同样是三尺宽八尺长。 一切事物的指向最终也只是毫无意义——包括老子口口声声的“无为”,这 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有为”。这世上的智慧或全也是可笑至极的东西,至于知 识、技能等等,那也只是一些工具,它们的功能只在于让人也成为工具。陀螺在 地上高速旋转,晕头转向的不仅是它,还有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社会是可 耻的,人在社会中越来越渐远离了人本身。这个世上已经越来越少“心灵”,越 来越多“心脏”了。科学已经成为了社会的宗教,但人的宗教在哪里呢? 古老的教义被千百年来的尘土玷污,而这些古老的教义本身就是尘土。翻开 一页页发黄的书,我看见那些渴望教赎的人在教堂里面忏悔,在教堂外面杀人。 杀人,为的是能找到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进入教堂,忏悔。这是一个死结,就 算有一把亚历山大的剑,那剑上也染满了血迹。没有谁肯彻底放弃。不仅放弃生 命,也包括尊严。也没有人能够真正彻底放弃得了。那些用尽各种古怪法子自杀 了的人,至死也不肯放弃“绝望”。语言、文字、思想的悖论让我们任意揉搓着 自己。一切存在的也都是合理的了。因为合理本身也是一种存在。这不是一种概 念上的偷换,而是一种须陀纳芥子的现象。万物的生,万物的逝,都如电如梦如 幻似泡影。 人会思想,所以人绝对是一个荒谬。我的写作同样如此。我或许可以成为一 个获得某种资格的作家,过上一种体面的生活,然后怜悯地去施舍,弯下腰,在 老乞丐面里轻轻放下一枚硬币,并滴下几颗真诚的泪水。但我知道,这些都是生 活本身,它们本身不具备任何意义。意义是绳子,是斧头,是蚂蝗,是吸血鬼。 无限大,也无限小。视线投向生与死这两个名词里的不可名状处,我看见一束幽 光。总有一些东西是在生活之外的,它超脱喜悦与苦难,只是孤独地自在。根本 就没有什么八苦、四圣谛、十二因缘。它所关注的只是人本身的存在,这一粒晶 晶亮的水珠。可还没等我走近,它便一闪而逝,恍惚不曾出现过。它并不愿意让 我知晓它的秘密,但为何要让我看见它的影子? 黑色的海在窗外沉默,沉默渐然成为我的习惯。当一个人在文章中说了太多 后,他在生活中则只想闭上嘴。闭嘴,这也是一种生活姿态。不管如何,我都不 得不摆出一个姿态,否则,我的脚下会立刻出现一个万丈深渊。毕竟我现在还活 着,虽然,还没弄明白,但还是得为此刻找出理由。苦笑,手指下意识地继续敲 击着键盘。人会死的,文字不会死么?共工撞倒了不周山,滔天洪水漫空涌来, 诺亚的方舟还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在洪水里安然无恙?不会的,它会粉身碎骨的, 你知道的,上帝早就死了。这不是一个疯子的声音,你知道的,上帝所宣扬的不 是未能与时俱进的,就是注定要被扬弃的。犹太人用旧约来向世人宣告他们是上 帝的选民,基督用新约宣告一切自认为有罪的人是上帝的选民。然后,他们打了 起来,我杀我,我杀你,杀出了花样,杀出了高潮。你知道的,若真有上帝的存 在,他能不爱惜自己的选民吗?若真有一个不爱惜自己的选民的上帝存在,人类 的所作所为,岂不是热脸贴上冷屁股?不仅自讨无趣,而且,毫无意义。 时间与空间在屋子里回荡,一层一层,它们会将一切的痕迹抹去,不留下一 丁点东西,包括虚空中的死寂。万物又将进入另一个时间,并被另一个空间高高 抛起。不过,现在,它们很快便支离破碎。不知道因为什么,一些色彩斑斓的东 西突然出现在我眼皮底下,并发出呜呜的响声。四周墙壁很白,颜色似乎也在扑 簌簌往下掉。这是一种奇妙的幻觉,它让我想起雪。 一个朋友说,他喜欢雪,它们让裹在风里的阳光变得苍白,没有了力量,也 让他得以找到一种纯粹的纯净。他把新华字典上两个近似意义的词汇重叠在一起, 他喜欢这个“纯”字,尽管它的发音与“蠢”字差不多,事实上,它们在现实生 活中也非常接近。“纯”是别无机心的,孱弱的雪花,落在躁热的人群里,迅速 消失不见,但它们仍然爱,只是付出。没有哪一片雪花会因为惧怕被人踩脏又或 被人抱怨其寒冷而做了逃兵。它们漫天飞舞,前赴后继,终于,滤尽了空气中最 后一粒尘埃。白日蔚蓝,黑夜肃穆。苍穹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他热泪盈眶。他说, 在那一刹那,他确实触摸到一种伟大的生命。 我对这个朋友一直不大喜欢。拉开行囊,找出一面镜子,就能在里面找到他 那张矫情、虚伪的脸。他的脸偏圆,后脑勺有一小撮毛高高翘起,这让他显得精 神抖擞,也让他像极了一个标准的逗号。逗号与蝌蚪差不多,蝌蚪会变成一只癞 蛤蟆的,当然,若嫌癞蛤蟆过于丑陋,那么他还可以变成一只青蛙。不过,这让 我时常怀疑他是否会被汽车压成肉饼。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翻一下大百科,上 面有很多关于青蛙习性的乏味的叙述。当然,我并没有把他称之于青蛙王子,那 太抬举他了,我从他出生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绝不渗水 的白痴。 天地或许是有生命的,这种生命也许无边无际,伟大至极,不过,依据几千 年薪火相承的常识可以做出判断——它们的存在与人毫无关系,“伟大”这个煽 情的名词只是人一厢情愿的理解。天地并不会在意自己的伟大。雪花就算是有生 命,也不会按人的思维模式去思想。 是这样吗? 14 他都有些想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开始写小说。行囊里有几张报 纸,影响力都不大,有的还已陷入面临停刊的窘境。他在出门收拾包裹时,犹豫 了一会儿,拿不准主意是否要扔掉。他还是把它们塞了进去。他想,万一在火车 上没有座位,又或行到某处需要歇息一下时,这些报纸摊开铺在地上还能派上用 处。他心知肚明这并不是一个理由。资讯这么发达,在哪会买不到报纸呢?他放 下手中的电脑,下了床,从行囊中翻出一份报纸,上面有一个记者对他的采访, 整整半版,标题是“写作让人宁静,也让人疯狂”,旁边还有一张寸许大的彩色 相片。他沉吟起来。这个有点儿微微发福的男人就是自己么? 人都得通过某种途径把自己找回来。他把手中的报纸扔在桌上,闭上眼,双 手揉着太阳穴,头隐隐生疼,一把生了锈的小刀在里面来回搅动。房间的被子有 股难闻的味道,像是从酸菜缸里捞出后放在阳光下晒干的。他想把被套拽下,拽 到一小半,发现里子更脏,而且还有一块块已经凝固的黑色的血迹。他生了气, 趿着鞋去找厚嘴唇的老板。老板不在,一个抹着很厚脂粉的女人站在服务台里, 正往手指甲上涂着红色的丹蔻,见他出来,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不说话, 朝他上上下下一打量,估计已称出他的斤两,眼皮垂下去,搭拉在睫毛上。他的 火气顿时大了,手中的被子啪一下甩柜台上,你们老板呢?女人仰起脸,神态有 点儿爱谁谁的架势,老板不在,去找修水管的了。厨房里没法做菜。我都快饿死 了。女人撇撇嘴,居然撒起娇来,这吓了他一跳,赶紧退后几步,说,这被子怎 么能睡得人?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几度。女人哼了声,翻了个白眼,咋睡不得 人?大家都这么睡,从来都是好好的。你来了,就不好了?你以为自己是县长? 皮肉娇贵。女人说着话,起身,嘟嘟嚷嚷地开了贮藏室的门,开了灯,被子就在 里面,自己挑。在开灯的一刹那,一只壁虎飞快地从墙壁上奔向搁有被褥的木架 后。他皱起眉头,刚想迈进去,又瞥见脚底几只惊惶失措的蟑螂。他说,算了, 我不要被子,能否帮我拿件干净些的毯子?麻烦你了。他的口气愈发轻柔。女人 愣了愣,似乎从来没有人对她这般轻言细语过,瞪了他一眼,你这人烦不烦?他 笑了笑,没再说话。 承认现状,总比拧着脖子与现状叫劲儿的为好。承认了,继而就可以心安理 得了,甚至还能从中找出乐趣,所谓苦中作乐,苦不为苦。而且用暴力得不到的, 用鲜花与甜言蜜语更能轻易得手。他挥挥手驱散头顶因追逐灯光嗡嗡飞来的一大 团的小虫,老家的方言称之为“木子”,比蚊子要小,似乎不咬人,可身上却会 不知不觉地出现一个个红肿。女人眼神柔和了些,嘴唇抿起,想了想,扭过腰, 蹬蹬地冲向服务台后的小房间,开了柜,抱出一床被子,往他手中一塞,拿去, 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麻烦。 他奇怪了,咦,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读书人? 女人没理他,坐回去,勾下头,继续去涂她的指甲油。他讨了个没趣,怏怏 地回到房间,把被子扔到床上,刚在椅子上坐下,女人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枕 头床单,也不说话,弯下身,开始整理床铺,手脚麻利得很,没几分钟,就弄好 了。他连忙说,谢谢。女人横了他一眼。他的心突突地跳,这一眼竟然与她差不 多,当然,那是他刚认识她不久。他嗫嚅着嘴唇又说了声谢谢。女人出去了。他 在床上摊开四肢。被子有阳光的味道,一股青涩的芳香。 她很漂亮,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没有去演戏太可惜了。他最初也这么想,后来, 认识了一个导演就不再这么想了。导演姓刘,比较豪爽,比较傲慢。络腮胡子, 头大,嘴大,手大,眼珠子像两块灰色的石头。手臂上戴着个藏银手饰。说起话 来,喷沫四溅,不大富有逻辑性,而且唾沫星子非常臭,害得他老在自己脸上不 停地擦来擦去。这些细节在写《性神话》时,他都一一记了上去。导演关于演艺 圈的论述着实令人大开眼界。他想,幸好前妻没有去从事那一行当,身子被畜生 们糟蹋了还不要紧,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吧,可那些往女人下身吐唾沫的侮辱还 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 他认识她的时还是一个小生意人,在老家开了几间店铺,化妆品店、女人内 衣与饰品店、书店、电子音像店。生意挺不错的,走在街上,大家都知道他这个 人。他起家时手里只有三千块钱。他问他哥借了一台21英寸的康佳彩电,作价二 千元钱。彩电是他哥预备结婚用的。他哥是一个林场的工人,做施工员,每天往 深山里钻,与山民喝酒,不时往家里拉回一车车柴薪。他本来想找他哥合伙做生 意,可他哥不愿意,爸妈也不同意,说家里有一个做生意就行了。从小到大,家 里烧水煮饭用的一直是“锯屑”,那时还没有人将其当作栽植蘑菇的原材料使用。 念书时,每隔一段日子,他与哥姐都要跟着爸爸拉着板车去各个木材加工厂拉 “锯屑”,用手扒,用蛇皮袋装,遇到结成块的就用铁锹铲。“锯屑”飞得到处 都是,从脖子里钻进去,很痒,再加上汗水,痒得令人无法忍受了,就使劲抓挠, 挠得身上条条血痕。“锯屑”拉回来后堆在墙壁边的木寮里。家里的母鸡特别偏 爱去那里生蛋,而且妈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知道这个秘密,便把鸡蛋拿去煮 熟,与哥姐一人一个吃得欢快。“锯屑”并不好烧,火小,烟大,呛人。这也难 怪爸妈喜欢哥哥做这个施工员。 他找到一个从小与自己长大的玩伴,共投资一万块钱,开了老家第一间卡拉 OK厅。装修非常简单,在天花板上钉上木条,这些都是可以从家里拿,不必另 行花钱,去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绢,缠绕在上面,又自己动手做了块牌匾,取 名“老地方”,外面再拉上一串霓虹灯泡,当夜幕降临,灯光亮起,居然煞是好 看。当时买的是松下单放机,一千五百块钱。音箱是二百块。VHS制式的盒带, 每放一首歌都得用“卡子”将它倒回去,若客人点盒带中间的歌,就凭着感觉与 记忆用“卡子”倒到差不多位置,然后按“快进”或“后退”键。生意却是不错, 唱一首歌的单价是两块钱。这样简陋的环境,从雀巢咖啡瓶里舀出一小勺调成的 一小杯咖啡卖五块钱一杯也有人喝。茶水三块钱一杯,瓜子、薯干、劣质的葡萄 酒。做了半年,鸟枪换铳,买了台“山川”的VCD机与好一点儿的音箱。那时 的碟可真贵,盗版的一张也要二十块钱。一年下来,竟然赚了不少。别人看着生 意红火,眼馋了。一条街上顿时如雨后春笋一下子冒出七八家。 他就是在卡拉OK厅认识她的。她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穿身黑裙跑来唱歌, 唱的似乎是黎瑞恩那首“一人有一个梦想”,好听极了。她与他玩伴的妹妹来的。 后来大家一起去喝酒。那天还下着雨,他当时穿了件哥哥的军大衣。不知道在席 间是哪句话触动了他,他付完账后就跑到外面去淋雨,并假模假样的一脸深沉。 那夜在雨中飘动的灯光分外柔软,街边一长溜帐篷,里面卖的都是夜宵与小吃, 到了凌晨,这些帐篷就会被拆去,到了晚上八九点钟就又会出现在街头。这些他 都记得很清楚,可他与她说了些什么却几乎全忘掉了。 幸福总是零乱的,忽如其来,就像一缕云,它来了,轻轻地,感觉到了,那 它便来了。若感觉不到,它虽来了,很快又飘走了,很快,就没了一丝痕迹。而 痛苦总若一大堆积雨的云,凶狠、残忍、无情地从天边呼啸席卷一切而来。雨点 很大,人都睁不开眼睛了。只能真真切切地感受着雨点敲打在身上所携来的那冰 凉,那绝望。在脸上淌着的,已没有人说得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在键盘上又敲下一段话,口渴得紧,肚子似乎饿了,咕咕直叫。刚才那几 个茶叶蛋已经彻底被消化了吧。他起身出门,那个女人已经趴在服务台上睡着了, 一丝亮晶晶的口涎从她嘴角拖出。那些“木子”在她头顶三尺处载歌载舞。 15 她问,你为什么选择网络写作? 他说,如果说,这是命,有人信吗?无数个偶然引导着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 回头看看,每一步都是这样不可思议。过程非常神奇。冥冥中似乎真有一个神祗。 当然,这是要批判的客观唯心主义。这样说吧,在网络上,一个人更好成为他自 己。我辩,执平常心而辩,辩非辩,只也是让自己深刻。网络的自由、平等、资 源其享让文字彻底挣脱纸的束缚,然后若九天神鸟啾然鸣来。这样说甚是肉麻。 但是实话。中国人的白纸黑字的情结一向是太重了。 她问,什么时候上的网?上哪儿的BBS ?发什么帖?网友的反应又如何? 他说,我是2001年四月开始上网的。最早上网倒不为写文章,纯粹为下围棋, 玩儿了半个月,腻了。就开始泡聊天室,与人互相吐口水,很快又腻了,无意中 逛上当地的一个BBS.记得当时第一篇文章叫“黑夜赤裸”,一首长诗。我还厚颜 无耻地在标题上注明“几人能懂”的字样。网友反应倒挺热烈的。有人说好,有 人说不好,一个叫“贝沙”的ID说我是个有思想的人。这让我很是受用。少不经 事的时候总以为思想很牛逼。等到现在才发现,所谓思想,只是别人握在手里用 来敲打自己门牙的锤子。自己那时确实挺狂妄的,我们那个聊天室,叫“才聊”, 我就出了一个对子,说“才聊无人人人无聊才”。年少轻狂。不过也只有那时, 才会出那样激情飞扬不可一世的文字。 她问,有意思。你的网龄有二年半了。现在,你在中文网络也算小有名气。 回头想想,当初是什么让你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网络中?是网友热烈的反应吗?还 是单纯地为发泄,找一个可以说话的空间? 他说,网友的反应确实热烈。准确说,是促使我开始疯狂投身这种BBS灌 水运动的催化剂。至于发泄,那也是有的。现实种种,十有八九,难如人意。人 人多半以为自己是怀才不遇的那种,也都有想说话的欲望。所以在这浩浩网络, 人们都记得带上嘴巴,却又多半忘了带上自己的耳朵。 她问,能否判断出发泄与反馈之间孰轻孰重? 他说,一个是外因,一个是内因。两者拧成了一条麻花鞭子。若硬要剪下一 小截,分析其结构成分,恐怕结论与事实并不会相吻合,毕竟时间过去了这么久, 我所叙述的只是为自己所大脑过滤筛选过的,它们不一定是真正的客观事实。当 然,我情愿相信内因大于外因,好歹这也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 她问,你认为自己是什么呢? 他说,我可能是那种一小撮死不悔改的理想主义者吧。或者称之为一种不大 雅观的气体,那也无妨。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当我们承认自己是傻逼后,一切 侮辱与损害,不管它来自何处、何人,都将烟消云散。 她问,最初的新鲜劲过去后,是什么让你继续在网络上留下来,并开始近乎 于偏执的写作?按你内因的说法,你是在网络中寻找梦吗? 他说,梦如水漾,月泛秋江。遥有清香,却也断肠。“梦”,两根木头站在 夕阳上。把“夕”换成“火”,“梦”就成了“焚”。这虽然是一个文字游戏, 但“梦”确实让人难受。人人都有梦,但有谁真正触摸到自己的梦?我们在梦里 一无所能或是无所不能,但梦醒之后,我们终究是那个捞月的猴子。噫,说自己 当初趴在网络上写东西是为了寻找梦。那太令人沮丧。我情愿说自己是在寻找一 些“不确定”,即,生活的种种可能。生活应该不仅仅是在世俗红尘中的一个平 面,它可能是三维的,也可能是四维的,种种可能让我目眩神迷。要理解这个 “不确定”,可以从有限的肉身以及无限的生活方式之间的矛盾中出发。生命因 为透支而浓缩,于是变得真实,伸手便可触及。自己在幻想的空间中听着文字所 发出呼拉拉的声音,每个方块字都是妙不可言胁生双翼的小精灵,它们随着呼吸 之声上下飞旋,轻歌曼舞,忽然间又汇集在一起,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 纷而来下。文字让人快慰,有时就若鸦片令人难以自拔。 她问,怎么写起小说来的? 他说,提笔写小说是偶然,回过头看,却是必然。也许某天我会放下手中的 笔去做一个街头巷尾晃着拨浪鼓的贩夫走卒。必然是藏在偶然中的。我在写“小 说往何处去”及前年那篇比较幼稚的“谈谈小说写作及其他”中曾提到“我为什 么写作”,现在思来,这个“为什么”也许只有上帝才有资格回答。我所曾经自 以为是的声音应该是一种对神极为无礼的僭越。人呐,随着年纪越大,越了越心 知肚明自己的卑微与可笑。我们都是上帝闲极无聊时掷出的一个个骰子。 她问,你有些宿命。 他说,贝多芬真扼住过命运的喉咙?他在黑夜里可一直大喊着‘神哪,救我 ’。我写小说很大程度上也是对自己的拯救。小说即我们生活的世界,小说的逻 辑与语言的幻美还能把我们洗干净,让心灵从日常的琐碎中凸现,渐而成为神圣。 她问,你觉得网友们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若有,是心情、创作思路或是文 章构架? 他说,若没有网络也就没有“我”,网友的声音无所不在。我说不出他们具 体影响了我哪里,说像你刚才讲的思路、结构什么的,但毫无疑问,我即他们。 “我”是网人,他们的声音是“我”的细胞,当然,这些声音在进入“我”身体 之前有一个反复煅打淬火的过程。我是在网络上才开始真正的阅读与思考。各种 声音的汇集为我打开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在这里,我对它们并不作出对与 错、善与恶等泾渭分明的判断。对我而言,它们只是把某个深藏在黑暗中的屋子 里可能存在的窗户一一推开的动作。于是,从这扇窗户我见到月光,从那一扇我 则看见太阳。金黄的与洁白的在同一时刻撒下光辉。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可惜 现在随着文字的泛滥以及年岁渐大,这种感觉渐渐远去,我对声音、看法、言论 已经越来越不敏感。 她问,你说起话来好炫。 他说,不是炫,说话的一种方式罢了。中国的语言一向僵硬得紧,我渴望自 己的努力能为它注入一些活力,让任何对话都变得稍为诗意些。我欣赏这句话, 人,是可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她问,蛮好的。你从前是个商人?想过当作家吗? 他说,我在二十八岁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成为一个作家。现在有不 少人用“作家”的称号叫我,这让我甚感惶恐。我不是作家,只是一个说话的人。 我做过十年生意。惭愧,生意场上的一些规则,一些适用于文坛的规则却为自己 渐然淡忘,我由敏捷善言渐而木讷愚蠢,这中间的流水声是那么顺理成章,自己 现在也想发笑。 她问,艺术世界的游戏规则与现实世界是不一样的。你为什么写小说?不要 像刚才那样顾左右而言其他。尽量给出一些答案,好吗? 他说,写小说更多是因为服从内心的需要。网友的鼓励在被时间擦洗后也成 了自己内心的一个并不小的声音。之所以要写,似乎还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好像能 够驾役文字。这似乎是天生的才能,它能让我跳离万丈红尘,来到一个太虚幻境, 继而冷眼打量芸芸众生。我成为“王”,金盔金甲,手持钢鞭将你打,呼尔哎唷, 现实中的卑微不见了,我如吸毒上瘾之人。 她问,文学对于你来说似乎是一个逃避的世界 他说,不是逃避,是一种活法。我在“小说往何处去”中说,“总有一天, 人们会捡起我的名字,擦去上面的尘土,靠近胸口。不是因我聪明,中国一向不 乏才俊之辈;不是因我勤奋,悬梁锥股之类的成语汗牛充栋。只因我给了人们一 种生活的可能——将整个的自己拎出万丈红尘。” 她问,你觉得BBS 的游戏规则是什么?一个BBS 有什么要素组成?ID、斑竹、 管理条例、主题…… 他说,既然是“游戏规则”不妨就定义在一个狭义的“游戏”概念上。说到 这,想起一些名词,譬如资源共享、自由、平等。总觉得这些概念与实质有很大 不同,就像我们身上穿的衣服与我们本人。但衣服并不是我们。换个角度,一个 BBS的组成很多。个人以为它们就是现实中的“圈子”。 她问,什么圈子?心理学意义上的松散群体?还是勒温所谓的“心理场”? 他说,圈子这东西难以文字道,只可意会。“心理场”肯定是有的,物以类 聚,人以群分。一只鸡来到鹤群里,不用多久,也会扮出翘首远望的大家风范。 她问,一个作家的创作在BBS 上以发帖子的形式进行创作,这个创作过程包 括多少互动的要素?ID的号召力影响帖子的点击率?帖子的点击率影响作家的创 作心态?这个循环对吗? 他说,点击率或多或少会影响一个刚开始在网上写作发帖子的写手。一个真 正的作家是不会受其影响的,他知道自己的东西是写给谁看,而“公众”,我以 为,大部分是愚昧盲从的,个体可以是智慧的,但当智慧的个体来到人群中,其 智慧可以忽略不计,他也会跟随着口号拿刀杀人。 她问,真正的作家写给谁看? 他说,写给能与自己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人看。至于ID的号召力,当然会 影响帖子的点击率。事实上,一个坛子,经常发文章,大家经常看的,也就那么 几个ID. 她问,ID在这个BBS 上会形成等级,这就是我开始察觉的学术界在为网络民 主欢呼的时候的“伪民主”。其等级形成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博奕。不仅凭借帖子 的质量,混BBS 的时间长短、朋友圈子大小等因素都很重要。对了,如果你的小 说没有回应,你会继续写下去吗?你认为自己的纯文学在浮躁的网络上找得到读 者吗? 他说,这是个伪命题。我的文章基本上都有人回应。所以我无法回答出若没 有回应的情况。假设并不成立,说不好点,那叫意淫。用心阅读我的文章并愿意 给出回复的ID,他们就是我最好的读者。回复本身是一个过滤过程。 她问,你认为网络创作与传统创作有何不同? 他说,一言两语怕是难尽。野草多了,兰花就不香了。这要有一个整合的过 程。网络本身无法支撑起文学。这是网络的先天性决定的,它要求资源共享。再 说,网络的收费与支付手段很不配套。但真正的文学大师应该是从网络上走出的。 网络必须走与传统媒体相结合的路子。有个朋友说网络不成文学,这话不对,否 则“那得赶紧把键盘敲了,把蒸汽机炸了,趴在地上用泥巴写,所谓结草为记。” 网络更自由,它在诞生之初不具功利性,为写而写,表达方式的自由赋于文字活 力,言前人所未言,发时人所未思,自有其所在所枝繁叶茂之理。然真正的自由 是建立在规则之上的,这就导致网络文学水平整体低劣,想找好文章如同大海捞 针,大量的水帖无病呻吟的帖子让人的眼睛不堪重负。网络信息的海量与门槛的 低下让写作变得前所未有的容易,用王朔的话来说,这是一场人民战争。文章的 好坏优劣的评判标准也相应呈多元化,而且更困难了。 她问,写作容易? 他说,看起来容易。其实是越来越难。只是许多人以为敲几下键盘说出一个 还算好看的故事就是写作了。这有些滑稽。小说不是故事。但过去人们以为小说 就是“小声说话”,说一个好看有趣的故事。我个人以为,我们其实就是活在小 说中的,现实中的声色犬马无非是一些字词段落。我愿意将这句话强调十遍百遍。 她问,很多人说文学已死,网络文学根本就不是文学。你认可这个观点吗? 他说,过去是毛笔文化,继而是硬笔文化,现在应该是键盘文化。文化要向 前大步走,不走,那就是等死,水会发臭。还得承认,人们目前还不大习惯在电 脑屏幕上阅读,但迟早会习惯的,并不要等太久。或许过上几年,人们便会泡上 一杯香茗,缩入躺椅上的毛巾里,沐浴着暖和的冬日的阳光,打量着面前那台十 七英寸液晶显示器上的文字。只要人还是人,没被自己或别人完全糟蹋成畜生, 文学就不可能被影视、游戏等彻底取代得了。总有一些东西是隐藏在文字后面的, 那是根源所在。当人们在五颜六色中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后,会有人回过头来在 文学中寻找真正的美。何况人不仅是一个渴望欲望的动物,还是一个渴望深刻的 由神所创造的奇迹。 她问,你如何评价网络文学? 他说,我可以断言,未来的文学大师必出自于网络,或者说,他一定从网络 中汲取了营养。虽然网络文学还太幼稚。网络写作的随意性虽然让文章的才气像 羽毛般飞散,却失之于浮躁与浅薄。思考未凝结成型,还未经过清晨阳光细细锤 打,便已付阙文字。对事物的观察不仅流于表面,还不清楚海的方向,便急着向 全世界宣告自己已到了海的中央。网络写手写作的内在驱动力目前也不足以让他 们投入一个旷日持久,对身心都是巨大挑战的严肃写作中去。而大量面目相仿的 网文则导致劣币逐良币的现象发生。人们不知道上哪里找真正好的网文。从某种 意义上说,网络毕竟是现实的投影,现实社会中的小圈子等恶习不可避免地传染 过来了。网络现在最缺乏的是一个对好文章的筛选机制……还有一些原因就令人 哭笑不得,譬如《第一次亲密的接触》。这些比较具有知名度的作品根本不能代 表网络文学的真正水平,也就二三流,却因为种种机遇,反成为网络文学的代表 作。公众提起网络文学,想起的便是它们。羽毛浮在水面,石头沉入水底。只能 继续苦笑。必须承认网络写手们还太年轻,不具备在一面镜子上刻下属于自己深 深痕迹的力量。他们还缺乏韧性、缺乏信仰、缺乏见了棺材也不掉泪反而淡淡一 笑掀开棺材盖躺进去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的血性与智慧,但请相信,他们才是文学 的明天。 她问,你认为网络和传统媒体的区别在哪里? 他说,实时性、开放性、互动性。以后或许有三种可能:1 ,传统媒体箕踞 于顶端,网络给它提供血液;2 ,传统媒体与网络实现同步互动;3 ,网络消灭 了传统媒体。个人认为这三种可能是网络与传统媒体未来的发展方向。 她问,对一些网络写手怎么看?比如安妮宝贝、宁财神、痞子蔡等。 他说,他们是网络文学的先行者,我对他们保持足够敬意。不过,我奇怪的 是你为什么不提涂鸦等人?九三年左右海文中文网上涌现出的“网络中文八大家” 的水准可不低。涂鸦,文字“轻”,“快”,且幽默。干净利落,似雨后春笋, 噼叭作响,满目新鲜。得王朔之痞,无王朔之糙。文字另出机杼,尽逞语言机智。 惜乎内力未臻化境,剑法缤纷有余,厚重不足。随笔强于小说,短篇胜过中篇。 若思过崖上刚练了独孤九剑的令大公子,若能习得吸星大法与少林正宗易筋经, 当成大家。 她问,涂鸦已经超脱成神仙。你现在的生存状态如何? 他说,吃饭、睡觉、看稿、码字、读书。没有其他,甚是乏味。有所得,当 有所失。天地阴阳,流转不殆。生存的状态不是由我们自己来选择。每一个人都 注定是孤独的,外物只是水花镜月。 她问,你靠什么生活?活得如何? 他说,目前刚辞职。辞职前是某公司文化编辑,每个月有些薪水。现在靠吃 老本,随意地写些东西。活得如何取决于各人心态。心态如何,生活的质量便当 是如何,当然,此话有一前提,必须得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 她问,对其他网络作家怎么看?你以为网络写手和作家的区别在哪里? 他说,目前网络上能称之为作家的凤毛麟角。多半还属于写手,连故事都讲 不好的煽情的写手。文字太快了,快得没有一点重量。网络浮躁,大家都急于发 出自己的声音。真正能潜下心来写作的人太少。包括自己原来都有这个毛病。坦 率说,自己许多作品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只是一堆垃圾。不过《时代三部曲》应 该能够代表网络文学的某一个方面,比绝大多数作家的文章要好一点。时间会承 认它的。至于写手与作家的区别,我更愿意认为他们一个是孩子,一个是大人, 仅如是而已。用毛主席的话来说——这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也是属于我们的,但 归根结底,还是属于七八点钟的太阳的。 她问,如何评价自己的网络生活? 他说,没有网络就没有现在的我。每一个人都有无数个自己。网络挖掘出我 们的另一面,并加予放大。网络的虚拟性能让我们更易走入自己的心灵,去触摸 人性的最深处。网络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梦想的乌托邦。它已经成为越来 越多人的自下而上状态。但令人遗憾的是口水与一个个现实社会反射过来的小圈 子正逐渐涂沫在这个乌托邦上。乌托邦的消逝是必然的。网络将更为凸现其工具 性、功利性的一面。所以人们要学会安静。网络是网络,生活是生活。身是身, 心是心。身要如何,让它如何,守得灵台一点清明,也在红尘笑,也在红尘哭。 她问,你觉得自己文章的风格是属于那一种风格?网络给予你和你付出的成 正比吗? 他说,这是评论家的事。不过,非常喜欢王小波,包括他的死。毕竟他用死 亡为我以及我这样的人指出了一种可能的方向。至于得到与付出则是一个说不清 的话题。我喜欢下棋,下棋有三心:执着心下棋,菩提心修性,无常心看输赢。 一个人若太在意得与失,必然患得患失。而烟花散去,繁华敛尽,当我们老去, 在临死前一刹那,我们或能明白,得到的只是一个个记忆,付出本身就属于得到。 “物”是我们的生存手段,但不应该是我们的生存状态。 她问,觉得那位作家对你的作品影响最深?平时看其他作家的书吗? 他说,诸子百家、唐诗宋词。我曾经是一个编辑,大量阅读过许多成名及未 成名作家的手稿。这会是一段很好的学习经历。所以非常感谢给过我这个机会的 某文化公司老板。感恩的心或许会让生命更有一点意义。在我开始写作后,很多 朋友给了我许多帮助。谢谢他们。 她问,网络写作使你成名,有没想过有一天,没有网络的存在了,或者是网 络人人都会写了,你会怎么选择?有影响吗?停止写作你会怎么样? 他说,网络不会消逝,它只是越来越深地溶入人们的生活里。网络本来就是 人人都会写,人人都在写,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写作是我目前选择的一 种生存方式,在可以预见的日子里,我不会停止。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忽然厌倦 了,那么那时一定出现了我所喜爱的另一种生活方式。明天的风明天将吹起。今 天的我,只需看着河水悠悠。 16 其实你知道自己与她说的话只是一些书面语,在很长一段时间,你对此都深 感困惑,这些汉字,已经变成铅字的东西是如此陌生,自己好像从来就不曾认识 它们。你不清楚当时自己为何会这么说,而且叽哩呱啦说了这么一大串。你靠在 电线杆上读手中的报纸。灯光昏暗,撒出一大把长短不一的金针。眼睛微微刺痛。 你读过许多次了,但每一次读,心中总是会没来由地悸动,那个在文字之间孤傲 纤尘不染的灵魂真是自己么?它们是从身体的哪个部位跑出来的?你有些得意, 拧开纯净水瓶盖,喝了一大口。水丝丝甜甜,似轻风袭来,将一些郁积在胸中莫 名的烦躁拂去。你把报纸折叠好,塞回裤袋。 地上有不少垃圾。清洁工人一般是在凌晨四五点钟开始打扫卫生,想来这里 也不例外。你的脚踩在一堆葵花籽壳上,咯吱咯吱响了一阵,像踩到一只刚生出 来的小老鼠。你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女人正坐在一个大竹箩筐后的一把小 木凳上。箩筐里的葵花籽堆得尖尖的,里面还扔着几根白蜡烛,一盒火柴,一叠 用报纸折成三角形的纸袋。女人的头发乱篷篷的,一半黑一半白,没有光泽,似 乎很久都未洗过,上面还沾有几枚葵花籽壳。你在女人面前站住,掏钱称了半斤。 本来吃不了这么多,可半斤才一块钱,你也不好意思只买几角钱的东西。女人指 甲甚长,指甲里全是黑色的污垢。你弯下腰,递给她一枚硬币,笑了笑。她没理 你,接过钱,揣入口袋,扭过头与蹲在旁边的一个老汉打招呼。你走开了,将葵 花籽一个个扔入嘴里,往牙齿上一嗑,舌尖顶进,往上一挑,再打上一个圈,瓜 子壳与瓜肉就分开了。你呸地一声往地上吐出瓜子壳,心中一漾,这在大地方恐 怕马上就有戴红袖套的老太婆从阴暗的角落里蹦出来。你有一种破了禁忌的欢喜, 但你没再这样吐下去,用手托着,将瓜子壳吐在手心。葵花籽非常香,比遍布大 小超市的“恰恰”葵花籽好吃得多,但这可能也是心理感觉。 小时候你不会吃葵花籽,总连壳一起嚼,舌头笨极了。是你姐教会你的,准 确说,是她灵巧的动作逼得你不得不用心去学习。两个人合买一包葵花籽,她老 是迅速地吃掉十分之九。所以,你为自己现在剥食葵花籽的敏捷暗暗高兴。有些 本事确实一旦学会就终生受益。“本事”这种东西很古怪,不是说有本事的人就 一定混得好,有本事的人往往恃才傲物不容于世人前寂寞身后凄凉。当然,你在 这里偷偷置换了“本事”的概念。你微微地笑,想起在曾经遇到的一个女孩儿。 她说,给我一条鱼,我能饱餐一顿;教我学会捕鱼,我则能温饱一生。你没好意 思说这是《读者》上的一些专门欺骗无知少女的混账话,但你坐在她对面,她正 一脸崇拜地看着你。你只好说,给你一条鱼,你饱餐一顿。给你无数条鱼,并建 起一座水库,你能幸福一生。若只教你学会捕鱼,却没法子带你离开草原,你还 会饿死。并不是所有的本事都能混来饭吃。在海边要学会捕鱼。在山上要学会打 猎。万万不可在海边向人夸耀自己打猎的本事。你为自己说的话脸红,这是一些 注了水的猪肉,人吃了后,十有八九得拉肚子。其实你很想告诉这个女孩儿,这 世上的道理都是婊子,说到底,只是价钱问题。但“婊子”这个字眼显然会伤害 她。她太年轻了,还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些粗俗的字眼。 风渐渐大了。你到了一家影剧院门口。一块布制的广告挂在两株歪歪扭扭的 法国梧桐树之间,被风吹得鼓鼓胀胀,上面的“姜文”先生几乎欲腾空而起。这 是《天地英雄》的剧照。你看过,冲着《鬼子来了》与《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两 部片子。你觉得要给姜文一点支持,买了正版碟,但片中那个遣唐使勒马堵住城 洞时的样子更令你着迷。赤膊的安大人似乎也比姜文扮演的校尉李更性感。这片 子其实挺不错的,起码比色彩斑斓的《英雄》好,片头那个古色苍莽的大唐雄风 更是让人热血沸腾,但你看完这部片子后还是骂了娘,而你看《英雄》却没骂。 有什么比让人燃起希望然后又亲手无情地将它打碎更为残酷?你情愿胸膛里一直 都是死寂冰凉。 你想,这个导演还不如请你去当。结尾要赶商业片的潮流,歌颂佛法无边, 也不能这样瞎折腾。一片蓝光铺天盖地,死了的小和尚一咕噜翻身站起,一式九 阴白骨偷心爪,这玩的是什么?前面八十分钟的节奏全被打得稀哩哗啦。估计导 演想玩一把行为艺术,故意把一大砣粪便搁在片尾。你想,故事起缘于驼队被沙 暴袭散。结尾还不如让好人全被坏人宰了,让坏人全死于沙尘暴中。一干丫挺的 包括舍利子什么的,全尘归尘、土归土。如是不仅能弘扬正不压邪,所谓道高一 尺,魔高一丈,透出天地间的悲怆,而且还可以培养小朋友们的环保意识——胆 敢与大自然作对的,不管唱红脸还是扮小丑,都注定要死无全尸。 强国梦,何日起?丹青笔,手中提。恨不得提刀直上九重云霄,斩尽一切逍 遥。噫,久有杀戳意,愿闻风声若鬼泣。啾然戈壁,白骨磷磷。寒刃交相击,万 千山河皆涟漪。生何足惜,但愿与英雄相伴语,只为见那天地间不惧无悔之浩然 正气。靠。没料结果却这般滑稽! 地上满是梧桐树的叶子,打着旋儿,呼啦啦的。你往四周看了看,没找到垃 圾筒,你蹲下身,将手中的葵花籽壳小心地倒在树根下。你注意到买票来看电影 的人并不多,偶尔几个,也是手拉着手。他们对恋爱的兴趣应该远远大于电影本 身。你的手往裤兜揣去,忽然发现里面的报纸不见了,心里一惊,赶紧回头。你 找了很久,没有找到报纸。你一直走回到买葵花籽处。那个女人还在。你希望那 张报纸是遗落在这儿又被这个女人折成纸袋。你想上去问她,可开不了口,站在 旁边看了一会儿,还是离开了。你想,该丢掉的东西迟早会丢掉。你这么想着, 心里有了些许快活,脚步也轻快起来。 你在一家夜宵摊吃了一碗豆腐脑,几个小笼汤包。味道非常鲜美,你心里也 热气腾腾。小时候妈妈隔三差五就会做豆腐脑挑去卖以贴补一些家用。你馋不过, 常偷吃,姐姐一般会替你打掩护,用身子挡住爸妈的视线,哥哥就老是会去打小 报告。你气不过,那时你与哥睡在一张床上,你半夜就死命拽被子,你哥也拽, 你力气没他大,拽不过,就跳下床去厨房倒了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下去。为此,你 挨了你妈一顿痛打,你哥也挨,所以你一声都不哭,而且很高兴。你想,这就是 告密者的下场。豆腐脑好吃得紧,白白嫩嫩。老板的手就像变魔术,往上面飞快 地撒着碧绿的葱花、红色的辣椒末。你又要了一大碗,美美地喝着。 17 你吃过许多地方的豆腐脑。北京的豆腐脑喜欢加一种卤,褐色的,由黄花、 木耳、口蘑、肉丝加团粉熬成,味道偏甜,尽管《故都食物百咏》称:“豆腐新 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分明细嫩真同脑,食罢居然鼓腹旧。”你却不大爱 这个“卤汁肥”,每来到早餐铺子,必定叮嘱老板万万不要加卤,豆腐脑盛入碗 中,往其中倒些辣油再拌入蒜泥,就已足令你食指大动。 四川乐山的豆腐脑确是挺好,融麻、辣、酸、香、烫于一碗,尽得川味之真 意。调料先搁在碗底,生姜末、花椒末、味精、鸡精、红油辣椒、榨菜丁……一 脸烟灰色的老板一边与老熟客大声招呼,说着些街长里短的话,左手抓起一小撮 薯粉扔入一个竹制漏勺里,放入沸水中飞快地烫一下,然后浇到佐料上,右手用 一个平底勺从木桶里捞极嫩极白的豆腐脑,居然有双手互搏之架式。品种也多, 放葱花、芹菜叶、油酥黄豆、油炸花生米的是素豆腐脑;再加一撮银线般的鸡脯 肉丝就是鸡丝豆腐脑;若加一勺用卤油、辣椒、花椒、胡椒、生姜、豆瓣、八角、 茴香、冰糖、精盐熬制的牛肉汤汁就是牛肉豆腐脑。你很爱吃。你还在一家五星 级的宾馆吃过豆腐脑。那是在广东。你对每天的皮蛋瘦粥、凤爪、虾球倒了味口, 吃不惯,就跑去找穿红色旗袍的服务员,问有没有豆腐脑。 后来,你在网上读到一个有趣的说法,说什么是有钱人?就是天天在五星级 宾馆吃油条豆浆的那帮子人。你笑了。你之所以能在那个五星级酒店住是托老板 的福。那时你在一家国营制药厂供销科上班,跟着老板去那买一种铝塑包装机, 尽管你那时刚出校门,且对机械与制药一窍不通。你在学校学的是林业,虽美名 其曰为林业经济管理,但你心知肚明,在学校那四年,除了让自己身高发生一些 可喜的变化,你并没有学到更多东西。你跟着她去爬香山时,本来好想在她面前 炫耀一下自己的树种知识,可想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得不凑过脑袋去看树边贴着 的小木牌。你在毛主席香山旧居前,甚至把油松与马尾松都搞错了。马尾松的枝 干哪有这么笔直?就算落叶松也没有油松的睥傲风云与踌躇满志。你记得自己的 《林学概论》与《树木学》都考了一百分,你不无遗憾地想,这一百分怕已经全 还给老师,而自己现在仅仅只是一个鸭蛋。 你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老板为何要带你这么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小毛孩儿去做那 么一大单生意。你妈老说你爸,说别人在他眼皮底下分钱,他也不晓得别人在分 什么钱。那是你惟一一次跟老板出差。随着工厂的投产,老板上调到县里的计委 工作,换来一个脸容黝黑的新厂长,姓王,原来在供销科呆的几个人都管他叫八 王羔子,因为他下了一纸通知,要求大家都得去车间包纸盒。你也在其中,但并 不觉得不高兴。车间与办公室是两码事,起码热闹得多,而且还有很多好玩的事。 那些结了婚的妇女嘴真脏。严格意义上来说,你从她们的话里才渐渐弄明白打小 便一直好奇的“性”究竟是如何一个进行法。 撑排哥哥真可怜,大路有行行港沿。手拿里格篙子排要开。哪里舍得亲老妹。 撑排哥哥吃了亏,撑了这转不撑你。回转里格家中耕田地,早见父母晚见妻。 这是你那里的一首民歌。车间里有个细脸女人在做活儿的时候,经常会不自 觉地哼出声。她丈夫在外面打工,在建筑工地开吊车,每个月往家里寄回好几百 块钱,大家说她好福气。她就抿嘴笑。她从来不参于那些妇人之间的是非,一个 人骑着辆锃亮的凤凰自行车来上班,一个人骑着辆锃亮的凤凰自行车下班。你曾 在路上遇见她与她的女儿。漂亮的女孩儿坐在车后座,手搂紧妈妈的腰,东张西 望,眼珠子漆黑。你冲她笑,她也冲你笑。那时你还真没弄明白“撑排”是什么 意思,只是觉得这歌声有说不出来的幽怨与缠绵。后来你读沈从文的《边城》, 读到吊脚楼、水手、曲子、妇人这些字眼时,心忽悠悠晃了下。你查了下县志, 这才知道老家还有条江,叫乌江,离县城约三十公里,当年大量木竹就在那被扎 成排,沿江而下,过吉水、樟树、南昌,直至长江下游。那些排工们,精赤上身, 日夜踩在江波之上,风餐露宿。 放排辛苦,得玩命。绵延几里的圆木翠竹在江水中半浮半沉,砰砰乱撞。 “雨打木排起白烟,望不到后,望不到前,前呼后应声声传哪,头往右啊,尾往 左偏,小心顺拐撞着山哪。岸上野兽叫声声惨哪,鬼哭狼嚎心胆寒哪。”这虽是 东北民歌《放排苦》,但天底下的水上生活差不多都这样。你去了那条江边听一 些目光呆滞的老头讲当年祖辈们放排的故事。放排险就险在过滩。石头将水流高 高抛起,水成了一条狂躁的鞭子。漫空珠玉溅起,直似一凶神当头扑来。几个光 溜溜的汉子齐刷刷站在排头,大声呼喝,排头要掌稳,水性风势地理一定都得谙 熟于心,甚至不必思考,身体就能做出最正确的反应,一定得眼明手快胆大心细。 冲来的散木得用排勾立刻挑开,若一不小心“排起垛”,万千根木竹在水流中央 叠成一座黑乎乎的山,那十有八九得死人了,死得连骨头渣都找不到。 男人总是得去外面“飘”的吧。你黯黯地想,付了钱,起身往回走。你又想 起妈妈做的豆腐脑,真的,不管哪儿的豆腐脑都没有妈妈亲手做的一半好吃。做 豆腐脑可不容易。首先是选豆,小的,瘪的,颜色怪异的皆要一粒粒捡出来,再 担去街头那口井里洗,去掉杂物与土腥气,滤净。将井水挑回家,烧至微温,将 细心捡好的豆子放进去泡四五个小时,待其胀裂捞出去掉豆皮与碎屑。然后,就 是兑水过磨。一种大大的石磨,你与你哥站在磨两边轮流接手。没过几分钟,手 又酸又胀,得数数,从一数到一千,再从一千数回去。磨完后到第二个早上,手 就会肿得抬不起。剩下的事基本上是妈妈一个人忙碌了。妈妈很能干,逢年过节 会炒一些葵花籽、瓜子、花生,香喷喷的,得用沙子炒。妈妈最拿手做一种“沙 淇玛”,邻居们都爱叫妈妈去掌握火候,你乐颠颠跟在妈妈身后,也想去,妈妈 立刻沉下脸把你赶走,待到晚饭时,这才一脸疲惫把手中几块“沙琪玛”扔在桌 上,然后上床睡了。你真不懂事,竟然因为谁吃得多谁吃得少与哥哥大声争吵。 妈妈惊醒了,气不过,冲出房间,抄起墙角的竹子劈头盖脸就打。你还觉得委屈, 认为自己没有吃到应得的那一份,便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盯着哥哥,一声不吭地任 妈妈打,一直打到妈妈扔掉竹子,双手捂脸,放声大哭。 很久之前你一直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老要去一位远房亲戚家做事。他家隔三差 五就请客,一请就是三五桌。你去找你妈,总是看见你妈一个人蹲在一大堆码得 高高的碗碟中,手上全是油腻的泡沫。你想蹲下来帮妈妈洗,妈妈却立刻骂了起 来。多年以后,你问你妈,为什么不让自己蹲下来洗碗呢?你妈用一种开玩笑的 口吻说,我做那些低贱的事没关系,但我的儿子不可以。你很想哭,但没敢哭, 你发誓要让你妈过上好日子。远房亲戚是局长,在县里说得上话。你妈所做的一 切皆是为了你能够去一个好单位,一个行政事业单位,即使在你分配去了那家工 厂,你妈仍没绝了这个念头。 你的身子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你都快哭了。你想起那个 雨,那天晚上好大的雨,斜斜地吹,刮在脸上,痛得厉害。妈妈去某个握有实权 的领导家里送礼,二瓶剑南春、二条红塔山,还有个红包。里面有多少钱你不知 道,你问过你妈,你妈说忘了,但应该是一笔不算小的数字,至少是相当于那时 你家的经济条件而言。你没有再问你妈,你情愿自己永远不知晓那个红包里有多 少钱。你远远地跟在妈妈后面,妈妈的身影被一团团白色的雨雾吹得歪歪扭扭。 你想上去对妈妈说不要去了,但你不敢,你还太小,还没有勇气与力量发出自己 的声音。妈妈并不知道你跟在身后,直到今天你也没有告诉她。你看见妈妈在领 导家门口走来走去,一直走到那屋里最后一个客人出来后,飞奔过去,没进门, 就在走廓口拦在领导面前急切地说着什么。几分钟后你看见领导与妈妈开始推推 搡搡,最后妈妈忽然膝盖一弯就跪在那个领导面前。你没忍住眼泪,却不敢冲过 去。你朝着黑乎乎的远方奔去,良久这才哇地一声哭了。 妈妈回来后,样子有些欢天喜地。你不敢看妈妈的脸,你高兴不起来。随着 日历一天天翻过去,妈妈愈来愈急躁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喂狗了。你妈时常呆 呆地出了神,嘴里小声叨唠着,眼神空得令人心慌。你就说在工厂也很好,能学 本事。你妈就骂你,说小孩子懂什么懂。说完就叹气。你就讲笑话给你妈听,可 讲了半天,讲得唇干舌燥,你妈也不笑。在车间包纸盒能学到什么本事?后来, 你又从车间回到供销科,日子很闲,就是喝茶看张报纸,每月拿不到三百块钱。 你望着窗户边那轮缓缓升起慢慢落下的太阳,百无聊赖,不清楚自己是谁,又在 干些什么。这个世界似乎是白茫茫一片。 你在厂子里呆了不到一年就去外面去了远方,故乡是贫瘠的,也是乏味的。 你着实有些厌倦这种朝九晚五的生活。你下了决心,爸妈也没再说什么,他们或 并不明白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但他们知道儿大了总是由不得爹娘。那是个清晨, 风很大,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人难睁开眼。你悄悄地离开家,背起行囊。微微晨 曦里,一切都沉默着不再说话。你回头看了眼家,心中涌起些奇怪的感觉,这就 是生你养你的地方?灰墙、黑瓦、低矮的房。门已经有些弯曲变形,上面倒贴着 一张已泛白的“福”字。据说把“福”贴倒,福就会到家门口。可上天哪有这么 多的福赐于这人世?你笑起来,爸妈还在睡觉,夜里他们吵得很晚,为什么吵, 你不大清楚。贫贱夫妻百事哀,可以用来吵架的事如河底沙粒难以数清。也许只 因为穷。更小的时候若不小心打碎只碗,一顿近乎于疯狂的打骂就在所难免。你 是在父母棍棒底下长大,现在你大了,他们老了,再也打不动你了。行囊中只有 五百块钱,里面还塞着十来个鸡蛋,妈妈昨夜煮好说是留在路上吃的。 走到拐弯处,你再次回过头,泪水一下子就溢满眼眶,爸妈忽然出现在门口, 没有挥手,更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站着,在干燥冰凉肆虐的风中,就似两株沉 默相互搀扶的树。多年以后,你才知道那夜的争吵只缘由于妈妈对爸爸的责怪, 说他没本事,不能给你安排一个更好的工作,妈妈哭了,儿子要走了,儿子永远 是娘心头一块割舍不下的肉。 谁也不会知道明天迎接自己的是什么。不管你高兴与否,生活本身只是冷漠。 你来到南方,这才惊觉到自己的文凭何等可笑。你念的是小中专,尽管你当年在 初中是以全年级第二的成绩考进去的,并曾让街坊邻居啧啧称赞说你妈生了一个 有出息的儿子,但这张中专文凭在南方人眼里还顶不上一张高中毕业证。几乎每 一份招聘启事上都写着大专文凭以上。你固执地敲响无数家豪华木门,你弯下腰, 陪着笑脸说自己什么都能干,并小心翼翼把简历递上去,一次一次,你命令自己 必须忍受那些嘲笑。人贵有自知之明,生活会让你很快就明白这道理,天有点冷, 但额头身上满是粘乎乎的汗。你端起份二元钱买来的盒饭,把那些食物努力地往 咽喉处塞去,你坐在立交桥下,望了眼人才市场那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笑了, 这里不属于你,你要去的地方只应该是劳务市场。 你必须尽快找到活来干,不管做什么。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口袋里那五百 块已去了肆佰,路费二百,吃饭喝水二百,没有去住旅馆,再便宜,那也要钱花 出去。每天傍晚你都拿着几个馒头来到火车站候车大厅,虽然也冷,但毕竟没有 外面那吹入骨头里的风。人群来来往往,你在几个座位上躺下,拿出几本书垫在 脑袋下,脱下外套盖于肚子上,有些满意。这法子还是火车上一位陌生民工教你 的。活终于找到了,为一家化妆品公司当送货员,看上去不赖,不包吃,但包住, 每月薪水三百。也许是因为你是那群焦急等待录用的民工中惟一一个戴眼镜的, 虽然看上去胳膊并不发达。总之他们用了你。天无绝人之路,你虔诚感谢上苍。 公司附近有家百货批发总站,经理告诉你可以去那吃饭,每天只需要五块钱,然 后把你领到仓库里,指指屋角堆着的棉絮说你可以在那睡觉,说过几天就为你去 买张钢丝床,现在天还不太冷。当然这张床到你最后离开这家公司也没有买成。 但在这里,你仍要对这位经理说声谢谢,是他收留了你,否则你真不晓得自己会 做出什么来。两手空空在外面兜个圈就回家?那绝不可能!既然出来了,那多少 得干出点什么,否则这辈子你都不会原谅自己。 活很重,公司在城市几百家商场都铺了货。几家大商场另有专人管理,你主 要是面对一些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坐公交车也麻烦的小商场小超市。公司给了你 一辆自行车。你每天骑着它送货物,顺便也结小额货款。每天八点上班,中午赶 回来吃趟午饭,一直到下午六点。吃过晚饭,浑身差不多散了架,倒在水泥地上, 用棉絮裹紧自己,然后给家里写信,说自己在这里很好,遇上一个特别大方的老 板,对你好得不得了,说不用挂念,有时写着写着,泪水就滴下,还好没有人看 见。男儿有泪不轻弹。 你想,这真得感谢父母给了你一个还算不错的身体。天气越来越冷,工作越 来越重,在那水泥地上睡了将近半年,你竟然什么病也没有。在外面打工,那可 真是万万病不得,听说有家公司从外地请来的主办会计因为病了,想赶回老家医 治,最后四十多岁的人就那样死在火车上,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你做得很出色, 但经理好像并没有看到。你能理解,干这种活并不需要什么技巧专业知识,劳务 市场肯干肯磨嘴皮又老实的人比蚂蚁还要多。中国人多,供远远大于求,而你确 实没有什么一技之长,你还能干什么?你的价值就是这每月三百块?睡在仓库的 水泥地板上,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能陪伴你的也只有它了。你得感谢老天 赐予你的记忆力。那大半年,你没翻过一页书,虽然它们就搁在枕头边,但奇怪 的是,不管多么疲倦,从小就读得烂熟的唐诗宋词总会自动在脑海里一页页慢慢 翻开,总有个声音在脑海里抑扬顿挫。渐渐地,你开始懂得了他们是在说些什么, 不再仅仅只是文字,在文字的背后,生命或喜或悲或拈花不语。今日见阳光,凶 猛不可挡。如雷击天堂,霹雳震空响。长江水太长,疾风扑莽苍。歌者引吭唱, 潸然泪两行。 只要留心,肯去琢磨,不管在哪里,还是能学到许多东西。你开始熟悉营销 的诸多方面,公司的组织结构,整个运作模式,产品性能定位包装,市场区分, 广告宣传促销动作等。原来看过相当多关于营销方面的书,现在你有机会在心里 把它们一一加于印证并充分理解。你向经理提出一份份应该说是卓有创意及可行 性的建议书。令人遗憾的是,这位经理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对你的意见只是点 下头然后塞入抽屉底了事。新年过了,你为公司送完最后趟货,然后辞职。经理 也没挽留你,在他眼里你本来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送货员。你去了另一家公司, 是你送货时认识的一位老板,做唱碟直销。你搬进了一个三屋一厅的房间,有床, 有热水,还有专人做伙食。你好像一下子掉入了天堂,虽然这里每间房都睡了六 个人,有点像学生时代住过的寝室。你们的工作就是按片区划分逐一拜访每家娱 乐城KTV.底薪也是三百,却有很高提成。每天早上八点出发,一直到深夜十二点。 提着几十斤重的唱碟包,你奔波于城市的大街小巷。那时没有VCD ,只有LD,每 张碟子又大又厚又重,零售价都在五百块钱左右,每卖出一张碟,能提成五十块。 你曾一天卖出一百张。当然也有几天都没卖出一张,但在做这影碟直销的大半年 内,你赚了五万块,你父母一辈子怕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你感谢这位老 板,虽然那是你的劳动所得,但是他给予你机会。 你认识了一些与你年纪相当的朋友,都是热血沸腾的角儿。儿须成名酒须醉。 李嘉诚先生当年也是个“行街仔”出身,他能做到的,自己为何不能做到?你们 便相约开公司,做保健品,三个人,每人投资五万,取了每个人名字中间的那一 个字做为公司名称。你们在夜宵摊上举起杯。市场是无情的,它并不会因为你是 个刚下海者而稍显仁慈。你回了家乡,找到一家生产保健品的小厂,这应该是一 个有发展潜力的项目,你付下定金,再交待后诸多产品包装,生产工艺诸多方面 后,回了家。给爸爸妈妈买了身名牌衣裳,并送了二千块钱,你对他们说,儿子 一定会混出名堂。爸妈笑了,他们很开心,因为儿子看起来是真有出息了。 但你们万万没有想到,等所有的东西都做好,产品拉到预定市场正准备伸展 拳脚时,你们被告知,产品没有通过当地卫生检疫部门的检测,诸多理化指标均 超过国家标准数十倍,必须就地封存等待销毁。你傻了眼,晴天一声霹雳。这是 你的责任,是你负责产品生产这块。你记得当时自己真要瘫软在地上,双腿直抽 搐,血呼呼就往头上冲。你忘了这是家内地小厂,而且直到今天你才晓得当时有 人故意把一些过期的原料掺入进来。人心险恶,只能苦笑。这世上有太多人见不 得你过得比他好。你不应该回到故乡去找生产厂家,虽然你当时想这也算是为家 乡做好事。你真没想到事情竟会弄得这样一团糟。你没有经验。官司没法打。该 厂向你们出示他们在当地检疫总门的合格证,你当时就弄不懂,同一个国家标准, 为何就有这么大的差别?皮球在两处踢来踢去,一晃又是半年,原来的流动资金 统统贡献给电信铁路等部门,等到你们盼来两处检疫部门联合来抽样时,所有的 保健品都在阴暗仓库里发了霉,真要扔垃圾堆里了。 你不恨你那两个朋友,换作是你,你也会如他们那样做。但你没钱,你告诉 他们,给你一段时间,他们来到你家看了看,没说什么,答应了。在仔细核算, 大家都承担起一些责任后,你欠他们五万块。又是一个五万。你又开始了打工, 这次你用了整整一年,才把这笔钱还清。他们是四川人,你谢谢他们,虽然你们 再也没有联系过,大家都有着各自的梦,都要重新奋斗。但从此你对那里人莫名 其妙都有了好感。包括你现在上网,看见别人说格老子,也都觉得亲切。 你继续在外飘泊,继续努力,你成了家化妆品公司的片区经理,明天似乎依 然会美好。家乡一个朋友找到你,希望能在你这工作,你答应了,你怎么也没有 想到这成了你离开远方重回故乡的导火线。也许这是你在外面已感到极度疲倦, 潜意识里做出的选择。事情的发生很简单,你的朋友没有经验,犯了个小错,也 能弥补回来,但你的老板或是那天喝多了酒,一迭声开始辱骂,说就是条猪也没 这般愚蠢,你没有做声,他却骂得更兴高采烈,最后越骂越过火,干脆骂起你们 的娘起来,你顿时火冒三丈,也不知哪里冲出一股邪火,抡起酒瓶朝他脑袋上砸 去。血流下来,你与你家乡来的朋友在那呆不下去了。你回了故乡,口袋里有三 千块钱,比出来时多六倍。那是一九九六年,你回到故乡,回到这个县城人口只 有三万余的小县城,开始了创业。 年轻时犯下很多错,有些说不定以后还要犯,但做过的事,不必后悔。人活 着,就是这么回事。你现在也不恨那骂你的老板,他只是喝多了酒,也许那时他 心里也苦闷至极,正在思念故乡。他骂你们,也许并不含任何真正的恶意。过去 了的事都让它过去吧。你在键盘上敲下这些文字,心里很淡。人们总是渴望去寻 找他乡,并没有几个人明白故乡是他乡他乡即故乡。 你记得自己是从2001年四月开始写字的。那天晚上的天空非常安静,似乎伸 手就可摘下几粒星辰。天空中下过场流星雨,很美,听人说的,但你没去看,那 太奢侈了。你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口,闭上眼,有些倦。这么多年来,所走过 的路是这样泥泞不堪,它们都不想再让你多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黑夜里一 盏盏灯光,远远望去,就已经是传说中的天堂。恍恍惚惚地看着,想着,心灵的 血一滴滴跌落,很痛。也许是因为这世上还有痛,才会明白自己是活生生地存在, 所以也就有了这些一行行文字。文字能说明什么?你不知道,但你知道它们来自 于你的心灵。心灵深处便是他乡,也是故乡,所有的故事都会在这里留下深深烙 印。 18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太阳由橘红色一小块 慢慢涨大成一大团鸡蛋黄,微微的暖和的光线轻揉着已略有些酸涩的眼睛。阳光 慢慢挤开云层,落向山脚下的田野。丘峦起伏,蔚蓝的天穹中时有白鸟掠过。空 气干冷、清新,好像刚被扔入水里洗净。我绕过大雄宝殿,径直往山后行去。草 已枯黄,山容消瘦,露珠儿打湿衣角,不远处冒出一砖塔,高约三米,通体白色, 孤伶伶矗于杂色相陈的山坡上,意态萧瑟。此处应是死去高僧埋骨之地。我找了 块干净的山石坐下。一时间,天籁寂静。 风在吹,翻着跟斗,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拿着根树枝到处敲敲打打,嘴里还吹 着轻轻的口哨。寺庙的灰墙在参差不齐的灌木丛中的缝隙间若隐若现,枝疏摇曳, 甚有出尘之意。早期佛寺,几乎有寺必有塔,且塔居寺中心。“上累金盘,下为 重楼。”塔形结构为印度装修加中国古老的多层楼阁。至唐初。塔的中心位置开 始后移,最后皆远在寺外。据说是因为大家不再拜塔,改而礼拜佛菩萨像。菩萨 有鼻子有眼有耳朵有人样,比塔来得更亲切、实在些,与她对话,当然要比与一 堆砖头对话感觉好一些。这就难怪和尚们的选择了。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山陬水涯,伽蓝掩映,高塔凌云, 钟声梵唱。西方的宗教建筑一向强调“表现”信仰者对天国向往的激情和狂热, 光影变幻,格局飞扬,而传自印度的佛教在与中国的儒文化结合后,则更强调 “再现”彼岸世界的宁静,不急不躁,舒缓平和。这些都是书上说的,细想一下 还真是这么回事。阿訇唱经时那高高的唱经塔、教堂女墙上的十字架无一不都有 点俯瞰芸芸众生的态度,惟独这寺庙的种种建筑不管如何雄浑高大,总透出一股 子安详与大气。也许是它足够内敛吧。 我往后山行去。拐过几个弯,那面容清癯的老和尚又出现了,身边一长溜菜 地,正弯着腰用锄头松土,猱身、弓腿、扬锄,一下一下,动作极富节奏感。田 埂上搁着那两只沉默不语的大木桶,已经空了,一只麻雀在桶沿来回纵跃,体态 轻盈,停下,翅翼敛起,歪头打量我眸子,澄然晶莹。我继续往前走。它飞起来, 在空中绕一个圈,停在老和尚背上,颤颤巍巍,有些站不稳,身子一纵,跃上老 和尚的肩头。这鸟似家养的,是和尚养的么?我没开口说话。不远处有一树,枝 桠斜斜地扭出。树根大部裸露在外,呈萎缩状,整个树身仅凭一条横着插入山坡 中的粗壮树根支撑着。独木难支大厦。这根树根的力量确实大得惊人。山坡上还 有几处树兜,皆被风雨侵蚀得乌黑,挂着灰藓,上面铺有一些细小的沙粒。四处 皆泥土,它们也许是那些坐在这儿憩息的人所遗。不过,这棵模样古怪的树竟然 未被乡人砍去,恐怕多半是因为它连当柴火的资格也没有吧。我这么想着,走到 树的正面,却又居然发现树下的泥土上插着几排香,痕迹还很新鲜。挺有意思的。 老和尚知道这事么?他修庙的钱从哪来的?山坡下一条灰白的山路蜿蜒向西,马 路上有两个孩子正在奔跑追逐,一男一女,一个灰蓝,一个皂黑。 山间村舍多茅草盖顶,泥砖垒成。偶尔几间青砖灰瓦。这与路上的情景又是 不同,也许去打工的人寄回家的钱并没有我想象中多,而事实上,在批宅地时, 握有权力的人总愿意将路两边的宅地批给当地的富裕人家。村干部是这么干的, 乡镇干部是这么干的,县里领导还是这么干的,至于省里的我就不知道了。老家 乡下因为批宅基地的事曾死过人。一家原住在路边靠卖点小杂货度日的寡妇喝了 农药。死了的人终究是死了。她不肯离开的那块地上很快建成一座大屋,也做日 常杂货生意,且生意更好。哪里都有穷人与富人,穷与富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尽管穷者未必善良,富者未必不仁,但富人确实喜欢颐指气使,就算施舍,也多 半喜欢直着腰,将几枚钱币当当地扔下。 一只狗从路边茅草后窜出,冲我汪汪地叫,爪子在地面上愤怒地抓来挠去, 我的到来显然引起它的警惕,浑身黑毛炸起。会叫唤的狗并不常咬人,我蹲下身, 作势欲捡瓦片,它已呜呜地向后退去,目光惊疑不定。据说,狗不怕人手上的棍 子,却极怕人弯腰去捡石头。或许它们知道棍子的长度是有限的。这里好像有一 个相应的民间传说。可惜已记不太清。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抽了几口。那 两个孩子已停止追逐,站在不远处的柴垛边,约五六岁的样子,小脸脏兮兮,却 不怕人,目光中充满好奇。黑狗就在他们身边呜咽着。 记得也这么大时,大人总是说,要离陌生人远一些,他们很可能是从远方来 的“拐子”,专门拿糖果或好玩的东西骗小孩子,若吃了或拿了那些玩具,就会 迷迷糊糊地跟他们走,然后被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所以当有陌生人出现,孩 子们十有 ***会从地上捡石块砸过去。砸中了,哄笑一声散开,没砸中,大一点 的孩子便猛地冲过去,用力往陌生人身上推一把。应该说,那时心里根本没有多 少怕被拐卖的恐惧,大人的话只是为无聊的童年提供了一个恶作剧或者说一种残 忍游戏的借口。毕竟看人捂头尖叫又或四脚朝天是有快感的。不过,后来还是闯 祸了。一个外地公社书记的脑袋被砸破了。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被大人一起叫到晒 谷场,尽管大多数孩子都扔了石块,说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块石头砸破了那位威风 凛凛的脑袋,但都异口同声地将手指向平时最顽劣的那个孩子。 阳光渐渐热起来,呈颗粒状,落在地上,溅起微尘。额头已有湿湿的汗迹。 身体宛若已被阳光分解,走在阳光中,微眯着眼,整个心灵似已被阳光彻底抖干 净,惬意得很。村庄寂静,斜挑的屋檐、月牙状的门槛、古朴暗黄色的泥砖、满 是枯叶的柴垛、衣衫褴褛的孩子与、黑狗……这些东西浑似一首曲子的节拍,让 人忍不住暗暗赞叹起来。 贫穷是干净的么? 19 你心中微微一动,想起一个朋友的话。 他说,贫穷是愚昧的,是粗鲁的,很大程度上,等同于犯罪。他是江苏人, 去年被派去贵州那边搞扶贫。去了三个月,回来后就骂,说,那些山民素质太低, 优质杂交水稻种子被吃掉,科技书籍被撕掉擦屁股,连不远千里送去的种猪也全 被宰了。那些人,当面唯唯诺诺,说什么都点头,等人一走,立刻就管不住嘴巴, 只晓得吃。说他们是猪,猪们都会绝食抗议。 这话应该是真的。你见过许多愚昧的人,而且他们还为自己的愚昧沾沾自喜, 并认定那是信仰、真理什么的。但自己又能好到哪儿去?小时候拿石头砸陌生人 不也蠢若猪豕吗?你的喉结蠕动了下,没有反驳朋友的话。你犹豫了一会儿,小 声说道,孩子不是愚昧的。请相信。穷不是原罪。愚昧也不是。十年树人,百年 树木。如果我是村长,我砸锅卖钱让全村的孩子都读上书。如果我是镇长,我勒 紧裤带让全镇的孩子都读上书。如果我是县长,我就在全县范围内强行推行九年 制义务教育……朋友冷笑一声,打断我的话,你还是国务院总理呢。就凭着你嘴 里念念叨叨的“如果”两字,你这辈子就不可能是县长、镇长乃至一村之长。再 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这标语煽情不?刷得到处都是,简直臭了 大街小巷。事实又咋的?轰轰烈烈的教育产业化,嘿嘿。 你的话确实苍白无力。一个矫情的落魄书生对资助他盘缠参加京师会考的父 老乡亲们说,等高中了状元,一定会肝脑涂地来报答这份恩情。结果,状元是中 了,恩情却是用一把刀子来还了。“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一个好地方,自 从出了一个朱元璋,十家倒有九家荒。” 你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很快,你走出了村庄。前面路边出现一个小亭 子,已被风雨啄食得不成样子,叫“有仁亭”。你看过一个故事。说有个心善的 富人在建屋时特意把屋檐盖得长长的,以方便穷人避雨,但穷人一边在他家门口 避雨,一边破一大骂,在听到他家失窃后更是拍手称快。富人想不通,就去问先 生。先生叫他把屋檐改回本来的模样,并在不远处盖一间亭子。结果大家又开始 称赞成富人的仁慈。不过,书中并没有提到富人盖的亭子是什么名字。 亭子里很脏,满是泥土、粪便、枯草、瓦砾。一只蚯蚓在一块干裂的泥土上 来回挣扎,身子发白。你往泥土上踢了一脚。泥土滚入水沟。你回过头,往来时 的地方看,已见不到白塔与寺庙,只剩下那棵奇怪的树,树冠如云,墨色的一大 团,天穹深蓝,似有水波在这蓝色中轻轻漾动。你有些恍惚,整个天地间好像只 有着这棵树的存在,就连它脚下的山也被你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这树真大。你 在山上时竟然没有注意这点。也许那时的心神全为它脚下的香火、古怪的样子所 吸引。也许却是因为有些东西一定得站在远方看才能咂出其中滋味。又也许是因 为它足够孤独吧。 你这么想着。前面忽然转出几个人,白衣白帽,穿着草鞋,腰扎麻绳,一身 重孝。“女要俏,一身孝”。你往这几个人脸上瞅去,可惜他们皆低垂着头,不 要说脸蛋,就连性别也看不出来。生,然后,死。你嗤嗤地发出轻笑,忽然伸手 给了脸上一记巴掌,心里卷没有来由的一阵烦躁。这些日子来,自己真有些儿不 知所谓,一些词语总是莫名其妙地跃出脑海,并且与眼前所见并没有多少直接联 系。 记得那年,你是在武汉。中午。阳光很辣,呛人。在一所区中心医院门口, 你看见几张哀哀哭泣的脸。他们坐在楼房阴影里,只晓得哭,两眼红肿,头发蓬 乱,声音忽高忽低,浑身散发出恶臭。人们匆匆地走来走去,没有人注意他们, 尽管他们哭声很大,但就好像并不存在。 你默然。他们的眼泪也是清澈的。一个紫红色脸庞女人脸上有很多泪珠。他 们哭了好几个时辰,从你来医院挂号开始,就在使劲儿地哭。人都是要死的,没 钱看病所以得死,这是没法子的事。何况早死或还能少受点这阳世间的苦,没钱 看病便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医院不是慈善机构,若每天见 死便救,那用不了多少天就得关门大吉。中国这么大,穷人这么多,时时刻刻分 分秒秒都有看不起病的人。看多了,就习惯了,熟视无睹了,不再觉得什么了。 人都是要死的, 哭吧。再哭上一会儿吧。现在流的眼泪就算是为以后自己连哭都不会时预先 准备的吧。你在旁边听着,心里黯然。他们是你老家附近的,一群打工仔。他们 之中的某位正在医院里死去。他们还得把他烧成灰,放入盒子里,托人带回给他 的父母妻儿。只能这样委屈他。虽然他们那的风俗讲究入土为安,再穷,街坊邻 居们还是会凑出一副薄杉木做的白板棺材。但在这里,他们买不起棺材,况且带 副棺材回家总比带个盒子麻烦得多。 人生下来的时候就不一样,死了睡的地方那当然也不一样。你瞅着摊开四肢 躺在滚烫水泥路面上低低干嚎的女人出了神。她旁边那个黑瘦汉子正急切地分辨 着什么。女人不答话,就是哭,眼角都有血丝了。 你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刚打完针,口袋里只剩五百块钱,那是全部家当。离 发薪日还有十天,每天伙食及必不可少的开销大约要十五元钱。你仔细默算了下, 掏出三百块钱,放入黑瘦汉子手上,扭头朝外面走去。你不想看见诧异的目光, 更不需要那些感谢,也不想被人当作傻瓜或白痴。你在医院门口快步走着。你是 自私的,求的只是份心安,谁叫自己遇上了?至于这三百块钱他们拿去办什么, 那就不关自己什么事。 天底下的穷人是一家。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你无声地笑了。 你是穷人,却并不仇富,尽管你相信每一笔巨大的财富后面皆隐藏着一个巨 大的罪恶,也相信金钱的每一个毛孔都是血腥的,但这相对于兵灾过后的满目疮 荑要好一些,何况因为技术进步,这种罪恶也戴上了温情的面纱。当然,战争不 可缺乏,必须存在其可能性,否则罪恶将肆无忌惮地吞噬一切。 妥协比反对更困难。建设比破坏更艰苦。珍惜人类胼手砥足辛苦创造的财富, 不轻易将它摔碎,更不因为羡慕别人的花瓶,便叫嚷着革命冲过去,将其占为己 有。以审美的态度面对所有的人、事、物。 你又点燃一根烟。得把这些天真的想法驱赶掉。你咳嗽着,眼眶有些涩。穿 孝服的人消失在路的那头。他们是穷人。所以亲人也死得悄无声息。穷人、富人。 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曾在一个城市亲眼目睹过一个衣着艳丽的女人不停地将 手中的钢蹦儿扔向路两边的乞丐。她是富人,很为这种施舍的感觉陶醉。但几分 钟后你又走回此处后就听见几个乞丐正用最恶毒的语言肆意侮辱她,并做出种种 下流的手势。可惜她没听见。若听见了,她还会施舍吗?估计是不会了。记得一 个知名作家说她再也不向街边的乞丐施舍了。据说其中大多数是骗子。所以她要 施舍也只施舍给专门的慈善机构。因为她没有一双火星金睛去分辨。 这话听起来挺对的。如果这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说的,可以理解。但作为 一个阅尽世情洞悉人性的作家嘴里说出来,就令人心里犯堵。中国的慈善事业发 达吗?那些善款又有多少落入真正需要它的人手里?别说善款,就算抗灾救命的 钱,王八蛋们也敢往自己口袋装。而那些真正需要它的人,很多人从来就没听说 过“慈善”这回事,更不知道这两个字如何一个写法。他们只是凭着本能离乡背 井,在街上跪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跪下,然后颤抖着伸出手。 你曾亲眼见过一个小姑娘将一个乞丐被人踩翻的饭盆里散落出来的钢币一枚 枚捡起,放回原处。她没施舍钱物,乞丐却一直说着谢谢。施舍本无所求,不在 意施舍了什么,不在意施舍给谁,更不在意施舍的方式。人们讽笑“宁可错杀三 千、不可放过一个”,若因为乞丐中的骗子停止施舍,这种行为又与其何异?骗 子得到越多,身上罪孽就越重。头顶三尺自有神明。这不是自你安慰,因为你所 施舍的本来就是一颗悲悯的心。只要你有,你就不妨去给,弯下腰去给;若没有, 大可问心无愧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而不去寻找任何借口。 自己还真是一个现代版的阿Q。你摇摇头,苦笑起来。阳光从天上跌落,石 头一样,尘埃溅起,到处都是耀眼的光芒,白茫茫的。田野上撒满横七竖八枯黄 的稻杆。一些鸟儿便在这上面茫然地此起彼伏。可供填饱肚子的还会有什么?被 洒落于地的稻谷多也是空瘪无物。你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香烟,微眯起眼,皱 皱眉,里面只剩下最后两根烟,皆已略为弯曲,上面竟然还有些许汗渍。它们陪 着你走了不短的一段路。 你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弄直。汗渍在灼热空气中很快就消逝不见。你再把 烟叼入嘴里,又点燃了,青烟缭绕。它们就像天上正飘过的那些快活的云朵。你 深深地吸了一口,惬意的感觉便随着烟雾一起涌入肺部,在里面慢慢兜个圈,一 丝一缕从鼻子眼里冒出,这让你的脸看起来有些恍惚。 浅浅的水流正从脚边沟渠里缓缓流过,亭子旁边一棵苦楝树往你脚下投下一 片影子。你出了亭子,在草坡上躺下,伸长四肢,懒懒洋洋地仰视天空。这些阳 光应该能把心底那些已经发了霉的东西晒干净吧。一些已泛黄的草正努力地从你 耳边脑后探出头。有些痒,你翻过身,从脸上匆匆滚下一只山蚂蚁,个头挺大, 却不知为何要惊慌失措到处乱走,倒是那些小蚂蚁看起来从容许多。当然,这只 是人眼里的从容或惊慌。在蚂蚁眼里,这种从容或许等同于游手好闲,而惊慌却 等同于干劲冲天。 你嘿嘿地笑,猛力吸了口烟,烟头明亮,鲜红的一点,记得某本闲书上说, 烟头燃烧时温度会有近千摄氏度,也不知是真是假。你把烟头凑近蚂蚁,四周的 草迅速枯萎,叶沿卷起。山蚂蚁浑身一抖,似乎意识到危险,疯狂地跑。跑得掉 吗?孙猴子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还不是逃不脱如来佛的五指山?蚂蚁跑得很快, 眼看就要溜入草丛深处,你伸出手,两指头轻轻一摁,把它拈起。佛拈花,伽叶 不语,笑意盈盈。主角、配角,一个也不能少。这不,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里面 就藏有无数玄机,敢情还流转千古,让大伙全为之晕头转向。你手指稍一用力, 听见啪地一声。这个动作又能说明什么?蚂蚁死了,一些黑色汗液从指缝间渗出, 这是它的血还是它的泪?你拍拍手,蚂蚁本来就是粉尘。你也是粉尘。只是捻死 你的会是谁呢? 烟抽完了。四周还是静得像一整块玻璃。田野里没有什么在蠕动,不管它们 是否在蠕动,因为你看不见,所以它们就是没有动。不是旗动,不是风动,只是 心动。慧能和尚确实了不起,难怪能将衣钵发扬光大。你歪下头,吐出口唾沫。 唾沫星子沉甸甸落在草尖,草尖一颤。你的视线落向远处。一头公牛晃晃悠悠从 山那边走出,哞哞地叫,走下田埂,牛角一摇,尾巴扬起,身子趴入水沟,不再 动弹。你闭上眼,眼帘处一片通红。 这就是命运的诅咒吗? 20 你厌倦身边所有的一切。你嘲笑生活。因为你深深知道,不管你是承受、忍 耐、奋斗抑或是嘲笑,结果都得被生活嘲笑。人都是被打入地狱受惩罚的西绪福 斯。清晨,人们将巨石从平地推向山顶;黄昏,石头沿着山坡滚下去。这个过程 周而复始,一直到死。个人的意志与努力不会带来丝毫改变。惟一的区别仅在于 有些人意识到这点,而更多的人没有意识到罢了。 那天的阳光打在你脸上,让你都睁不开眼。你拉着她的手,她也紧拉着你的 手。你以为幸福就在自己手里。从天艺路出去左行三百米,有一家影楼。影楼老 板是你的朋友,这些年,你发了一点小财,肉嘟嘟的脸快把眼睛挤没了。她说你 像熊猫盼盼。她抿嘴乐着,指甲掐入你的手腕。她喜欢掐你,你也喜欢让她掐。 那时,你并不知道这些月牙状的伤疤,竟是她留给你惟一的东西,如果你知道, 你一定会跪下来求她在你的每一寸皮肤上都掐下这种疤痕。 她不喜欢照相,说相片上那个人并不是她自己,按按自己脑门,说这里的她 才是她。她真是一个孩子,还没有学会自己骗自己,虽然她比你大了五六岁。她 浅笑嫣然。影楼门楣上那串风铃叮叮当当响起来。玻璃橱窗内美女相片的颜色顿 时黯然。整个天空忽然亮堂了。你说老天爷在祝福你们。影楼老板就一个劲地向 你们鞠躬,说你们郎才女貌,实是天造地合,一定会鸳鸯戏水,白头偕老。他的 话俗得让人恶心。可你们都觉得这是世上最动听的话。你笑眯眯地望着她,她笑 眯眯伸手去掏出手袋里的糖准备打赏你了。可她是怎么了? 她的脑袋就像一个打开的香槟酒盖,在颈脖上呆了一会儿,似乎想弄明白究 竟发生了什么,瞳仁蓦然间就大了几圈,水银般汪汪流转的眼珠子一下子就僵硬 灰白,嘴角还滑过一丝似有若无的诡异笑容。她变陌生了,就像一个忽然被剥掉 画皮的妖魔鬼怪,牙齿鲜红的。你害怕了,摔开她的手。她的脑袋腾地下往半空 中跳去,嘭地一声巨响。鲜红的酒液从瓶口激射而出。漫天扬起一阵血雾,通红 的。你呆呆地站在一片绚丽的桃花里。她的头颅在地上滚动,滚了好长好长一圈, 停在影楼石阶上看着你,脸容却已安详下来,眼神比天空任何一朵云彩还要轻柔。 她笑了,唇角上挑。你也没哭。亲爱的,在这一刹那,你就识破了她的阴谋诡计。 她一定是上天派来惩罚你的。几分钟前,她还给了你整个的幸福,几分钟后又夺 走了它。还有什么比这更为残忍? 一片片桃花洒下来。这可真滑稽。脸上、肩上、身上、地上,到处都是碎了 的玻璃碴子。一只血色的鸟儿有着一整块玻璃的模样,它呜呜地飞,从地面上一 跃而起,扑入空中,眨眼就不见了。你使劲挠头,风吹过脖子。你抬起头,拼命 揉眼睛。楼房真高,直入云端,高度足以把大脑吓傻。那只鸟儿呢?天空里为何 连一根鸟毛也没有?噢。亲爱的。你想是你弄错了,这个鸟应该读diao的音,而 不读niao的鸟。可你还是恨自己,为什么要害怕?如果不推那一下,她的脑袋一 定还在脖子上。对吗?亲爱的。 陪你做爱、陪你尖叫、陪你上吊。你在键盘上敲出这十二个字,手掌重重往 桌上一击,哈哈大笑。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洋钉。你又想起了这句话。 还有你妈小时候经常说的那句“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人死了是鬼,鬼死 了是什么?你打开My Pictures ,找出一副鬼的相片。午夜时分,鬼伸出它们冰 凉的手。在深夜里,能温暖自己的除了自己的体温也只有鬼的手了。这些陈词老 调散发着令人欲呕、继而亢奋的光芒。生还是死?你拉开裤链,手伸进去,飞快 地上下套弄。没过多久,喘息起来,白色的精液像愤怒的子弹奔出枪膛。黑色的 牵牛花爬上脸庞。你摊开手,手心一片滑腻。你笑得更开心了,想起网上一个著 名的笑话。这世界是一个抽水马桶。你起身在女鬼脸上亲了一下,女鬼没有脑袋, 脑袋被女鬼捧在手上,女鬼穿着漂亮白色的婚纱,不时地微笑,不时地吐出鲜红 的舌头。舌尖触到屏幕,微麻、也涩,还苦,像是在轻舔着一颗在酒里浸泡过的 苦胆。亲爱的,你现在下面过得还好吗? 失去尾巴的人鱼在哭泣,没有翅膀的天使在低泣。这一切实在让人开心。 闪烁不亮的星。躁动黑色的雨。 她明明是一团空气,可你仍爱她。爱情注定是这种结局。 没有字母和拼音。没有手掌与眼睛。 破碎的夜空破碎的心破碎的希望破碎的句子。 你胡言乱语,说爱她。这爱是垃圾。 说你不爱她。这垃圾扔哪里去? 全世界都知道你在放屁。这可真带劲…… 你唱起歌,大声唱小声唱歪着脖子唱趴在桌上唱用手捶着墙壁唱将屁股放在 窗台上唱。牙齿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身体在夜色里癫狂。肋骨当当作响。你在房 间里纵来跳出,嘴里发出嚎叫。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你满口脏话。没有多少 人知道你与她的故事。你的亲人、朋友都不知道。你一个人独自舔着伤口,拼命 地装出一副流氓的样子,可你不是,所有的粗口都只能说给自己听。于是,你又 买了一架全金属的军用级双筒望远镜,每天趴在窗帘后往外面看。你紧捏着望远 镜,像一个傻瓜不断地发出呓语。你身后桌上有台电脑,电脑旁边搁着一包香烟。 键盘很脏。除了几个常用键,其他地方皆一层厚厚的灰尘。按常理,你应该把它 擦干净。可你没有,虽然你爱干净,这有一点自相矛盾,可你并不想去把它弄明 白。你放下手中的镜筒,嘟囔一声,转过身,听不清你说了什么,总之,你迅速 地在椅子上坐下,手指插入头发里,来回绞动,不多时,嘴里便发出一句短促的 声音。声音在墙壁上一撞,飘散开来,让人忍不住全身颤抖,直打哆嗦。你的牙 齿咯吱咯吱响过一阵,便急不可耐地把烟点燃,然后摊开四肢,腿架在桌上,用 脚掌抵挡着屏幕上刺目的光线,头左摇右摆,一上一下。 你没有法子不皱眉。你讨厌他们,讨厌所有的人。你俯视着芸芸众生,你打 量着万丈红尘,你没法子不冷笑。只要是属于生命身上的羽毛,你就一定能数出 这些羽毛有多少根。你的手指在镜身上滑过,你喜欢它,它是上帝的眼睛。你更 信赖它,它隐藏在窗帘里,箕踞在铝合金三角支架上,周身泛出一层高贵的黑色 光芒,威严地看着窗外的一切。它还带有一种奇妙的夜视功能,能在黑暗中捕捉 到白昼里永远见不到的东西,它为你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那是一个剥下西装 革履的世界,充满丑陋、诅咒、歹毒、阴谋、欲望。你并不想这样,是这个世界 让你变得这样。 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她说很小很小,许多个夜里,她都会独自爬上孤儿院 的某个高处,对着每一个星辰许下愿望。她的愿望一点也不贪心,她只想再看一 眼爸爸妈妈,听他们说一些话。天上的星星很多,但从来没有哪一颗能满足她这 个愿望。她最初还会偷偷地哭,后来不哭了。眼泪没有任何意义,不是被蒸发, 就是被泥土吞噬。一杯水不会让一座森林茁壮成长,一滴眼泪无法让浑浊的河水 重新清澈。 那些年的孤儿特别多。有很多大人会莫名其妙地用绳子勒紧脖子或者让急驶 的汽车辗碎自己的身体。骨头从皮肤里迸出,牙齿像一些石头碴子撒了一地。孤 儿院里有一个嬷嬷从穹形屋顶跳了下去,白色的脑浆与鲜红的血液在地上画出一 朵很美的花。大家都说她想见上帝,想迫不及待成为上帝的新娘。还有一个嬷嬷 服下一包老鼠药,披头散发,七窍流血,活像童话书里无所不能的女巫。那年头 的老鼠药质量可真好,让人嘴馋。后来几个被剃了阴阳头的嬷嬷也吃下了老鼠药。 孤儿院就这么忽然没有人了,一大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像一滴滴眼泪渗入泥土消失 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她孤伶伶在街上走着。街上商店的门多半关得严严实实。她 尝试着去敲商店的门,迎接她的无一例外是唾沫、鞭子与砖头。她走进一户人家, 被赶了出来。她又走入一户人家,里面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个比她还 小的男孩儿,一口生满铁锈的锅。她在这间屋子里呆了下来。她都不晓得自己靠 吃什么活下来的。老妇人没过多久便死去了,她和小男孩高一脚低一脚手牵着手 整日出没在每一个可能扒拉出食物的地方。只是后来,后来……后来又发生什么 了?小男孩又上哪里去了?怎么不见了? 头蓦然似炸裂开了。你惊慌地睁开眼。她还说了些什么?自己怎么记不得了? 还有她的脸?为何已这般模糊?你从草地上翻身坐起。你都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 认识她的了。夜已深,路两侧田野上各种声音漫无目的地流淌。远方是黑乎乎的, 没有白日里的斑斓,万物皆一般颜色,只轮廓大小略有不同,微微的,恍恍惚惚 的。有月光徐徐吹来。你便仿佛整个都浸在水一般的月光里。一切都在模糊间, 却有阵阵刺骨的寒意。你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口袋,掏出那最后一根香烟。你想 把烟点燃,手脚却不听大脑指挥,甚是僵硬。那些阳光的力量都上哪去了?你皱 起眉头,蹦蹦跳跳,甩着双手双脚,像个装上发条的机械娃娃。有些好笑,但事 情总是这样。火焰终于燃起,青烟袅绕,你深吸一口。你在这荒野中到底是想干 什么或者说是为了什么? 人是活在碎片上的。这些碎片就若夜穹里的寒星。光芒刺入人们的骨髓,让 人疼得说不出话来,偶尔几颗斜斜飞坠,溅起一团蒙蒙青雾,又让人稀里糊涂不 知身居何处。青色的光芒像水一般漫过一层层时间与空间,也漫过那丘陵、山坡、 蝴蝶、铁管、树叶、枪声、街道、花岗岩墙、牛屎干、行人、铁栅栏、电线杆、 废纸杯、玻璃渣、鞋印子……你长长地叹口气。该把脸上的泪痕擦去吧。你朝着 已陷入一团死寂的远方走去。 21 她说,你爱过一个比你大五六岁的女人?过了很久,他慢慢说道,也许是吧。 也许并不是爱。我连她一张相片都没留下来。而且我已忘掉了她的样子。没有什 么东西可以证明她的存在,她或许只是我臆想出来用来发泄自身愤怒的一个人物。 只有这么想,自己心里才会好过一些。 她说,爱有保质期。爱过,就够了。过程远比结果重要。她比他小,说话却 像一个大姐姐。他把头靠在她怀里,闷闷不乐地说道,你去过孤儿院吗?她摇摇 头。她说,遇上什么事了? 树叶不一定都是绿色的,孩子们也不一定都是可爱的。生了锈的铁栅栏上爬 着灰黑色的藤萝,顽强地伸出触角,在秋意里隐隐泛出一些恶毒。他站在街道上 茫然地望着那些飞快跑开的孩子。他小时候在幼儿园攀栅栏的动作比谁都更为迅 速,但与这些孩子比较起来,显然要差得多。秋风打着旋,细小的尘土落在叶子 上,沙沙地响,好像有条蚕在努力咀嚼着桑叶,让人听着听着,恍然间,也以为 自己成了这只蚕的食物。路边有排树,挺拔不群,树干上布满菱形小口,整整齐 齐,很像是一只只黑色的眼睛。这种树在城市里极为常见,遍布于城市的大街小 巷,可他却第一次感觉到触目惊心。这些黑色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干涩枯燥,他 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下,一种奇异的东西从指尖传来,竟然烫人得很。 几分钟前,他看见一个衣着破烂的孩子从孤儿院里翻墙爬出。一个小男孩, 眼睛黑亮,活像一个小乞丐,也就七八岁大,走到一家小卖铺前,呆呆地往里面 看。店里有人出来赶,小男孩就继续往下一间商铺走去,仍往里面看,嘴角淌下 口水。又有人出来大声吆喝着挥手驱赶,小男孩赶紧跑,一头撞入他怀里。他扶 起男孩,问,怎么了?小男孩嗫嚅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饿。他的心猛地一 颤,痛,一股酸涩的液体顿时溢满眼眶。他扭过头,发了一会呆,就帮小男孩买 了一大包果子。 他走开了,没走多远,听见后面传来哭声。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正把刚才那个 小男孩按在地上,用拳头使劲地砸,边砸边骂。铁栅栏上还挂着几个孩子,应该 是从里面跑出来的,嘴里也不知在叫嚷些什么,从铁栅栏上蹦下来,就立刻参加 到殴打小男孩的队伍中。真狠,一个尖脸女孩儿正用脚猛力踹着小男孩的下半身。 小男孩干嚎着,试图反抗,可身单力薄的反抗反而更加激起大一点孩子的怒火, 脸上立刻被扇了几记耳光。 他给小男孩买的吃的全被那些孩子抢掉了。路两边的店铺中走出几个大人, 看了看,叹口气,又走回去了。他们为什么不去制止这些孩子?他这么想着,就 往回走,那些孩子见他来了,唿哨一声,往四处散开。他扶起小男孩,刚想说什 么,背上传来重重一击,一股臭味弥漫开。他脱下外衣,是一包用废纸包着的粪 便。衣服脏了,不能再穿了。跑开的孩子们发出哄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做出种 种鬼脸。而他刚扶起的小男孩也用一股仇恨的眼光盯着他,猛地翻身跑开,嘴里 呜啦啦叫着,手上高高举出一个钱包,样子就似一个打了大仗得胜归来的钱包。 他下意识伸手往口袋里摸去。钱包不见了。那是他的钱包。 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唱起歌。店铺门口的那几个大人用不无同情与戏谑的目光 看着他。他在路上慢慢坐下,头晕脑胀,自己竟然被这些孩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孩子们不是明天的希望吗?怎么会变成这样?树在道路两边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这响声是有颜色的,红橙黄绿蓝靛紫,它们踮着脚尖在跳舞。他的脸色发了白, 身子摇晃了一下,眼皮打颤,似乎不能承受某种重量的压迫,心跳的声音清晰无 比。咚——咚咚——咚咚咚,越跳越快,越跳越响,越跳越慌。一颗颗闪着蓝白 色光芒的星辰从额头划过。他晕了过去。 她说,你有心脏病? 他说,应该没有。老毛病,贫血引起的晕眩。 她说,你可真经受不住打击。 他说,也无所谓打击。肉体有时候做出的决定不是人的意志可以控制得了。 谁也不想得癌,可每年总有几十万的癌症患者死去。 她说,就这样躺地上晕了? 他说,是的。惭愧。躺了一个时辰,自己再慢慢爬起来。 她说,那些孩子没有跑过来朝你脸上吐口水? 他说,那倒没有。 她嘻嘻地笑,你确实是一个倒霉的男人。不过,从今天开始,你不会再倒霉 了,因为你遇到我。现在,我要将我这个决定向全世界宣布。 她叉起腰,威风凛凛,若再在腰间别上两把驳克枪,就是双枪老太婆的样子 了。他嘿嘿地笑,没反驳,抱过她,在她唇上一吻。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跳往一 边,横了他一眼,干嘛干嘛,猫儿想吃腥也得瞅瞅外面有没有人吧。他笑,猫儿 吃腥从来就不去征求“腥”的意见。他朝她扑过去。她立刻融化了他。他在她里 面惬意地说道,要是人一直就呆在母亲的子宫里,那会有多么美妙啊! 他认识她最早是在一间学校门口。那天,他去那办些事,看见她和一个男生 在一起,男的鲜红,她却洁白。年轻真好,他想着,从他们身边走过,忽然听到 她对那个男生讲,拜托,把嘴张开点,行不?男生愣了下,老老实实咧开嘴。她 一撇嘴,唇角上挑,柔软的眼波儿滑过,在他脸上掠过,又迅速收回,鼻尖一耸, 露出一丝狡黠之色,哎哟,您老满口大白牙,确实有“齿”得很呢。男生懵了, 晃晃脑袋,张大嘴,二颗门牙精神抖擞。他没忍住,扑哧声笑了。女孩儿骂人可 真损,不带脏字还拐着弯儿。他瞟了她一眼。她的胸鼓鼓囊囊。刀身后有束木棉 花,半红半白,浮在沾满尘土的绿叶上,纸扎的般。女孩儿已似笑非笑地转过身, 瞥见他,脸上蓦然间泛出红晕,头一垂,玉石的脖颈在他眼前一闪而逝。 他把她的模样放入记忆里,以为这只是一张要收藏起来的相片。没过一个星 期,他就在一间小餐厅里又遇上她。她换了一身红裙,艳得像一团火焰,可说话 的声音比大山深处流出的甘泉还要清甜。这个比喻有点俗,可他当时确是这么想 的。她不小心打翻了他面前的调味瓶,油渍洒了一身。他有些心痛,那是一套名 牌西服。他想发脾气,可一眼望见她惶恐的脸,满腔恼怒顿时无影无踪。他想起 那天她张牙舞爪的样子,情不自禁地说了声没关系。她涨红脸,说对不起,又小 声问,这套西装多少钱?他说,不值多少钱,在地摊上拣来的。他在说这些话的 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这样,他认识了她。事情的开始总是纯属于意外。 但意外所带来的十有八九与惊喜无关。或者它偶尔会以惊喜开头,譬如这一次, 他却总能拧弯它,就像拧开一个水笼头,一些白花花的水珠稀沥沥地滴下来。 他不记得她与自己好了多久。她还是离开了他。尽管他与她一起去看了长城、 游了故宫、爬了香山、逛了动物园。他又想起一事。他们一起去十三陵水库,在 水坝下的那块绿草坪上玩野了心,结果来时坐的那趟公车开走了。这或许是他们 心里一起暗暗渴望的吧。他与她上了水坝,走到石坡下,找了处小林子,两个人 相依相偎了整整一个晚上。她说他的怀抱很温暖。她的发丝飘入他鼻子里,有些 痒,他打了一个喷嚏,很响的声音。她说这就叫爱情。 他在她送给他的电脑上打着字。心里一片寂静。雨细细地下,把天与地扯在 一起。窗口落下一只麻雀,歇在晒衣服的栏杆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身子却一动 也不动。他看着窗外,神思恍惚,而天光隐晦,又意味着什么?冥冥中似乎正藏 着一只会隐身的蚕,头搁在东南,尾置于西北。其之大,肉眼所不能见。天地不 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蚕的眼里,日月星辰只是肚子里那一根根银丝。他在心底 默默地念了几句,把电脑放开。这场雨下得真突然。他这一天都没有出去,就在 旅馆里默默地回想过去。行囊里的那几本书都看得有些倦了。这些长短不一的句 子会打架。 外面有女人吵吵嚷嚷,不时传来砌麻将的唏哩哗啦的声音。一些音乐在雨声 中若有若无地飘荡。罗大佑唱的《童年》。这是否算得上一种天籁?人因孤独, 便在自以为是的臆想中,把一些东西称之为能洗得净心灵的天籁之声。这种幻象 让他们洋洋得意,以为自己有了用文字随意纂改事实、意淫一切的权力,并傲慢 地定义着无知、卑微、渺小,然后自觉已天人合一,得到大欢喜了。腥臭的恶气 从他们嘴里喷出,也从扔在床上的这台笔记本电脑上弥漫出来。他胡思乱想着, 脖子有点儿酸。他伸手给了自己一记大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