鸬鹚湾纪事 作者:朝潮1 村子紧挨着县城,是县城的边缘。一条江从远处汩汩流来,在村前弯了弯, 穿过县城。江的弯延处叫鸬鹚湾。每天清早,紧挨江堤的人家习惯于端着饭碗, 走上江堤,看江面一层层水雾漫散着,游走着。雾气尚未散尽,江面上就会响起 悠悠的桨声,划破一江晨曦。水波一荡,对面芦苇丛里的野鸬鹚便噗哧哧地腾飞 出来,三五只,或者一大群。鸬鹚在清晨江面上扑腾的声音很清脆,像水波一样 护展开来。 鸬鹚湾的水很清,很冷。村里的男孩子总是把夏天泡在水里,把暑假泡在水 里。大人管也管不住,即便手执家什在后面追打,照样一头扎入水,任大人在岸 边狮吼。后来出了件事,一个高中生在芦苇丛中淹死了。村里的孩子自此不敢再 去对面的芦苇丛了,他们知道高中生的死很意外,高中生的灵魂一定在芦苇的某 个隐蔽处潜伏着,寻找他的替身。高中生的死的确是个意外,甚至有些离奇。高 中生的水性很好,而芦苇丛的水只有齐胸高。 小虾与高中生是同学,两人很亲密。高中生出事那天,小虾也在场,小虾当 时在岸边摸螺蛳。小虾木然看着同伴被人拖上岸,看着人们手忙脚乱地急救,看 着同伴白苍苍的脸紫紫的唇,以及手中握着的泥草。小虾最后一个回家。小虾在 家里始终发着呆,平静得让人发怵。小虾娘发觉儿子的神态有点不太正常。 第二天,村里人也发现了小虾的异常。村里人说,小虾是吓的。小虾娘也说, 我们小虾一直都胆小。 开学半个月不到,班主任跑来告诉小虾娘,说小虾上课根本不听课,两眼发 直。又过了半月,小虾被辍学了。校方说小虾的脑子可能出了毛病,让家里抓紧 给治治。 小虾娘只知道近来儿子话少,没往其他地方想。一听说是脑子出了毛病,小 虾娘的眼泪就滚滚着往外涌。她要带小虾去医院,小虾说自己没病,他娘说也知 道你没病,去看看就放心了。小虾反复说没病,说着说着还跺起脚来,两眼圆瞪。 小虾娘就哭出声来说,我儿子从来不这样,从来都很听话的。小虾就不说话了, 顺从去了医院。 医生是个戴眼镜的,很温和,目光却犀利地穿透镜片,直逼小虾。小虾相信 自己没病,他避开医生的目光,不说话。医生问紧了,他就吼一声:我没病!娘 在一旁又泪雨纷纷。娘后来悄悄问医生,我儿子到底有病没病。医生面容沉了沉 说,酒喝醉的人总说自己没醉。 回来的路上,谁也不说话。娘一直拉着小虾的手。走到十字路口,娘脚步迟 疑了一下。车很多。这当儿,小虾突然欢叫一声,脱出被娘拉着的手,径自朝十 字路对面奔去。有汽车尖叫起来。交警很严厉地从岗亭走下来。小虾娘一看这情 形,忙上去喊住了交警,对其耳语几句。交警就很不客气地对小虾娘训斥了几句。 小虾是叫了一声桔桔后,朝对面的桔桔奔去的。桔桔直着眼睛说,小虾你不 要命了!小虾说,我老远就看见你了。桔桔说,小虾你上街来干吗?这个问题小 虾很难回答。小虾说,桔桔你相信我有病吗?谁知道你是怎么回事,神经兮兮的, 桔桔白了他一眼,又说,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小虾说,我也说不清。小虾说,我 成绩也不怎么样,回不回学校都一样。小虾接着问了学校里的情况。桔桔说省艺 术学校最近要来我们县招生,学校里不少人想去考。小虾说,你去考一定考上。 桔桔说,我是很想上清华的。两人又说了些话,就分手了。临别,桔桔约小虾星 期天上午去看看章生。 娘拉着小虾问刚才那女的是谁。小虾说是同学。 星期天一早,小虾就到河堤上等桔桔。桔桔来时,手里提着个黑色塑料袋。 小虾问过渡吗?桔桔说我晕船,还是过桥吧。两人就绕着走,过桥。他们去看章 生。 章生就是那个在芦苇丛死去的高中生。 两个人在对岸边坐下来,默默地面对一湾江水,一丛芦苇。好一刻,桔桔说, 章生一直是很爱干净的,这里的水也很干净。小虾说,章生很喜欢鸬鹚湾,章生 说他如果能当导演,就到这里来拍外景,作为一部片子的主题场景,反复出现。 桔桔说,他跟我也说过。小虾说,他一定跟你说过许多事情。桔桔说,嗯。两人 沉默起来。随后,桔桔轻轻起了泣声,肩头一颤一颤。小虾把视线转向芦苇的某 一处,芦苇便闪闪烁烁模糊起来,这样过了许久。后来还是桔桔先说话。桔桔说, 你给我讲讲那天的经过好吗?小虾突然打了个冷颤。小虾喑哑着说,你知道的, 章生家里条件不太好,至今还没买彩电。桔桔说我知道。小虾说,你知道他喜欢 看足球,暑假里他经常到我家来看足球比赛,夜里就和我睡在一起。小虾说,出 事前一天夜里他和我讲起一件事,为了这件事我很生气。桔桔说,那是件什么事? 小虾说我可以先不说吗?桔桔点了点头。小虾说,第二天中午他来找我。我正和 我妈在吃午饭。你知道我是很会喝酒的,那天我正喝得上劲,他就进来了。他笑 着说小虾你少喝点,免得将来儿子也成酒鬼。我妈乘机也奚落我几句。我妈吃完 饭出去了。章生说你还生我气呀。我没理他。他说别为那事伤了我们之间的和气, 我们是好朋友。我这时端起一杯酒说,真要是朋友,就把这杯酒喝下去。桔桔这 时叫起来:他是不能喝酒的呀!他对酒精过敏。小虾说,当然知道,我只是难难 他。他喝了?桔桔问。没有,小虾说,后来他说口渴,我给他倒了杯雪碧,他真 的很渴,一仰脖子就灌下去了。你知道,他很喜欢喝雪雨碧的。桔桔看小虾一眼 说,我知道。说完,桔桔默默地解开塑料袋口,取出两瓶雪碧来。小虾眼皮跳了 跳。桔桔说,后来呢?后来我说想去摸些螺蛳来,晚上好作下酒菜。章生说他正 想到江里去凉快凉快。我们就去了,后来……两人又沉默起来。桔桔默默打开一 瓶雪碧,徐徐倒入水中,倒第二瓶时,小虾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桔桔显然吓了 一跳,随之也潸然泪下。过了许久,桔桔忽然问,你说出事前一天夜里你们为一 件事闹了别扭,那是件什么事?小虾眼睛盯着水面,迟迟才开口说,那件事已经 是不可能的了。桔桔异样地看了眼小虾。小虾接着说,是我害了他。桔桔说,你 别瞎想,我看你这段时间精神恍惚跟这事有关。小虾又说是我害了他。桔桔一下 子站起来说,你老这样想下去真要想疯的。小虾拿起一个空的雪碧瓶抚摩着说, 章生说他一直喜欢你。桔桔的脸上起了变化。桔桔说,我看你真有点不大正常了。 桔桔说完,径自匆匆往回走去。小虾呆在那里。 小虾的日子变得十分漫长,他不是坐在屋里发呆,就是去芦苇岸发呆。村里 人都劝小虾娘要管住他,别让他去岸边;有人甚至听见小虾一个人在岸边自言自 语。小虾娘就不再让他出门了,管着他。小虾说,娘你让我去陪陪章生吧,他一 个人会寂寞的。小虾娘吓了一跳,大声说,你发什么疯,不许去!眼眶已经红了。 当天小虾就没去成。第二天他坚决起来,非去不可。他娘拦也拦不住,手臂上还 让儿子划出两道血丝来。小虾娘无法,只好跟着去。日子一长,小虾娘也习惯了。 儿子每天去江边坐一两个小时,然后就回来,显得安静。小虾娘田地里有活,也 任他去了。儿子除了对死去好友的怀念有些过分,其他看上去还正常;也经常帮 他做活。只是话少。她相信儿子的精神状态慢慢会好的。 有几次小虾去看章生时,也带瓶雪碧。小虾说,章生你知道我没收入,不能 经常让你喝雪碧。这时,芦苇经风一吹,一弯一点的,发出细碎的声音。小虾想, 难道这是章生在说话?江面很静,阳光在细细软软的水纹里一闪一闪。偶而有一 两只野鸬鹚扑打着翅膀从远处飞来,掠过水面时,就如同一大块闪闪的绸布被划 破一样。鸬鹚的羽毛是黑色的,在阳光下飞动,透出一种金属的光泽,显得灵动, 又有些神秘。小虾想,应该有人到这里来拍部电影。 第二天,果然有人到鸬鹚湾来拍摄了。不过,不是拍电影,是县电视台来拍 电视。 桔桔又来了,桔桔来时依旧带着只黑色塑料袋。桔桔远远看见小虾坐在那里, 桔桔说,小虾你经常坐在这里吗?小虾应了一下,他看着桔桔说,我知道你还会 来的。桔桔也坐下来,仔细地解开袋口。小虾说,章生说他给你写过信,你也给 他写过。桔桔专注地往水里倒雪碧,不说话,看上去不想谈这些。小虾只能看到 桔桔的侧面,桔桔的睫毛像两行芦苇,弯弯的,很茁壮。他看不到她的眼睛,但 他想象得到,桔桔的眼睛像两湾河水,清澈明净,眨一眨,会荡出层层涟漪。这 些是章生出事的前一天晚上说的。章生说,她的黑眼睛与我对视时一直发着光, 一闪一闪的,使我心惊肉跳,好像随时会有鸬鹚扇着乌黑亮亮的翅膀从她眼睛里 飞出来,把我的心叼走。 桔桔把两个空瓶装回塑料袋,站了起来。小虾说,怎么,你要走?桔桔面向 芦苇丛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我考上了省艺术学校,以后没时间常来看你了。小 虾也站起来。小虾说你真的考上了!我说过你会考上的。桔桔侧过头看了小虾一 眼说,小虾你要么回学校,要么找份工作,章生也不希望你成天这样。小虾迟疑 了一下,说,章生是不会原谅我的,不会的,我好几次梦见他,他总是恨恨地望 着我,不说话。桔桔叹了口气说,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当天夜里,小虾又梦见了他亲密的同窗。章生一改以往的怨恨和沉默,对小 虾说了一句话。章生说,小虾你来看看,我很难受。次日醒来,小虾觉得奇怪, 就跑到江边去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他就在岸边喃喃说,章生,我知道你 是太爱干净了。 后来有一天,小虾意外发现鸬鹚湾的水面有一层浮物,仔细看时,觉得水也 似乎没有以前清洌了。小虾一下子想到章生梦中那句话。小虾便开始留意鸬鹚湾 的水质了。水果然一天比一天浑浊,且伴有一种异味。小虾甚至好些日子没看到 有鸬鹚从芦苇中扑飞出来,像是失踪了。 水明显是污染了,日甚一日,小虾很难受。他想他的好朋友如何忍受得了。 果然,梦中章生又来了。章生满脸愁苦说,小虾我透不过气了,我透不过气了。 小虾被惊醒后,几乎也透不过气来。 次日,小虾在岸边足足坐了半天。 当天,小虾给县电视台写了封信。隔了两天,电视台的人扛着摄像机来找小 虾了。那天晚上的本地新闻中,打出这样一个题目:鸬鹚湾,你怎么了?播音员 最后说,本台将对此事作进一步报道。后来,电视台报道了上游两家造纸厂被停 产的消息,他们将未经处理的废水直接排入江中。后来,又有一些沿江的污染源 被发现、整改。 第二年春天,电视台再次来鸬鹚湾拍摄时,水又恢复从前的清澈了,波光粼 粼,芦苇摇曳;成群的鸬鹚也飞回来了,它们欢畅地拍动着乌油亮亮的双翅,在 摄像镜头里追逐、捕食。 夏天,桔桔放假回到县城。与桔桔同来的还有一个男的,长得很英俊,是桔 桔在艺校的同学。 那天桔桔和同学来鸬鹚湾时,远远看到坐在江边的小虾。桔桔很意外。桔桔 说小虾你怎么还在这里!小虾也有些意外。小虾说,桔桔你回来了!小虾看到桔 桔穿着一件很紧很短的背心,肚脐眼被晾在外面;她手拿着副墨镜,一手牵着同 学的手。桔桔说,我们来玩玩。这时那个英俊的同学说,桔桔你说得不错,这里 真的风景很好。桔桔指了指芦苇丛对同学说,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高中同学就是 在这里淹死的。桔桔说普通话,那男同学也是。男同学说是吗!很卷舌。桔桔说, 听说城区要往这边扩建了,鸬鹚湾里还要建一个水上游乐园。那男的又说是吗! 小虾说,你听谁说的?桔桔说,城里都这么说。小虾惘然地看着桔桔。桔桔的眼 睛依旧那么大,那么黑,小虾看了半天,却始终没有找到桔桔眼睛里原先那种清 波荡漾的感觉。电视上常说城里的空气污染严重,桔桔大概也被城里的空气污染 了,小虾想。小虾说,桔桔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件事,就是章生出事前那天夜里 我和他闹别扭的事。桔桔说,你不是不想说吗。小虾说,其实应该告诉你。桔桔 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小虾说,那天夜里章生告诉我许多关于他和你之间的事,章 生说他将来要跟你结婚,我当时很意外,也很冒火,我说怪不得桔桔对我老是爱 理不睬的,原来是你小娘生的在背后闹事,章生也愣了,章生说我又不知道你也 喜欢桔桔,章生说,也怪你胆小,早不说,章生说这些时振振有辞,我更来气了, 就不再理他……桔桔大叫一声,打断了小虾的述说。桔桔说,我看你又发病了! 桔桔显得很气愤,又有些蔑视他。那位男同学虽然听不明白他们的本地话,但他 已经开始关注面前的小虾了。他看着小虾,又看着桔桔。桔桔对男同学说,他神 经不太正常,被学校退学后一直这样。我们回去吧。 桔桔挽着那个英俊男同学,匆匆走了。 小虾重新跌坐下来,一块石头被他无意地踢进水里,悠然的江面上荡起一个 清脆的声音。几只鸬鹚惊飞起来。小虾说,章生你爱上桔桔实际上是个错误;我 也是,根本用不着跟你生气。那天你倒雪碧给你时,还恶作剧地悄悄倒了几滴白 酒,想以此对你作个小小的惩罚。直到你被人从芦苇丛里抬上来,我才意识到我 做了一件什么事…… 正如桔桔所说,没多久,县城真的开始向鸬鹚湾这边开发扩建了。鸬鹚湾不 再清静。小虾坐在岸边时,经常被搅拌机、推土机的声音包围着。小虾一天比一 天显得焦躁不安。 数月后,江边的整片芦苇被建筑施工队砍掉了。芦苇砍掉的第二天早上,人 们发现所有的鸬鹚全死在芦苇岸边,横七竖八,黑杂杂的一片。村里有人说,不 会是集体自杀吧。许多人笑了。那人说,笑什么,这世界千奇百怪什么事不会发 生。大家记不记得淹死在这里的那个章生,他其实水性很好,却偏偏死在这么浅 的水里,你们说怪不怪!又有人说,没有了鸬鹚,这儿还叫鸬鹚湾吗? 当天下午,小虾被送进了医院。小虾娘抽噎着说,我儿子的病越来越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