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丹徒 作者:卢德坤 在四月十九号那一天,杜良在延河道的那一条路上发现了一具男尸。这是一 个丑陋的男人,但是体格健壮。杜良翻过他的身体发现他的面目狰狞,当时杜良 就有夺路而逃的欲望。促使他并没有这样做的原因是那几天正身无分文。杜良在 那个男人只翻出了十几块钱,这让他有点失望,他还以为这个男人身上总是有一 笔钱的。不过很快,杜良在这个男人身上发现了另外一样东西(杜良是一个小心 谨慎的人):他粘满血迹的手上紧紧地握着一张纸条,杜良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扮开他的手指。上面是一个很具体的地名,按照上面的指示,杜良顺利地从泥 土中挖到了一笔钱。沉闷的物候,杜良关上家中所有窗户,没有一丝风。数完那 笔钱的时候,杜良才发现自己的手上留有那个男人的鲜血,清淡而富有某种动物 气息。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逃离这个地方。在杜良的意识中,即使他再 怎么小心谨慎,但是他还是一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在河边。逃离是最好的办法。 他随手翻开一张1985年版的中国地图,在沿海的角落里有一个名字:丹徒,位于 江苏。当天晚上杜良就去火车站买了一张票,那是第一次用那个男人的钱。买了 票之后,在一个很破旧的书店中杜良买了一把手枪和一本《北纬32度》,他害怕 在通往丹徒的旅行过于单调。火车票是第二天凌晨的,四月十九号那天夜晚,杜 良因为激动而彻夜未眠。直到凌晨三点钟他才昏昏入睡,在梦境中,他仿佛看见 未来有一幅崭新的面貌正在等待着他…… 1 ……我大约早到了两个钟头,我总是不能使时间按照自己的意志流动,这时 候我有一种被欺骗的心情。在这两个钟头内,我检查了自己身上的所有东西,车 票,钱,手枪,书籍……这里的人好象每个人都在注意我,一个卖古币的人试图 向我搭话,这个男人的嘴脸让我十分厌恶,他的牙齿缝里面还粘着一根黄色的蒜 苗。我摆脱他以后从地上拣起一张没人要的早报,我跳过第一版,迅速地浏览在 广告旁边的寻人启事,并没有发现那个人。接着在余下的时间中,我所做的事情 就是观看我身边的人,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显然,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的等待终于在一声长长的鸣笛之后宣告结束,我不知道这样的天气是否要 下雨。当我踏上列车的第一截的时候,小雨已经开始下了起来。我坐在我的位置 上,几个穿制服的男人在我的眼前来回晃动。接着火车就开始移动,雨点敲击在 移动的铁皮厢上,发出很奇怪的声音。在这样的声音中,入睡的欲望渐渐浮出水 面。我突然害怕起来了,我深怕在我沉睡的这段时间里会发生什么突然事件,当 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列车上,而是在另外一个光线暗淡的房间中。唯一 的相似之处就是小雨还一直在下,由此可见,无论你在梦境中度过了多么长的时 间,在现实里只是一晃而过。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转移目光,车窗外的 风景因为雨水的关系而变得模糊不清。 我从皮袋中拿出那本《北纬32度》,靠在垫背上阅读起来,渐渐地我觉得自 己不想再睡觉了。大约过了三分钟,我发觉对面有一个女人正在盯着我看。起先, 她正在按照着一本杂志上的样式来打一件毛衣,那件毛衣的尺寸很小,颜色鲜艳, 我猜测这是一件小孩的衣服。 此刻,她停止了手中的活计,目光就像凝固住了一样。我突然发现这是一个 漂亮女人。看到她手上的那件儿童衣物,我突然发觉目光中的一缕尴尬。我轻轻 地咳嗽了一声,她仿佛就像在梦境中醒过来了一样,重新开始打她的毛衣,眼下 还是春天,她已经在为秋天做打算了。 或许是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我听见她说了一句:“这雨越下越大了。”声 音漠然,似乎在表达,即使外面的雨下的越大,也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根据她的暗示,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在细细的雨帘中,陌生的风景让人舒 畅。我这才意识到越来越多的人外出旅游,或许不只是为了观看风景这么简单。 当我回过头来重新看书的时候,我对面的那个女人一边打毛衣一边轻轻地哼着一 首歌,我无法预料,在旅途中,她是否会这样一直唱下去…… 在歌声中,我的注意力不能集中。就好象大海上的浪潮一碰礁石便四处飞散。 我放在书籍,设想着当我到达丹徒后的情景,让我惊奇的是,正是这种漫无边际 的臆想,让我的心情渐渐的平复下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了一个白日梦:我将 在一个农庄里看中一座古老但是不破旧的房子,或许在那天花板上不时地响去一 阵老鼠跑动的声音,它们从粮仓一直跑到屋顶上去。主人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 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回答“杜良”。我在让他们不起疑的情况下特地多加一 倍的房租,我从小就没有农村生活的经历,然而到了丹徒,情况就会有了很大的 改观。我和老人们坐在屋檐下,看着眼前的同一条道路(虽然在彼此的眼中有很 大的不同),在南方漫长的梅雨季节过去之后我就可以到四处游玩,最好还是选 在正午最明媚的阳光之中:“你为什么要这样的时候出去呢?”他们问。 我觉得这样有点可笑,但是我还是诚实地告诉他们:“因为这个时候没有人。”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出了门,为了防止正午时候突如其来的大雨,我还特意关 上窗户,在房间中燃上一节苦艾,祛除蚊蝇。走出房屋,我就看到不远处,桥下 面的河水正在汩汩流动。在桥的下面,一位少女正在洗脚。我猜测她是从田埂那 个方向过来的,正午的乡村空无一人。少女的出现虽然让我大吃一惊,但是惊慌 之余我突然有一种兴奋的感觉。此刻,她正在洗脚上剩下的淤泥,那些淤泥就像 水蛭一样吸附在她的小腿上。河中的水流逐渐被泥土染得一片乌黑:世界对着它 的爱人,把它浩翰的面具揭下了。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有一丝轻蔑的笑容。 我回头看见那对夫妻正在远远地看着我,在妇女的脚下还有一条他们共同饲 养的家狗,它朝我放肆地喊叫了几声。 我对那个站在河岸洗脚的少女说我是一个外乡人,这个地方使我着迷。我本 来打算在这里小住几日,便会到丹徒的另外几个村庄去。但是现在我已经打消了 这个注意,因为我越来越喜欢这里了。 “是吗?”她说,然后继续洗脚,那淤泥好象永远也洗不完,而河水已经越 来越脏了。 站在河岸上,我对她说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夫妻的那条狗。这是一条 瘸腿的黄毛狗,它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就是为在田里劳作的男主人送水。这条狗宁 愿被人打死,也不愿意放弃帮主人送水的权利,因为怀着深情干这件事情,是它 活着的全部理由。所以人们经常看见那条狗叼着一个装水的瓦罐。 “你觉得这条狗怎么样?”我说。 少女洗完了她的脚,她连想都没想一下就跟我说:“这条狗不是傻的就是呆 的。” 我听见一件重物突然往下掉落,在地面上发出一阵很响的声音。当我回过神 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没有到达丹徒,现在,我依然坐在南下的列车中,我清晰 地听见轮子和铁轨摩擦的“孜孜”声。显然,我刚才真的做了一个白日梦。我简 直遗忘了这样做的危险性,我看了看手表,现在还只是四月二十号的早晨七点钟, 我上火车还不到一个小时,我已经放松了警惕。 掉落在地上的是那本《北纬32度》,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女人不知道从什么时 候已经拣起了那本书。而刚才她正在打的毛衣也不见了,我想它可能被放到了行 李包中。女人捡起那本书就重新放在我的桌子上。 “我刚才听见你在打呼噜。”她笑着说,好象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打呼噜。 “没有妨碍你吧?” “当然。”她停顿了一下,“没有。” 我对她点点头,女人拿起那本《北纬32度》。 “我以前也有一本一模一样的。” “是吗?”我说。 “不过现在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这个女人粉黛未施,看上去面色苍白,好象得了什么病,比如肺炎什么的。 我突然想到,这样的女人在精神或许也有一些毛病,比如她们经常歇斯底里地为 一件小事耿耿于怀,在人群当中,她们躁狂无定,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又会抑郁不 安。想到这里,我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种反感。我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无 论她说什么,我都以沉默来回答。 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这个所谓的绝妙的想法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据那个女人 的说法,她是在她自己的故乡的一条河边遗失这本书的。当时因为天气阴湿,她 的脚上粘了一点泥,在河边洗完之后,突然一条粗大的水蛭爬上了她的腿部。在 风俗里,水蛭吸上一个女人的腿是一种厄运的象征。女人手里的书突然滑落到了 水里,水面上浮起了几个泡泡,但是很快,它就沉入到底了。 女人的言辞让我感到极度压抑,明眼人一看便知她的话与我的梦境是多么的 相似。她仿佛正在窥探我的内心。在我昏昏入睡的时候,她不知道已经干了什么 勾当。看样子那个女人仍然兴致勃勃,我突然想起那个女人起先对着我出神,也 就是因为这本书让她想起了往事。为了转化话题,我迫不及待地换了一个话题。 我对她讲了一条狗的故事:据说在日内瓦有一只鬈毛狗每天晚上把报纸带给它的 主人那里。那只鬈毛狗是黑色的,焕发出青春的光辉,身上的毛柔软发亮。人们 亲眼看到,这只狗情愿让人打死,也不愿意放弃它每天送报的差使,因为怀着深 情干这件事,是它活着的全部理由。 “我好象在哪里听到过这个故事。”女人对我说,“在我那里乡下,狗一直 是忠诚的象征。人们都很喜欢狗,而不喜欢养其他什么动物,比如说猫或者兔子。 所以,在那里。你可以随地都见到狗。” “你住在哪里?”我好奇地问。 “我住在丹徒。” “丹徒?”我失声叫道。 2 ……雨开始越下越大了,我看见车窗外的雨渐渐迷糊了我的视线。女人的脸 色很不好,她提起“丹徒”这两个字眼的时候突然黯然神伤。看着她秀丽的脸庞, 我在想丹徒的女人是否都像她一样,在淡淡的压抑中,显示出一份美丽。现在, 各种不同因素促使我想尽快来到丹徒。 这趟列车首先会到达镇江,按照我原本打算好的路线,我会直接去丹徒。列 车到达的时间是在午夜。在深夜里,镇江或许已经没有必要的交通工具了。我想 步行的话,会有另外一番滋味。最好,我会看到一两辆自行车。我已经有过一次 顺手牵羊的经历了,这使我突然有了一种可贵的勇气。 听完我的打算,女人的脸上泛起一种嘲弄的笑容。首先,丹徒并不是像我想 的那样,犹如一个“世外桃源”(女人在说“世外桃源”这个词的时候特别加重 了语气)。早在她离开丹徒之前,几辆打夯机就在她家附近开始工作了。“夜晚 睡觉的时候。”她说,“我觉得那种声音就像噩梦一样永远不会停休。”另外, 丹徒也不是一个不热闹的地方。“据我所知,几乎每个镇上都有按摩院,从安徽、 四川来的歌舞女郎已经使我们家乡那些本分的庄稼人尝到了开放的滋味。” 我多少有点以外,列车上的交谈随着铁轨的震动仿佛都在颤抖。 “我知道。”我故作高深的样子说道,“那里的棉花很多,而且还盛产蜂蜜。” 女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似乎有点厌烦地敲了一下桌子:“我们那里根本就 没有棉花,更别提养蜂了。”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事实上,还有一些更好的去处。如果你要旅游的话,大可去杭州或者苏州, 为什么要到丹徒这个鬼地方呢?” 我停顿了一下,开始后悔起自己的旅行。但是,那个女人轻蔑的笑容多少暗 示着她是否在撒谎。 梦中的景象一一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房屋,狗,水流和渐渐腐朽的木制桥 墩。在我的想象中,那里一切都是春天的景色,新鲜的泥土刚刚苏醒。光线充足, 所有的事情一目了然…… “我真是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你不是也要回去吗?” 女人无奈地看着我,“那里是我的家。”她还有一个丈夫还居住在丹徒乡下 的一个村子里。 “而你为什么要去丹徒呢?”她问我。 她的喋喋不休在我看来突然成为了一种对于失意人的安慰,我的记忆突然出 现了可怕的裂璺,我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在清晨的时候踏上这趟南下的列车。生 命中太多的无果之旅让我丧失了生活的耐性。我模糊地想起了躺在河边的男尸, 他或许就是因此而丧命的。“你为什么要去丹徒呢?”她又问了,“你在那里不 会是有什么穷亲戚吧?”我对她微微一笑,告诉她这样一个事实;我是一个逃犯, 在此之前我在一条河流旁边亲手杀死了一个男人。 “你真会开玩笑。” 我的确杀了那个男人,杀人的动机是那个人身上有一笔让人惊羡的巨款。 “那你拿到巨款了吗?” 我稍稍思考了一下说,没有。 不知道是否我脸上的表情是否是过于严肃,并且因为失去的巨款而感到失望。 空气在在压抑了几秒钟之后,女人哈哈大笑起来,起先因为提到丹徒的愁容顿时 烟消云散。 她的笑声引起临座一些乘客的注意,他们大多只是瞄了那个女人一眼,然后 就开始看我,仿佛在说,“瞧瞧她那个样子,你为什么不管管她吗……” “事实上你要是到丹徒,还是不要随处乱走的好。人家会怀疑你是从精神病 院里跑出来的……” 我叫她坐到我这边来,她面无表情,我还以为她会拒绝我的要求,但是她很 利索地就走到我旁边来。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女人身材高挑,她走路的样子更像 是一只小鹿在跳动。我偷偷地打开包裹,露出那把黑色的东西。“这是枪吧。” 她凑在我耳朵说,“在以前,我儿子也有一把一模一样的。” 她不会是把它当作玩具了吧。 看她的样子我绝对想不到她是一个生过小孩的女人。她看着那把乌黑的东西, 脸上一片茫然。事实上,当我第一眼看见这件东西的时候,我就发誓我绝对不会 碰它的。 她重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又哼起了刚才那首促使我入睡的歌曲,歌声缓慢 地飘进我的耳朵,温柔无比……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首催眠曲,母亲在督促儿童 入睡的时候总是采用这种温柔的形式。唱完了一遍,我没有听见重复。相反,她 自己仿佛是沉睡了一眼陷入了沉默,我突然想起一首被我遗忘已久的俄罗斯诗歌: 此刻她还没有诞生,她的词句也是音乐,她是一个未解的结,联结着一切生命。 接着,仿佛在经过长长的思考之后,她重新向我描述丹徒:在丹徒的乡下,那些 蒙昧无知的孩子喜欢四处乱逛,从一个村庄走到另外一个村庄。“当然。”她补 充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孩子们有成堆成堆的玩具。”在以前, 一把木制手枪就能把一个男孩弄得神魂颠倒。 接着女人又开始唱歌了,随着窗外的雨声,我差点认为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美 妙的音乐了。我又有点昏昏欲睡了,在美妙的音乐中即使是死去也值得。我在朦 胧中觉得那个女人就像一位床前的母亲一样注视着我,所以当她提出到了丹徒, 我去她家做客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3 午夜的时候我靠在列车的后背上,黑暗中列车向前进的步伐好象碰到了什么 撞击。接着车厢内亮起一盏昏黄的电灯,人们面面相觑。我想站起来,但是身体 却不听使唤,对面的女人走过来轻轻地叫我闭上眼睛。她对我说火车似乎遇上了 一些麻烦,铁路附近一带出现山体滑坡。不过所幸的是,问题不是很大。清理工 作已经开始,我在朦胧之间瞧见一些人因为不耐烦而纷纷打开窗户,抗议声不断。 我清晰地听见外面正在下着暴雨,风从窗口灌进来,不时地还响起几阵雷声。雨 倒是越来越大了…… 她叫我最好还是好好地睡一觉,“你好象发了高烧。”她摸了摸我的额头, 手凉得就像一块冰。她说自己外出时总是带着一些常见药物,如果我不介意的话, 她可以拿给我试试。她的声音异常冷静,还没有等我回答,她就起身去包袱中拿 药了。在服药之前她告戒我,这种药会造成一定的嗜睡,“或许你一觉醒来就到 镇江,到了镇江我们再去找一家诊所。” 由于火车误点,我们本来可以在午夜到达变成在凌晨。女人推醒了我,告诉 我镇江已经到了。“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看医生。”我摇摇头,我最讨厌麻烦 人家了。 “那我们现在就去丹徒吧。”在镇江的火车站,在渐渐微弱的雨中,她叫来 了一辆人力车。报了一个地名以后,人力车就开始移动了,在整个过程中我因为 高烧始终躺在她的怀抱里。为了减轻高烧带给我的痛苦,她一直给我吃她随身携 带的药品。在最初,这些药物的作用似乎不大。我都是在睡眠中度过的。当我们 上了一辆汽车以后,我才逐渐清醒过来。 看来,从镇江到丹徒的人并不多,汽车上的人寥寥无几。地面上积满了水, 大部分的人都在睡觉,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正在看报,我看见那是镇江某报,上面 一则消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向那个看报的男人借来那张报纸(那个人因为我 的唐突而显得十分不高兴)。 “你看到了吗?”我似乎炫耀似的对女人说,“报纸上那个死去的男人就是 我杀的。” 女人对于这样的事情好象一下子就失去了兴趣,她提醒我此刻我们已经到达 丹徒境内了。再过几分钟,就会到达目的地。 果然,在一个村庄的路口我和女人下了车。我望见那辆汽车继续朝北的方向 驶去,我问女人这辆汽车的终点站是何方,对于我的提问,她显得觉得十分惊讶。 接着她放下了在车上冰冷的面孔,脸上的笑容表明此刻她的心情十分舒畅(不知 是否是因为回到故乡的缘故?)。她像是开玩笑似地对我说,她也不知道那辆车 的终点站是哪里,因为她从来就没有乘到终点站。 “每次我都是在这个地方停下来的。” 她的房子就是在一棵巨大的楝树下面,我看见楝树的下面也就是房屋的四周 有一种土黄色的类似于鸟蛋的东西。她告诉那是楝树的果子,在远处看起来的确 很像是鸟蛋,很多外乡人初到这个叫麦村的地方时都会误以为那是鸟蛋。 我还没有仔细观察这个叫麦村的地方就发现女人会撒谎的习惯。早在列车之 上,她就对我说在丹徒很少见有人种棉花,事实上我在女人房屋的左面我就发现 了一块棉花地。在棉花地的旁边还种着青菜、丝瓜、萝卜等蔬菜。最让我感到惊 奇的是,在田地里我发现了一个蜂巢,上面匍匐着一些蚂蚁。趁女人不注意,我 还特地拨弄了一下那个蜂巢。一群躲在楝树后面的蜜蜂或许发现了可疑人物的侵 犯,迅速朝我飞过来。正当它们向我逼近的时候,我看见有一个男人好象一直站 在屋檐底下。他的手指放在嘴里,刹那就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蜂群就消失在后 面的树林中。我惊讶地看着他,怀疑这是不是就是一本关于自然科学的书籍中所 提到的御蜂术。 女人好象根本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事情,我看见她挑衅似地大声对我说, 晚上我就睡在这个地方。说着她拿起自己的行李走进了房屋,“嘭”的一声使劲 关上木门。那个会御蜂术的男人站在门边一动不动,他用手摆弄了一下木门,似 乎在观察门户是否有所损害。此刻,我正在想麦村是否有旅馆,我想我在麦村的 日子最好还是在旅馆中度过。正当我转身想离开的时候,那个男人走过来,提起 我的行李。我当场楞在那里,这是一个魁梧的男人,从外表上看差不多只有三十 几岁,绝对不会超过四十岁。不过,在他利索的头发下围,我清晰地看见一圈白 发,就像黑色的泥土上随处洒落了几棵棉铃。 女人把我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她很抱歉地对我说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什么空 房,要我在这个地方随便将就一下。其实这个小房间还是有不少好处的,打开前 面的这个天窗就可以看见院子里的风景,呼吸新鲜空气。女人让我安心地在这个 睡一晚,打发走旅途的疲劳之后。“第二天你就可以在这个地方随处乱逛了”。 在她离开之前我把一个纸包放在女人的手里,“我总不能白吃白住吧。”我说。 女人面带愠色地对我说是她邀请我来的,如果我干“这样的傻事”,她宁愿把我 赶出家门。接着她让我最好是睡一下,熟悉熟悉这张床,仿佛我要在这长住下去。 在她离开之后,我才想想起我忘了向她打听那个男人是谁? 我在这张对我身体来说有点显小的床塌上(在床头我还发现了一把木制的手 枪)小睡了一会儿,中途的时间还做了一个美好的梦。醒过来的时候,我闻到了 一股饭香。我走出房间,那个男人正在灶头烧火。 “晚饭过一会儿就好了。”他用生硬的普通话对我说。另外,他还指了指旁 边的一个罐子,里面是一种稍显浑浊的液体。我看了他一眼,他并没有表示什么 (或许是不想再把他那蹩脚的普通话拿出来献丑),只是微微一笑。我突然想到, 那罐子里的东西就是蜂蜜吧。 沉闷的晚饭让我感到不堪忍受,我和男人等到很晚(那时侯差不多已经八点 多了),女人才回来。她对我们这么晚还没有吃饭没有感到任何惊奇,为了乘了 一碗饭之后,我们就上桌了。饭菜很精致,我简直不相信这是出自一位粗壮的男 人之手。晚饭中,没有人要聊什么话头。他们都是很快地吃饭扒菜,只是其中几 次女人劝我多吃一点菜。我试图改变一下氛围,说一些例如“这里的风景很漂亮” 之类的话语,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对此都没有表示很大的兴趣。我有点失望,或 许人们对于自己熟悉的事物总是表达这种心不在焉的情绪。但是我明显地发觉那 个男人好象似乎要发表什么观点(事实上我以为他想说话了,打破这让主人多少 有点难堪的场面),想不到他只是动了动嘴巴,用牙齿把饭给碾碎。 我才刚一进屋,就听见外面的吵架声。说吵架声或许有点夸大其辞,因为我 只听见那个女人的咒骂声。她用本地方言大声叫着,声音足以让一个陌生人感到 恐怖。我想过我是否要出去劝架,但是想一想还是算了。别人的事情我管的着吗? 想着我就在床上睡着了,半夜的时候我感觉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显然,这为我 第二天的出游带来了方便。让人感到惊奇的在夜晚我听到了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 由于疲劳我并没有注意。 我很早就出门了,在出门之前我看见那个男人正在院子里打一个木盆,新鲜 的刨花在阳光下随处可见。我问那个男人是不是一个木匠。他说自己不是,只是 在业余时间帮村里人打一些木器。他依然使用那种生硬的普通话,为此他好象很 不好意思(我听过他很流利地和一个路过的老年妇女用方言说话)。但是正是这 种羞涩引起我的好感。我没有问他昨天晚上女人为什么要生呢那么大的气,只是 问他怎么今天早上没有看见她。他连续几次没有明白我的话,最后他对我说,她 去城里的供销社上班去了。 我在村子里逛了一天,起先的兴奋慢慢平静下来。我回到房子,发现晚饭已 经做好了,而男人正坐在楝树底下的一张椅子上等待。 我没有去吃饭,而是和男人面对面地坐着,互相沉默。临近夜晚,风把树丛 吹得飒飒作响。男人仿佛睡着了,虽然他的眼睛一直睁着。这种环境让我感到十 分舒畅,心想来丹徒果然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我没有试图和男人说一两句话,我 害怕因为我不合时宜的话语会打破这个优美的环境。加缪曾经说过:真正的无言 并不是沉默,而是说话。 女人到很晚才回来,我像上次一样草草的吃完饭以后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想经过昨晚的别扭之后,这对夫妻应该会度过一个甜蜜的夜晚。想不到,我刚 进门不到三分钟,那个女人又开始咒骂了,其间还拌着她的哭声。虽然有点惊奇, 但是我还是像昨天晚上一样早早的上床了,以免破坏我一整天美好的印象。 夜晚我被什么东西吵醒了,起先我还以为外面又开始下雨了,但是窗外只有 风吹动树木的声音。我听见房间里有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昨天晚上我听过类似 的声音。我亮起灯发现那个女人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哭泣。在灯光下,女人两只眼 睛肿得就像核桃一样,其中还布满了血丝。我有点手足无措,除了她持续不断的 哭声,外面寂静无声。 “你吓死我了。” 她抬起头,大约停止了三分钟。她突然冷静,平声静气地对我说:你不是说 你杀过人吗? “是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问我这个。 她擦了擦眼泪,“我受不了了。”她说,“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突然感到紧张。 “你帮我杀了那个男人吧。”她说。看我毫无反应,她断断续续地向我提起 一件事情,她在不远的一个供销社工作。有一天下班回来发现他的儿子在河里淹 死了,她把他交给她的丈夫带,在他掉进河里的时候,听说男人正在帮一个已经 制作好马桶上红漆。 “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那张床上了,就是你睡的那张床,这个房间原 本也是他的。” 女人紧盯着我身后的那张小床,仿佛上面有一样什么东西她还没有拿下来。 我忍不住尾随着她的目光转身看了那一张床,上面空无一物,或许刚才我掀开的 被褥上面还残留着体温。你帮我杀了他吧,女人说。她看着我,眼睛里还带着一 种命令。我哑然失笑,我吞吞吐吐地向他解释一件事情:我并没有杀过人。至于 那把手枪,一来是防身,二来当我向别人吹牛的时候,靠它可以增加一点真实性。 女人听完我的话就扑向我的行李包,在我们争夺的过程中,那个男人突然闯 进我的房间。他惊讶地看着我和女人在地上滚来滚去,就好象是两只正在交媾的 动物。显然,他感到愤怒。我一不留神,女人就抓到那把枪,瞄准男人。我随手 抓起那把放在床头的木制手枪,对准女人的脑袋狠狠地敲了一击…… 4 当两个穿着白色警服的中年男子和另一个穿着裙子的少女来到这个村子里时, 杜良和那个男人一直都在院子中。警察对村人们说,这个叫杜良的男人是一个逃 犯。远在他乡,他就已经杀死过一个男人,并且携带巨款潜逃。在男人房屋里警 察当场就收获了那笔巨款和一支手枪。 杜良的手上已经带上了手铐,由于双手不能行动,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帮他燃 上一根香烟。他们长时间地闲坐在深宅的天井里,默默相对,谛听着树林中的寂 静之声。 “幸好的是,”杜良说,“我终于来过一次丹徒,这里的一切都让我难忘。” “丹徒。”那个男人惊奇地说,“我们这里并不是丹徒。” 杜良指了指房屋旁边的棉花地和蜂巢,“听说丹徒有很多棉花地,很多人就 从事养蜂。” 男人说在他的童年时代去过丹徒几次,据他所知,丹徒根本就没有棉花。 麦村只是镇江下面的一个村庄,据男人的说法,杜良如果想去丹徒的话,还 要坐三个小时的汽车。 “不过我现在是没有机会了。”杜良说。 男人楞了一下,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杜良终于抽完了香烟,警察拿着那些发 现的东西和一具女尸从房间里走出来。男人说:“你知道的,人们很多的旅途都 是没有终点站。就是这各种各样的无果之旅才构成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