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的隐密女人 作者:卢江良 很多年后,当林隐火作为一个传奇为小桥头人津津乐道时,年迈的郑秀红依旧 清晰地记得他进村时的细枝末节。 那是某年初夏的一天中午,十八岁的郑秀红正从河埠淘米回家,一群慌不择路 的家禽纷纷超上前来,阻挡了郑秀红行进的道路。郑秀红意识到身后发生了什么事, 便停下脚步回首观望。 这时,郑秀红看到一位二十挂零的后生,被一乘高高的滑杆桥抬着,气势汹汹 地直奔小桥头而来。那后生身穿马褂,头戴礼帽,霸气地半躺在滑杆桥上,左手摇 动着一把黑色纸扇,嘴里叨着一支长长的雪茄。 郑秀红见了林隐火的那付架势,便一下认定他不会是一个“好货”。然而,这 并不影响郑秀红细细地瞧瞧林隐火。随着那滑杆轿的由远及近,郑秀红很快被他英 俊的容貌所吸引。在郑秀红近二十年的生活里,她还从未见到过如此清秀的男人。 那一刻,郑秀红的未婚夫——同村的郑土根,顷刻间在她心里猪狗不如了,以致于 至死都无法改变。 如郑秀红所料,林隐火果真不是一个“好货”!他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土匪。进 村的当天下午,他就强令保长召集全村人,向他们说明自己归属积屯乡里的那支队 伍,这次队伍公派他到小桥头收租,随后公布了一项规定:今后村里每户按月向他 缴纳大米一斗!做这一切的当儿,他的手始终按在斜挂在腰间的枪盒上。 小桥头是一个闭塞的村庄,这里的村人天生纯朴而憨厚,再加之长年蜗窝在此 见少识浅,对外界总抱有一种莫名的恐慌。这次,当入侵者林隐火公布那项规定后, 村里人的心不约而同地沉了沉,他们深知每月一斗大米该是何等沉重的负担!但他 们的目光一旦跟那个枪盒相接,和想到他所属的那支土匪组成的队伍,那份固有的 胆怯便自然而然地占据了整个心田。 最终,村人们纷纷耷拉下了脑袋,以忍气吞声的方式顺应了林隐火的那项规定。 林隐火见如此轻易地实施了自己的规定,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在他的设 想里,事情总得费一番周折,可现在竟这般顺理成章,这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于是,他打心底里鄙视起这个小村的怯弱和窝囊来。 当夜,林隐火住进了郑水堂家。让林隐火住在郑水堂家是保长的意思,因为郑 水堂家有间上好的楼房。而这样好的楼房,在整个小村是绝无仅有的。保长说通郑 水堂让林隐火住进去,是惟恐怠慢了林隐火招来不测。 对于保长的说项,郑水堂自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郑水堂虽然长得牛高马大, 但胆子比兔子的还小。当林隐火在村口那块空场上发话时,他瞧着他的那个枪盒子, 吓得心砰砰地乱跳,他一个劲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显现出一丝不满的神色,一斗 米事小惹怒了林隐火麻烦就大了。 郑秀红见林隐火住进自己家,心头不由得滋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她对 作为土匪的林隐火有一种莫名的惧怕,另一方面她又希望能时不时见到这个英俊的 男人。这种复杂的情绪搞得她心烦意乱,以致于做晚饭时失手打破了一只蓝边碗, 惹得她娘心痛得不断地朝她翻白眼。 林隐火是在吃晚饭的时候,见到郑水堂的漂亮女儿郑秀红的。林隐火虽然是一 个霸道的土匪,但由于年纪和修养的关系,他对女人特别是年轻的漂亮女人,天生 有着一种害羞的心理。当郑秀红给他端来白花花的米饭,他的双手不经意间碰到她 的娇嫩小手时,他的脸便一下子红到了脖根。 郑秀红是一个心细的女人,林隐火表露的那份窘迫,自然逃不出她的眼睛。那 一刻,她年轻的心禁不住萌动了一下,不由觉出了林隐火这个土匪的可爱,起初的 那种惧怕油然消退了几分。当然,郑秀红没有让自己的思想延伸,她提醒自己林隐 火不管多么可爱,终归是一个霸道的土匪。这样一想,心头又开始沮丧不已。 郑土根得知林隐火住进了郑水堂家,甚是担心了一夜。他担心林隐火这个土匪 将郑秀红糟蹋了。在他的想象中凡是土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吃、喝、嫖、赌、杀、 烧、抢、奸。而郑秀红已是他命定的女人,他不担心谁担心。况且郑秀红长得那样 如花似玉,哪个男人见了会不动歪心?更不要说是无恶不作的土匪了。要是往常, 他早赶去郑水堂家了。他家跟郑水堂家不过五十步之遥。可这次不行,他害怕林隐 火的那把枪! 然而,害怕归害怕,郑土根的心里还是不踏实。第二天,他很早就起床去郑水 堂家前候着,见林隐火终于出门,便贼一样地溜进去,把正在收拾碗筷的郑秀红吓 了一跳。 郑秀红看着鬼鬼祟祟的郑土根,心头不由产生了一种反感,于是不好气地问: “你这么早来干嘛?” 郑土根一把拽住郑秀红的手,不无担心地问:“那个土匪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郑秀红一下甩脱了郑土根的手,不解地问。 “就是,就是……”郑土根不知如何表达才恰当。 郑秀红瞅着郑土根欲说还休的样子更来气了,忍不住高声地说:“你到底想说 什么?” 郑土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口:“那个土匪有没有睡了你?” 郑秀红的脸都被气红了,不由得骂:“下流坯!你以为人家是你呀!”末了, 转过身将土头土脑的郑土根撇在一边,赌气收拾桌上的碗筷。 郑土根见郑秀红没再理会自己,尴尬地愣了一会儿,招呼了一声没趣地走了, 心里却还是轻松了不少。 林隐火按月收缴着村里的大米,定时指派村人用推车载着运到乡里的支队。在 这样收缴了一季度的当儿,林隐火突然又将村人召集起来,向他们公布了一项新的 规定。这项规定强令每户每月缴纳大米一斗,陡然猛增到了一斗半。 这无疑很大程度上加重了村里人的负担。面对着这不堪承受的重压,村里人开 始怨声载道。但慑于乡里林隐火他们的那支队伍,村里人终究不敢轻举妄动。他们 深知抗缴大米将意味着什么!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 林隐火在郑秀红家已住了近四个月。郑秀红发现林隐火除了收租时像个土匪, 平时很少流露出土匪的霸气。当然,林隐火也很少跟人搭话,所以村里人基本上不 知林隐火的底细。在郑秀红的眼里,林隐火深沉得像口井,神秘得像团谜。 然而,不管林隐火如何深沉和神秘,郑秀红还是毫无缘由地对他好感着。她在 暗里钟情于他吸雪茄时的优美势态,钟情于他细长而柔软如女人般的手指,钟情于 他面对自己时流露羞色的俊俏面庞,钟情于他平时说话时斯文的言语,以及钟情于 他轻摇纸扇时的潇洒举止。 郑秀红觉得林隐火的一切是那么独特而美好,为村里的男人所无法比拟。尽管 作为一个土匪,林隐火是全村人惧怕而仇恨的对象,但是郑秀红还是义无反顾地喜 欢上了他。是土匪又怎么样呢?郑秀红想,他依旧比郑土根这些村里的臭男人好一 百倍! 对于郑秀红这样标致的女人,也是林隐火梦寐以求的。林隐火认识郑秀红后, 以后的每天深夜里,总将她幻化成未来的妻子,深情地亲吻、温柔地爱抚。好几次, 他甚至有过让郑秀红强硬地归属自己的欲念。但那样的想法很快被他打消了,他认 识到自己首先应当是一个人,而不是毫无廉耻的野兽! 现在,林隐火终于从郑秀红眼里明白无误地读出了她对自己的爱意,心头不由 得响起了欢乐的鼓点。他准备伺机拥有郑秀红。至于拥有以后的事,林隐火没有过 多的考虑。 那时,正值仲秋。像南方所有的农村一样,小桥头进入了收割的忙季。在这样 的日子里,村里人无论老小都去了田头,小桥头变得出奇的宁静。林隐火闲着没事, 在村里、田头转悠累了,就回到郑水堂的楼房里呆着。 这天,林隐火正呆在郑水堂家里,郑秀红突然匆匆地回来了。林隐火问郑秀红 怎么回来?郑秀红告诉林隐火,她的手不小心让镰刀划伤了。林隐火听了慌忙走进 自己的房里,等他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瓶子。 郑秀红瞧着那只瓶子问那是什么?林隐火说那是白药,他们队伍的人一旦受了 伤就用它。说着,林隐火要郑秀红伸出那只受伤的手。郑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 去,林隐火就一把捉住,仔细地在伤口敷上药,随后取了一根布条进行包扎。 那个时候,郑秀红头脑再也没有“土匪”两个字,她看着林隐火替自己包扎的 动作,内心滋生出了一种亲近感,身体下意识地向林隐火偎依了一下。 这一偎依使林隐火找到了难得的机会,他突然一把抱住了郑秀红。郑秀红被林 隐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懵了,一下子僵住了身子。 这时,林隐火在郑秀红耳边轻声问:“你不喜欢?” 郑秀红不知如何回答,停顿了一会说:“可你是土匪。” 林隐火问:“土匪怎么了?” 郑秀红说:“土匪很凶。” 林隐火问:“我现在凶吗?” 郑秀红说:“现在不。”声音早已细如游丝。 林隐火笑了:“那就好。”说着,用自己的嘴唇去寻找郑秀红的嘴唇。 郑秀红腾出一只手挡在俩人的嘴唇间,凝视着林隐火,轻轻在摇着头拒绝道: “这样不好,我已许了人家了。” 林隐火挪开郑秀红的那只手,不以为然地说:“那有什么?” 郑秀红说:“我怕让别人知道。” 林隐火说知道就知道。 郑秀红说,让人知道了,我就嫁不出去了。 林隐火说嫁不出去我要。 郑秀红欣喜地问:“你真会要我?” 林隐火果断地说:“真要!”说完,猛地吻住了郑秀红小巧而可爱的嘴唇。 …… 郑秀红和林隐火的情事在稳秘地进行。当初林隐火住进郑水堂家时,几乎所有 村里人都为如花似玉的郑秀红捏了把汗,他们纷纷婉叹:这下郑秀红肯定要遭殃了! 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土匪总是无恶不作的,当然不排除奸淫女人。他们甚至 为村里的妙龄少女及漂亮的少妇提心吊胆,警告他们不要接近林隐火。可是随着时 间的流逝,他们发觉林隐火竟然从未在这方面露出异端。而让他们深感惊诧的是, 他见了那些年轻的女人还很腼腆!于是,那种担心便风驱云散了。连郑秀红的未婚 夫郑土根,也显出了大可不必为此操心的坦然之势来。 然而,郑秀红和林隐火的事终究逃不出郑水堂和老伴的眼睛。一次,郑水堂半 夜起床解手时,意外地碰上了从林隐火房间猫似溜出来的郑秀红。郑水堂大吃了一 惊,叫住女儿,压低声音问:“你在他房里做什么?”郑秀红也吓了一跳,她不好 意思地低垂着头,红扑扑的脸蛋上幸福的光彩尚未褪尽,她嚅讷着说没什么,然而 悄无声息地快步回自己的房间去。 郑水堂和老伴断定郑秀红跟林隐火有染,但为了郑秀红的名声自然不好声张, 所以连他们十岁的儿子对此事也一无所知;又慑于林隐火的淫威不好明出堂皇地加 以阻止,便由郑水堂出面在暗地里找女儿谈话。郑水堂不无指责地对郑秀红说: “秀红,你可是许了人家的人了!” 郑秀红似乎豁出去了,口气坚定地说:“我不喜欢郑土根,我喜欢林隐火。” 郑水堂语重心长地劝说:“你这是什么话?你怎么能喜欢林隐火呢?他可是一 个土匪!” 郑秀红不以为然地说:“土匪怎么了?土匪也是人。” 郑水堂就来气了,刚欲发作,又怕住在隔壁的林隐火听见,于是控制着嗓门说 :“土匪人是人,可他是我们全村人的仇人!你跟了他,我们一家以后还咋在这里 过?” 郑秀红顿住了,无言以答,心头袭上一丝无以名状的忧愁。可是,这次谈话并 没有中止她与林隐火的秘密交往。 自林隐火住进郑水堂家后,郑土根来的次数骤然锐减。郑土根长得墩实而粗俗, 是干农活的好把手。也正因为此,郑水堂愿意女儿许配给他。在农村嫁老公图什么? 还不是图嫁个会干活的男人,以后少受一些苦。但郑土根墩实而粗俗的皮囊下藏着 一颗胆怯而不失狡诈的心。他害怕林隐火这个土匪,为避免招惹他引火烧身,他尽 量回避着林隐火,总趁他不在郑水堂家时,偷偷地溜进去跟郑秀红套近乎。 郑秀红一直没有真正喜欢过郑土根。当初家里将她许配给他,她之所以默认是 因为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心仪的男人,男人在她的心目中都是一个样。如果林隐火未 走进她的生活,也许郑秀红会甘心地嫁给郑土根,夫唱妇和地过过小日子,然后生 儿育女默默老去。而且,她也相信如果没出什么意外,凭着郑土根的那份精干,他 们的小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是,林隐火的陡然出现,彻底打破了她嫁狗随狗嫁鸡随鸡的念头,她越来越 对以往那种约定俗成的生活感到不满。特别是当自己跟林隐火有过亲密接触之后, 郑土根在她心里几乎淡化到寻不着一点影子了。而郑土根每次来都要问她有否遭林 隐火凌辱,更使她对郑土根极度反感。以致于后来郑土根每次来,她要么赶快避开, 要么冷着脸不理不睬,俩人形同陌路。那时的郑秀红已无心嫁给郑土根,而没提出 退婚则迫于无法承受外界的压力。 这以后的一个月里,发生了两件意想不到的事:第一件事是乡里的那支队伍突 然迁移了,除了林隐火,几乎没一个村里人知道它的去向;第二件事是林隐火斜挂 于腰间的枪盒,村里人发觉它里面竟是空的。这两件事情的发生,对林隐火开展工 作无疑是致命的打击!村里人开始不再像以往那般惧怕林隐火,林隐火向村人收租 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 这天晚上,林隐火回郑水堂家后情绪一直不对。郑秀红看在眼里,又不好当着 爹娘的面直接问,憋在心里干着急。好不容易到了夜里,郑秀红待爹娘熟睡了,就 偷偷地蹩进林隐火的房间去。 郑秀红进去的时候,林隐火还不曾上床,正面对着墙壁望着那把枪盒生闷气。 郑秀红轻手轻脚地走拢去,站立在他的背后,双手搭住他的肩问:“你今天出了什 么事?” 林隐火依然面朝着墙壁坐着,怒气冲冲地嚷嚷:“郑阿保这狗娘养的,他竟然 抗租!还说我要是有种的就用这支枪毙了他!这狗娘养的,真是反了!” 郑秀红听了不知说什么好,帮林隐火说话吧,林隐火收租本来就为村里人深恶 而痛绝,况且郑阿保还是她的三叔。沉默了许久,她才柔声劝慰道:“你也别生气 了,你以后不当土匪不收租不就行了。” “你说什么?不当土匪不收租?”林隐火回过头来盯视着郑秀红,仿佛不认识 郑秀红似的。 郑秀红被林隐火瞅得心里慌慌的,忙乱之中赶紧应对道:“我的意思是,眼下 你们的队伍已走了,你再也用不着向他们缴租了。” “你说这能成吗?”林隐火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要是我现在不收租,以后 我们队伍回来了,我怎么向他们交代?” “到时你不当你的土匪不就得了。”郑秀红说,“到时,我跟你安安静静地过 日子。” 林隐火皱着眉摇了摇头,否定了郑秀红的主意:“事情没你想的那般简单。我 不做土匪,我们队伍会饶过我,那些被我收过租的村里人会饶过我?这样不行,我 得想想办法!” 房间里一下子静寂了下来。 良久,林隐火突然狰狞着脸庞,咬牙切齿地说:“有了!我明天就去乡里将已 收的大米卖了,再赶到县里去买支枪,回来先将郑阿保这狗娘养的毙了!今后,看 村里谁还敢违抗!” 林隐火说罢,郑秀红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知道林隐火此刻说的不是儿戏,于是 一种无与伦比的恐慌遍布了整个心田。她真要劝阻林隐火不要这样行事,还想告诉 林隐火郑阿保是她的三叔。可是没等她开口,林隐火回过头来说:“不说这些不愉 快的事了,我现在要你!” 那一夜,林隐火比以往更显得疯狂,他宛如猛兽一般,几乎简直要将郑秀红生 吞了。郑秀红的身体被林隐火紧紧地控制着,可她的思想游离了她的身体。她在盘 算该怎样搀救她的三叔?她不能眼睁睁瞧着三叔被林隐火毙了。 温存之后,林隐火沉沉地睡去了,脸上流露着满足之色。已是深夜,郑秀红久 久不能入眠,她很想摇醒林隐火恳求他饶过三叔。可是林隐火坚硬的个性,使她意 识到自己如此而为只会是一种徒劳。 终于,郑秀红想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办法。她准备去告诉三叔赶快逃离这个小 村,等林隐火平息了怒火再回来。主意既定,郑秀红小心地挣脱林隐火的怀抱,起 身蹑手蹑足走出了房间…… 第二天凌晨,郑秀红尚在睡梦中,林隐火的房间里传出一阵嘈杂声。她赶紧起 床开门出去,只见以三叔为首的几个村里人,正将五花大绑的林隐火从房里推出来。 郑秀红见状,顿时愣住了,木木地站在那里。记得昨夜,她从林隐火房里出来, 趁着夜色直奔三叔家,向她的三叔透露,说自己听得林隐火酒后胡言,明天要卖了 大米买枪毙了他,劝他赶紧离村而逃躲过一劫。可现在…… 挣扎着的林隐火被推了出去,郑秀红这才彻底醒悟发生了什么,赶忙尾随着三 叔他们走出门。郑秀红来到了外面,发现整个小桥头早被村人围得水泄不通。而这 些平时憨厚老实的村人,此刻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着愤怒之色,手里则一律拿着锄 头、柴刀等用具。 林隐火完了!林隐火完了!郑秀红在心里悲叹着,身子由衷地悚悚抖动起来。 这时,被强迫向前推行的林隐火猛地站立了,他扭转头来定定地瞅着郑秀红。郑秀 红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燃烧着怨恨的火焰,她想冲上前去向他解释眼前所发生的一 切。可当她的目光接触到那一群拨剑张驽的村人,禁不住莫名地胆怯起来,脚步随 之变得迟缓不前。 林隐火被推着走出小桥头,向河那边的山坳迤逦而去。郑秀红心怀绝望地兀自 回到家里,通过楼上那扇雕花的门窗,目睹着林隐火远去的背影,心被利刃切割似 地痛疼。她失去知觉般衰衰地愣在窗前,努力压抑着一浪紧接一浪号嚎的欲望,泪 水却止不住汹涌而去…… 林隐火死了,被郑阿保他们用锄头抡死后,埋藏在了村前面的山坳里。此事除 了小桥头人没有一个外人知晓,小桥头人统一口径向外宣称林隐火离开了小村,至 于去了哪里他们表示一无所知。以致于很多年后,外人都一直不知道林隐火的真正 死因。 林隐火死后,郑土根又重新频繁进出郑水堂家。尽管郑秀红对郑土根不理不吭, 一个月后郑土根还是向郑水堂提出迎娶郑秀红。郑土根从未怀疑过郑秀红和林隐火 有过事,他总将郑秀红的置之不理理解为少女的羞涩所致。直到洞房花烛夜,他才 认识到那是一个错误,原来郑秀红早已心有所属。可是那个时候为时已晚,从此郑 土根一直心存嫉恨。 郑秀红和林隐火的情事,始终是凝于郑水堂心头的一个结。他担心有朝一日事 情败露,传到郑土根的耳朵里,使他嫌弃自己的女儿郑秀红。那时丢光他的老脸不 说,郑秀红也会成为众矢之的,这一辈子也就完了。现今,郑土根主动提出了迎娶, 他心头的那个结一下解开了,也没再征求老伴和女儿的意见,满口欣然应承了下来。 当郑水堂告诉郑秀红已应承郑土根的要求时,郑秀红没有表示出拒绝或接受的 表情,她只是默默地听着不作声。自林隐火死后,郑秀红的心已经死了,她不再像 以往那样哭泣和欢笑,总是苦着一张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像一个影子般无声无息地 生活着。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会蒙在被窝里想着林隐火纵情痛哭。 郑秀红和郑土根的亲事在顺利地进行。成亲那天离家的那一刻,郑秀红自林隐 火死后,当着众人的面第一次放声大哭。她在哭自己的那份因林隐火的死而夭折的 爱情。她请求林隐火宽恕自己对他的背弃。她告诉他自己这样做实出无奈,因为她 在林隐火死后发觉已有孕在身。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一出生,便背上野种的恶名, 从而遭受世人的歧视和唾骂。 从郑秀红的那场痛哭中,几乎没有一个村人瞅出异端,他们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的仪式。在他们看来郑秀红和郑土根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呀!这时的林隐火已被他们 忘了个尽光,即使记得也没有谁会轻易提起。被打死的林隐火自死时起,就注定将 成为一个不详之物,被村里人不约而同地讳忌。 郑土根如愿以偿地拥有了郑秀红。洞房花烛夜,好不容易待客人散尽,郑土根 便急不可待抱住了郑秀红。郑秀红本能地挣扎了几下,终于停了下来不再动弹,她 知道现在所有抵抗都已徒劳。粗俗的郑土根全然没有林隐火的温柔,他毛手毛脚地 剥光了郑秀红的衣衫,整个身子趴到郑秀红的身上,双手紧攫着她光洁而丰满的奶, 胡乱地冲撞了几下,便一下子狠狠地进入了。 郑秀红无奈地承受着郑土根的粗鲁,内心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屈辱,泪水大颗大 颗地沁出了她的眼窝。当郑土根进入她的那一刻,她在心底里默默地呼喊着:“隐 火!隐火!……”,在黑暗而寒冷的深夜里无声地抽泣起来。 得到满足的郑土根饱睡一顿醒过来,开始检查睡前铺于郑秀红身下的那块白布。 当他发觉上面竟然清洁如初时,脸便一下子黑了。他摇醒已疲乏入睡的郑秀红,怒 不可遏地问:“你被哪个睡过?是不是林隐火?” 郑秀红面对怒气冲冲的郑土根,脸上露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她没有回答郑 土根的问话,只是闭着眼沉默着不啃声。她早料到这一刻迟早会来临,只不过是时 间问题。这就是命运!不可逆转的命运! 郑土根见问不出一个字,更是怒气攻心,他猛地翻身骑到郑秀红身上,双手抓 起她的双臂,不断地用力摇晃起来,口里歇斯底里地怒吼:“你啃声呀,到底是谁! 是谁!” 郑秀红睁开了双眼,一字一顿地对郑土根说:“告诉你,是林隐火,我不仅跟 他睡过,还怀了他的孩子。我从未喜欢过你,我喜欢的只有林隐火!林隐火!!” 迎视郑土根的目光里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我揍你,你这个臭婊子!”郑土根哭叫着抡起了手掌。 欲揍未揍时,郑秀红闭上了双眼,平静地说:“你揍好了,喜欢怎么揍就怎么 揍,最好揍死我。告诉你,从林隐火死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死了!” 郑土根从郑秀红的话里听出了欲绝的意念,擎起的手掌最终没有落下来。他害 怕自己的暴打会将郑秀红逼上绝路,那样说不定自己将人财两空!可他又无法忍受 这一残酷的事实,于是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垮了,跪伏在床上双手蒙住脸唔唔地哭起 来…… 让郑秀红意想不到的是,对她怀了林隐火的骨肉,郑土根没有在小桥头声张。 他们像没有发生过洞房夜那事一样,在村里若无其事地开始过新的日子。对于郑土 根表现出来的反常,郑秀红至死都困惑不解。 郑土根没有声张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媳妇是让人睡过的。 那样不仅会被村里人背着自己喊“绿乌龟”,而且会一辈子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倘若在成亲前郑土根得知郑秀红跟林隐火有染,不管有多喜欢郑秀红,他都会毫不 犹豫地退婚。可如今他跟郑秀红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如果分手那份彩礼打水漂不说, 今后想找个标致的女人也难了,因为他也不再是头婚。他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九个月后,郑秀红顺利地产下了一个儿子,郑土根给他取名郑木宝。对于这个 小孩是林隐火的种子,整个小桥头除了郑秀红和郑土根没人知道,就连郑水堂和老 伴都一直被蒙在鼓里,他们只知道女儿跟林隐火有染,从未想到郑秀红竟然怀上了 他的孩子! 郑土根对林隐火的儿子没有表现出任何厌恶之情,他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地呵 护他。郑土根之所以如此热爱跟自己毫无血亲的郑木宝,这里面隐含着外人所不知 的隐私。他在跟郑秀红结婚后六个月的光景时,意外地发觉自己已不能正常地进行 房事。这一打击对郑土根而言是深重的,但让他惟感欣慰的恰恰是当初深感屈辱的, 林隐火无意之中为他留了后。 林隐火死去经年了,郑秀红对他始终念念不忘。她总会趁郑土根不在的时候, 从箱子底里取出那把林隐火用过的纸扇,面对着它回忆林隐火摇扇时的情景,任思 念的眼泪肆意地流淌。而每年的清明节,她总要避开村人的目光,去林隐火的坟堆 前烧纸钱。自林隐火死后的那一年起,她就习惯以这种隐密的方式,悼念她深深爱 过的男人。 在郑木宝十岁的那年清明,郑土根终于发现郑秀红在林隐火坟堆前烧纸钱!这 一意外发现使郑土根怒火中烧!他恨不得将郑秀红这个娘们狠狠揍一顿。但郑土根 最终没有那样做,多年的夫妻使他熟知郑秀红的脾性,如果就这样揍她一顿,不仅 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加深她对林隐火的思念。 当然,郑土根并未因此罢休。他虽然在郑秀红面前不露声色,却趁山坳廖无人 迹的当儿,用山锄掘开了林隐火阵封已久的坟堆,将已成尸骨的林隐火抛荒山野。 这么干的时候,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林隐火呀,林隐火!不是我做得绝,是 你对不起我!你睡了我的媳妇,让她怀了你的儿子。抛开这些不说,你到现在还让 她想你!你说你叫我怎么忍受!!” 郑秀红知道林隐火的坟给人掘了,是在郑土根掘坟后的第三天。那天晚上她在 村口的河埠洗衣时,发现儿子和村里的一群孩子,在村里的空地里踢一个白色圆球 物。年幼的郑木宝是村里有名淘气的孩子,郑秀红知道他肯定不会干好事,便大着 嗓门问他在玩什么?郑木宝只顾来回尽情地踢,根本没闲空理他娘的茬。 这时,正好在空地路过的一个村人告诉郑秀红,说他的儿子他们在踢一个骷骼 头。那人还向郑秀红补充说,那个骷骼头是林隐火的,他的坟堆前几天被人掘了, 尸首抛在山坳里被狗咬来拖去的,现在他的骷骼头被狗拖到村里来了,那群孩子正 在当皮球踢呢。 郑秀红听了,心里感到一阵剧痛,她赶快起身向空地跑去。她阻止了那群孩子 的游戏,并狠劲地拧住了儿子的耳朵,“谁叫你踢的!谁叫你踢的!你这个不争气 的冤家!”,她骂着泪水止不住哗哗地流下来。 那一刻,郑秀红很想告诉儿子郑木宝,你现在踢的可是你亲爹的头呀。但她最 终忍住了,没有说出口。她怕郑木宝年幼无知,将这个内情透露出去。在那个惟成 分论的年代里,一个野种尚且可以生存,倘若让人得知他是土匪的种,那么他的一 辈子就毁了。郑秀红怎么敢冒这个大不讳呢! 郑秀红忍痛收拾起林隐火的骷骼头,连同他散失在山坳里的尸骨,找了个隐蔽 的地方好好地埋了。埋的时候,郑秀红又偷偷地哭了一场。她不知道事隔多年了, 还有谁这样仇恨林隐火?她到死都无从知道,掘林隐火坟的竟是郑土根。 郑木宝在茁壮成长,可让郑秀红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他的身上看不到林隐火 的一点影子,他更多的是继承了郑土根的禀性。他长得墩实而粗俗,个性胆怯而不 失狡诈。跟郑土根一样,他后来同样是干农活的好手。很多时候,郑秀红连自己也 怀疑:他是不是林隐火的种? 郑土根看着郑木宝越长越像自己,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欣慰。这么多年来,他 一直战战兢兢地生活着,比郑秀红活得累百倍。起初他怕外人知道郑秀红被林隐火 睡过,后来郑木宝出世后又担心他长得像林隐火,让外人瞧出其中的破绽。现在, 郑土根见郑木宝像跟自己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那种顾虑便消失殆尽了。 可是就在这年冬天,小桥头来了一位打听林隐火下落的女人。她说她是林隐火 的姐姐,来自跟小桥头所在县的邻县。她说听人讲起林隐火在此呆过一段时间,问 村里人后来他去了哪里?年轻的摇摇头说他们不知道有个叫林隐火的,年老的没有 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才来问?” 那个女人泪眼婆娑地说,因为她家出了林隐火这个土匪,解放后全家几乎没过 过安稳日子。如今对土匪已不像当初那般仇视,她才得以前往四处打探。她说无论 林隐火结局如何,都是他自招的,希望村里人能如实相告。林隐火虽然当过土匪, 但毕竟是她的同胞弟弟。 随着时光的流逝,所有的往事都变得淡然。对曾让村人恨之入骨的林隐火,如 今村人提及的更多的是他的倒霉,至于对他的仇恨已全然化解。此刻听了林隐火姐 姐的话,村里人都不由得动起情来,但最后依旧恪守当年定下的规则,隐瞒了林隐 火被打死这一事实,口径一致地说:“后来他离开了小村,我们也不知道了。” 林隐火的姐姐失望地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 郑秀红是第二天才得知那事的。她后悔当时自己不在小村,要是自己在场,她 一定要告诉林隐火的姐姐这所有的一切,包括郑木宝就是林隐火的儿子的事实。后 来,她千方百计打听那个女人,可那个女人像从世上消失了一般。不能遇见林隐火 的姐姐,这使郑秀红到死都感到遗憾。 郑土根意外地觉察到郑秀红在暗地打探林隐火的家世时,那颗原本放松的心又 顿然攫紧了。他思忖郑秀红是想有朝一日向郑木宝抖落底细,为此他跟郑秀红狠狠 地吵了一架。他说郑木宝虽然不是他生的,但毕竟是他累死累活养大的,难道他辛 苦了一辈子连个爹的名份都不能享有? 因为那一次激烈的争吵,郑秀红只得将打探林隐火家世的事搁下来。但郑秀红 盘算着总有一天要将真相告知郑木宝,她不想让他到头来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 不过,她不会选择在此时告诉郑木宝这一切,她担心郑土根到时破罐子破碎,将那 事闹得满城风雨,那样对郑木宝来说无疑是一种伤害。作为一个土匪的野种,无论 从哪种角度看,显然都是不光彩的! 郑秀红虽然不再打探林隐火的家世,可郑土根从此不能再过安稳日子。他总担 心着某一天郑秀红会将真相抖落给郑木宝,那对郑土根而言不啻于一个致命的打击! 直到郑秀红六十岁那年撒手而去,他那颗吊了几十年的心才缓缓放下。 由于经历了太多情感的折磨,郑秀红在六十岁的那年,像一朵开败了的花一样 死了。临终之前,她觉得应该告诉郑木宝真相了。可就在她说出“林隐火”三个字 的时候,郑土根意识到郑秀红要说什么,就借口郑秀红病危叫郑木宝去喊医生,突 然支开了站在床边的他。等郑木宝喊了医生回来时,郑秀红早已断气了一段时间。 郑秀红见郑木宝被郑土根支开,“呀呀”地喊着企图将他留下来。但不知内情 的郑木宝最终听信了郑土根,急急忙忙地喊医生去了。郑秀红望着郑木宝越来越远 的背影,四十多年前目睹林隐火被推走时的绝望,再度强烈地袭上了她的心头。那 一刻,她对郑土根充满了刻骨的仇恨。这是郑秀红有世以来对郑土根最为反感的一 次! 郑秀红死后,郑土根一次取衣服的时候,从箱底里翻出了一把扇子。那是把纸 扇,黑色的。端详着那把纸扇,郑土根回忆起很多年前林隐火摇扇的样子,于是觉 得自己这一辈子从未被郑秀红在乎过。可他一想到郑木宝亲昵地喊爹时的情景,那 份沮丧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后来,郑土根又轻松地活了好多年。当他活到八十七的那一年,从村里走出去 的一位青年作家,对林隐火这个人物发生了兴趣。那位青年作家开始收集素材时, 他父母向他推荐了郑土根。他们说了解林隐火的人差不多都去世了,只有土根公到 现在还活着,他是亲眼目睹过林隐火的,你去向他打听准不会有错,他的讲叙应该 是最具权威的。 那位青年作家找到郑土根时,郑土根正在村口食品店前晒太阳。那是二十一世 纪的第一个新春。跟郑土根一道晒太阳的有好些人,包括林隐火的儿子郑木宝。那 些人正兴味盎然地聊着邻村一桩公媳风流韵事,年迈的郑土根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 孤单地坐在一旁打着自己的瞌睡。他认为那是年轻人的话题,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 系。 青年作家喊醒他,向他说明来意后,他坐正了一下身子,开始让自己进入回忆。 他讲叙了林隐火进村时的情景,讲叙了林隐火英俊的长相,讲叙了林隐火收租时的 凶狠,讲叙了林隐火要毙了郑阿保的动机,以及林隐火被打死时的细节。整个过程 中,他只字未提郑秀红,好像郑秀红压根儿没在那事中存在过。 在郑土根细细讲叙的当儿,郑木宝插话进来回忆了踢骷骼头的情节。他富有激 情的插叙,使郑土根感到莫大的欣慰,他在心里暗暗地笑了:木宝呀,木宝,你当 初踢的可是你爹呀!不过,那个隐私不会再有人知道了。这时,以往的一切对郑土 根看来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林隐火的儿子将永远成为自己的儿子,林隐火的后代 将永远成为自己的后代! 青年作家采访后的第二天,郑土根就无疾而终了。 后来,那位青年作家根据收集到的素材,创作了一篇题为《隐私》的短篇小说。 为了使更多读者对那篇小说发生兴趣,他虚构了一段郑秀红跟林隐火私通,并生下 了一个野种的故事。这样的虚构无意之中恢复了事实的真相,使这篇小说几乎成了 对那个隐私的真实记录。这也许是郑土根说什么也预料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