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赌徒的村庄 作者:卢江良 一 郑东山在很远的地方,就看见村口集聚着一帮人。等走近些了的时候,发现那 都是些村里人,满满地挤在一起,不断地吆喝着,情绪很激动的样子。 郑东山暗忖:村里是不是出了事? 在郑东山的印象里,近几年村里人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大多数家庭都建楼筑墙 的,跟城里居民的生活没两样了,很少再像以前穿乡走户的,几乎每家每户都关着 门过日子。现在聚在一起吵吵闹闹的,估摸村里出了事情。 可是,郑东山猜错了。等到了那些村里人的跟前时,郑东山才知道村里根本没 出事,是他们围拢在一起玩骰子。那骰子落进碗里的叮当声,以及村里人的吆喝声, 相互交杂在一起此起彼伏,形成了小村的一道独特风景。 这时,一些旁观者开始跟郑东山打招呼:“东山,回来过年了?” “回来了。”郑东山应道,笑脸相迎。 “三年没回家了,一定挣了很多钱吧?” 郑东山谦逊地说:“没什么钱,日子刚混过。” 说话间,正在掷骰子的几个村里人,趁一轮结束的空隙,不由地朝郑东山瞅了 瞅,没顾得上打声招呼,下一轮又紧锣密鼓地开始了,便扭转脸去赶紧火热地投进 去。旁观的也没心思再理会郑东山,不约而同地关注新一轮的战争。 郑东山立住脚,透过密封的人围,朝赌桌上望了一下,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我 的妈呀,玩得这么大!都是成百上千的。 二 郑东山从家里出来,重新出现在村口的时候,骰子游戏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那些旁观者见了郑东山,便开始怂恿他:“东山,你不玩几轮?” 郑东山笑笑,说:“我不会玩呀。” 那些旁观者就说:“这有什么难的,连傻子都会的。你拿起骰子掷就是了。” 郑东山噤声不语了。他想再说下去,就不好解围了。其实,他不是真的不会, 只是推辞而已。他不想将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埋在这无聊的游戏里。 旁观者都是聪明人,见郑东山不作声了,对他的心思猜到了七八分。于是,都 一律闭上嘴巴,各顾各地瞧正在进行的游戏。 郑东山也呆在一旁瞧了会儿。很快他感到了没趣,便围着那人堆绕了个圈儿, 然后兴致索然地回家去。走没多远,刚才跟他搭过话的人,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语言里不无轻视的成份: “东山这人特别,别的年轻人都爱玩,就他不喜欢玩。” “不会不喜欢玩,估计没挣到钱吧,没钱光五颗手指怎么玩?” “这倒也是,没钱挣说出来不好听,说不爱玩就不丢脸了。” “……” 郑东山隐约听到了一些,觉得这简直是一种侮辱,不由地怒火中烧。他真想走 回去骂他们一通,冷静一想:算了!犯不着跟他们计较。可心里还是憋了一肚子气 :我不爱玩骰子关你们什么事,要你们来说三道四?! 三 郑东山回来几天后,才知道村里除了他和几个老人,还真的没一个不赌的。他 们要么玩骰子,要么搓麻将,要么打扑克,而且一律玩来钱的。年纪大的押的钱少 些,一般十来元一轮;年轻的就难说了,低的时候百来元一轮,高的时候三、四千 的。做鱼虾生意的阿林,一出手半个小时功夫,就埋进去了五千元钱,第二天的生 意本钱还是东凑西借的。 因为将近年关,家里该干的活都干了,郑东山每天闲着没事。可郑东山不是那 种在家呆得住的人,所以他时常去村人聚集的地方转转。但郑东山从不参与他们的 游戏。郑东山不参与并不代表不爱,他从小就喜欢打牌下棋的,只是他不习惯来钱。 他觉得不来钱是娱乐,一来钱性质就变了,那是一种赌博。 郑东山是讨厌赌博的。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讨厌。但他总认为将钱花在赌上 面,非常地对不起他自己。是的,在这三年里,郑东山挣了不少钱,可是那些钱都 是他血汗换来的,有时甚至冒着牺牲生命的危险。如果自己参与赌博的话,等于在 跟自己的身体结怨,在跟自己的生命记仇。 然而,村里的人似乎没一个像郑东山一般想过,他们是将赌博视作一种活来干 的。赌博,赢了连本带利地捞进来,输了自然是血本无归。可做生意不也是这样? 就是干农活还有个旱涝保收呢。这样一想,他们赌起来就心安理得了。而不参 与赌博的郑东山,自然而然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四 郑东山在村里越来越觉得孤独。他回村里差不多一周了,除了自己的父母,几 乎没一个人跟他长时间说过话。村里的人显得从未有过的忙,忙着将钱一把把地推 出去,又忙着将钱一叠叠地捞进来。在这频繁的推与捞的过程中,也忙着争吵、打 架、伤心、兴奋。他们只顾自己忙着,将郑东山冷冷地撇在了一边。 开始的时候,郑东山还去赌博的地方转转,后来他看厌那种无聊的游戏,便一 个人去山上和田野闲逛。他发觉从前光秃秃的山丘,现在已经变得茂盛无比,满山 厚厚的落叶在腐烂;而以往满眼碧绿的田野,如今只零星地点缀着几棵青菜,一眼 望去寥无生机。显然,村里人的心已不在这一切的上面。 从山野回来的路上,郑东山还看到了一个孩子,八九岁的光景。让郑东山深感 意外的是,这么冷的天气里,他竟然只穿着一条单裤。他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一 个老人告诉他是水清家的。郑东山说水清家不穷呀,怎么不给小孩穿多一点?老人 指了下附近一间破败的砖房,说水清还不穷呀?他早就赌败了,去年上半年妻子都 跟人跑了。 郑东山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感到无比的纳闷,他不知道村里的人怎么 了?在他没去南方前还不是这个样子,他出去打了三年工回来,村里怎么就一下子 变成这样了。他记得郑水清那个时候是多牛呀,可现在连他儿子的衣服都购置不起 了?他不清楚是什么改变了他们这个村庄? 五 郑东山回到小村将近半月时,郑水清才知道他已经回村了。而在这之前的两星 期里,郑东山其实招呼过他好几回,可郑水清一门心思放在赌博上,从来没有发觉 郑东山这个人。现在郑水清终于知道郑东山回来了,那是因为他的钱输光了,需要 找个人借些钱还本。而能借的人只有郑东山了。对于村里的其他人,他不能再抱任 何希望。郑水清借钱不还的陋习已村人皆知。 郑水清比郑东山长七八岁,在郑东山没去南方前,俩人比较合得来,他找对象 的时候,给现在跑了的老婆的信,还都是郑东山代的笔。他样子长得非常体面,人 也极其聪明,是村里手艺顶尖的木匠。他曾经在省城承包过工地,还攒过一大笔数 目可观的钱。那时,郑水清的家境在村里,虽然不敢说上流的,但排在中上应该没 有问题。可这几年赌下来,很早就盖了一层的砖房,始终在原层踏步,家里更是连 锅都揭不开了。 郑水清找到郑东山后,先跟郑东山瞎聊了一气,转而单刀直入:“东山,你这 些年一定挣了很多钱吧?我最近手头有些紧,能不能先借我一些?”他故意将“最 近”两字说得很重。其实他每次向人家借钱,都要加上“最近”两个字,并且在它 们上面加重语气。可实际上,他就从未没有“最近”过,这些年来他手头长期很紧。 郑东山一时没反映过来,他没想到郑水清说着就要借钱了。于是,不知道说没 钱呢,还是说不肯借。他已听说郑水清这些年很潦倒了,借钱给他相当于肉包子打 狗。可说没钱,他肯定不信;要是说不肯借,面子上过不去。愣了会儿,他终于找 到了一句话:“你不会借了又拿去赌吧?” 郑水清装出有些生气的样子:“东山,你说我是人的话,还会去赌吗?我连老 婆都赌跑了,还会去赌吗?我今后再也不赌了。”继而,放低语气可怜兮兮地说: “说出来你别笑,我现在是年都过不起了,问你借钱是想大年夜给儿子买些肉吃, 我自己不吃不要紧,可委屈小孩总不是一回事。” 郑东山一下子被感动了。他说:“你要多少?” 郑水清皱了皱眉头,看样子好像在思索,完了伸出一只手,说:“就五百吧。” 郑东山说:“水清,你给你儿子买些肉用不了这么多吧?” 郑水清嬉笑着说:“我总不能真的只给他买几斤肉吧?借五百吧,最穷年总得 要过的。” 郑东山没办法了,从袋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郑水清。郑水清抢一样地接过去, 一迭声说:“我很快还你的,我很快还你的,大年初一一定还!”说着,一溜烟跑 远了。 六 郑水清借去的钱自然不是去买肉。郑东山等他离开后,隔了不到五分钟出去, 郑水清早已挤在村口的人堆里了,手里拿着的钱已由五张眨眼变成二张。 郑东山见状,有了一种受骗的感觉,他非常生气地走上前去,用力地拉了下他 的袖头。郑水清肯定是赌急了,他紧盯着那碗里滚动的骰子,头都不回一下,不好 气地嚷嚷:“谁呀?谁呀!干什么呀?干什么呀!” 一股失望的浪潮,顿时席卷了郑东山整个心头,他知道再拉也无济无事,便停 下手黯然地走开了,心想:水清呀,水清!下次就是你儿子要饿死了,我也不会再 借钱给你! 可出乎郑东山意外的是,第二天郑水清竟然又来借钱了。他搂住郑东山的肩, 摇晃着郑东山,嬉皮笑脸地说:“东山,好哥们,这次我一定不会去赌了,一定。” 这次,郑东山不再动心。他拔拉下郑水清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冷冷说:“郑水 清,你记好了,上次是最后一次,今后你休想再问我借到钱。” 郑水清没有气馁,依然甜言蜜语着。郑东山非常生气了,他觉得郑水清这人真 恶心,便禁不住翻了脸,声色俱厉地骂:“水清,你他妈的还是个人吗?你狗娘养 的,如果还有点良心的话,就不会这样!你看看你的儿子都快冻死了,你还在赌赌 赌!” 郑东山的声音委实太响了,郑水清不由地吓了一跳,邻居显然也听到了,以为 他们俩人在吵架,都围过来看热闹。这让郑水清很丢脸,暗地里骂了句:“你他妈 的,有几个钱有趣呀!”怏怏地走了,内心对郑东山充满了仇恨。 七 后来,很快就发生了一件事:郑重明、王木根、卢荣火和陶士林等四人,上午 在郑东山家隔壁的郑重明家搓麻将时,被镇派出所一举抓获了,每人被罚款二千元。 这事发生得很意外,让村里人感到不思议:一、郑重明家在村尾,按理要抓也 要先抓村口的,怎么村口的没抓住,村尾的就抓住了呢?二、镇派出所已好几年没 有抓赌了,这次怎么会突然袭击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不了几天的一个夜里,郑法根、王小毛、郑柄木等一些 人,在郑东山家斜对面的郑法根家翻扑克时,又让突如其来的镇派出所抓了个正着。 这次,每人被罚款二千元不说,还忍冻挨饿地在派出所蹲了个通宵。这,顿时 在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村里人都咬定村里一定出了内奸,要不怎么会接二连三地 出事呢! 随后,就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派出所这次出动抓赌,是有人用电话报了警。 据说报警的是村里人,听口音是一个男的,大约二、三十岁的样子,姓甚名谁 不详。 消息一公布,郑水清就故弄玄虚地插了一句:“你们想想看,村里的人都爱来 一手,谁会扳倒石头压自己的脚呀,报警的除了他还会是谁?” 经郑水清一点拨,村里人一下恍然大悟,被罚的人家更是义愤填膺,立马赶上 门骂开了。六七个女人拉开阵线,一律面对着郑东山家门,用力地拍着屁股,唾沫 四处飞扬,骂声惊天动地,几乎要将郑东山家的楼顶掀翻。被罚的几个人连同家里 的男丁,更是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而村里人则一层层地围过来看热闹,边看边议论 纷纷,言语里都是对郑东山的指责。 郑东山未曾见识过这般场面,他被骂得莫名其妙的,想解释自己是无辜的,可 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于是只得倚着门立着,被无数个手指指指点点着,委屈而无 奈地忍受着辱骂。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他真的没有报过警呀。可又是 谁报的警呢?对于这一点,郑东山也无从知晓。是呀,按常理小村里的人也不应该 报警呀,谁不知道除了他和几个老人,几乎每个村里人都在赌博。 就在郑东山家门口翻天覆地时,郑水清隐在旁观的人群里,窃笑着冷眼看着郑 东山,内心流淌着报复的快意。他很敬佩自己导演了这一出戏。他想:郑东山呀, 郑东山,你狗娘养的想当正人君子呀,这下可够你当个饱了!老实告诉你,这次你 哑巴亏是吃定了,没人会相信不是你报的警!看你以后还怎么在这村里混?! 八 出事的当天晚上,郑东山就被请进了村委。村长在郑东山未到前,一直在骂郑 东山的娘:郑东山这个狗娘养的,闲着没事干报啥个警呀。他这样一报警,郑重明 他们被罚款是小事,反正钱是他们家的,跟自己没关系。问题是村里影响就坏了, 镇里知道了会认为他们管理不严,说不定快到手的文明村要评不上了。其实,现在 哪个村没在赌博呀,这郑东山个狗娘养的,偏偏没事找事! 郑东山一进去了,村长就在心里止住了骂。他装出满脸笑容的样子,将郑东山 请到椅子上。待郑东山一坐定,就竖起大拇指表扬开了:“东山,你这后生不错, 人家都赌你坚持不赌,还能报警刹住那种歪风……” 郑东山赶忙起了起身,想解释警不是他报的。可他起了一半的身子给压住了, 村长双手搭在他的双肩上,一锤定音地说:“东山,没什么好谦虚的,报警又什么 了?报警是好事呀,赌博是国家法律禁止的,理应制止嘛!东山,不是我金刚叔表 扬你,你这次做得就是好!” 郑东山又起了起身,想再次声明警不是他报的,但他的身子又一次给压住了, 村长陶金刚继续他的演说:“东山呀,你是我金刚叔看着长大的,其它的特点都好, 有一个特点不好,就是太谦虚了。报警是一件好事情,为什么不承认呢。你能报警 说明你坐得端、行得正。” 郑东山知道再坚持也是白搭,干脆不作声了,只管听村长滔滔不绝地说。这时, 村长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开导起来:“不过东山呀,做事情也要注意方式方法, 村里人在赌博你去报警,这我们要大力提倡,但是也要注意乡里的团结。再说啦, 郑重明、郑法根他们搓几盘麻将,翻了几盘牌,也是娱乐的一种形式嘛,农村不同 城市,没其他的娱乐,难得这样玩玩,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郑东山开始觉得不对味了,再一次挣扎了一下身子。这次,村长将他的身体完 全放开了,他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双肩,不待郑东山开口,朗声地说:“东山,叔就 说到这里了,过去的事都已过去,你以后注意点就行,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末 了,兀自进里面的办公室去了。 九 那次事件后,郑东山一家生活在村里,好像生活在原始森林里。村里人对郑东 山一家再没笑脸,从此也不再搭理他们。对于这样的况势,郑东山倒无所谓,但他 父母却伤脑筋了,他们没有了拉家常的队伙,而且想借东西都困难至极。更要命的 是,过不了几天,郑东山就出事了。那件事情出得甚是蹊跷,让郑东山说什么也始 料不及。事情是郑东山玩牌时,也让镇派出所给抓了。 那天是郑东山祖父的忌日,按农村里的习俗,家里请了几路亲戚来做客。吃饭 之前,闲着没事,十三岁的外甥缠着郑东山玩牌。郑东山满口答应了,并邀请十五 岁的表侄一起参与。开始玩之前,表侄提议说来钱的。郑东风不同意,说来钱的不 好。外甥就说不来钱没劲。郑东风想,表侄和外甥都是自家人,而且还都是小孩子, 不想坏他们的兴致,说要不我们押少一些,一块钱一盘吧。 来了不到一支烟功夫,镇派出所的人就进来了。郑东山见状,知道肯定是有人 报了警,但他想事情大不到哪里去,他只是跟两个小孩子玩玩而已,跟镇派出所说 清楚了,也就没什么事了。可事情远没他想象的那般简单。结果,他跟郑重明他们 一样,被罚了二千元钱。 郑东山对处罚很不服气,辩解说他们只是玩玩的。镇派所的人说,玩玩能来钱 吗?郑东山说,我们是自家人在玩。镇派出所的说,自家人玩不算赌了?郑东山又 说,他们两个还是孩子呢。镇派出所的说,是孩子就可以犯法了?郑东山知道再说 也没用,只得咬咬牙认了,就当是生了一场病,心里却充满了委屈。 村里人见郑东山也罚款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啦,他们差不离就要齐村欢庆了。 郑重明明里堂皇地说:“郑东山这个狗娘养的,他以为举报了我们占便宜了, 现在该知道后果了吧?我重明可不是好欺负的,他是没尝过苦胆不知道它的苦!好 看的还在后面呢!”其他的人随声附和,发誓决不轻饶郑东山。面对郑东山——这 个小村的异类,他们空前地团结起来,是那么地自觉和踊跃。 十 果然,在随后的日子里,对郑东山家的打击接踵而至,让郑东山一家防不胜防。 先是郑东山家的家畜离奇地死去,有被橡皮筋吊颈死的,有死了后身体上满是 乌青的,也有不翼而飞杳无音迹的。再是郑东山的自留地开始遭殃了,馒头山的那 满坡青菜被踩得一塌糊涂,羊坳里的那片萝卜全部被连根拔起,竹山里的雷笋被掏 得寥寥无几。更让郑东山一家伤心的是,刚为郑东山说的那门亲也让村里人搞黄了。 为郑东山说的那门亲,是在他被冤枉与罚款期间说的。当时姑娘家对郑东山很 中意,当天就收下了郑东山家的订亲礼。可过了不到一星期,那份礼品被退回来了。 郑东山一家起先以为是东山被罚的缘故,相信这样的事情还是说得清的。可是 想不到的是,对方的媒人一口否定了郑东山家的判断。这很让郑东山一家百思不得 其解。 后来问个中原因,说媒的先不肯说,被逼不过了才说出实情:“女方家听你们 村里人说,东山的手脚不太好。” “手脚不太好?”郑东山父母听罢吃惊不小。郑东山家乡所谓的“手脚不太好”, 不是指手脚有毛病什么的,而是专指要小偷小摸。一个“手脚不太好”的人,在乡 下无疑是受人鄙视的。郑东山娘顿时气得人都抖起来了,她带着哭声狠狠地咒: “哪个跌倒就死的这样造我们东山的谣,我们东山从小就是个听话孩子,从来没有 拿过别人的东西……” 郑东山的娘骂归骂,东山的婚事还是黄了。虽然事后女方相信是村里人造谣, 但他们还是不愿将女孩嫁进郑东山家。因为照他们的推断,哪怕郑东山品行如何端 正,至少他们家在村里人缘不好。而跟同村人合不来的家庭,自己的女儿嫁进去, 迟早是要吃亏的。他们可不愿将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十一 郑东山家步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郑东山说什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不赌竟 带来了这么多的负作用。为了改善自己家在村里的地位,郑东山的父母开始做郑东 山的工作。郑东山的爹说:“东山,爹知道不赌是一件好事,可全村人都赌,你不 赌就不是一件好事了。现在事情已明摆着,就是因为你不赌,家里惹出了这么多麻 烦。要是你一起去赌了,就不会再生事。” 郑东山听着爹的话,低着脑袋苦着脸,坐在床沿上不吱声。这时,郑东山的娘 在一旁帮爹敲边鼓,她细声细气地劝说道:“东山,我跟你爹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 这次你就听爹一句劝,明天一起跟村里人去赌,钱我现在就取给你,你说一声要多 少?” 郑东山爹显然被老伴最后一句话惹火了,他冲着老伴不好气地嚷:“你问要多 少干什么?你先拿给他二千元不就行了,不够以后再来取呀,家里又不是没钱!” 顿了一下,见老伴还是愣在原地,不禁厉声发脾气了:“你还站着干嘛,还不 快去拿!” 郑东山的娘被吓了一个激灵,赶忙转过身小跑着,离开郑东山的房间,去自己 的房间取钱。但在取那放在箱底的钱时,郑东山的娘偷偷地流泪了。郑东山娘知道, 这钱可是东山在外面打工挣的,本来备着给他娶亲用,可现在竟然拿去赌博。郑东 山娘想不通,事情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十二 第二天,就是农历的正月初一。这一天,是新年的开始。在这一天里,农村最 忌吵闹,往日多深的结怨,都会暂时埋藏在心底,脸上表露出和蔼的气息。郑东山 父母选定这天叫儿子去赌博,不能说没经过深思熟虑。他们期望在这一天里,由于 郑东山的参与赌博,从此化解近段时间以来,村里人跟自己家的怨恨。 当天早上,郑东山还在睡梦中,娘就来敲房间的门。郑东山问娘,怎么早干什 么?娘说,你可以起床了,人家已经在村口翻扑克。言下之意,催促郑东山去参与 他们的行列。郑东山还在犹豫,娘在门外又催促了。郑东山就无奈地爬起床。 郑东山刚穿好衣服,爹就敲门进来了,娘尾随着。爹进了房告诫郑东山:“东 山,家里不缺这点钱,你玩的时候不要想到赢。你这次去玩的目的,是跟村里人搞 好关系,记住了吗?” 郑东山闷闷不乐地应着。 这时,娘将昨夜备好的钱递给郑东山。郑东山伸手接过去的当儿,郑东山娘的 手还是不由地抖了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郑东山收好钱,在父母殷切目光的护送下,步履迟疑地走出门,一副萎靡不振 的样子。那架势好像不是去赌博,而是赴刑场。 临出门前,娘再次嘱咐道:“东山,你玩的时候,千万别跟村里人争!钱输掉 是小事,重点是搞好关系。”这样说的时候,爹在一旁重重地叹了口气。 十三 郑东山走向那帮人时,心情非常复杂。要是以往一定要他去赌,对他而言也许 不是一件难事。说到底,那无非是一种简单的游戏,连五六岁的小孩都会。再说, 他平常也不是没玩过牌、掷过骰子的,只是没有来钱而已。可是,如今不同了。发 生了这么多事后,他很难再适应跟那些人混在一起赌。尽管他深知假如自己真的参 与了,他跟他们间所有的怨恨都将烟消云散。有谁会对同一战壕里的伙伴耿耿于怀 呢? 村口的赌摊已展现在眼前,那狂热的吆喝声一浪浪地传过来。郑东山看着眼前 的情景,脚步越发变得异常沉重。现在他觉得每走一步,都是对心灵的一次折磨。 他清醒地认识到,此刻自己的每一步,都是对全村人的妥协。而当他将钱放到 桌面上的那刻,意味着对全村人全面而完整的屈服。此后,郑东山家就不会再遭受 排挤,但村里从此则多出了一个赌徒。那个赌徒不是别人,就是他郑东山! 想到这里,郑东山内心痛苦无比!他真想转身回家。可理智告诉他:那样不行, 绝对不行!那是对家庭不负责任的表现!如果选择退回的话,他就失去了一次妥协 的机会,并将一味地站在全村人的对立面。可那样的抗争是不对等的,他郑东山只 一个人,而对方是一村人,郑东山只不过是螂臂挡车罢了,等待他一家的无疑是累 累伤痕。这样的教训,他家已遭受过,而且还在持续。 郑东山正进退维艰时,他姐姐一家在村口晃动。今天是大年初一,姐姐一家总 选在这天,前往娘家做客。这使郑东山为自己逃避妥协,寻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借口。 这次,郑东山最终没有走向赌桌,而是先姐姐一家返身回屋报讯。 十四 郑东山父母见郑东山返家来,不约而同地感到意外。他们估算了一下,郑东山 出门到返回,不会超过五分钟呀。于是,异口同声地问:“你,怎么快就输完了?” 满脸迷惑。 郑东山说:“我根本就没去赌。” 郑东山父母的脸色就暗下来了。郑东山见状赶紧补充说:“我在路上碰见姐姐 他们来了,就折回来报个讯。” 说话间,外甥已在台门口活蹦乱跳,郑东山父母的脸才重新舒展开来。 郑东山跟姐姐一家寒暄了一番后,郑东山娘见郑东山还没出门的意思,便忍不 住催促起他来,她说:“东山呀,你姐姐他们我跟你爹会招待的,你好出去玩牌了。” 郑东山还在踌躇,娘又止不住催促了一遍。这很让姐姐感到不可思议,别的人 家儿子赌博,家里父母制止都来不及,怎么娘反而反其道而行之呢。于是,埋怨起 她娘来:“娘你也真是的,弟弟不喜欢赌,你催他去赌干嘛?赌又不是好事情!” 郑东山娘就面露难色,开始向女儿诉苦。 郑东山姐听罢,沉默了。一旁的姐夫插嘴说:“看来弟也只能跟着去赌了,要 不,照现在这付场面,今后村里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一定都会推到弟的头上。弟一 个人怎么斗得过一村人呢,除非你们不在这个村里呆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姐夫一番话里的最后一句,无意之中提醒了郑东山。一 直缄默着的他终于开口了,他不屈不饶地说:“我为什么要跟他们混在一起?我就 是不跟他们一起赌博!” 十五 郑东山决定将家从这个村庄搬走。郑东山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郑东山父母顿 时目瞪口呆了,他们张大着的嘴里足以放进一只鸭蛋。他们怀疑郑东山脑子是不是 出了问题?搬出这个村庄?让他们搬到哪里去?难道跟随他一道去南方打工?这简 单是痴人说梦!他们又不是十八九岁,他们是六七十岁的人了! 郑东山说:“我们搬到姐姐他们老家去住。” 此话一说出,郑东山父母不诧异了。郑东山的姐夫家在邻镇,那里建有两间三 楼,但他们一家平时不住在那里,而是在省城做布生意,所以他们老家的屋一直空 着。郑东山家还没建新房前,他姐曾开玩笑说:“弟弟,我看你们搬到我们家去住 好了,省得再花钱建新房了。”当时,郑东山自然一笑了之。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对于郑东山的这个决定,姐姐一家自然没有异议。反正那房空着也是空着,长 久不住人的话还容易坏呢。郑东山的父母开始应承不下来,这里他们毕竟生活了大 半辈子了,可后来想到这段时间所受的屈辱,心就变得越来越冷了,巴不得早点离 开这鬼地方,便相继答应了下来。他们想那里都是住,只要不受欺负就行。 郑东山见他们都同意了,憋闷了许久的胸口,才开始舒畅起来。这以后的日子, 是他回村后最愉悦的时光。他一面打理着家里用有的物件,一面暗暗地骂:“操你 们妈的,我就不跟你们同流合污,我干嘛要跟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同流合污呀!” 十六 郑东山搬家前夕,去村委跟村长打招呼。陶金刚这段时间很仇恨郑东山,他觉 得郑东山这狗娘养的把他害苦了。他认为要不是郑东山这狗娘养的,村里就不会出 现三起赌博被抓案,要是没有那三起案件,去年镇政府评文明村村里就十拿九稳。 可现在倒好,文明村评不上先不说,村委的名声被搞得很臭了,几乎所有村都 知道他们村被抓了三起赌博案。 更让村长忍无可忍的是,前几天镇长还来电批评了他,说他们村给镇里树了坏 典型。理由是,这么多年了,整个镇都没发生过一起赌博案,你们村可好一年发生 了三起!创历史新高了!对于赌博案这件事,村长心里很清楚,不是整个镇没发生, 其实现在每个村都在赌,只是镇派出所懒得主动来抓而已。因为这几年抓了,赌资 当场交银行,不像以往可以私分。这是上级的规定。当然,这些不好向镇长说。他 能做的,就是将仇恨转嫁给郑东山。 由于生着郑东山的气,这次郑东山来村委,村长对他爱理不理。郑东山打招呼, 村长装作没看见。郑东山说,金刚叔你忙呀。村长只鼻孔里哼了下气,好像他的话 就是金元宝,从嘴里吐出要给郑东山捡走似的。而且,自郑东山进去以后,一直阴 着张脸,恍如郑东山强奸过他女儿。郑东山见了村长这付德性,也懒得猜测到底什 么原因,直截了当地说:“金刚叔,我们准备明天搬走了。” 这下,村长惊神了,才终于说了一句整话:“你们要搬走?!”说实在的,郑 东山的话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郑东山说:“是的,我们明天就搬,今天我来跟你打声招呼。” “在这里呆着多好,干嘛要搬走呀?”村长虚情假意地说,笑在脸上浮起来。 他想,你郑东山狗日的,越早搬越好,这样村里就少事了。但为了让郑东山看 出他的关心,他仔细询问了为什么要搬,搬到哪里去,人手够不够什么的。最后, 谆谆教导郑东山说:“东山呀,你们既然已决定搬迁,当叔的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不过有一点你一定要记牢,每到一个地方团结最重要,要是团结搞不好,那事情就 糟了。” 十七 郑东山家从村里搬走了。搬家的大半天时间里,全村人没一个帮一把手,他们 都冷眼旁观着,并且不失时机地风言风语: “看东山这个愣头青的样,搬到哪个地方都一样,以后可不要又呆不下去搬回 来喔。” “搬了好!搬了村里就没有那么多事了,这种货色早就好搬了,省得村里被搞 得鸡犬不宁的。” “搬的路上小心翻车摔死,那样的话就用不着搬了,哈哈哈……” …… 在整个搬家的过程中,村里人没一个主动跟郑东山家说话,只有郑水清在那辆 载货的车临开动前,跟郑东山大声地说了句:“借你的钱我迟早会还的,到时我送 到你新的家里加倍还你!”郑水清故意这样说,并不是真的要还钱给郑东山,他是 怕郑东山临行时突然提还钱的事,那样郑水清脸上就无光了。郑水清自视是一个要 面子的人。 可他这样说的时候,旁边的人都笑了,当然是不坏好意的笑。他们觉得水清这 家伙太风趣了,还能在郑东山临走前讽刺他一下。他们都把郑水清的那句“到时我 送到你新的家里加倍还你!”当作是郑水清对郑东风的嘲讽了。于是,他们没有理 由不笑,不笑也是白不笑,郑东山走了之后,这村里再也没人供他们取笑了。郑东 山可是他们村里惟一的一个异类呀!所以他们要抓住机会再笑一笑。 郑东山坐在车上,听着村里人的笑声,也禁不住地笑了。自然,那是另一种性 质的笑。他想,自己终于没有向他们妥协。现在好了,我们搬走了,这里的一切跟 我们没关系了,你们去赌吧,去尽情地赌吧,向死里赌,最好赌个倾家荡产,赌个 一贫如洗,赌个家破人亡。 十八 郑东山家搬走的那年里,村里赌博如旧,但是相安无事。年底镇里开会的时候, 镇派出所所长碰见了村长,他用力地拍了一下村长的肩膀问:“陶兄,今年该不会 再出问题吧?去年的时候就你们村事多。” 村长拍了拍胸脯,蛮有把握地说:“哪能再出问题呀!有赌习的几个人,该教 育的都教育好了,实在教育不好的那个,今年年初全家都搬走了。” 镇派出所长就说:“这样的话,我们就省事了,不像去年他娘的,饭吃到一半 头上,觉正睡得香,那报警电话索命地叫,说是你们村在赌博,连碗饭都吃不爽快! 连个觉都睡不囫囵!“ “那是,那是。今年不会再让你们马不停蹄地跑来奔去了。”村长口头上说着, 心底里暗暗地骂:今年你们可以闲得脖子上系根绳子,到日头底下晒起来,过年的 时候当腊鸭吃了。 会上,镇政府公布了文明村名单,他们的村名列其中。村长还上台作了《吸取 教训抓村风,惩恶扬善创新貌》的报告,着重交流了村领导班子如何铲除赌博歪风, 使得村里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新风貌的经验。会议临近尾声,镇长作总结发言时,特 地点名表扬了村长,并要求其他各村以他们村为榜样,开拓创新与时俱进,争创社 会主义新农村。 镇长作总结的时候,村长坐在台下神思飘扬,他想这狗日的郑东山,真是一个 瘟神呀,要不是因为他,我去年这个时候就该受表扬了。不过还好,这个瘟神终于 走了,以后村里“文明村”这块牌子是拿定了。 十九 时间过得真快,郑东山家一搬就一年了。在这一年的时间里,由于郑东山现在 住的村跟这个村相距有些远,村里人一直没听说过他家的消息。这年春节,村里来 了一位修鞋师傅。村里人跟他闲谈中,得知他就来自郑东山现在住的村里,更为凑 巧的是他们还相邻。这可为村里人探询郑东山的近况找到了良机。他们试探着问: “郑东山本来是我们村里的,现在搬到你们那里,人缘咋样呀?” 修鞋师傅手里忙着修鞋,嘴里回答着说:“开始的时候不咋样,后来就慢慢地 好了,现在我们村就数他人缘最好。” 村里人起先有些不信,后见修鞋师傅不像是说谎的人,便寻找郑东山人缘为何 转好的因素,其中一个就说:“那你们村里肯定不赌。” 修鞋师傅禁不住笑了:“我们村又不是在国外,现在农村里哪个村不赌呀,我 们村怎么会例外呢。” 村里人就有些迷惑了,他们很难想象一个不赌的人,能跟一群赌博的人和谐共 处。那两种人,可是一种是油一种是水,无法相融的呀。 为了彻底弄清郑东山为何在这村人缘最差,而在那个村却成为了最好这个问题, 村里人又挖空心思问了很多有关郑东山的情况。最后也不知是哪个问了一句:“那 郑东山现在赌吗?” “赌呀。怎么会不赌呢。”修鞋师傅头也不抬地说,仿佛不将这个问题当回事, 为了说明郑东山的赌况,他还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我们村里就数他赌得最厉害 了,我们明里背地都叫他赌王。”说到这里,修鞋师傅“噗哧”一声笑了。村里人 见了他自得其乐的样子,猜想他一定想起了郑东山狂赌的情景。 这下村里人都愣住了,他们很难接受这个事实。郑东山在这个村里,可是惟一 不赌的年轻人呀!怎么现在在另一个村,就一下子成为赌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