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图乐园 “荆荆,你休息一下,等一下涣齐会过来,你可别那么凶,把人家吓坏了!” “哦……” 妈妈把一支勿忘我插到花瓶里,就出去了。 哎,这个房间真闷死了,到处都是白色,床单上散发着许多药水混合在一起的 味道,又像是酒精,又像是碘酒。然而又动弹不得,要一直呆在这里。都怪大前天 晚上的贪玩,自作自受。 大前天晚上,我开着从别人那里借过来的小绵羊在水库路上飞飙,出了车祸, 小绵羊重重地压着我的左腿。我挣扎着从包包里掏出手机,拨通家里的电话。 妈妈见到我的时候泪一下子涌出来,紧紧地抱着我:“可怜的荆荆啊,这苦, 你怎么受得了呢?” 妈妈最疼我,做手术的时候一直守在手术房门口,哭得眼睛像熟透了的桃子。 这是一个护士后来告诉我的,做完手术我昏迷了6 个小时,什么都不知道。她让我 住最高级的病房,是个私人空间,有独立的厕所还有电视。妈妈也从家里带了一大 叠书和CD碟来,可是还是闷透了。 我的任性导致这次事故后,她一声也不呵斥我,只是有一次,我隔着门听到妈 妈在外面和护士聊天,她叹息了一句:“这女儿,任性透了。” 我想爱她,想对她好,可是根本提不起这个心来。 我爱勿忘我,我转过身去想把花拔过来,可是沉重的石膏拖着我的左腿,我心 里很苦闷,怔怔地望着窗外苍白的天。 门那边传来“咯吱”一声的开门声,有个人推门进来,:“荆荆,我来了。” 他是我表哥涣齐,从小就被我欺负,可是他很喜欢我,无论我态度多么恶劣他 都对我好,多勉强也会挤出一丝笑容。我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有一次我偶尔听到姨 妈来我家时跟我妈聊天的时候说的话。 好像是这样的。 姨妈说: “……小雨都走了那么久,涣齐还惦着他,看他对荆荆这么好就知道了……” 不知道小雨是谁,也无意去猜测,我并无心去管别人的事,只是知道,他对我 那么好是与这个叫小雨的有关。 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装得跟生日礼物一样隆重的大盒子,放到我面前,说: “你看看这个吧,送给你的!” 我一把推开盒子,漂亮的盒子“啪”一声掉到地上,一丝忧伤轻轻地从涣齐眼 里一闪而过,他很快又恢复了笑容,轻轻地拾起落在地上的盒子。 他撕开包装纸,仍然轻轻的。他怕他的举动惊动我体内任何一条神经,然后毫 不留情地把他轰出去。十几年来,他都这样小心翼翼。 一幅美丽的图画放到我面前,“春代琴乃”,好美的名字啊!和服,樱花,古 筝,鲜活得像要把我带到某个地球以外的世界。爸爸曾经说过要带我去日本玩,给 我穿最好的和服,带我去赏樱花。我期望了好久,可是他的承诺没有实现,他就走 了,不带走任何东西,十年了,这个承诺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我望着涣齐,眼中的冰雪融化成一潭春天的水。 他看见了柔和的水,愣了愣,好像从来没看到过这样温和的目光,是啊,至少 在我这里,他就没见过。 他说,我抱你下来,我们一起拼好吗? 我点了点头,还是一声不吭,我已经习惯了用冷酷和任性保卫我的自尊。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张洁白的床单,铺在地上,然后很吃力地把我抱到床单上。 腿上的石膏像冰雹重重敲打我的心,防不胜防。 “哗”!涣齐把拼图全倒在地上,我抚摸着满地的拼图块,像抚摸散在地上的 沙砾。 “开工吧!”涣齐显得很兴奋,忙着把拼图分堆,我把散落在地上的拼图一块 一块拿起来,对着封面寻找它的位置。 他感到很意外,我一直都把他的好意拒绝在门外,惟独这次,“春代琴乃”打 动了我。 每拼好一块,我都很激动,望着他笑笑,他也向我笑笑。 这天以后,不仅妈妈每天都来,涣齐也天天来,和我一起拼拼图,像孩子一样 眯着眼睛笑。 我在拼拼图的过程中发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我爱上抚摸拼图光滑的表面,我 爱上抚摸上面粉红的樱花,高贵的和服,和变化莫名的古筝。每拼好一小部分,我 就用手在这部分上面摩挲,心里竟然升起一种叫成就感的东西。 有一天,我们竟然说到了爸爸。这是我一直都避免触及的话题,可是涣齐好像 有些想法一定要告诉我,就要今天,就要这个时候,多待一分钟也不行。 他说, “荆荆,其实你爸爸……” “我爸爸已经消失了。不要再提起他!”我看也不看他,继续拼手中的拼图。 “荆荆!” 他突然大叫了一声,中气十足,跟平时一点也不同,好像特别有威严。 我看着他,有点想逃,又逃不到哪里去,好像无论逃到哪里,他的目光都会逼 上来。 “你听我说吧。有些话一定要告诉你的!” 我不说话,他见我没反对,又继续说。 “他走的时候,你还很小,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要告诉你。 “你爸爸跟你一样,是很不现实的人。他痛恨这个世界的污浊,他从一出生就 不适应这个世界,也许他根本就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换句话说就是投错胎。他 现在到底活着还是死去了,我们都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当时他是去追寻他 的幸福去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也许是去了桃花源,也许是去了香格里拉,但是 我相信他已经找到自己的幸福了。他什么也没带走,他是想带走你的,可是他知道 他如果要逃,就只能自己逃,根本带不了你。如果你要逃,也只能自己逃。” 我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段话对我来说是太离奇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是不明白” “也就是说,你爸爸在我们视线里是消失了,其实他是去寻找幸福了,你也不 必怪他无情,他也不是有意撇下你,只是根本没办法带你走。” “那我妈呢?他就可以这样撇下我妈?” “你也替你妈想过吗?如果你替你妈想过你就不会这样任性。你妈已经失去了 你爸,她是不想失去你,才这样宠你,才这样放纵你。她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们两 父女的!” 我哭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表哥也沉默了。我的泪落到拼图堆中,轻轻 地,不带一点喘息。 过了好久,眼泪也干了。 我问表哥,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因为小雨?” 表哥猛地抬起头来,望着我。 “你怎么知道小雨?” “我不知道小雨是谁,只是无意中听到这个名字。” 他眼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悲痛的眼神。 “如果你不愿意就别说了,我也不想去管别人的事。” “不,不是的。”涣齐说,“这些你迟早要知道的,那我就告诉你好了。” “小雨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如我所料。 “她长得跟你很像,很漂亮。我也很喜欢她,什么都让着她。但是她走了,去 美国留学了,走之前跟我说分手。她说她不喜欢我什么都让着她,不喜欢我这样迁 就她。” “你对我那么好就因为我长得跟她像?” “不是这样子的,你听我说完好吗?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但是你很自闭, 我想把你从自闭中救出来。其实我知道,你跟你爸一样,也许迟早会离开,可是我 不希望你这样子。小雨是个很热情的女孩子,我不想看见你这样冷。” 表哥走后,我埋在被子里想了好多,从爸爸,到妈妈,到涣齐,到小雨,到我, 也许我真的不应该这样子。应该有更多阳光,尤其像16岁这样的年龄。应该像小鸟 一样,用甜蜜的歌声和笑声唤醒自己的快乐。 还有几天我就要出院了,石膏换了小一些的,拼图剩下1/5 ,涣齐和我每天相 依相偎地拼拼图,我脸上有了笑容,妈妈和涣齐也开心多了。 离出院还有一天,涣齐走的时候跟我说, “明天我们就可以大功告成了,你也可以出院了!” 他把拼图框留在病房里高兴地离去。 等他一走,我遍从床上爬到地上,享受独自拼图的快乐,没有涣齐的帮助,我 拼得很慢,有时几分钟才拼出一块。 拼了四个小时,我把拼图拼完,当我把最后一颗拼图放上去的时候,我泪流满 面,我被自己感动了。我像从前那样摩挲着拼图的表面,感受其中的凹凸,心中的 成就感像小鸟飞得那样高,就像一个日夜梦想成为作家的文学青年捧着印好的自己 的著作时,那样的成就感。 太阳也下山了,夕阳微红的光在楼与楼间的缝隙中穿透过来,照在我完成的拼 图作品上,好美! 妈妈这时推门进来。 “荆荆,吃晚饭了!” “哦!妈,帮我把拼图框起来好吗?” “好,好!” 妈妈拿过来拼图框,小心翼翼地把拼图移到底版上,然后框好。 其实她很美丽,只是老了,更确切地说,是让我给气老了。 “妈,对不起。” 妈妈愣住了,过了一阵她走过来抱着我,老泪纵横。 第二天涣齐和妈妈一起来接我,他看到我拼好的拼图时,他很高兴,但是也有 点伤感。 “荆荆,我要走了,你要保护自己,照顾自己!” 我惊呆了,其实经过这些日子,我已经把涣齐当作我精神上的靠背,无论什么 时候,都想依赖着他。 “你要去哪里啊?去找我爸爸?”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吐出这样奇怪的话,妈妈也奇怪,我是从来没提起过我 爸爸的,妈妈也很有默契地不说关于任何他的事。 他过来摸摸我的头,说: “荆荆长大了,要照顾自己了!不能赖着我一辈子。” “那你去哪里?” “我去找小雨!我要把她找回来。我要告诉她我不再懦弱,至少我有勇气把荆 荆从自闭中救了出来。我要让她看到新的涣齐,要证明给她看!” 我有点不能接受,因为我的靠背即将丢失,那我以后靠什么? 我很镇定地说: “那你把拼图带去,送给她,告诉她,我也想她回来。” “嗯!好的!我不能送你回家了,因为我现在就要赶去机场!” “哦,找到以后打电话给我。” “好的!” 他在我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离开了。 小雨现在看到我的拼图了吗?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