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镇之冬 作者:卢小狼 刚过郑州不久,火车在一个简陋的小站停下了,唐刚十分钟前就挤到了门口, 这样的小站一般只会停一分钟,如果不事先作好准备,很可能会坐过站或者在火 车缓缓开动时连滚带爬跳下来。唐刚下车没走几步火车就开了,果然有一个乡下 姑娘才跳下来,摔倒在月台上,行李撂的老远,唐刚放下手里的行李走过去扶她 起来。 “你应该顺着火车走的方向跳。”唐刚微笑着说。 很多女孩都会被唐刚的微笑迷倒,但这个姑娘没有抬头,她迷惑的看了看他, 拍拍身上的灰土拎起行李走了。 唐刚把半个头缩在大衣领里,冷风吹着他的脸和蓬乱的头发,还是觉得冷, 原以为走走就会热的,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唐刚心里想:家乡的冬天有这么冷 吗?他向远处望去,已经可以看见小镇里的水塔和烟囱了,路边的排水沟里还有 一些没有融尽的残雪,已经变成了灰色多孔的冰渣。唐刚终于没有信心走完这段 不长的路,他叫了一辆摩托三轮,萎缩在里面,一颠一颠的向丰镇驶去。丰镇由 于接近郑州市直到最近几年被城市吞没成了个带有乡土味名称的市镇,而只有那 些站在街口穿着玄色皮袄的老妪可以成为曾经的见证。这些村庄在房地产热的时 期得以暴富,小农经济意识提醒他们不能坐吃山空,而是利用那些似乎是白白得 来的钱盖起了一幢幢楼房,但那些乡下人盖的楼房还是和市区的建筑有所区别, 显得单薄和小气,外面一般涂了白色石灰,顶部都是土黄色的琉璃瓦砌成屋脊。 清代护城河作为一个难以保留的遗迹并没有留下非常具体的印象,它在不经 意中被新修的地下暗河取代,被垃圾和废弃物填平,只剩下那个被划归为重点保 护文物的拱桥两边还象征性的留下了一段,积出一段死水,时时成为两岸当地居 民怨声载道的焦点。然而幸好护城河边更多的居民是那些异乡人,为数不多的当 地人不足以兴风作浪,那些异乡人默默无闻、小心翼翼的把城河街当成他们进军 郑州市创业发展的跳板。 唐刚在离去前家就住在护城河边,现在他上楼开门发现家里空无一人,沙发 垫歪歪扭扭的耷拉在地上,茶几上烟灰缸里有烟头和已经干掉的苹果核,电扇还 没有收起来,放在矮柜的上面。卫生间的镜子上蒙了一层浮土,红色地板砖上有 几个模糊不清的脚印,每个窗户都关的紧紧的,毛巾是干的束在一起,拿在手上 象一根棍子,只有暖气片轻轻的呜咽着,发出奇怪的声音。在客厅一进门的地方 放着几双拖鞋,夏天的泡沫拖鞋还没有收起来,冬天的棉拖鞋已经拿出来了,卧 室门楣上的中国结变成了暗红色,毛线的穗子上又包了一层土黄色的绒毛。卧室 里的床,铺盖规矩地翻转过去,象一个花卷,床垫上没有撕去塑料膜破了一个大 洞,露出一块鲜艳的化纤布料;还有书架,有几本书被人抽走了,其他的书并没 有倒下来补充,可是他怎么想不起那几本不见的书的名字。唐刚到家时的情形, 和他昨天下午在火车上作的梦颇有些雷同。 昨天在火车上发生了什么?躺在唐刚对面铺位的是一个秃顶的胖老头,不知 上车前吃了什么东西,先是打嗝,然后是不停的放屁,倒也不臭,只是让人听着 觉得恶心。对面上铺是个干瘦的女人,其他人唐刚都没有注意,是那个胖老头把 唐刚从梦里拉出来,他一边拍着唐刚的肩膀一边卖弄似的四处张望,唐刚不耐烦 的问了一句“干什么呀!”又倒头睡去,心里却烦躁的睡不着了,火车咣铛咣铛 响的更加猛烈,他眯着眼观察到那个老头自嘲的笑了笑,摇摇头坐回自己的铺位 上了,轻轻的拍着自己的大腿。他想到自己刚才确实在做一个噩梦,梦到了下雪, 一只野兔出现了,蹦蹦跳跳,他去追,同时听到很大的脚步声,慢慢他发现自己 才是被追逐的对象,最后不知为何他跑进家里,发现家中似乎很久没有人住了, 到处都是灰土,呛的他直咳嗽。他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刚才你一直在呜呜 的叫,声音很大,我想你是被自己的手压住了。”老头看见他坐起来就说。“哦, 是吗,我可能有些累,谢谢你。”唐刚站起来,走到车窗边,太阳就要落山了, 车厢里一些人开始进行晚餐。唐刚也饿了,他从旅行包里拿出一碗泡面,准备作 为晚餐,可是他看到对面的胖老头一直在偷偷观察着他,发现自己一觉察立刻把 头转了过去,唐刚又从包里拿出一盒递给他,他受宠若惊的站了起来,“谢谢你, 谢谢你……”他连着说了好几遍,“我带了吃的东西。”为了证明自己他把提包 从铺下拎出来,把大包小包的食品拿出来让唐刚过目,“这些都是我姑娘给放进 去的,我都还没看呢,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唐刚笑着把面放了回去,又帮老 头把包塞回座位下,“你女儿很孝顺。”他说。“是呀,怎么说呢?”老头想了 想,“我这么老就无所谓了,只希望她自己过好就行了。” 唐刚把开水注入碗面,用一本书盖在上面,老头欲言又止,但他还是忍不住 说话了,“你是出差吗?小伙子。”“不,是回家,我在外地工作。”唐刚回答, 他把书拿开,面的热气熏到他的脸上。“哦,在外地工作,休探亲假吧,到终点 站吗?”老头说。“算是吧,回家处理一些事情。”唐刚开始吃面了。“哦,你 们年轻,可以到很远的地方工作,都不会害怕,我就不行了,只能靠孩子资助才 能出来走走,可是现在这样的走法也让我不痛快呀。”老头咽了口唾沫继续说: “你们的想法和我们那代人不同了,谁知道你们脑子里都想些什么,搞不懂呀!” 唐刚抬起头,从老人眼中看出了伤感,“大爷,您老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一 个人出来旅行,我们这些人可没有这条件呀。”他说。“是呀,我也觉得不错呀, 可是我老了,出来看不看都是无所谓的,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哪儿还不都一样, 我去了三峡,听说那儿要淹了,可是看了还不是这样,和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呢?我宁愿呆在家里,守着外孙,可惜没有这个福气呀。”唐刚愣了一下,他没 有再接话,只顾低头吃他的面了。 老头停了半天没说话,他一直在想,或者在等待唐刚发问,最后他还是坚持 不住了,他问:“你有孩子了吗?”唐刚摇摇头说没有。他继续说:“我女儿和 你差不多的年纪,她的儿子已经四岁了,现在跟着他爸,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 “哦?”唐刚立刻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但他一点也不想知道,所以他只是怀 疑的看了老人一眼。老头并没有看他,只顾自己倾诉,“是呀,离了,去年离的, 这事我清楚,也怪我女儿,也不怪,不过主要还是怪自己人。”他把头轻轻点了 点,象是昏昏欲睡的样子,但嘴巴还在继续说着:“前两年他们都下岗了,就去 做生意,我女婿很精明,生意作的不错,也不是太大,但过的比上班强,按理说 他们该齐心协力把家持好,可是后来我女儿又跟上他高中同学,这不是鬼迷心窍 嘛!”唐刚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只得“呵呵”干笑了两声说:“谁家都有本难 念的经呀!”“还难念的狠哩。”老头说:“我女儿他同学上学时就暗恋她,后 来一直没结婚,他作生意早,现在手头有点钱,整天就干些祸害人的事。”唐刚 笑了笑说:“这现在也正常呀,为了爱情也值得。”“什么呀,那家伙就是仗着 有点钱瞎混呗,他也没和我女儿结婚,谁知道他还有几个老婆呢?”老头忧虑的 说:“不过,我这样说也亏良心,要不是人家出钱,我哪儿有钱出来旅游呢?说 到底还是钱亲呀。”唐刚已经失去了听他唠叨的兴趣,他随便拿出一本杂志,开 始看起来。“人生如梦呀……”那个老头在躺下时拿腔作调的感慨了一句。 唐刚拍了拍沙发垫上灰土,然后坐上去,感觉还是在火车上的一起一伏,暖 气片突然发出的巨响吓了他一跳,他抓起电话,电话显然已经停了,里面什么声 音都没有。他打开电视,电视咯吱响了一声,屏幕亮了却没有图象,只有几个台 依稀看见晃动的人影,看来有线电视也停掉了。唐刚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是 个男人的声音,“你找谁?”“请叫一下赵欣。”唐刚底气不足的说。“谁呀?” 电话里传来赵欣的声音。“哦,是我,唐刚,你现在忙吗?”“呵,唐刚呀,你 有事吗?”赵欣故意冷冷的说。“你在哪儿?”“我、我是说我们那事……”唐 刚一到赵欣面前就显得结巴,从谈恋爱起就是这样了。“我们那事见面谈才合适, 电话里能说清楚吗?”赵欣说:“我现在在忙,等你回来再说吧。”她不等唐刚 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了。 唐刚背起包下了楼,他一个熟人也没有碰到,这样也好,没有知道他回来了, 他走出院子后向大街走去,他曾经住在小镇的另一角,现在父亲一个人住在那个 老家属院里,那里依然是冷清的,只有两个脏兮兮小孩在院里的垃圾堆里扒来扒 去,他上了楼,房门没有锁,父亲一个人在客厅里的炉子边看报纸,看见他进来 吓了一跳,“你怎么回来了?事先也不打个电话。”父亲说。“我刚到,打电话 怕你着急。”唐刚笑了笑说,他这样不是没有道理,他有一次回家前给父亲打了 电话,结果父亲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就感冒了。 “外面冷吗?你穿的太薄了。”父亲接过他的包放在屋角。唐刚在炉旁坐下, 从衣袋里掏出一盒拆开的香烟放在桌子上,“不冷,您一个人在家吗?”他问。 “还会有谁来呢?总是我一个人在家。”父亲坐下,拿起唐刚的香烟看了看,又 从自己的口袋里拿烟来抽。“您就抽这个吧。”唐刚说:“我还给您带了一条呢。” “不用了,那个劲太大,留给有客人来抽吧,我抽这个习惯了,你吃饭了吗?” 父亲点上一只烟坐在唐刚对面。“没有,不过一点也不饿,坐车坐的有些累。” 唐刚说。“那你先去床上睡一会儿,我去作饭吧。”父亲站起来,到厨房去了。 唐刚躺到冰凉的床上,还是感觉象坐火车一样颠簸,耳朵里传来阵阵轰鸣声, 他把父亲叫了过来,“您现在算是正式退休了吗?”“是呀,退了,一个月前宣 布的,就等春天来时在找个事儿干,这样呆在家里不是办法。”父亲一边拣米一 边说。“你放了多久的假?”唐刚叹了口气说,“不去了,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我回来找事情作。”“公司倒闭了?”父亲有些惊恐,“那你以后怎么办?” “不怎么办,回来看看能不能找什么事作。”唐刚有些不耐烦的说,“你别担心, 这是常有的事呀。”“哎,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靠你养,主要是怕你自己 ……”父亲叹息着说:“在这里干什么都难呀。”唐刚坐起来:“爸,你别一听 这个就垂头丧气的,对了,我来时把钱都汇到你单位了,大概有四万块吧。”父 亲依然打不起精神,“四万块在这里未必能找到稳定的工作,钱挣起来难,花起 来却容易。”他说完后又回厨房了。 “上次和你一起回家的小刘呢?她现在怎么样了。”父亲在吃饭时终于按捺 不住问。“她去北京了,我们失去联系快半年了。”唐刚生硬的回答。“我们已 经拉倒了。”“哦,人家赵欣现在已经和镇政府的一个干事在一起了,谁也不用 为人家今后的生活操心,说不定比和你在一块还好呢。”父亲说。“其实赵欣不 错,你辜负她了,那时人家没少往家跑,求了你又求我,真是作孽呀,要不然… …”“我知道了,马有失蹄,我走错了步,现在也没办法。”唐刚说。“过完年 我们就离了,我再也不拖累人家了。”父亲摇摇头到厨房去了,“要不然我都抱 上孙子了。”他临走时终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唐刚冷笑着把碗放在桌上,自己 点上一只烟,拿着遥控器把电视换来换去,最后他啪的关上电视,随手把遥控器 扔到饭桌上,回屋睡觉去了。 唐刚醒来后决定出去转转,出门时看见胖得满脸都是肥肉的李嫂,披着头发 端着脸盆满脸通红的上楼。“呦!这不是唐刚吗?什么时候回来了?”李嫂笑容 可掬的和他打招呼,“上午刚到……”他结结巴巴的回答。“你这是去洗澡了?” “是呀,你现在怎么这么瘦?不是有病了吧。”李嫂说。“回头去我家玩吧……” 说完她径自上楼了。唐刚觉得李嫂话中有话,却也不愿想什么,他下楼骑上父亲 的自行车吱嘎吱嘎的出了院。接近黄昏时风停了,天气也一点没有变暖,太阳西 沉前为小镇的屋子上了一层屎黄色,可能又要下雪了,行人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 模样,唐刚也觉得自己在家只呆了一天脸就皴了,手也变成了紫红色,这正是他 曾经要离开的理由之一,北方中原又冷又干的长冬。 唐刚一直在犹豫是否该告诉赵欣自己已经回家,镇子不大,再往前面走就可 能碰到她或者她的熟人,要是真遇到该说什么呢?五年前唐刚也因为同样的问题 犯过思量,不过那时他是和赵欣恋爱,赵欣是镇医院的女医生。“是唐刚一天天 把我引诱得喜欢上了他。”赵欣当年这么对她一个可以绝对信任的男友说,可是 说完她就心碎了,因为她从那个男友脸上读出了难以形容的落寞,“不过我不会 和他结婚,也许我永远不会结婚,除非他现在就把他的钱交给我来管。”这是赵 欣式的玩笑。“唔,还有他要洗衣服、作饭,并且不要小孩。”“要是这样,我 就不难过了。”男友说。但是赵欣失信了,她很快堕入唐刚不经意就编成丝网, 交出自己的积蓄和身体,没有结婚就开始为唐刚洗衣作饭了,没有小孩那是因为 唐刚在使她第一次堕胎后采取了更安全的防护措施。“妈的,你要我用吃饭的家 伙供你欢愉……”赵欣假装生气地对唐刚说。她其实是个漂亮的女人,身材高大, 丰乳肥臀,肌肉紧凑,象个游泳运动员那样健康。她精力充沛,作完工作和所有 家务后依然有力气与唐刚尽床第之欢。 唐刚骑着车感觉自己飞了起来,他脸上是一种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其实 现在只有眼睛还在尽它的义务了,它似乎停留在一个个正在关门的店铺和路边愈 来愈多的小贩们身上。一个肮脏老婆子伸来瘦臂吓了唐刚一跳,那只手臂颤颤巍 巍,几乎碰到他握车把的手,但是他倏的骑了过去,擦着路边的防护栏,他在不 远的地方停下,把脚支在地上回头看,在那个乞讨者后面不远的地方,他看到了 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是赵欣,正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蹲在一个卖内衣裤的小摊 前挑挑拣拣。唐刚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他的手不由的发起抖来。赵欣站了起 来,累了似得左顾右盼,肥大的羽绒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再合适不过了,她有着普 通女人那种美丽,让人感到生活的塌实,就象一束饱满的玉米,年轻时有淡淡的 甜味,成熟时是香的。赵欣什么也没有买,她站起来走了,沿着路边,她走过唐 刚,一点也没有发觉,她是个近视眼,不离很近是看不清的,何况她把头扬的很 高,目不斜视。 赵欣进了超市,在镇上那种超市并不大,唐刚从玻璃门里看见赵欣在化妆品 前站住了,一个导购小姐走到她面前和她说着什么,她拿起一个小瓶子,把一些 东西小心的在手上涂着,然后又把两只手放在一起来对比,看了一会儿她又把瓶 子放回原处,走到唐刚看不见的角落里去了,唐刚点着一只烟,还没抽完时她就 出来了,手里拎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装着几个馒头在膝前摆来摆去,她朝唐刚 的方向走来,但再次从他身边走过去了。难道她真的没有看见我,唐刚想。她突 然站住了,拉住对面走来的一个女人旁若无人的寒暄起来,唐刚不禁笑了起来, 这些曾经都是让他多么讨厌的呀。赵欣拍着那个女人的肩膀,一副很亲热的样子, 她们似乎为某件事情达成了共识,一起笑弯了腰,最后她们勾肩搭背的朝一个方 向走了。 赵欣直接去了她的娘家,这让唐刚多少感到一点安慰。他站在街口往里看到 她消失,然后掉过头离开,骑出一百米后他又站住了,他掏出手机拨了赵欣的号 码,接电话的正是赵欣。“请问你找谁?”唐刚停了一下,没有说话。“找谁?!” 赵欣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她似乎已经透过电话线看到了唐刚。“我是唐刚,你 刚到家吗?”唐刚说。“哦,是你呀,怎么了,有事吗?”赵欣话中带着讥诮的 腔调,显然她此时心情不错。“哦,我想和你谈谈,我现在后悔了。”唐刚说。 “后悔什么?你能不能说的清楚些,或者等你回来再说,我还有事要出去。”赵 欣在后来的一段时间总是不愿把唐刚的话听完。 赵欣真的出去了,她骑着自行车和一个已经站在门口很久唐刚却没有注意到 的男人走了,那个男人穿着黑呢子大衣,个子不高,一副干干净净的样子,他一 边骑车一边把手放在赵欣的肩上,唐刚觉得一种突如其来的兴奋,他想加快速度 追上去,可是腿上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路上基本没有什么路灯,他只能跟的紧 些才不会把他们丢掉。又起风了,呜呜的掠过唐刚的头顶,在某一刻他突然想放 弃了,却还是不自觉的跟了上去。赵欣和那个男人进了镇文化馆前的平房里,门 前有一处暖气正在泄露,冒出一汩汩白色的水汽。唐刚站住了,他想到火车上遇 到的那个老头,又想到自己的父亲,他会不会也把自己的事情到处讲呢。文化馆 的房子显得古老陈旧,门上还挂着那种帆布的白布帘,被风吹的拍打着门框砰砰 响,树桠上挂着不知何处刮来的垃圾袋,看门人走出传达室,狐疑地打量着他, 大概是觉得他并不陌生,看了一会儿又回房去了。唐刚感觉到饿了,他蹒跚着走 进院子对面的一家饭店。 饭店生意很差,几乎没有什么人,唐刚叫了两个菜,一小瓶烧酒,眼睛却不 离文化馆的大门。饭店老板娘是个动作轻盈的胖女人,她一脸假笑,象个大红色 的气球在厅堂里飘来飘去,唐刚糊里糊涂的嚼着端上来的菜,没吃几口就觉得饱 了,“你们这里常这样吗?”他问那个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女人,“怎么会呢,只 是今天太冷了,预报晚上有雪,好象已经开始下了。”外面的确开始下雪了,刚 开始还是雪粒,打在玻璃上沙沙地响,很快就是变成雪花在飘了。“下雪了,下 雪了……”老板娘快乐的叫着,引出几个厨子和店员伸出头来张望。“今年雪特 别多,这样也好,天气就不会那样干了。”唐刚突然发现看门人在关门了,他慌 忙跑出去,“等一下,我的车子在里面。”看门人说:“那你快推走吧,单位规 定冬天夜里九点关门。”“可是,还有人……”唐刚说到这里停住了,他进去推 车,故意装作打不开车锁的样子,“你最好快些吧,我要锁门了。”看门人有些 不满的说。 唐刚推着车子走出院门,外面的雪似乎突然下大了,他抬起头,看见千万个 飞虫似的雪花在门灯所照到的范围里飞舞,而不远处的路灯也显出了光的轨迹。 唐刚再次进到小饭店里,“要不要帮你把菜热一下?”老板娘殷勤的招呼着, “那好吧,谢谢了。”唐刚答应着坐下了。文化馆的大门已经锁上了,他突然想 到赵欣不知道怎样了,可能他们已经在睡觉了,或者是作其他的,他不敢想另一 个男人躺在赵欣臂弯里的情景。菜被再次端上来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电话里传 出了一个熟悉的女声“你在哪儿?”“哦,在吃饭。”唐刚说。“我是问你在哪 儿吃饭?”唐刚已经听出那是赵欣的声音,他反问道:“可是,你在哪儿呢?” “我在我妈那儿呢,这里下雪了,很冷,我明天都不想上班了。”说完后她嘿嘿 的笑了一下,“今天有人告诉我看见你了,你又在耍什么花招吧?我对你那一套 真是厌烦透了。”唐刚把手机拿到离耳朵较远的地方,他想到赵欣依然在推敲他 是否真的回来了,这使他感到颇为得意,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雪花在风里打着旋 儿。 唐刚慢条斯理的回答着每一个问题,赵欣终于耐不住性子,她恶狠狠的骂了 一句挂断了电话,和刚才的矜持判若两人。“外面下的越来越大了,你是本地人 吗?”红气球女人飘了过来,在满头的毛卷下露出一张发面似的胖脸。“要是你 也方便的话,我们要关门了,那几个姑娘离的都不近。”她指了指在旁边一张桌 子上吃饭的几个服务员,不远处一个凶巴巴的厨子一边抽烟一边朝这边看。唐刚 点了点头,他抓起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了,当他付了账准备离开时,胖女人眨了 眨眼睛,她说:“兄弟,我看你是受了什么委屈,人生苦短,何不快乐些呢,要 不要我帮你找些乐子呢?”唐刚有些奇怪的看着她没有说话。“不远,或者说就 在楼上,包你忘却一切烦恼。”胖女人很神秘的说。“好吧,不过我还是先看看 再说。”唐刚想了想说。“当然,不满意就走人。”胖女人很干脆表示同意。唐 刚跟着她上了三楼,一些雪花被风带到了他的脸上,胖女人拧开一间屋门,里面 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带排气管的炉子,一个穿着白秋衣的看不太清脸的女人半坐在 被窝里,“我先下去了,你自己定吧。”胖女人说完就下去了,“这样下的话明 早门都会堵上。”她一边下楼一边说。 唐刚立在床前很久,那个女人小声说:“外面的雪大吗?”她说话时把脸转 向唐刚,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苍白,她的眼睛微微睁着,嘴唇被涂抹成鲜红色, 唐刚走向她时她突然咳嗽起来。“对不起,我有些感冒,外面的雪很大吗?”唐 刚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了看,“为什么不自己来看呢?”他重新走回床前,把手 伸向她,“来看看吧,外面有很多孩子在堆雪人。”他在撒谎,路上一个人也没 有。那个女人的手刚触到他的手突然又缩了回去,“哦,我不想看下雪,我怕冷, 我正感冒呢。”说完后她往一边欠了欠身子,留出一些地方来,“暖和的被窝… …”她说完后一个人抿嘴笑了。唐刚脱下裤子钻了进去。他抱住了那个正在颤抖 的柔弱的身体,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唐刚靠着坐下,掏出电话,那个女人很知 趣沉默了。“你到底在哪儿?”还是赵欣,“确实有人说看见你了。”唐刚愤怒 的说:“看见又怎样,你不是还是和别人在一起吗!”“可是你休想以此来威胁 我,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并且希望以后我们能够就事论事,不要再牵涉我们分 开后各自的生活。”赵欣坚决的说,“并且即使你那样作也也没有什么用呀……” 唐刚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关上电话,他从床上跳起来,用脑袋把铁床的栏杆撞 的咚咚响,然后直挺挺趴在床上。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战战兢兢的问:“你感 觉好些了吗?”,唐刚抬起头,他浑身发抖,但是他说:“我感觉好多了。”他 象一头狮子那样扑住那个女人,把她摁在身下,她顺从地把脸后仰起来,黑色无 神眼睛看向不知所指的方向,黑色的睫毛倒伏在眼睑上,她头发乌黑,象在脑后 垫了一条华丽的枕巾。唐刚却象中弹一样向后倒去,他惊慌失措的拿起衣裤穿上 打开门跑了出去,外面蒙蒙亮,依稀可以看见已经变成白色的屋脊,他三步两步 从楼梯上跳下来,在最后一层踏空摔了一跤,他爬起来发狂似的从后门闯进餐厅, 冲到正在柜台前愁眉不展地算账的胖女人面前。他用手指了指她,摇了摇头, “你不满意就走吧……”胖女人皱起眉头说,“我看你喝醉了。”“她是个……” 唐刚凑到胖女人的耳边小声说,仿佛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其实很 多人都是冲这点来的,你不喜欢就算了,她生下来时就是瞎子,可这有妨碍吗。” 胖女人遗憾的说。唐刚摇了摇头,整个身子跟着在晃,他觉得眼睛有些睁不开, 胃里一直向上翻,他拉开玻璃门,雪花一下扑了进来,使他稍稍清醒了一点。风 的声音使他感觉象火车轰隆隆开过的声音,他忘了骑车,其实在这样风雪里也根 本骑不动车。 唐刚尽力整理着自己的思维往家里走,当他走到街道里时,却发现似乎根本 没有刮风,街道里显得无比安静,这里的雪花也是轻飘飘的落在屋顶或者地面上, 几乎没有什么屋子还开着灯了。他注意到那些飞舞的雪花在空中变幻着下坠的轨 迹,象从一个巨大的黑幕上抖落下来的鹅毛,还有一些再次轻飘飘的飞回去,降 落在暗处的雪花,悄然无息,变成朦胧的暗白色,也映着路灯的黄光。唐刚觉得 自己走了很远,眼前的路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美丽,几乎不在是那个他曾经厌 恶的小镇了,嘀嘀……,手机在这时不和适宜的响了,他不耐烦的拿出手机,不 等对方说话就对着里面大喊,“是呀,我他妈回来了,我就在丰镇的街上!”他 说完后关上了手机的电源,然后缓慢的、笨拙的躺在了雪地上。 “好了,这儿现在一点也不冷,我还是先睡一觉吧。”他心不在焉地对自己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