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新娘 作者:卢小狼 在我刚离开大学成为中学教师的那阵子,周末喜欢到某个安静的小咖啡馆或 者书店的茶座里看书,这里的感觉要比学校的图书馆好的多,那里总是被情侣们 占据了,设想一下一群人在一个空间里恋爱的情景吧,他们低声说话,眉目传情, 即使在写写画画的时候也在关注着对方的行为。我在大学里一直没有恋爱,倒不 是由于我条件很差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只是我一直没有理由去进行这件事情,在 这方面我比其他同学显得更为成熟些,我总是暗自在心里嘲笑那些为情所困的家 伙。在博大商厦对面的三联书店里有一个相当舒适的茶座,相对旁边图书城的热 闹这里显得冷清安详,只是由于顾客不多,书店经理总是舍不得开灯,光线因此 显得灰暗了。她坚持着品位只提供茶水而不出售饮料的让人很容易理解,因为无 论是茶叶或是饮料,没有人会去喝的。这为我行了方便,我可以在那里坐上一个 下午,没有人打扰,有时我不看书也会到那里坐坐,唯一的缺点是那个书店离我 的住处太远了。 那个冬天的某个阶段,一个姑娘也经常坐到茶座里来,她不是来买书的,一 上楼就径直朝茶座走来,安静地坐下,似乎周围有很多人正在阅读,她背朝着我, 上身微微前倾,手应该是交叉着放在桌子上的。她的椅子边总放着一只装衣服的 塑料袋,一次我在她身边走过时留意到里面是一只饭盒和一只水杯。起初她总是 小心翼翼,有些胆怯地样子,有人向她走来的时候她就会低下眼睛,不敢正视对 方,直到那个人走远了才重新抬起眼睛。最开始我觉得她好象是我某个学生,后 来我感觉到她已经是一个参加工作的姑娘了,她坐的时间不长,通常十几分钟就 离开了,我怀疑她可能是在附近某个商店工作的店员,来这里是等待接班。后来 我发现她确实是在等上班,不过她的职业是九路公共汽车司机。 一次我和她一起下了楼,并跟在她的后面看她的去处,我看到她停在一个汽 车的站牌下等了一会儿,当一辆黄色的九路车过来时她上了车,我也跟了上去, 看见她正坐在驾驶座上把自己的袋子放脚边的空隙里,我在投币箱里投了一枚硬 币后站到了她的身后,她扭过头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又怀着疑问把头转了回去。 夜幕很快降临了,车窗上凝结了一层水汽,外面的灯火变成朦胧的流泻的光 晕,那些走着的人们也变得模糊不清,一粒水珠顺着玻璃流出一道狭长的清晰, 但是灯光还是在车中人脸上滑过,车里非常安静,只有马达在轰鸣。开车的姑娘 一遇到红灯时就拿出一块布去擦玻璃上的水汽,前面的风景在她擦拭下现出轮廓 来,一根明亮的光束投射到她身上,把驾驶台变成一个现代装置的舞台,她安静 的脸、苍白纤弱的手在那一刻释放着温柔的反光,从她头上窄长的镜子里我看到 了她的星眸,就象是嵌在白瓷中的两颗钻石。 我坐到了九路车终点,那里已经接近了乡下,还有一辆车子停在那里,那个 车上的司机伸出脑袋和姑娘打了个招呼就把车开走了。她扭过头来看了看,对车 上的人说:“终点站到了,大家都下车吧。”我跟着那几个人一起下了车,他们 迅速地消失在夜色里,可是我要到哪里去呢,沿着模糊不清的公路,我不知道它 将通向何方。我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桥,我跑了过去,看到下面是铁路, 顺着铁路不远的地方亮着红色信号灯,小时候我看铁路上的红灯总是认为那是有 火车要来了,就站到铁路边等,可是火车总是要等很久才会来,不过这次我看见 红灯就听到远处传来的汽笛声,我看到了遥远的、漆黑的天际边有一点忧伤的光 在缓慢移动着。我扭过头看见那个姑娘坐在驾驶室里趴在方向盘上,汽车的顶灯 把她笼罩在一片蛋黄色中,犹如一粒松香中的蜻蜓。这次我没有等到火车在桥下 经过,正当我站在桥上发呆的时候,那个姑娘按了一下喇叭,那辆汽车开始调头。 我向车子跑了过去,车子往前开了一小段后又停了下来,车门开了,我拉住 扶手站到投币箱前,那个姑娘打开顶灯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目视前方,脑袋好象 跟着某种节奏好看地摇摆着。车上只有我一个乘客,这样的天气在这种时间不会 有人到市区里去了。我的心突然坠了下去,因为我没有摸到那种熟悉地适合坐车 的硬币,只有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在棉衣的内袋里,那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我 的手在衣袋里局促地摸索着,刚才茫然的情绪一下子具体了起来。“如果没有就 算了,别老站这儿。”那个姑娘说,她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上车。“谢谢。” 我小声回答说。她没有转过头来看我,头还是轻轻地摇动着,我注意到她耳朵上 塞着耳塞,或许她根本没有听见我说话。 我感觉自己正蜷缩在母亲的怀中,而刚才朦胧的窗户此时变得清晰起来。进 入市区后,我注意到那个姑娘取掉了耳塞,注意力也集中了起来。车上的人多了 一些,这使我很懊悔刚才无人的时候没有坚持一下,向那个姑娘说声道谢的话, 也许这根本没有什么必要吧,人家也许不在意呢。我在离我住处最近的一站下了 车,我站在马路边,似乎想干点什么,但是车子很快开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周末我去三联书店的茶座开始变得有目的。我坐在那个角落里 不能安静下来阅读,在畅销书架随便找了几本娱乐性的杂志,并要了一壶红茶, 那个售书员觉得很吃惊,她插上一只电壶烧水沏茶。时间过得很慢,我的心跳比 秒针快一倍以上,那些杂志被随意翻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出现了,和上次差 不多的时间,这次她穿了一件黑色过膝羽绒服,我突然想不起她上次的穿着了, 她似乎已经不认识我,或者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坐到了最远的那张桌子上, 这次她也去挑了一本书来翻看,我趁着去换书的机会从她身边走过,发现她拿的 是几米的漫画书《向左走,向右走》,这本书不是我所喜欢的,但是在她的手中, 使我想到几米的确是个可爱的男人。 和上次一样,我坐上她的车子到了终点站,这次我知道那个站是东流湖站, 这个地方并没有湖,只有大片正在开发的荒地。我下了车立刻跑到桥上去,一阵 寒风吹地我透不过气来,我凝视着遥远的地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我发现她已 经到了身边,脑袋随着我听不到节拍摇晃着。“嘿,你站在这儿干吗?”她说, 声音很大,吓了我一跳,我想这是因带着耳机的缘故。我朝她笑了一下。“没干 什么啊,想看看火车。”她把头转向我,没有说话,在昏黄的桥灯下原地跳着。 过了一会儿,她朝我摇了摇手,“别看了,该走了!” 车上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次我备足了零钱,她没有再看我,而是专心地 开她的车。车厢里这次更加宁静,我感到有些局促,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想说些什 么,却又回去坐下了。我听到一种细若游丝的吟唱,与马达声虚无缥缈地纠结在 一起,但是我能听出它的旋律,这种歌声正是来自那个姑娘,她一边行驶一边小 声歌唱着,我的心跳开始象一只沙漏,变得均匀和缓慢起来。几个乘客上车时, 她停止了歌唱,回过头看了看我。 我在第三次见到她时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张云,已经有四年的驾龄了,她 在书店里小声问我:“这次你还要坐我的车到桥上去吗?外面下雪呢!”我微笑 了一下看着她。“是呀,我打算去。”“呵呵,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她说。 我们一起下楼,在棕色的木质楼梯上,每下一阶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到大 街上时她走到了我前面,她的牛仔裤裤脚盖过了鞋跟,拖在雪地上,已经湿了一 截,她一直走在黄色的盲道上,每走一步都从凸处滑到凹处,后来我撵上去和她 并排走着。“你的裤子是否会影响你的驾驶呢?”我问她。“哦?不会的,我比 较注意这一点。穿比较长的裤子会让我的腿显得更长些,虽然本来我的腿就不短。” 我们到达车牌时汽车还没有来,我们象两个一般乘客一样站到了路边。“你 不象是本地人,我看得出来,这些都是有特征的,猴子一看就是当地人。”她说。 “猴子?是一个人的绰号吗?”我的心里沉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忧伤涌上心 头。“他有什么特征。” “哈……车子来了,你真的还要去那座桥吗?别傻了,还是回家吧。”她一 边说一边迎着那辆开来的车子跑去,带着密集的雪片穿过那两束光柱。我站在原 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上车了,车里冷得象冰窖一样,没有多少人,车窗上凝 结着冰花,使得每扇车窗都象一张色彩斑斓的印象派风景画,还有水珠在继续流 下来,却在半路夭折成一粒冰珠,被牢牢凝固在那副变幻的画面上。 下车后我突然不觉得那么冷了,大桥此时真是漂亮,灯光下似乎有千万只下 坠的蝴蝶,可以听到它们扑扑簌簌落地的声音。它们迅速沉积在我的肩上和帽子 上,但又轻如无物。在遥远的,苍白的、淡淡的原野上,我看到了一点移动的孤 独灯光,只有铁轨没有被雪掩埋,它们错综复杂地缠绕着,平行着,闪闪发亮, 通向远方。“你在等什么?”张云走过来,她带着毛线帽子和手套,乌黑的头发 中露出瓷器般的脸。“我总怕你突然从这上面跳下去。”她笑着说。“哦?为什 么。”我把头转向她,她站立在银白的雪光中,不安地看着我。“走吧,这样的 坏天气,实在不适合呆在桥上。”“好吧。”我说,我和她并肩回到车子里,她 发动了车子,打开汽车上的音响,车厢里立刻充满了节奏明快的鼓点声。“哦, 公共汽车上有音箱?”我有些吃惊地问。“有的,不过一般不开,也不是每辆车 上都有。”她说。我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站到了她身边,扶着那根横在我们之 间的栏杆。 车里放的是时下正流行的歌曲,我说不出名字,但觉得很好听。“这是谁的 歌。”我问她。“哦,你是上个世纪的人吗?这是周杰伦的歌,一个小毛孩子唱 的。”“你喜欢他吗?”我问。“还可以,猴子和他长的有点象,不过他已经三 十岁了。”我不说话了。她显得很小心,车子几乎是在缓慢地滑行,白色的公路 涌入我们眼睛里。对面开过来一辆车,雪亮的车灯使我眼前一片漆黑,那辆车子 紧贴着从公共汽车身边擦了过去,在我们的后面不远的地方掉了头,我看出那是 一辆皮卡车。“哈,那个玩命的家伙就是猴子,他迟早会为这个送命的。”张云 快乐地说,“呵,木头,快坐到座位上,抓紧把手,我给你一个终身难忘的体验。” 我坐到她身后的座位上,抓紧了前面的靠背。汽车发出一阵沉闷的低吟,开始加 速向前冲去,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我看到雪块被扬了起来,在我们的前面车 灯照射出一团团飘动的白雾,而在我们的身后,那辆皮卡也发动了,它想超车, 却被这个庞然大物阻挡着。“哈——”张云兴奋地叫出声来,而我和她一样快乐, 即使就这样死去我也不会有所顾及的。汽车穿越了几个无人的车站,撞断了路边 垂下的细枝上的冰凌,我跌跌撞撞地拉开了窗户,让寒冷的风把雪花赶进来。 “你不冷吗?傻瓜!快关上它。”她说。我突然感觉她成为了我的上帝,我的主 宰,我宁愿立刻为她死去,我没有说话,站起来固执地把另一边的窗户也打开了。 “天哪,你也是个疯子。”她说,“抓紧把手!”接下来是一片死寂,马达熄了 火,音乐声停止了,汽车在公路上安静地疯狂地旋转着,碰到路边又立刻弹了回 来,我感到心就要跳出嗓子了,它最后停靠在路边的花池前。“只要你不踩刹车, 就不会有事情,请勿模仿!”张云扭过头来对我补充道:“如果你去投诉我,我 就失业了。”猴子的车也到了,他稳稳地停在我们身边,那个男人从车上跳了下 来,他显得很激动。“张云,我算是服你了,你他妈的快把我吓死了……”张云 骄傲地,似乎是有点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我们的车子发动了。我在窗 户上朝猴子招了招手,但是他没有看见。 在刚刚进入春天,人们还未真正脱去棉衣的时候,张云已经穿上了单衣服, 鲜亮的色彩使她看起来青春焕发,我们有了一次不在公交车上或者书店里的正式 约会,那是去看一场免费电影,学校发的票,我骄傲地和张云走在一起,年轻的 男同事们投射过来羡慕的目光。电影很糟糕,或者我根本没有心情看,张云倒是 看的津津有味,电影结束时她还不停地问我一些关于电影的事情,她故意问一些 傻问题,然后和我一起大笑。我们可以共同探讨的问题不多,她总是很留意汽车, 她告诉我她父亲是公共汽车司机,她母亲是运输公司的会计。 天暖和后,她不再去书店避寒,而是直接站在路边等车,我依然到周末就去 那里和她见面,然后坐上她的车子到铁路桥那里去站一会儿,她陪我站的时间越 来越长,有一天我们终于等上了那辆远方开来的列车,我们一起象孩子那样欢呼 起来,直到一群郊游的孩子站在车门口大声喊:“司机叔叔,司机叔叔……”我 们才羞怯地跑了回去,让那群孩子吃惊的是,张云坐到了驾驶座上,他们先是一 愣,然后大笑着鼓起掌来,一路上那群孩子都在唱歌,上来的乘客也快乐地笑了, 那天我在汽车上一直坐到张云下班,有好几次我都站了门口又转了回来,我每一 次回来都会引出张云的笑声,她就象对着一面别人看不见的镜子,那里总是照出 一些有趣的事情来。 但是那天晚上我却和猴子一起走了,原因很简单,我们在汽车站里一起下车 后他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注意到他确实看起来还象一个孩子,他忧伤地看着我们, 伸出一只手挡在我们前面。“嗨,猴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张云 故意装出有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哦,我在等你们。”他看了看我们,“今天晚 上我太闷了,所以想请你们喝酒。”“哦,谢谢了,不过太晚了,我得回家去了。” 张云说,她看了看我,小声说:“再说,我已经不喝酒了。”猴子轻轻地嘘了一 声,他朝我微笑了一下说:“你也不喝吗?”“不喝。”我很坚决地说。“那让 我送你们回家吧,我的车子在外面。”他说。 张云下车后我一直在心中揣测着可能发生的情况,我的裤兜里有一把小水果 刀,此时它在我的手中已经被攥地汗津津了。 “你真的一点酒也不想喝吗?”他问我。 “如果你真的太想喝酒的话,我可以陪着你。”我不客气地说,我的心中有 些激动,不管他是装的还是真的这么大度,这都伤害了我的自尊心。 他一边打手机一边开着车子,不时地朝我微笑一下,他把车子停到了一个大 排档前,引导着我走到一张桌子前,那里已经坐了几个人,他们都阴沉着脸看我, 我一言不发地坐到空位上,他们都和猴子打着招呼,故作轻松地说笑着。我站了 起来,朝外面走去,猴子赶快上来拉住了我。“你去哪儿啊?”他嘴唇发抖,声 音打颤,我已经看到了他眼睛里的火焰。我摔开他的手说:“这些人我不认识。” 这时一个声音说:“今天就叫你认识。”他说完后用手朝我的脑袋上搂了一下, 我低下头挣脱了他,听到他们中发出一阵轰笑。我没有说话,而是抬起头看了看 那个搂我脑袋的人,我感觉手抽搐了一下,他捂住喉咙倒下了,我扔掉手中的水 果刀,顺着大街逃匿进夜色里。 那个晚上让我在看守所呆了一个月才被释放,在这期间我几乎和外界失去了 联系,没有任何人去看我,我很担心单位会通知我家人,但是上天保佑他们一直 没有出现,回到学校后校长亲自告诉我我的课已经有了代课老师,他让我等候处 理,同时他要求我冷静些,说组织上会妥善公正地处理我的问题。我每天早上都 沿着九路车的路线跑到三联书店里,坐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读书,张云没有去那 里找我,我只能在记忆里体味和她一起时的那些细节。我在那段时间里读完了卡 夫卡和纳博科夫的一些小说,同时我还看了“麦田里的守望者”,我觉得那本书 写的真糟糕,但是它却让我决定暂时离开这个城市一段时间,哪怕回乡下老家都 行。我向校长请了假,他似乎很高兴,他说:“你出去散散心也好,记着暑假结 束的时候回来就是。” 回到家前我给女友打了电话,要她到车站去接我,车站离我家还有十公里的 路程,在我到省城上学的时候每次都是她骑着自行车送我到车站来的。她比我大 四岁,在乡中学当教师,一直等了我五年,在她最美丽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她 是我的历史老师,是在我即将离开学校的那一年分配到我们学校的。 我在车进站时就看到她纤弱的影子在向我挥手了,她穿着牛仔服和肥大的白 色棉布裤子,头发用红手绢扎着,怔怔地站在进站口的台阶上。我下车时她已经 跑到了车门口,要接过我手中的行李,被我轻轻拨开了。“有一些书,很重的。” 我说。我拎着行李拉住她的手朝出站口走去。她换了一辆新的自行车,泡沫纸还 没有撕掉,她把车子推出来时,朝我羞涩地笑了一下。“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呢?” 我没有说话,把行李放到地上,从她手中接过自行车对她说:“我带着你吧。” 在乡间,两边碧绿的麦田延伸向远方,公路狭长冷清,她坐在自行车后坐上, 把行李放在膝盖上用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环在我的腰间,脸靠在了我背上。车 子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出咯噔咯噔摩擦的声音,新车总是这样,也许是发条松了。 她在车上换了个姿势对我说:“有件事情想告诉你,又怕你不高兴。”我在前面 笑了一下,过了很久才说:“是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其实你应该猜到了。” 她在后面也笑了一下,声音很小。“我早就应该告诉你了,可是没有勇气说……” “没关系,你说吧。”我说。“我不会不高兴。” 我们到了她学校,一下子钻进她宿舍里,一直到晚上学生们上晚自习时才从 宿舍里出来,到操场上去散步。温暖的南风让我浑身包裹在一种失意的感觉里, 她和我一起走在跑道上,对面是亮着灯的教室,但是我却不敢看那些窗户,我的 内心不是怀旧而是悲伤,懂事以来很多不可逆转的事情发生了,就象天上的星斗, 你不可能视而不见,既成事实便是永恒。 我们只在跑道的一面迂回,不去对面那片明亮里。“你看看,这里的环境越 来越好了。”她说。“我们工资现在基本不再拖欠,一些当年离开教育系统的人 现在都回来了,师范专业成了热门专业,哈,我们那个时候考上个师范还觉得老 不情愿似的。” “我没有不情愿,只是觉得怎么着都行。”我说。“在市里面教师的待遇倒 是不错,不过很严格,我每天要坐班。还好我本来就不爱动,坐在那里可以看些 书什么的。” “哦,看书是好事,你最近看了什么书?”她比我略微靠前一点,把头转向 我,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明亮的眸子。“我最近没有时间看书,我 那时最喜欢就是某个下雨的周末,不用出门,躺在床上看一天书。” “最近……”我犹豫了一下。“我看了塞林格的小说。” “哦,好看吗?这个人我只是听说过。”她说。她站住了,用一只手拉另一 只的手指,发出咯吧咯吧的声音。“我看过的外国小说现在只记得《简爱》、 《飘》什么的,现在根本没有时间看这些闲书了。” 我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转过身面朝着她。“那本书不好看,也是本闲书, 我倒是有很多时间,主要在那里没有什么事。” “那你就没有个红颜知己什么的?生活既然那么枯燥,我又没在你身边,你 不可能就是一直在看书吧,要是有可趁早告诉我,我可以理解的,会腾出位置来, 要是有你可一定要说,千万别为难自己。” “没有。”我很坚决地说。“确实没有,我只会去书店,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反正有没有都是你说的,这个我也管不了。”她突然有些生气,转身朝另 一个方向慢慢走去。 我跟了上去。“你今天下午说的事情是什么?” “哈……”这一招果然很奏效,我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笑着说:“我就要 告诉你呢,其实我已经自责了很久,觉得还不够,现在告诉你等着你再来批评我 一番,这样心里才会觉得好过些。” “哦?那是什么呢?”我说。“是不是有人向你献殷勤了。” “啊?哪儿的话,我现在的样子谁还会找我呢,我是说……去年我瞒着你考 研了,不过我差了一半的分,现在想起来很好笑,我太自不量力了,没有什么准 备就去了,现在才知道自己差得远,我都快没信心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 小,我知道她是装的,她现在一定已经下定决心了,所以我说:“没有信心怎么 行呢?我觉得今年你很有希望,其实去年的时候我知道你要决心转变些什么,我 是故意不揭穿的……” 这使我想起在上大学的时候,她总是说在学校真的是呆腻了,她在教课的同 时还带了几个补习生,赚的钱都花在我身上了。我们又开始沿着那条跑道漫步, 树叶已经长成,哗啦啦地汇成了声音的小溪,就象是酷夏即将来临前的舒适。在 广阔的星野下我看到了浅白色的银河,不过我很快低下了头,因为我担心她也注 意到星星,并联想到牛郎和织女,我们曾经为这两颗星感动过。她果然没有注意 到我的举动,而是把手放在脑后,舒展身体,轻轻叹息。 “为什么你不直接考研呢?刚从学校出来基础是最好的了,那时候心还静些 ……”她说。 “我上学上腻了。”我学着她的口气说。 这时下课铃响了,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到操场上来,教室里看起来人头攒动, 她本能的朝自己带的那个班方向望去。“现在的孩子上学比我们那时早,一批比 一批年龄小,也一批比一批不懂事,如果你不总是敲打他们,他们很难知道自觉 读书的。不过现在选择也更多了,他们有的根本就不把上学当回事了……” 凌晨四五点钟我突然醒来了,她睡在我的旁边,一只手压在我胸前,我轻轻 地把她的手拿开,扭亮台灯起来喝水,我走到窗前,在上端没有糊纸的地方露出 一截灰色的天空来。我醒来的原因是一声悠长的汽笛声,现在只能听到外面杨树 叶拍打的声音了。她在我身后翻侧,床板发出咯吱声,我回头时她已经用胳膊支 了身体,怔怔地盯着我看。后来我回到床上再也睡不着,我知道她也没有入睡, 没过多久她就起床站到窗外背英文单词了,我听到杂乱的跑步声、还在梦里的读 书声……我再醒来时她正在往脸上涂雪花膏,涂完后她又对着镜子去挤一个小暗 疮。“不要挤它。”我说。“它自己会落下来的。” “不挤它就会变成黑色,粉笔灰会沉淀在里面,把它变成硬硬的。”她说, 没有回头,对着镜子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早饭在锅里,你起来后自己热一 下吧,我第三节有课。” “啊,现在几点了?”我注意到阳光已经从窗户上那片空白中投射到了床前。 “你管几点干吗?如果你要困就继续睡觉吧,我两个小时后回来。”她说。 我醒来了,没有起床,正对着我糊着报纸的墙上挂着一只粗糙的绒布熊,不 知为什么它有一根尾巴垂了下来;吊顶的草席架在已经发白的竹竿上,窗框是褪 色的暗蓝,窗边是一个油漆已斑驳的书架,第一层放了教科书和考试资料,下面 一层是她昨天提到的那几本经典名著,我探出身子从那里抽出一本《百年孤独》, 翻开后一只蝴蝶飘到了地上,我伸出手臂想拣起它,但是它已经象一片薄薄的彩 色玻璃一样碰成了碎片,吸附在砖埋地上,我拿着书翻了几页,随手放到了床头, 一股淡淡的霉味传进鼻子里。我半坐着抽烟,用一个墨水瓶当烟灰缸,桌子上的 一只塑料闹钟滴滴嗒嗒地响着,还有一个涂着油彩的小石头,上面写着友谊永存, 落款是李生花,这个名字我很熟悉,是他的前男友,好象现在已经在县城里当了 个小官,有了儿女和房子。我抽完烟开始穿衣服,可是一穿上衣服我就感到累了, 我打开门,刺眼的阳光使我睁不开眼睛,远远的教学楼经过了修缮,表层是土气 的浅蓝色涂料,一面发白的国旗孤独地吊在空中;操场上的绿草显得很茂盛,但 还没有完全淹没去年冬天的枯黄,低飞的黑色鸽子翅膀发出扑趔扑趔的声音,在 高远碧蓝的天空里,云彩象轻纱一样稀薄。 中午她回来时我已经做好了午饭,这让她很惊喜,她一边洗手一边告诉我今 天外面的天气好极了,恐怕下午要瞌睡了,在这个时候下午总是瞌睡劲特别大。 隔壁的房间里传来说评书的声音,我按下她的收录机,里面传出我朗诵诗歌《海 燕》的录音,我慌忙关掉它,她在一边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吃完饭没有多久就走 了,下午学校开全体教师会,因为有县里的领导来慰问。“晚上可能还要聚餐呢, 不过我不去了。”她说。“我们也是光荣的劳动者啊,估计今年五一就是这样了, 国家规定是放七天假,我们只放两天。”她说完关上门出去了。 整个下午她都没有回来,我什么也不想干,在操场上一群学生在搬椅子,堆 柴火,似乎是要搞篝火晚会,一个校工正在从教学楼那边往操场上走线,一套家 用的卡拉OK设备已经放在那里了,一个男生走到音响旁拿起麦克风装出一副很陶 醉的样子,我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手舞足蹈一阵子就被同学叫走了。我走到操 场上,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一群议论我的学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个校 工看了看我,继续着他手中的活计说。“哦,昨天晚上。”我说,我掏出一支烟 递给他。 天黑前她回来了,要我和她一起去参加学校组织的会餐,“有很多人都想见 见你呢。”她说。 “算了,我不想去,你自己去吧,我自己在这里随便吃些什么就可以。”我 说。“何况我很多年都没有和那些老师联系过,现在去见了面反而觉得别扭。” “你不去我就也不去了。”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过今天晚上有篝火晚 会,就在操场上,你要是怕见他们,我们就远远地看吧。” “好的。”我说。“其实你不管我也可以,我自己没有什么事情的。” “我中间可能只会丢开你一小会儿,有一个节目要来表演,是我们班的学生 排练的一个小短剧,他们非要我演个角色,呵呵,他们的排练我根本没有参加。” 她笑着说。“那些孩子很好玩的,他们比我们那时更多才多艺……” 我没有说话,动手去作饭,她和我一起忙活起来。 吃完饭不久就听到从操场上传来的歌声,“咳!已经开始了吗?她把脑袋从 半开的门里伸出去。” 音乐声突然放大了,我听出那是周杰伦的歌,不禁在心中抖了一下,似乎有 一根刺扎了进去,我走她身后,把她抱了回来。 “哈,你要干什么?”她惊恐地叫了出来。“外面很多人的。” “没有什么……”我笑了一下,把她放下了。 她兴致一下变得很高,“我们快去吧,就要开始了,第一个节目好象就是我 的学生演出呢。” 我被她拉着一起走到操场上,站在那群坐在草地上的学生后面,一个高个子 女生和一个胖墩墩的男生作为节目主持人站到了中间,他们多少有些拘谨,说话 结结巴巴,不时地惹起学生们的大笑,她也想笑,又在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一 个女孩走到中间去唱歌,篝火还没有点燃,只有几个大灯泡在亮着,她唱得相当 不错,比我的学生唱得还要好,只是音响效果太差了,有些听不清楚。 “这个女孩学习最差了,在这方面倒是有点小聪明。”她说。 离她上去表演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又开始延着操场走,也有一些仨仨俩俩没 有参加晚会的学生,大多是一些看起来有些成熟的女孩子,她们挎着胳膊,站在 阴晦的角落里,用脚踩出轻巧的节拍来。也有些男孩子在树林里窃窃私语,他们 在偷偷抽烟,看见我们走过时就把烟掩藏在手心里,不再发出声音。 她去表演的节目叫“五月新娘”,我突然觉得这是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情节 大概是一个军人说好了在五月和他的女友结婚,但是临时有了新的任务,他不能 回来,他和新娘用电话联系着,她就一句台词。“你什么时候回来?”其余的都 由一群男孩子来演了。她坐在一张课桌前,用手撑住脑袋,一副苦恼的样子。 那几个男孩吵吵嚷嚷,演地很卖力,她眼中闪出了泪光,当她说“你什么时 候回来”的时候声音小的可怜,那些孩子都为他们老师的表演所打动了,他们静 默着,直到节目结束才鼓起掌来,我本来站得很近,看到她走过来时我慌忙退到 了人群的后面。 晚会快要结束时篝火终于被点燃了,最后是大家围着篝火跳舞。但那时我和 她爬到了楼顶,相互依偎着,看着那两堆燃烧的火焰,我们只能用更加紧密的拥 抱来化解心中的忧伤,在夜幕的掩映下我们成了与世隔绝的人,楼下的欢乐与我 们毫不相干,她说着狂热的疯话,我虽沉默却也不能无动于衷。这种寂寞不可能 持续太久,在篝火熄灭前我们只能下来,否则就会有学生到楼上来。那两堆篝火 很快就开始有了微弱的趋势,学生们发出欢呼声,一只酒瓶从我们下面的窗户里 扔了出去,在地上摔地粉碎,这种响声把我们从梦境中拉扯了回来。我们分别坐 到两个石墩上,她等着我抽最后一支烟。 第二天早晨是她先起床,拿了一本书出去了,我想她又去背单词了,我从床 上爬起来从门缝里看到她跑进晨雾里,马尾巴辫子在脑后一跳一跳,最终成为一 个隐约的白色影子,她绕着操场跑了两圈,然后坐到操场边的铁架子上翻开了书。 我掩上房门回到床上抖成一团,我的体温已经被早晨的露水吸去了,我呻吟着点 着了一只烟,猛烈地抽了几口,开始不停地咳嗽。 当我再次醒来时,床前又是一片灿烂的阳光。房间里飘散着奶香,她正坐在 一张椅子上,面对着煤油炉的兰色火焰发呆。我叫着她的名字,一边开始穿衣服, 她扭过头,脸上充满了爱意。“你真能睡,我已经上了一趟街了,给你买了牛奶, 但回来你还没有醒,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醒呢。” “是啊,一不上课就懒得起早了,我在学校的时候总是晚睡,在这里睡的早, 起的还是很晚。”我已经穿好了衣服,开始在一个脸盆里洗脸,她拎起暖水瓶把 水倒进我的脸盆里。拎着空壶出去了。我叫住了她,“等会我去吧。”我说。她 笑了一下。“还是我去吧,那个看水房的老头子很别扭的,他不准学生在星期天 打水,你看起来还象个学生呢。” 那两天我都呆在屋子里,她则一直在复习,想休息时我们就下五子棋,一种 复杂的感觉让我彻底空虚,又让我痴醉,无奈夹杂着热情,厌倦混淆着迷茫。我 常常把她从座位上拉到怀里,摇晃着她,又轻轻推开,她任我摆布,等我一放手, 立刻又安静地坐下了。一丝疲惫爬上她的面容,犹如一具洁白瓷器上的裂痕。最 后我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她瘦弱的肩胛骨突了起来。我长久地凝视着她安静的 表情,她时不时回报我温柔的对视。 那天下午我离开那里回城里去,这要比我预想的时间短的多,我本来准备呆 上半个月的。她骑着自行车去送我,一路上说了很多自嘲的话,直到我上车前她 还一直微笑着,但是就在车子要开出车站的时候,她突然哭了起来,她冲过来拍 打着汽车的窗户,以致于司机不得不把车子停下来,我拉开窗户后她拉住我伸出 的手说:“如果这次我还考不上,就别等我了……” 回到学校同事们都吓了一跳,他们猜测我喝醉了,我的眼睛和脸庞通红,其 实那是被风刮了一路,我在宿舍里默不作声,室友不敢在我面前高声说话,他们 都对我敬而远之。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去睡觉了。 一周后我每天下午到三联书店去等张云,却再也等不到她。有一个雨天的傍 晚我在那个熟悉的站牌等来张云开的那辆车,我的心狂跳着,尽管已经看到那个 司机不是张云,我还是冲了上去,那个司机奇怪地看了看我,又把头转了过去, 继续开他的车,我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位坐下,车厢里迅速暗了下来,夜幕降临 了,我只能看到一个个晃动的影子,每次上来一个女人我都误认为是张云,但是 她们都没有坐到驾驶座上,她们陆续在车厢里找座位。在犹如一副水彩画的窗户 上我一直看到一个白色影子附着在外面,它是透明的,一有灯光就会象一片水渍 似的蒸发掉,黑暗时它重新出现,最后我才发现它竟是我的影子。 我在东流湖站下车,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泥水里,鞋子很快发出那种类似一个 人在喘息的声音,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脖子里,感到一阵阵冰凉。路上水坑象 一个个倒毙的幽灵,发出破碎的镜子一样的闪光。桥上无比寂静,只能听到雨水 敲打地面的声音,我站在桥上,凝望远处的信号灯,此时它们就象失落在空气中 的眼睛,闪着微弱的光。一声细弱游丝的汽笛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看不见那 辆可能还在旷野上奔驰的火车。 我听到我的身后传来发动机的声音,那辆九路公共汽车的司机按了按喇叭, 然后就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