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响 作者:龙无首 暮色中,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溪旁的顽石上,目光从清幽深远的大山上缓缓收回, 落在眼前这条峥琮流响的小溪上;这天地间光明与黑暗交接的一刻,一切都罩上了 一层神秘无限的面纱。我披着这层面纱,静静地聆听着溪水的流响,聆听着这复杂 而单调、无穷而一致的声韵。我竭力想从这流响中找出某种规律,某种使它循环往 复、永恒吟唱的旋律,但是我失败了,并且知道任何人都将在这流响面前失败,因 为我忽然发觉,这小小溪水的流响中,竟蕴藏着宇宙间最深刻的混沌与有序的高度 统一,这流响中有着无穷的旋律与音韵,有着无穷的层次和奥秘,有着无穷的内涵 与力量;它和天风白云一样,是天地间一首至简至深的诗,一支至精至美的歌,一 部恢宏壮阔的史书;这首诗,这支歌,这部书,记载着每一滴水的苦难生成和每一 滴水的艰辛历程,以及在这一历程中所获得的经验、智慧和力量,它们前进着、奋 斗着、积累着、汹涌着,越来越壮大……,它们从出生以后就不再停息,在漫长坎 坷的历程中寻求着充实和欢乐,在冲波百折的流程中展现着生命的内涵和意义,这 是何等辉煌的一生啊! 忽然想起一则故事: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 所息。” 我一向崇尚老庄的深悟自然,而对孔夫子却颇有陋视,但现在想到这则故事时, 心中却猛然升起了一阵对他的崇敬。 生无所息! 这是何等的坚强、何等的奋勇、何等的高昂,而眼前这溪水不正是“生无所息” 这条生命哲理最彻底的实践者吗? 生命之路没有停泊地,停息也就意味着死亡,溪水深深地懂得这近乎残酷的真 理,所以它永不停息地拼搏着、前进着,不管前方有多大的险阻,多少的坎珂。 忽然又想起老子的一句话:“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 故几于道。”溪水也是水,所以也近于道了,溪水的流响也就是道的流响了;而道 之微妙玄通,圣人尚不能言,何况我乎?于是,我顿然更明白自己企图在溪水的流 响中找出某种机械之旋律,是多么的愚笨了;但我在聆听这道之流响的过程中,稍 微窥见了一点道的奥秘,也算是一种极大的收获,足以使我感到莫大的兴奋和自豪。 望着这弯曲的小溪,凝视着这浅浅的溪水,忽然想到至今仍在江淮之间肆意横 行的百年一遇的大水灾,那咆哮的洪水据说已吞噬了几百亿人民币的财富,这生命 的源泉一跃而变为暴虐的恶魔,又是怎么样的一种嘲弄呢?老子说:“天下之至柔, 驰骋天下之至坚。”水在有形诸物中,可说是至柔的了,所以也就能驰骋天下之至 坚:滴水尚能穿石,何况汹涌而来的大水呢!俗话说:“水火无情”。但人们对火 之无情印象较深,那熊熊烈焰,那炽热气浪,使人从心底感到畏惧;而对阴柔的水, 虽然知道历史上有过无数次浮尸上万的战绩,却怎么也生不出巨大的畏惧之心来。 因为,这就象面对一个逆来顺受、笑脸相迎的人,你怎么也生不出气来一样。 其实,火的力量是外扬的,其内却是空虚的,周易八卦中将火卦称之为“离中 虚”,上、下都是阳爻,中间却是阴爻,精辟地指出了火的外强中干的特性。而水 的力量是内潜的,八卦中称之为“坎中满”,上、下是逆来顺受的阴爻,中间却是 核能般的阳爻,其中所隐藏的能量深不可测,非深谋远虑之人不能推测得到。而且 坎卦的两面都是凶险莫测的陷井,一不小心掉进去就会万劫不复。从《易经》中水 之坎卦的卦辞、爻辞来看,多为凶险;而火之离卦,却多为亨吉。从这里,我明白 了古代伟大的人们在排天地间的无情之物时,为什么总是把水放在火的前面,是说 “水火无情”,而不是“火水无情”。 人们不但喜欢以貌取人,也喜欢以貌取物,总以为火是暴虐的,而水是温情脉 脉的;以为火是无情的战士,水是多情的少女。其实,火是死中含生,先死后生; 水是生里藏死,先生后死;正如色字头上一把刀,温柔多情的刀更能杀得你永世不 得翻身,柔绵阴顺的水也能泡得你呼天抢地。而且,它的进攻如同蛇缠藤勒一般, 虽然不激烈,却特别韧长,使你得经历更多的痛苦和绝望,遭受更严重的内伤和不 可挽回的损失,就如刀斧只能伤身,而刺向心灵的毒剑却能使你一辈子痛苦不堪一 样。因此,轻视水,就是视伟大的女性,轻视引导我们前进的永恒力量,而遭受这 永恒女性力量的惩罚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因为这是水的力量的显现,是道的力量 的显现。 认识到了水的力量,也就是认识到了道的力量;因此,我企图认识眼前这溪水 中所蕴藏的力量。我如果想在以后认识大海的力量,也必须从认识这溪水的力量开 始。在过去的那么多年中,我只看到了溪水表面上的一点点动能,现在,我在这溪 水的流响中,认识到了一点其内涵的力量;但仍然还只是一点点,离完全认识还差 着十万八千里。我想,光是这条小小溪水中所蕴藏的奥秘和力量,是足够我用毕生 的精力来认识的。 佛语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花一叶尚能蕴藏整个世界,代表整 个道,何况眼前这条奔腾不息的山溪呢?我想信,我所需要的智慧、力量和勇气都 是可以从中得到的。 忽然,一阵风括过,泛起树叶草丛“籁啦啦”地一阵混响,这阵混响使我感到 了一阵无法形容的舒畅,比最美的诗、最甜的歌还要使我愉悦欢快;我猛然发觉, 这阵树叶草丛的混响和溪水的流韵,不是一样的美,一样的深邃莫测,一样的是道 之流响吗? 流水如此,那流云呢?天风如此,那天雨呢?突然,我如同触到了电一般,一 股寒流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这一片水,这一片树,这一片草,这一片风,忽然都 化作了无数颠歌狂舞着的各式精灵,在狂热地向我展耀着它们无限复杂、无限深邃 的飞腾变化,刹那,我的灵魂也跃跃欲动,竭力想挣脱我意志的束缚,加入到天地 精灵的狂歌烈舞中去!我向天长长地吸了几口气,收摄精神,终于压下了飞旋跃动 的心灵,从迷幻狂醉的神秘体验中挣脱出来,晃了晃脑袋后,发现山还是山,水还 是水,风还是那么平和,树和草还是那么娴静。于是忽然间,我又陷入了一阵深深 的怅然若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