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疼痛 作者:柳咽河 题记:疼痛是人类的一种永恒的境遇,它是我们对生活的一种独特的记忆方式 ;它是一种如潮的快感,是人在被受压抑后的畸型渲泻。它使我们痛苦,也使我们 清醒,时刻提醒着我们的存在。而疼痛之外是一种麻木的生活,那是一种使我们丧 失自我丧失记忆的迷药,把我们置于非人的境地。 1 他躺在背窝里,下意识地想到一个词:疼痛。 然后,他闭上眼睛,沉入另一个世界。 有人敲门,不等他答应,那人已推门而入。那是个女人,年轻的女人,一头过 肩的长发在脑后散散地系着,身穿纱料白色女装,短裙下是修长的大腿,被质地极 好的丝袜裹着,闪着圆润的光芒。象个刚下班的女职员,一副庸懒的样子,款款地 向床边走来。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不冷吗?他下意识地想,莫非是她过错了 季节?早上我出去上班的时候还穿着大衣呢,总不会是我记错了吧? 你在干什么?女人问。 没看见我在睡觉吗?他不高兴地说。女人的话提醒了他,即而,他禁不住打了 个冷战。她是如何进来的?怎么回事?灯竟然也亮着。是啊!我不是在睡觉吗?莫 不是遇见鬼了吧!然后他小心地抬头去看女人的脸,这是一张极漂亮的脸,仿佛在 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脸上的神经却因此放松下来。对漂亮女人发火是对美的 亵渎,他想,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是鬼呢,即便是,能和这样的女鬼在一起说上 两句话也是一种福份。对了,她不是去年夏天经常在街上见到的女人吗?虽然没和 她说过话,每次遇见时却总忍不住侧目,被她的美貌所吸引。这样想着,他觉得不 好意思起来,脸色微红地说,我不记得你是谁了,请问你如何到我这里来,穿得这 么薄你不冷吗?说着,他又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压紧被角。 你莫不是做梦吧,怎能连我也不认识,结婚十多年到今天还这么糊涂吗?这么 热的天,你却说冷,你看我的额头、手掌都出汗了。女人笑着说。 是么?他更糊涂了。她竟然把冬天说成夏天,还把我当成她的丈夫,天底下真 有这样的好事?真是天大的误会。不及他发呆,女人已脱去了衣服,伸手来掀他的 被子。一股凉风忽地钻进来,冻得他琵琵发抖。他蜷缩着身子死命地压住被角。女 人生气了,这个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给我让点地方。拉开被角强行钻进去。女人 的香水味刺激着他的鼻子,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啼。他对自己说,这不能怪我了,我 并不是有意要犯错误,她都钻到了我的被窝里了,我有什么办法。他便听任自己的 双手游走了。指尖刚触到她的皮肤,便象是摸了电,麻酥酥地被沾了上去。女人的 身体是滚烫的,象一炉火。怪不得她会穿那么薄,也许真的是自己错了吧,把夏天 当作冬天,把妻子当作了外人。这时他把身子全贴了上去,感受女人坚挺的乳房和 小巧的嘴唇。 女人说,你每次都这样,真虚伪,想要又不敢主动些,一点都不象个男人,倒 让我顶着一个勾引你的坏名声。他嘻皮笑脸地说,这有什么,勾引自己的丈夫那叫 情趣,又不是别的男人。女人说,就你嘴好,有本事也勾引勾引我,给我点情趣。 他不作声,身体暗暗地使着劲,女人也闭了嘴,脸色潮红,发出微微的呻吟。在这 个迷乱的夜里,他迫切想发泄一下,虽然他现在对他们的关系确信不疑,却总下意 识地觉得这一辈子并没有真正碰过女人。他做得很投入,然而越是这样想越找不到 感觉,很快便力不从心了。 女人睁开眼睛看着他,他羞得脸色通红。女人翻身到了上面,轻蔑地说,你天 生是被人骑的命,无可救药了。他吱唔着说,拉了灯吧,我是害怕光明。黑暗可以 释放人的想象力,它充分展开了人的幻想,使有限伸展到无限。他喜欢这种伸展。 他把双手放在一边,双腿尽量叉开,渐渐地便感觉不到女人的存在了。而一条鱼, 正游弋在他的意识里,它善解人意、温柔可爱,用它的唇和尾拨动着静静的心潮, 涌起阵阵浪花。这种美妙的感觉连他也禁不住要呻吟了,然而呻吟是女人做的事, 他必须死死地咬住牙关,如烈火中就义的勇士,这才象个男人。但是他实在忍不住 了,心底涌起一个想要打人的欲望。打谁呢?当然不是这条给自己带来快感的鱼, 应该是敌人。他突然想到身边不是躺着个女人吗?有了女人男人才真正成为了一个 男人,他不记得这是哪位人物所过的话。他翻身压住了女人,死命地冲击着她。他 挤压着,同时也感到自己正被另一个什么东西夹着,火辣辣的疼。但是女人比他更 惨,呻吟早己变成了痛苦的哀嚎,这叫声让他欣喜若狂,疼痛的快感迷漫了全身。 2 第二日,他起得很晚,匆匆忙忙上班,竟迟到了五分钟。好在头儿还没有来, 要不然又该买冰糕了。迟到了给大家买冰糕是头儿定的不成文规矩,说这叫内部平 衡。头说大家都要自觉遵守,谁不自觉,头就会让考勤员给他记上扣工,这一天就 白干了。组里十二个人,四个上小班,八个上大班。小班平时难得见一面,不受此 项规矩约束,既不用掏钱,也吃不着冰糕。剩下的八个人谁迟到了就买一元一支的 冰糕,共八块钱,而扣一天工少挣二十块钱,这样比起来还是买冰糕合算。按说这 么好的政策,大家都应该好好遵守才是,结果却是买冰糕的总买冰糕,不买的还是 不买。不买的并非不迟到,而是可以不买,自己不自觉,头又不安排扣工,所以就 不买了。这是一种能力,不是谁都可以有的,而他,是属于总买冰糕这一类的。原 因是他总是迟到,一个月要有半个月是睡过了十分八分才来上班的,每次又都被头 遇个正着,只能自认倒霉。象今天这样的情况是很少见的,头很少迟到,而每次迟 到都能被他算准。按他的话说,这是多年的教训总结出来的。他发现头总是在星期 一迟到,无论刮风下雨,每次都是晚半小时,雷打不动。为此他几次想改一改习惯, 和头保持同一节拍,这样就可以少买几回冰糕了,然而却总做不到,无论头在与不 在,都一如既往地迟到。聪明才智无处发挥,使他觉得很遗憾,不过,每次碰到这 一天,他都有一种侥幸逃过的窃喜,象中了头彩。多年来这种感觉毫无减退。这使 他很兴奋,甚至在前一天晚上想到这件事也会快感如潮,激动得难以入睡。 他是属于自觉买冰糕这一类的,就象头总是每星期一迟到半个小时一样,心安 理得,毫无怨言。他发现每到这一天,不只是他,班组里所有的人都是愉快的,大 家高声谈论着昨晚的牌技,谈论市里哪户有钱人被仇人杀了,或者某家歌舞厅又添 了什么新的服务项目,如何火爆之类。尤其是谈到后者,人们个个眼睛放光,兴奋 异常,莫不心向往之。他知道,这也不过是说说而己,没人会动真格的,他们和他 一样,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他从未去过那种兼有性服务的娱乐场所,一是没钱, 舍不得把那点可怜的工资扔在女人身上。对此他有不同看法,他认为做爱这种事是 男女双方的,既然大家从中都得到了好处,凭什么要让男人出钱。并且以为这是社 会不平等的表现。在和女朋友的交往中他始终坚持这一点,如这一次我买单,下一 次你一定要买;这一次我主动约了你,下一次就该你约我,否则就是不平等,吃了 亏。再则,他怕那种地方的女人,怕她们过于职业化的技术自己身体吃不消,也怕 因此染上性病。这同样使他觉得不值当,自己吃了大亏。但他还是心存羡慕的,既 羡慕有能力光顾的男人,也羡慕那些生活在奢华之地的女人。对于“奢华之地”的 认识来自于组里的一个铁哥们,由于同属于自觉者一类,他们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 铁哥们悄悄对他说他曾经光顾过一回,狭小的舞池,昏暗的灯光,搂搂抱抱的男男 女女,尽情喝酒,尽情欢叫;然后是狭小的内室,体贴的按摩,温柔的爱抚,外省 女子软软的呻吟让他迷醉。铁哥们还补充说这才叫生活,这才叫活一辈子。这些描 绘的确是够诱人的,但他却总觉得里面有不少的水份。尤其怀疑的是铁哥们会光顾 那些地方吗?他的老婆怎会给他那么多的钱让他去折腾。直到半个月后铁哥们向他 借钱买粮时,他才感觉到这里面有真实的成份。即使这样,他仍无法相信同属自觉 者他怎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却从此对哥们另眼相看。 刚才说所有人都很愉快是不包括头在内的,既然是头就要和普通人有点区别, 自然不能划在“所有人”之列。不过,这一天对于头来说也是愉快的,从这个意义 上说头不仅出众,还有点平民之心。然而头的愉快又不同于普通人的愉快,他的愉 快不属于大家。当头提着包神清气爽地踏进门口,肥大的身躯便把大家仅有的一线 阳光挡住了。空气在瞬间凝固,说笑的余音还飘在空中,却无法落下来,人们的脸 上顿时一片暗淡。对于头的愉快组里有一种共识,却没人说出来。他当然也知道, 但是他总怀疑身高六尺腰围六尺的头是否真的获得他的欢乐。他见过头那个瘦小的 女人,他无法想象他们一起性交的样子,那种过于悬殊的差距使他觉得很可笑。当 然,他承认,自己不是女人,无法体验到女人的感受。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欲望, 有些人喜欢成为大众情人就去做演员,有些人喜欢被不同的男人操就去做妓女,有 些人喜欢操不同的男人就去做女皇,女皇当不上就拼命挣钱做女强人,嘴上喊着女 权的口号,说白了不过是为了由被操变为操人。作为头的女人,要的就是这个劲, 谁能管得着呢? 头驾驭着这个班组在厂里是颇有名气的。有名气的不是班组,而是头自己。组 里的二十来个人在被调来学电工之前都是普工,干力气活。干力气活的时候个个生 龙活虎,嘴上能说,手上能干,脚下能跑。厂长把他们挑出来放到电工组,交给头 管理。厂长说我不怕他们跳,跳出来的都是精英。头说有本事你就跳,跳出来就掐 死你,没这本事也不敢当这个头。头这话不是当着厂长说的,也不是当着大家说的, 但他显然是气坏了,跳着脚,手臂乱舞,吐沫星子乱飞。二头坐在他的对面,面红 耳赤。其实头的火并不是冲二头发的,因为屋里只有他们俩,想躲又没处躲,只好 当了回痰盂。灯泡却看了个正着(灯泡,在这里指的是我们的主角,自觉的买冰糕 者。由于发生了叙述冲突,我们权且叫他“灯泡”吧!免得他和他们的头及师兄师 弟挣人称。要说明的是“灯泡”这个名字并无人身攻击之意,它不是头对他的讽刺, 头有更丰富的想象,不必这样没水平;并且,这名字也不是我编造出来的。确切地 说是他常有的自嘲:一是他的工作只有换灯泡属于纯粹的技术活,其它的便是出体 力抬电机了,这个名字还是尊称;二是他一生未婚,形单影只,至死也没有尝过真 正的女人;现在他死了,叫他灯泡除了便于叙述外,更有纪念的意义)。那时他刚 换灯泡归来,走到门前听见这么狠毒的话,便没有进来,而是扒在门缝往里看。他 第一次见头发这么大的火,对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不久就要有 一场风波了,他为自己率先知道这个消息而窃喜,并因此养成了窥视的习惯。在以 后的日子里,只要有机会,他就决不会放过,每一次窥视都使他受益匪浅,知道的 秘密越来越多,他便有一种成为先知的感觉,这使他常常飘飘然。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他被打发去换灯泡,头领着几个人到各车间检修设备。 头让他们松螺栓,他们就拿起扳手来拧。头看见有一个人向反方向拧,猛地夺过扳 手把他推在一边,眼瞎了么,拧个螺丝也要人教,真够笨的,就是搬根木头立在这 儿也会干。螺丝顺手拣起一根木头说,我倒要请教一下这木头怎么拧螺丝呢?头回 头看看横眉立目的螺丝,不服气怎么地?要打架我奉陪。螺丝便要冲上来,被大家 死死拦住。这些都是人们后来告诉灯泡的,为了表示团结,他便把自己听到的话说 了出来。作为灯泡,这是他第一次发光。 3 灯泡喜欢女人,女人在他心目中奉若神明。对此他有两条理论:一条是别人说 的,世界的阴阳两极正如男人和女人,在混沌时期本为一体,后来上帝分阴阳决朦 昧,天地始开,这样,阴阳两极昼夜相望却不得相聚,男人女人终身奔波寻找自己 的另一半,尘风如雪,耗尽白发。这证明他的喜欢女人乃是上顺天理下合人伦。另 一条是他自己说的,灯泡的使命是带给别人光明,男人是阳,自然不需要这种照明 ;他直奔女人,正是以灯泡之薄光为女人送去光明。这证明他的喜好行得端走得正, 名正言顺,并非低级趣味。他并且在某年的正月十五写下了一首歪诗:“爆竹声碎, 礼花烂漫,光明的中心是黑暗。”写下了这一句,再往下便写不出了。然而一句已 经足以说明他心里是向往黑暗的。首先,黑暗如女人般柔和,不象阳光那么咄咄逼 人;其次,黑暗是含蓄的,她遮避人的锋芒,使人可以随心所欲而不被发现;再次, 黑暗是疼痛的,时刻让他警醒,提醒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只灯泡,这是一种真实的 存在。而白天的日光常使他忽略了自己的存在,活在温暖的麻醉中。 一九九八年的灯泡,正是生活在麻醉中。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在麻木中陶醉, 在陶醉中麻木。这一年的春节,他侥幸没有值班,走在街上,看着忙忙碌碌穿红带 绿的人群,便觉得很乏味,难道说过年真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他弄不清周围的人们 都怎么了,似乎一年的笑脸也没有今天一天多。想不通,便觉得自己是个看透了红 尘的高人了。他一个人顺着楼后的山道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走到山顶的庙里。一抬 头,正看见光头大肚的弥勒佛冲他咧嘴笑着,这笑脸全不是市面上的沉迷,一副大 彻大悟的样子。他象是找到了知音,一下子也笑了。于是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烧了 三柱香,就地坐在圃团上闻那烟的香味,觉得很陶醉。这时,一个没眼色的看庙人 走过来说,先生看不出对佛主如此虔诚,抽支签吧!保全家平安。一句话把他由仙 境打回了尘世,他满腹怨气,家氏也是我有的么,有家还会到这里来?他想原来这 苍天大庙里填着的也不过是一个农民的欲望。他站起来往外走,即而又想不过抽一 签也是个不坏的主意,今年会有怎样的桃花运呢?他随手抽出一支签,看上面写的 是:“目下如冬树,枯落未开花;看看春色近,渐渐发萌芽。”这果然是好签,桃 花运的预测使他为之一震,他想今年会遇见什么样的女人呢?女人的诱惑远比弥勒 佛更让人激动,这样的收获也算不虚此行了。 这一年的春节他没有值班,往年的春节他总是值班的,但是往年的春节却要过 得舒心得多。为什么?原因在于女人,有了女人世界就完全不一样了。刚从学校毕 业那年他有许多女人,不过那时他不把她们称作女人,觉得她们离女人还有好远, 所以客气地喊她们女生。春节到的时候,她们把他四平米小家挤得满满的,哄都哄 不走。那时他刚上班,三班倒,工作又脏又累,忙得一塌糊涂。她们摸不清他上什 么班,白天晚上都有人来等着他。和女生说笑本是他的长项,而累了一天的他只有 疲于应付却无还手之力了。那时他想,她们莫不是疯了吗?我又不是贾宝玉,何必 都围着我呢,这不是让别的男生跟我急吗?其实这只是他当时疲惫时的荒唐想法, 搁到现在乐还乐不过来呢!他的父母更是舍不得把这些姑奶奶赶走,谁知道哪一个 是未来的儿媳妇呢?要是现在他会说,球个男生!球个女生!装丫子的。那时有过 来人劝他,女人有一个就够了,多了屁用不顶。这个他知道,多了确实屁用不顶, 关键时刻只能要一个,然而屁用不顶也是多了好,看起来就自豪。 那会儿的春节总是下雪,下雪的日子便是他们的天堂。下班以后,即使再累他 也要率领他的娘子军远征。牵成一串爬山,在山坡的空旷地打雪仗,几个人按住一 个往脖子里灌雪渣,她们尖利的喊叫让他至今为之心悸。不知怎地,后来她们便一 个个走开了,在她们真正成为一个女人的时候走开了,对于这一点他至今不明白。 回想起来他觉得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一直都很爱她们,关心她们,象学校时一样。 似乎那时候他正在经历爱情,为一个女人意乱神迷,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丝毫对 不起她们的事,他一如际往地爱她们。然而她们还是走了,最后一个女人在和他共 同踏过春节的雪地后也走了。再往后他又经历了几次爱情,或长或短的游走都没有 跨过春节。那几个春节总让他很伤感,为捉弄人的爱情,为他失落的娘子军团。 现在的灯泡一心想着桃花运,等着那个将要与他相逢的女人的到来。现在的他 不再伤感,他会说,狗日的爱情!狗日的娘子军团! 4 灯泡有善于总结过去展望未来的习惯,他觉得自己的逻辑思维完全可以对事物 的发展做出精确分析,再加上他窥视的特质,更是如虎添翼。那次他听到头说谁跳 出来就掐死谁的话后,便断定要有一场风波了。这个判断可以说是极为准确的,一 个月后当人们把他的话渐渐忘记时,他却象个赌徒情绪高涨地等待着开彩的那一天 ──试想一个买20万彩票的赌徒的感觉吧!魂不守舍,坐立不安,瞪着一双青蛙眼 死盯着日历。他当时就是那个样子。他觉得这样盼着开彩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似乎不够仗义,却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这毕竟是一种智慧嘛!不是谁都可以有 的。然而他却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卷进来,受到头的镇压。这就叫智者千虑必有一 失。他的解释是,先知能够算准别人却无法算准自己,为人卜卦者总是不瞎便残, 也算是一种天数吧! 开彩的那一天一点喜气都没有,而且他觉得简直无聊透顶。早上上班,头说今 天组里的工作比较多一个是整理库房把备用电机抬出来除除尘再放回去一个是给灯 塔刷漆刷漆这活不累人去多了也甩不开就交给螺丝吧厂长要求今天上午完活你也不 用等我们干完就可以回家了。其它人清理库房,现在分开干。头就是头,说话干脆 利索,逻辑清晰,思维严密,感情到位,说前面这段话时他几乎没有用标点,使他 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婉转如柳扶风,而后面这句带标点的话听起来生涩严厉如霜打秋 风。螺丝拎着油漆桶走了,头却没有一点要开始干活的样子,他懒洋洋地说起昨晚 一个乏味的电视剧。某市检察院院长发现市长有巨额贪污问题,便开始密秘侦察, 与市长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斗争,虽屡遭迫害仍英勇不屈,终于将市长绳之以法。头 说这个市长真是个笨蛋,大权在握,连个小院长都斗不过,活该倒霉;那个院长也 是个傻瓜,跟领导过不去能有什么好,他倒了你也好不了,不过是鱼死网破家破人 亡,新来的官看你喜欢和领导过不去,也不会重用你,怕你揭他的短,最后什么也 落不下。于是便有人说,知时务者为俊杰,古人早就说过的。现在哪有这样的傻瓜 呢,不过是宣传需要吧。灯泡心说马屁拍得够紧的。头爽朗地一笑,好了,水也喝 得差不多了,咱们干活去。 头打开库房,人们涌进去抬电机。头说你们慢慢干别着急,我去买点菜送回去。 快下班时头回来,看只抬出六台,摆摆手说算了,活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干到这儿 吧。他等人们把电机抬回去锁好门,跟在后面笑着说,我就是这个标准,不会让谁 闲死,也不会让谁累死,还是要掌握个平衡的。人们都附和着笑出了声。灯泡这才 意识到头是在捉弄螺丝,只是一点场面都有没有,一点刺激都没有,他所期待的激 烈的格斗并没有出现,即使是两人的互相谩骂也好啊,头的行为未免太阴了些。 上午下班时不见螺丝回来,直到下午上班,螺丝才拎着漆筒晃晃悠悠回来。远 远看去竟是一只大蝴蝶。桶里的漆到是全用光了,脸上头上衣服上的漆也够半斤的, 可谓战果不凡。他黑着脸从大家身边走过,为了表示对战友的同情,人们顿时一片 严肃,似乎说明我们与此事无关。头十分惊讶地问,那点活就干到现在?螺丝说简 直不是人干的活,太难干了。头说就是的,上午厂长吩咐时我就说一上午干不完, 他不信,坚持要我们上午完成。螺丝说我中午干的活怎么算?头说这我做不了主, 厂长没说这活要给加班。螺丝说那我就是白干了?头说这个我没说,你有意见可以 去找厂长。他便不吭气了。灯泡想这个加班并不是真得报不了,头的意思是你不是 跳吗?我让你干了也白干。螺丝找了厂长,厂长则说,年轻人要和组长处好关系嘛! 不要斤斤计较,这点小事也值得找到我吗?意思是说你不知道我和组长是穿一条裤 子吗?我不维护他们,谁给我干工作。这一次螺丝辙底输了,心里有气,脸面上也 得挂朵花,再不敢和头对抗。这使灯泡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头对灯泡则是另一种惩罚,是一种敲边鼓性质的。头领着去干活,吩咐他解一 条绳子,他解开拿给头,头说谁让你拿给我了,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要自作 聪明多手多脚;下一次他解开而没有拿给头,头便说真是猪脑子,指一下动一下, 一点生活常识都没有。灯泡的头便嗡地大了,辨不清东南西北。灯泡起初不明白头 为什么要和他过不去,他只不过是在背后议论了一下,而这又只是在战友们面前说 的,头怎么会知道呢?这使他很悲伤了一番。到不是为头,头能够惩罚螺丝,就能 够惩罚灯泡,这样做是公平的;也不是为自己,既然自己议论了头是事实,得到惩 罚就没什么不应该。他只是为这个战友的集体感到悲伤,表面上大讲团结,暗地里 却各怀鬼胎,不放过任何机会进行投机。这次不知道又成全了谁?他想头的意思是 你不是善于领会精神吗?我让你摸不清我的意图,你不是先知吗?我让你变成秃球。 头的所谓生活常识,其实就是对头的毫无疑义的“尊敬”,否则就是刺头,不管你 藏得有多深也要把你挑出来。这与对螺丝的惩罚有所不同,螺丝莽撞,就需要劳其 体肤,灯泡自诩先知,就需要触及灵魂,这便是对症下药。表面上看,螺丝是直接 与头对抗,所以刷漆晒太阳,灯泡背后散步谣言,所以敲边鼓,似乎对灯泡处罚轻 一些,其实不然,头脑的对抗比肉体的对抗更难驾驭,故此,螺丝只需处罚一次就 够了,而灯泡则需长期的精神打击,杀死潜在的危害。这显示了头的英明和公正, 没有失之偏重。 在头的惩罚下,灯泡经历了半年的炼狱生活。半年之后,灯泡不再多口多舌, 保持了一个下属应有的温良恭谦。这是头最满意的一个作品。头为此放松了对他的 惩罚,开始向下一个目标发起攻击──这里需要说明一点,头是个注重全局的人, 并没有因为驯服了灯泡和螺丝便放松紧惕,凭着他多年的老辣经验,他看出剩余的 人中仍然存在不安定因素,虽然他们现在对他忠心耿耿,骨子里却未必如此。他必 须逐一敲打才能放心。在以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逐步完成了对全组成员的征服, 而后便高枕无忧,坐在组长的位置上安享自己的权威。然而头并没有想到,他最满 意的杰作竟是一次失败的惩罚,若他知道了那一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现在的灯泡 唯唯诺诺,和头说话的时候甚至有点结巴,一听到头吩咐活就手忙脚乱,了无头绪, 偶尔还被其它人取笑。但是,如果头读过《西游记》的故事就不会那么得意了── 我想头一定是读过的,因为从他的智慧看是曾经受到《三国演义》中权谋的影响的, 对于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四部古典名著是走向社会的必修课──太上老君想用炼丹 炉将孙悟空烧化,没曾想炼出了更加厉害的火眼金睛。半年的炼狱生活,灯泡也拥 有了火眼金睛,一眼便能看透妖怪们的变术(用现在的话说应该叫做具有红外线功 能),他的窥视之术更加成熟,他的思辩能力更加敏锐,不同的是他不会象孙悟空 那样大闹天宫(他不具备激光的杀伤力)。他对自己也有了新的认识,他说天无二 日,灯泡就不应在白天发光,否则就是犯了大不违,就是跟头过不去,就要受到惩 罚,因此他告诫自己千万别在白天发光,因此他更加喜欢黑夜。当他看到某些人为 博得头的好感,曲言献媚时,目光便穿透了那人的肌肉盯在他的无法再伸展的脊柱 上,并且露出善意的微笑。他常常这样微笑,人们也还之这样的微笑,觉得他很容 易接近。 5 灯泡一心想着他的桃花运,而那个女人还没有出现。桃花开了,满树粉嘟嘟的 花朵象女人的脸庞,飘落的花粉直往鼻子里钻,痒得他直打喷啼。春困秋乏夏打盹, 睡不醒的冬三月,他想我现在就是春困吧!在这难得的星期日,在这桃花灿烂的包 围中,何不美美地睡一觉呢?他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向他走来了,是个女人。红色的夹克衫,红嘟嘟的脸庞掩 映在胸前绚烂的桃花中。她是从天际走来的,不一会儿,已走到他的面前。她把一 束桃花放到他脸上,怔怔地看着他。花瓣麻丝丝地碰着他的脸,他其实已经醒了, 却强忍着不曾察觉,看她下一步怎么办。她说,你快起来吧!我找了你半天了,没 想到躲在这儿睡懒觉呢。他不作声,但是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她笑了,你还摆 起谱来了。然后俯下身子在他的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立刻感到全身轻爽。他抬 起手来抱她,却抱了一个空,只听她说,你不是不起来吗?我走了。他急了,爬起 来就追,而她已化作前方一个红色的亮点。 他拼出全身的力气,却总是追不上她。他觉得奇怪,一个女人何以跑得这样快? 莫非她就是自己期盼的那个桃花运?一定是的,桃花运的女子总该有点与常人不一 般。当他跑得热汗淋漓时,她在一座小平房前站住了。与他相比,她只是娇喘嚅嚅。 她靠在门边说,怎么样,你不行吧!走这点路就热成这样!他说请问尊姓大名。她 说你少来这一套,不是文人装什么穷酸?他嘿着脸笑了笑,跟着进了屋。 女人说流了那么多汗还不快脱了衣服,说着自己已脱去了夹克和毛衣,露出小 巧的乳罩来。这使他觉得很尴尬,虽然是桃花运的奇女子,也未免太放荡了些。他 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屋内的陈设。这间屋是靠着一个单位的围墙搭建的,后墙 仍可见石料的不规则图形,墙下是一支铁架床,很宽,足以睡下三个人;正墙和内 侧墙是满满的两大排货架;门边侧墙则是一炉火和一个灰乎乎的橱柜。看着看着他 便有一种非常亲切的感情,似乎是从前自己经常来过的地方。他说,你是大娘?女 人白他一眼,废话!换别人谁找你呀?你是挣钱多还是有权势?女人的白眼给他的 印象格外深刻,他终于记起几年前的一次爱情。那时她就在这小屋里帮助她妈开杂 货店,而他则在下班的时候来陪她。一天,他到她家来时正望见漫山盛开的桃花, 便想起了初中课本中学过的“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一口气跑到山上折了一枝 桃花回来。他把花递给大娘,被她随手丢在了一边,没好气地说,一个男人,玩这 些花呀草呀干什么?他当时很恼怒,觉得她没情调。但是后来还是被她甩了,她说, 你是挣钱多还是有权势?他无话可说,只得“桃花依旧笑春风”了。这是那首诗的 另一句,有段时间他总认为是因为那首诗,他是上了那首诗的当,只为它的美妙而 得意,忘记了诗句背后的残酷。因此他说狗日的崔护,狗日的唐诗! 现在他当然不会再埋怨桃花、埋怨唐诗,也不会埋怨大娘。大娘离开他是因为 金钱的诱惑,他现在寻找桃花运也不过是要一个女人,要一个与自己共渡长夜的女 人,这与爱情不相干。大娘的白眼使他记起了过去的事,他问,你这几年干什么去 了?过得还好吗?大娘说你真是莫明其妙,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他一阵窃喜, 大娘的健忘到是避免了许多的尴尬。他说,没想到你变漂亮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她给他一个白眼说,你成心挖苦我,我虽然名字叫大娘但也不至于象老太太那么不 中看吧!你快来吧!这一星期我们还没有坏过呢!他慢慢地走过去,被大娘一把抱 住,亲吻着。他挣扎着脱掉衣服,伸手去解她的乳罩。她推开她的手,笨手笨脚的, 把衣服都弄扯了,我自己来吧!他便看着她把身上的饰物一件件剥落,象欣赏一件 艺术品。没等她脱完,他已迫不及待地冲上去,在她肌肤上狂吻起来。几年不见, 大娘的身体还是那样结实丰满,她的光洁的脖子、直跷跷的乳房、圆润的手臂、平 坦的腹部、灰色的茸毛,每一寸肌肤都令他欣喜若狂,他贪婪而执着,饥渴地在热 浪中蒸腾着。大娘回应着他,共同游向自由的彼岸。 在最后一刻,他哗哗地流下了泪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想哭,觉 得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渲泻一下。泪水把他俩都弄得很湿,大娘莫明其妙地看着他, 他也不管不顾。风中带着凉意,他觉得有些冷。他用手掐掐自己的脸,很疼,说明 这是真的,不是梦。然而大娘已不知去向。他怅然地坐起来,发现自己仍在草地上, 脸上沾着一瓣桃花。而裤子已经湿了。 6 一九九八年,灯泡生活在一个工厂里。其实,何止这一年呢?准确地说,灯泡 的一生都生活在这座工厂里。这是一座很大的工厂,有自己的铁路公路,有自己的 医院学校,有自己的职工和居民,甚至有自己的警察和电厂。每到下班的时候,全 厂的职工都涌塞到街道上,从山顶上看下去象一条缓缓蠕动的蛇。它的庞大和复杂 颇像一座城市,然而它不是城市,只是一座工厂,修建在两山夹持的一条狭长的山 谷里。而且,在中国它的存在并不是孤立的,它有一个庞大的家族,远离城市的深 山丛林里,到处都有他们的兄弟。这里的居民很少外出,城市里卖得东西这里都可 以买到,所以尽管工厂每天早晚都有班车通往百里外的城市,却很少能够坐满。而 乘坐的又大多是外地来的观光客。当汽车行驶了几个小时不见人烟的山路后,这突 然出现的庞大的建筑群常使观光客们抻目结舌。 灯泡就在这个工厂里上班。工厂有许多的分厂,比之总厂,他所在的分厂和班 组显得微不足道。虽说他从小就在工厂里长大,但是具体厂里生产什么他并不知道, 他问过别人,别人也答不出,倒反过来笑他多管闲事,仿佛他问的是一个非常可笑 的问题。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多年前他有过许多的疑问,因为他觉得他对这个世 界知之甚少,而人们则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多。如今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疑问,因为 他再不是一个小孩,人们知道的事不比他多,他知道的事也不比人们少;他知道工 厂虽大,属于他的只是分厂的一个班组,而在班组属于他的也不过是那窄窄的一把 坐椅而己,其它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对于这个发现他曾经颇为得意过一阵,觉得自 己抵得上一个哲学家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曾经狂言拥有整个世界,有人则终身奔 波却无立锥之地;拥有强烈征服欲的狂人们自以为临架于世界之上,其实他一无所 有,生活在风刀浪尖上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不明白真正属于他们的只 是刀尖上那一丁点儿;再则说古往今来又曾有谁征服过整个世界呢,征服者们的得 意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他们是最大的傻瓜。就拿头 来说,自以为他的勇猛已将组里人个个击破,可以安享自己的权威,却不知已将仇 恨的种子深埋在人们心底。黑暗隐藏在光明的深处,安全的背后是茂盛的荆棘,得 到的越多丧失的也就越多,安享权威的头,并不知道他己丧失得一无所有。灯泡从 未有过当头的打算,得到和失去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惩罚。自己毕竟不是丧家之犬, 那点可怜的智慧哪里经得起惶惶不可终日的透支?比起无立锥之地的人,他拥有了 一席坐椅,已经很满足了。 他是这样描述自己的:灯泡,男,现年27岁,未婚,在一座庞大的工厂里的分 厂的一个电工组上班,班组内有头二头灯泡螺丝水蛇腰骨干铁哥们,对头恭敬有佳, 和战友打成一片,因此拥有一席之地;智力,先知级;技术状况,能抬电机拉平车 铺电缆递工具,从事的技术含量最高的工作是换灯泡,顾以“灯泡”之名行走,本 名渐没,无考;最喜欢的颜色,黑色;最喜欢的东西,女人;最大的趣味,窥视; 日常表现,默默无闻,眼发滞,头发呆,略有姿色,不爱洗头,扔到人堆里一眼能 够认出,习惯于早上迟到,属于自觉买冰糕一族,见人爱微笑,头不在时话稍多, 头迟到时颇得意,窃喜……后面还有很长的一大串,因战友们的记忆力下降,未能 全部得以流传。这是灯泡人生中唯一的一份自传材料,却没有写在纸上,属于口头 文学,这是个遗憾,因此它的真实性很值得怀疑。头就是勇敢的怀疑论者,他绝不 相信这是出自灯泡之口,凭着他对他的了解,灯泡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力编 出这一套古文色彩的文字。他说这显然是一个阴谋,必定有个更险恶的人借灯泡之 名向自己发出攻击;谁敢说我对灯泡不好?谁敢说我没教他学技术?我这是知人善 用,就拿买冰糕一事说,也是为了一碗水端平嘛!至于他目光呆滞,更不是我逼出 来的。什么“黑色”了、“窃喜”了,纯粹是别有用心的隐射和攻击。头说这事没 完,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头的这番话让战友们很不舒服,象是吃饭吃出了苍蝇,他们暗自找头解释说确 实是灯泡自己说的,我们对您一贯忠心耿耿。头以怀疑的眼光看他们说,原来是这 样!让他们哭笑不得,仿佛是自投罗网,不打自招了。因此他们憎恨灯泡,觉着上 了灯泡的当。这都是后来的事了。灯泡和战友们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有后 来的事,他只是出于对自己的负责。那天是星期一,头在那天照例迟到,灯泡照例 窃喜不用买冰糕,激动之余他便将话题引向了女人。战友们也很激动,女人的话题 毕竟是令人兴奋的,它永远新鲜,永远有说不尽的魅力。这一次当然不是说妓女, 女人的话题根本不需要重复。开始的主题大约是关于性感,不知是谁说起了性交, 人们便卖弄地交换起不同体位的认识。这时,灯泡突然哑言了,他低下头发起了呆。 他并不是感到害羞,女人作为班组内的公共话语已被说得很透,否则便认为是正人 君子的假正经,何况他自认为知道的信息并不比他们少,有足够的资格参与进来。 只是,他的心底突然被一种说不清的哀伤所淹没:他们都是结了婚的,有一个或胖 或瘦或美或丑的女人在身边,对于不同体位的感觉固然可以有所交流,而我又凭什 么呢?女人不过是夜色中一缕冰冷的寒气,什么侧位后位正位不过是在寒气中断断 续续游荡的疼痛而已。即而,他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死了连个女人也没碰过,遗憾 不说,别人会怎样评价呢?这简直是让战友们为难。与其等待他人煞费苦心地编造, 不如我作个底本,为别人的嘲笑留个依据。这个想法保证了自传的真实性,灯泡便 洋洋洒洒地想下去。然而越是真实的东西就越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个世界到处是汗 牛充栋的假货、连篇累椟的假话、横行世道的仁义道德,谁会相信你是真的呢?灯 泡的自传一出笼便受到战友们的热烈欢迎,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说他是刻薄的自嘲, 象那些喜欢拿自己开涮的单口相声,把假话说得像真的。因此他们很快背下来作为 今后聊天的谈资。现在不光是战友,头也熟知自传的前一部分,甚至分厂的人提起 灯泡来也首先是他的这篇自传,可以说在他死后,自传使他的声名如日中天。这是 他料想不及的,而那些印刷精美的名人自传却无人问津。要是那些为了不朽而满怀 神圣耗尽心血写自传的伟人们知道了,难说要气死多少次。至于被头称为“带古文 色彩的语言”也不是灯泡的发明创造,那不过是领导们讲话时的顺口溜句式,灯泡 的进步完全是领导们教育的结果,领导们则不屑于这种句式,他们模仿经典的句式 以求不朽,然而不朽的却是灯泡的口头文学(如果有记忆的话我们可以发现,许多 民族的伟大著作都是靠口头文学流传下来的,例如《荷马史诗》)。 7 灯泡无法忘记大娘。这话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既然他说狗日的爱情,怎么会 仍记着大娘呢?灯泡说女人就是女人,这与爱情无关。就象他自鸣先知却受到头的 惩罚,先知是前题,惩罚是结果,尽管他不愿遭惩罚,却也不会因为怕受惩罚而丢 掉先知的感觉;他先认识了大娘才有了爱情,大娘是前题,爱情是结果,它不会因 为咒骂了爱情而忘记大娘,这个他分得很清。灯泡说这是源于痛感。先知的感觉是 一种痛感,大娘的记忆也是一种痛感。痛感使记忆变得清晰。大娘直翘翘的乳房从 屋顶挂下来,象一只楼梯灯的灯罩,折射出迷人的光芒;而下面缀着的深红色的乳 头,又使它象一只倒立着的白瓷茶杯盖,有一种别具一格的创意,引发着人们无穷 无尽的联想。这么说大娘是俯躺在屋顶上的,她没有穿衣服,房顶上的沙子和沥青 层硌着她的肉,她却毫无退缩。虽说现在的天并不是太冷,夜间却没有日光浴可晒, 无论对于灯泡还是大娘,这都是一种残忍。 灯泡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激动。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屋顶, 淡黄色的光洒下来,象是给他的肌肉涂上了一层油彩,闪着柔和的光泽。他无法阻 止想象的飞奔,光有一只乳房远远不够,他需要看到另一只乳,以及她的唇她的腰 她的腿和她的一切。然而,除了这只乳,什么也没有。他想,这又有什么关系?服 饰的魅力正在露与不露之间。一只乳,足以判定她的方位,乳晕重的一边,便是她 的坐标。于是,他伸出手来在空中划着,以夜色作黑板,细细地描绘大娘的裸体。 有关大娘的裸体,灯泡的心中有极其生动的一面。灯泡还记得第一次描绘大娘 的裸体。大娘横躺在长椅上,闭着眼睛,任由他的手在她的肌肤上游走。他蹲下身 来,颤抖着解开她的上衣,然后紧盯着毛衣下顶起的两坐山包,犹豫了片刻,才伸 出手来在山包上轻轻地按了一下,似乎是在确定山包的质地。大娘“呀”地叫了一 声,他慌忙收了手,红着脸等待她的责罚。然而她并没有睁开眼睛,仍是一副熟睡 的模样。于是他伸出右手小心地掀起毛衣的一角,左手伸了进去,一面探索着,一 面观察着她的反映。但是她只是咬紧了嘴角,看不出是拒绝或是赞许。这使他有点 一不作二不休的古怪念头,反正她睡着并未察觉,再加上隔着一层内衣抚摸起来也 不是很尽兴,于是奋力去拉她的内衣。她的内衣是被裤子系着的,拉的时候她的裤 子的拉练突然崩开了。她的裤带竟然没有扣,只是松松地垂着,这使他的神经第一 次受了震荡。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把手伸了进去,然后触不及妨地受到了第二次震 荡。他不明白自己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手指火辣辣地,他迅速逃回到上面来。 这样说似乎不太公允,他心里是感觉到了那个东西的,然而又不敢相信女人那个神 秘的保贝竟是这个样子,他曾经在梦中幻想过多次,无论是什么样子,似乎都不该 是这个毛扎扎的东西。女人应该是光洁柔软的,若突然长了头发之外的其它毛发, 总使他觉得很怪异,例如胡子。 灯泡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他的手指逃回到上面,惊魂未定,再不敢冒然进犯, 觉得还是抚摸乳房要安全些。他把她的毛衣和内衣卷起,露出白晰微黄的乳房。他 用手摸一摸这里,捏一捏那里,觉得它们很神奇。他记得女人说,我的豆豆还太小, 不好看。他说很好,手感光滑圆润。要是现在,他还会说,就像一个大灯罩,视觉 也非常好。但是当时他顾不上这么多,手里把完着它们,体内已有一股热血向头部 涌来。但同时,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他看见大娘的脸变成赤红,眉头皱着, 鼻子喷着粗气,发出痛苦的呻吟。她的样子非常可怕,象是充满了怒气,这使他慌 了手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在女人及时地解了围。女人说,你上来吧!他不 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女人再次低吼,你上来。他知道,这个时候听从指挥是 唯一的出路(之所谓“交枪不杀”),但又怀疑她能否经得起他的重量,即使她可 以椅子能行吗?然而她已发出了命令,他不敢拒绝,于是他一腿撑地,把半个身子 伏上去,让兴奋和不安在裤管内疯狂奔流。 这就是灯泡有关裸体的初始记忆,当时的种种惊惧和不安已在后来的年份里陆 续得到了释解,有的来之于大娘极富女性话语的讲授,有的来源于班组的种种谈资, 有的则来源于另一种渠道,即铁哥们带他看的“三级片”。总之,现在的他拥有了 一个男人应有的成熟和从容,他自信只要给他一个女人,他有能力在足够的时间里 做到皆大欢喜。但是他现在并没有一个相伴的女子,因此他的自信不可避免地仍带 着某种幻想的成份,在幻想中一次又一次把女人摆平放展。他说这是自己具有了艺 术家的气质,并且说这是哪本书上说过的,艺术源于性欲的压迫,艺术家往往是个 饥饿者(这使我很不高兴,我很想论证一下这句话的出处。他起初说他是先知,我 就很有意见,现在又加了一项成了艺术家,更让人无法忍受,照这样下去,他不是 要成了天才了吗?要知道,世界上是不允许有天才的。还好,他直到最后都没有想 过要成为天才,而是想变成一只大鸟,这很可以让我们放心。如今,他已经是个死 人了,我们没必要和一个死人过不去)。有关这一点灯泡还说过一句话。他说,当 时的记忆该是清晰的,因为从那以后大娘的裸体就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如果我会画 的话,随便找张纸就可以找到她;但是对于当时的地点,本该同样有印象的,却一 点也记不得。只恍惚觉得外面起着风,把灯泡吹得荡来荡去,耳边有一种怪声音在 轰隆隆地乱响,但即使这样,大娘的呻吟依然格外清晰。这不是艺术家的品格吗? 8 有关灯泡的艺术才能还有如下补充:他不但能画,还具有拼图的能力。一九九 八年的夏天,在夜幕的底色中,他常常把大娘拆开,再一件件地拼接在一起。开始 的时候他只是把她拆开再按原样拼好,渐渐地他便不满足于这种机械式的劳动了, 他不再按程式组接,要有一些创新,比如把双腿拼在脖子上,这样,嘴、宝贝、乳 房就安排得比较集中,无论把玩还是抚摸都变得很方便;或是把胳膊拼接到腿旁边, 把头贴在肚脐眼的位置,再到乳房上挖两个眼,就是一个舞干戚的刑天了;或者把 头拼接到背后,这样干起事来他就不用怕看到她那张赤红的仿佛怒火中烧的脸,他 可以在记忆中选一张大娘最漂亮的形象作背景增加自己的快感。这种创作让他欣喜 若狂。 如果说大娘给他的印象中有什么是不愿意记住的话,那就是大娘的那张充满怒 气的脸了。如前所述,灯泡甚至想把它换到背上去,另贴一张笑脸来。大娘的笑脸 还是很迷人的,但是越是想记忆的东西譬如初见裸体的地点他越是记不住,越是想 忘记的东西如大娘的怒脸却越是忘不了,这总使他很生气。但又不仅如此,若仅仅 是记忆和忘记的东西相反那到没什么,以反制反也就罢了,只是还有另一种情况, 即想记住的便轻易地记住了,譬如大娘的裸体。这使他不能随意地翻转过来。世界 是这样的不可捉摸,简直毫无规律可寻,连先知都不能有所把握,这使他觉得很为 难。灯泡后来发现,大娘的怒脸经常在两种情况下出现:一是平日里斥责他时,二 是在被抚摸得呻吟时。对于前一种怒脸,他无话可说,因为她总有足够斥责的理由, 而后一种,他则无法忍受,当他欢畅的抚摸遇到她那张难以捉摸是喜是悲的怒脸时, 情绪便顿时降了几十度,而且,它的出现往往不偏不倚正好在两人的高潮,这让本 来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蒙上了阴影。对此,他恨不得在高潮时将她的头颅用衣服蒙上, 或者干脆用力扔到窗外,只有这样才可以维护全过程的愉快。 大娘为什么会有一张怒脸呢?灯泡说这是缘于亢奋。人在亢奋的时候总有点精 神错乱,象打了兴奋济,痴迷而癫狂。灯泡不知道自己是否也会亢奋,但象打了兴 奋济后的那种痴迷他还是有的,当他就着夜幕的底色拼接大娘的肉体时,他真实感 觉到了女人的存在,温热的气息、滚烫的肌肤、柔软的手指让他一次次飞上云端, 又沉入谷底。但是自己是否也会在亢奋时有一张大娘那样的难看的怒脸呢?他从没 有看见过,大娘也从未告诉他,即便有,大娘没有告诉他,说明她喜欢。也许她是 个变态者,对怒脸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痴恋,正因为这个原因,大娘才频繁地给他脸 色看,让他的身心永远处在疼痛状态;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在某一天遇见那 个麻子脸时,毫不犹豫地抛下他,随麻子脸踏上了婚床。 由此灯泡得出了一个结论: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女人则喜欢丑陋的男人。漂 亮的女人让男人快感如潮;丑陋的男人让女人金光闪闪,魅力四射。大娘既漂亮也 不漂亮,她不可能分作两半,让他把自己喜欢的部分拿走,因此,这使他很为难。 有关大娘的怒脸还有补充。大娘为什么要冲灯泡发火?她的理由是:我找的是 个过日子的人,不是一个花花公子;他整天就知道和我身上缠,要么就摘些个花呀 草呀的,也不懂得挣个钱,没有钱还谈什么感情?那不是浪费青春吗?我犯得上吗? 当然,这些话不是对灯泡说的,在灯泡面前,即使是分手的时候,她也会装出凄惨 的样子说:聚散总是缘,缘尽时我们各奔东西,忘了我吧!腮上竟挂出一串眼泪来。 所以,当有人告诉灯泡大娘背后说的这番话时,他是无论如何不相信的。他宁可信 命信缘也不相信大娘的无情无义。虽然大娘平日里训斥他,训斥的内容也不过是不 要玩花花草草的东西不要装出一副穷酸样要干点正事等等,他是把那当作关心的, 并且他也承认自己在其它方面求生乏术,所以尽管不愿看她的怒脸,也只是低下头 来任她怒骂,觉得很甘心。而现在,他不再信她的话了,如果大娘突然出现在他的 面前,他不会再让她说话,而是直截了当地去干那件事。这是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 程的,虽然他记得那个把羊说成狼的以诈传诈的故事,对自己却仍表怀疑,黑暗笼 罩着一切,遮蔽着一切,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白羊毛是何时褪化为黄褐色的狼毛的。 对于他来说,大娘的印象也就只和干那件事有关,否则,他不知道她对他还有什么 意义。 9 有关敲边鼓可以简述如下:众所周知,敲边鼓可以分为紧锣密鼓和散点慢鼓两 种情况。如果说开始头对灯泡的轮番轰炸属于紧锣密鼓的话,那也只是让他“服水 土”,而以后的日子里,散点慢拍的敲边鼓则是为了时时惩诫他蠢蠢欲动的反骨, 它三个月一周期,打的是一场持久战。它是最能体现敲边鼓特质的一种方式了。 散点慢鼓出现在头安享自己的权威之时,这也就是说头直到发出天下太平的讯 息也没有忘记灯泡,虽然这时他已对灯泡的状态非常满意,并时时为自己的作品面 露得意之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放过灯泡。他的说法是过去的老人教育小孩子,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对于喜欢卖弄小聪明的人就要时不时地上上政治课,给 他的思想紧两扣。当然,看灯泡委委诺诺提心吊胆地活着,并时时演出一段小笑话 也是一种乐趣,这就如古罗马人在角斗场看奴隶格斗,这是一种欣赏的乐趣。头博 古通今,上学时是好学生,革命时又是红色运动的中坚分子,在大浪淘沙中历经百 战,自然懂得欣赏的乐趣。因为即使在安定时期,也需要有足够的娱乐以愉悦身心、 陶冶情操,唐太宗有宫庭演武的作为,开了一代先河,头之乐趣自非外人能够懂得。 现在该说说头的作为了。灯泡的记忆中有一件刻骨铭心的事,它就发生在紧锣 密鼓的敲边鼓之后,灯泡的脑袋在刹时间又发生了一次眩晕。那次是厂里的一台设 备坏了,头领着战友们前去拆卸,拆完后一人一件把支解得支离破碎的设备扛下来。 骨干和灯泡扛得是瓦座,几十斤重的瓦座搁在肩上,在迷宫般的厂房里跑来跑去, 他们都有点吃不消。后来骨干提议,咱们不如把它从窗口扔下去,灯泡有些担心, 但看到骨干扔下去的瓦座安然无恙,便拣了块较软的地面扔了下去。结果是可以想 见的,灯泡的瓦座疲摔成了两块。灯泡当时就傻眼了。骨干埋怨他说你怎么这样不 小心,却不给他出个主意,当然这不能怨骨干,灯泡只能怨自己倒霉。他硬着头皮 把瓦座搬回来,头已经站在门外恭候多时了。这使他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他极力 装出平静的样子,想从头的身边擦过去,先混过今天再说。然而这已是不可能了, 头把身子稍稍一偏,拦住了他的去路,把肩上的瓦座卸下来!他无路可逃,他的脸 正对着头的脑门,他看见头的青筋突突地往起暴着,脸涨成了猪肝色,在他低头去 放瓦座的功夫,头的吐沫星子已飞到了他的脖颈。头象是突然间发作了什么病,一 下子跳起来,擦过他的身边,站在院子中大骂起来。作为当年的造反派成员,头的 喊叫尖利而深刻,一下子窜上几十分贝,发出石头滑过玻璃时的那种声音。好在他 的声音不是冲着灯泡的,喇叭口的方向正对着楼上,否则难保耳朵不被震坏。但是 灯泡还是起了一身鸡皮圪塔,因为楼上是厂部的办公室,头的目的显而易见,这使 灯泡不甚惶恐,他宁愿罚两个钱也不愿把这事弄得沸沸扬扬,给厂领导留个坏印象, 他毕竟还年轻,需要厂领导的提携。灯泡无法阻拦头的行为,也无法抬头面对众人 的围观,头的两只脚一窜一窜地在他的眼前跳着,而他的脑袋已是失去了知觉,全 然不知头喊的是什么。 大约是在这躁音的轰炸下,厂长实在是坐不住了,灯泡看到厂长的脚走到自己 面前,停住。然后是片刻的沉默,头和战友们都静下来,似乎等着厂长发表演讲。 厂长用他那特有的男低音为这次骚乱划上了句号,这么大的个子连个瓦座也扛不动? 下次再出乱子我停你的工。厂长的脚步走远了,人们作鸟兽散,灯泡这才松了一口 气。 这件事给灯泡的教训是叵测,这几乎使他无力可逃。起初他认为叵测只存在于 头和战友之间,后来他发现事情远远要复杂得多,同样的事情对于不同的人总会有 不同的结局,有些人注定要在这其中挣扎,有些人则可以跳出三界外,就如他最初 看到的有的人必须自觉买冰糕,有些人则可以不买,从前他把这个问题看得太轻了, 后来才知道这里面也充满了叵测。灯泡自认为他比水蛇腰在许多方面要强的。首先 是资历,他比水蛇腰整整长了半年的时间;其次是能力,他可以和战友抬着三百多 斤的电机满世界跑,水蛇腰却只能支撑七八十斤的潜水泵,多一点就要发出即将断 裂的呻吟;再次是工作态度,每干一件活灯泡都要考虑再三,拿出一种最佳的办法 来,抬电机拣重头,干完活别人都哗得走了,他却要将所在的东西归整好,点清工 具拿回来,而水蛇腰却与此相反。正因为如此,头放心地安排灯泡领着人去干活, 水蛇腰则可以坐在组里陪着头聊天喝茶水。也正因为如此,水蛇腰与头的关系日益 密切,而头稍有不满意就可把灯泡骂得狗血淋头。但若仅仅是水蛇腰没有给头抓住 错误的机会那也就罢了,灯泡也只能自认倒霉,事实是水蛇腰是不可能天天坐着聊 天喝茶水的,身为工人,可以少干,却不可能不干活。只要干活就不可能事事让头 满意,除非他是头肚子里的蛔虫,摸得清头的肠子有几道弯。水蛇腰的履历中记着 :某年某月某日丢过一把大扳手,某年某月某日接错了线烧了一台电机,某年某月 某日损坏了一块万用表……这些事哪一件也比摔坏一个瓦座要重要的多,然而头的 说法是,干活哪有不犯错误的,想不犯错误除非不动手,没关系,只当是练练技术。 头对水蛇腰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笑,象一个宽容的长 者。当然有时候气急了,也在背后议论说,现在的年轻人全是公子相,没个干活的 样子。但是厂长问起事故的原因,他绝不会说这是因为水蛇腰个人的失职造成的, 他会摆出一堆技术名词为水蛇腰开脱。而对灯泡就不一样了。厂长不问,头也要多 次找到厂长交涉,说瓦座如何如何地重要,灯泡如何如何地不认真,并且在下一次 订配件时堵气似的订了十几个瓦座,说是留着给他们摔的。 灯泡有时也忿忿不平地和战友们发唠骚,说头不公平。当然这是在头不在场的 时候,当然他也识趣地没有提水蛇腰的名字。水蛇腰说,因为你怯懦。灯泡反驳说, 螺丝到是不怯懦,结果还不是一样。水蛇腰说是因为他傻,灯泡说,你看我傻吗? 水蛇腰说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说的。这时骨干插进话来说,球,有什么了不起,我 就不怕谁,不惹我还罢了,谁惹我我就和谁闹。骨干到是有点骨气的,有一次他正 在组里和大家议论头,头喊他去库房领料,并嘱咐他带把钳子。他以为是头听见了 刚才的谈话,用领料来惩罚他,便有意不带钳子。到了库房头需要用钳子剪铁丝, 他说你多时告诉我带钳子了,当着众多大厂领导的面,头无话可说,只能在背着骨 干时骂他可耻。这是骨干难得的一次露脸的机会,头若不是顾忌要在众多大厂领导 面前留个和蔼可亲的好印象,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而过后头不愿再和骨干计较是因 为骨干接连几天一副媚相,再加上骨干是他和厂长都很器重的对象,还要依靠他独 挡一面,便采取了怀柔政策。骨干则通过此举成名,给别人留下一副谁也不怕的硬 汉形象,为自己找一点平衡。所以他可以在水蛇腰自命不凡的时候显示自己的优越。 对此,灯泡仍然是无能为力,他没有骨干的资本,并且他敢注定此生是不会有了, 骨干能屈能伸的风骨不是谁都可以学的,这是一种哲学,灯泡不喜欢的哲学,况且 在别人的轰炸下还死心踏地向他献媚学习技术,在灯泡几乎不可能。他只能对着干, 以此来获得片刻渲泻的快感。所以,他注定要一次次被头骂得狗血淋头,一次次以 心底的抵抗来渲泻自己的快感。 10 灯泡沉浸在黑暗中,黑暗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注视着屋顶,象是寻找着什 么丢失的东西,然而没有,除了屋顶上的白灰因年久日深而龟裂出的一条条细小的 皱纹,什么也没有。他甚至在皱纹的折痕里翻阅过,里面除了一些更细小的皱纹也 一样是没有。难道这房子能给我的就只有这些?他有点绝望地想。然而不这么想又 能怎么样呢?皱纹里都找过了,难道还有什么比皱纹更易于隐藏的吗?他疲惫地闭 上眼睛。 这时,他的眼前突然跳出一个字,“心”。这不是比皱纹还要小的藏匿之处吗? 他一阵欣喜,不快的情绪顿时释然开来,象一壶醇洒。他的嘴里打着咯,身子已是 歪歪斜斜的。他听到有人喊他,他咧嘴应了一声,那人已走过来扶住他。铁哥们说, 看影碟,带色的。他的脸便扭过来看着铁哥们,眼睛迷离着,不置可否。他们来到 一个屋子,那好象是铁哥们的家,进门一看,战友们已先他一步全来到这里。他摇 晃着挤到沙发上。他看见铁哥们站到床上,从衣橱顶上的纸箱内取出两盘影碟,小 心地擦拭掉上面的灰尘,放入机箱。他努力盯着屏幕,屏幕上哗哗地过了一阵马塞 克,出现了一间卧室的画面。他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走进来,放到床上,他 们似乎是刚参加了婚礼,男人的西服和女人白色的婚纱上还有彩色的碎纸片。这时 男人开始剥女人的婚纱,女人的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半推半就。女人婚纱里面什 么都没穿,男人的手一点一点剥着,像剥一只兔子的皮。铁哥们唏嘘着摆手让大家 安静,他们不屑一顾地说,这有什么,我都看过好几次了。灯泡这才知道战友们围 绕着画面谈了好久,唯独自己一声不吭。他觉得很不公平,这一屋子的人只有我一 个是第一次,自己是不是太傻了呢?他们不屑一顾的表情使他不服气,即而他把头 扭偏了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不去正眼看屏幕。 其实他比任何时候都专心,女人是他的福祉,这样近距离地看一个几乎全裸的 女人,那种震惊是无法想像的,她远比自己在梦里看到的要真实的多,女人纤细的 腰饱满的乳和肥厚的臀部让她觉着很性感,心里便有了贪婪的吸收。他看见男人付 有韧性的舌头从女人的脸上舔过,在乳房处持久停留后又一路向下舔遍了她的全身, 像舔一个满溢出来的蜜罐。他禁不住惊呼,那舌头岂不成了砂纸!战友们笑了。他 看见男人躺下,女人开始亲吻男人,女人没有什么过程便抓到了男人的宝贝,她双 手抓紧它,象吮吸一罐可乐,又象啃一节干蔗,贪婪而执著。他禁不住舔了舔舌头, 下意识地抓紧自己的干蔗。然后,他看见男人和女人叠和在一起,上下起伏,音响 似乎被电炉烤焦了,只发出两种声音,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此起彼伏,都带着 一股干燥的火药味。他觉得自己的嗓子也在冒烟。男人和女人不时地变换着姿势, 战友们互相争执着这叫“老汉推车”,那叫“海底捞月”。他回头看战友们痴迷的 表情,觉得很惊诧、很可笑,他们怎么会想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名称呢! 他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看完的,也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家的。头有点晕,嘴有 点干,想睡觉,黑暗中却尽是女人和男人做爱的镜头。并且,他的宝贝也不愿就此 罢休。他只能翻滚着、翻滚着,压在柔软的棉被上。 后来他又看过几次三级片,有了这次的教训,他不再和战友们一起看。铁哥们 约他的时候,他把这作为一个前提。他觉着看这样的片子是不适合一群人一起看的, 那种氛围使他很不舒服,使他感到压抑。铁哥们赞成他的意见,说人多了太乱。但 是两个人看片子也不轻松,压抑仍然存在,当然这不同于人群的压抑,这压抑是源 于片子的。虽说此类片子有个大致相同的模式,都是男女之间由爱抚而交合的过程, 体位也不过是那几个,不同的只是场地的变换以及人数的多少,但他的感觉却永远 是第一次那般强烈,甚至有深深的不满足。他暗暗嘲笑导演们的无能,白白浪费了 演员们的精力,他想我要是当导演一定会拍出比这更好的三级片。首先是画面会更 美,通过光与影的巧妙结合,能够充分展示出女演员性感的线条;其次是体位,我 会给男女演员设计出更多丰富的体位,更刺激和更有动感;再则是情节,我会发挥 自己善于想像的优势使情节变得有趣并富有诱惑,我还会设计各种各样的剥衣服和 脱衣服的动作……他常常为自己的想法彻夜难眠,一次次激情澎湃热汗直淌。他甚 至恨不得冲进屏幕把那个不如人意的男人推开,自己尽情地表演。然而,这只能是 幻想,没有人找他拍片子,他也无法冲进镜头去,他只能任自己的宝贝持久地挺立 着,无所事事,空洞而麻木。这使他觉得很压抑。相比较而言,他更喜欢黑暗,黑 夜像一件柔软的内衣像女人滑腻的肌肤依偎着他,摩纱着他,他可以在滚烫的气流 里尽力伸展自己的躯体,开发自己导演和表演的天赋。因此他每看过一次片子都发 誓今后不再看了,看片时的压抑让他无法忍受。但是当铁哥们召唤他的时候又禁不 住前往,黑暗固然比片子有魅力得多,但仅有黑暗是不够的,他需要源源不断地从 片中得到形象的补充,更换记忆中日渐乏味的女体。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有点不满 足,他可以是一个好导演好演员,他自认为他的才能可以使任何一个冷漠的女人得 到满足,然而却没有哪怕是极丑的一个女人与他配合,他像是在跳独脚舞,踉踉跄 跄,疲倦至极。每晚躺在床上他都努力在屋顶的皱纹里寻找着,眼睛因极力睁大而 显出狼一样的光芒,却什么也找不到,这使他很痛苦。这时候黯淡的白灰顶徐徐浮 现出影碟中的画面,激动的场面暂时缓解了他的痛苦,他开始进入他的福祉,飞升 和降落,并由此对屋顶有了一份温暖的感情。 11 有关头敲边鼓还有如下补充。前面讲到头发怒时的场面,似乎让人以为头对灯 泡的敲边鼓是一种苦役,毫无乐趣可言,只会气大伤身,让自己难过。其实不然, 头是个善于驾驭自己感情的人,他非常懂得什么时候该有一张什么样的脸。面对上 面的领导时他是真诚的,领导越大越真诚,即使是不愉快的事情也能显出少有的宽 容。面对水蛇腰时则是一张父亲般的脸,带着春天般的温暖,他们经常说的话题是 你父亲怎样怎样了。面对骨干时则是一张平静的脸,常以商量是口气向他安排工作, 这已是给了骨干很大面子了,骨干怎么会再做出对不起头的事来呢?而面对灯泡螺 丝铁哥们一类人甚至二头时,都是一张喜怒无常的脸。高兴时可以随便拿谁来取笑, 郁闷时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把他们臭骂一通,当然以灯泡居多,因为灯泡是个比其它 人更富有乐趣的人。其实这才是头的真性情,一种毫不掩饰的真诚,这让头获得了 一种任何娱乐所不能替代的快感,而他在领导面前显出的真诚更象是一种做作的表 情。头却不这么认为,他常常说,我实在是强忍着不想和你们发火,你们把我气得 也太没办法了,若是资本家的厂子早把你们这帮人开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 不是因为厂里等级森严腐败横行,我早就提上去了,还懒得和你们生气呢?这时大 家往往鸦雀无声。头不在时,灯泡便叹口气说,我们这些年轻人到没什么,可叹二 头一个副组长却也要常常地挨一通抢白。二头便脸红了说,我现在是和你们坐在同 一条板凳上了。螺丝问二头头哪来那么大的脾气。二头说,当年我们在一块学徒的 时候他哪有什么脾气,这都是考技师给闹的。前些年咱们这儿缺技术力量,我便把 他从其它厂推荐来,谁知道会有这么大脾气。螺丝说你这是引狼入室啊!二头便不 吭声了。 自从二头认为应该和灯泡一类人坐一条板凳,他便不再摆出一副二头的架子, 有时也心平气和地和大家聊聊天,因此透露了一些头和水蛇腰关系的内幕。二头说 水蛇腰的父亲是劳资处长,管着全厂工人的生杀大权,家里的礼物堆成了山,水蛇 腰常在过年时拿了些到头那里去拜年,头看着这孩子挺懂事的,便处处对他照顾有 佳。灯泡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二头说这是头亲口对他说的。灯泡便似笑非笑了一下。 他知道这不过是头编了一个不失面子的故事面己,就象政客们不管干了多少苟且龌 龊之事,面对舆论时总要找些官冕堂皇的理由。如果水蛇腰有求于他,他就不会以 如此宽厚的态度对待他,顶多是平视罢了。即便这个故事有真实的成份,那也是头 觉得水蛇腰的父亲有可利用的价值,可以使自己在技术等级和工资收入上再上一个 台阶。也许水蛇腰的父亲又适时地暗示了一下,给了他一个笑脸或让水蛇腰给他拜 了一下年什么的,头的自尊心便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否则他是绝不会象老友一样把 别人的孩子看成自己的孩子的。灯泡亲眼看见过头上班时在路上亲切地迎上去和水 蛇腰的父亲打招呼,夸耀水蛇腰在班上如何表现好,请放心什么的。以此换回劳资 处长一个淡淡的微笑,象是得到了褒奖。 有了这层认识,灯泡便明智了许多。此后在一次抬电机的时候不小心摔了跤, 跌坏了底座,他知道这是瞒不过去的,便装出媚笑的样子向头求情。灯泡说,我找 了些铸铁焊条,下午就找人帮忙给焊上。头当时正准备午休,听了灯泡讲的经过, 闭着眼睛懒懒地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什么也干不成,算了,不要跟别人说,厂 长问起来我就说是运行中损坏的。灯泡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下午灯泡找人 电焊时被头拦住了,灯泡一愣,以为头突然变了卦。头说你电焊有一根焊条就够了, 剩下的都给我吧。他这才明白,头之所以放过他,是惦记着这包难得的铸铁焊条。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灯泡唯唯诺诺,一听到头吩咐活就手忙脚乱,和头 说话的时候甚至有点结巴,头自然不会再让他领着人干活了,头宁愿用水蛇腰。头 说灯泡已经是个无用之人,让他干活简直是给我添乱。其实灯泡还是有用的,特别 是对头来说,他成了头唯一的消遣,他请假不在的时候头常常感到孤独。然而灯泡 的心里却乐开了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别人出去干活,不用动脑筋,你让我干 什么我就干什么,指一下我动一下,绝对犯不了错误。他自以为从此可以少惹些麻 烦,但是往往事与愿违,在九八年秋末的时候便又遇上了一件,无论他是真傻还是 假傻,都无法逃脱淋漓的暴风雨。 那次是换一台潜水泵,在头的指挥下战友们忙得一团糟,灯泡却在一旁无所事 事地站着,等着头给他明确的安排。头也是一头汗,猛回到看到灯泡站着,凶狠地 说,把电缆拖过去,接上电源。为了不让头挑毛病,灯泡仔细地一格一格从电缆架 上穿过去,绑整齐,然后开始接线。刚做了一个头,头便暴跳着喊起来,又不是绣 花呢,弄那么漂亮干什么,赶快接好!他匆匆去接第二个和第三个,却发现有一个 端子上少一个螺母。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要向头请示,从头刚才着急的样子 看,请示的结果定是一顿骂。他便自作主张地把线拧在端子上用钳子夹紧。试机成 功,头一挥手拉着队伍撤了。几天后有人通知水泵烧了,头到现场院转了一圈,回 来就把灯泡一通臭骂,你看你接的那是什么东西,连一点常识也没有?就不象个人 干的活。灯泡说我干活听指挥,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着急着接线试车,我 就迅速接好,在没有螺母的情况下我也是用力压紧了的。头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把 大喇叭调到了最高音量,一时间狭小的工房内天昏地暗。灯泡受不了轰炸,出到了 门外,头也跟出来继续打击,任你逃到海角天涯也摆脱不掉。按说事情过去也就过 去了,灯泡已经自认倒霉,头却不依不饶地连续轰炸了一周,就连二头也看不下去 了,他悄悄对灯泡说,你当时的接法的确不合规定,但这不是水泵烧坏的原因,真 正的原因是水泵质量不合格。二头的话差点把灯泡气晕过去。恨得他直咬牙。 晚上灯泡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当了厂长,一声令下把头绑在了柱子上。他 登上高台,向台下千百万欢呼的战友历数头的种种罪状。台下的人们喊声震天,杀 了他!杀了他!他回到看头的脸,那张骄狂的脸已是痛哭流涕,哀求灯泡看在多年 的师徒情面上放他一马,他会一辈子感念他的大恩大德。这是灯泡从未见过的面容, 他冷笑着,觉得从未有过的快慰。这使他想起了头对他的诸多欺辱,他不能容忍头 再对其它年轻人作恶。他说,我要为民请命!说完已是泪流满面,说不清是激动的 快感还是对他的怜悯。然后,他背过脸去,一挥手,头的脑袋在人们此起彼伏的欢 呼声中滚落在地…… 然而这只是梦境,现实中的灯泡连头的一根毫毛也碰不了,头太难剃了。所以 梦醒的时候,灯泡总是很伤感。 12 一九九八年冬天来的时候,灯泡被头发配去上小班。对于头来说也许把这看作 对灯泡的奖赏,然而灯泡却不这么看,他觉得用“发配”更恰如其分。上小班的工 作是看守配电室,与那些嗡嗡作响的配电柜作伴,它的好处是可以不用每天见头喜 怒无常的脸,活也不重,如果不善自离开配电室,头也不会找他麻烦。这似乎是自 由了,但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不是灯泡窥视的功能发挥得特别的好,偶然 听到了头与水蛇腰的一番谈话,他很可能因此而感激头的优待。水泵烧坏那件事过 后,有一天下班的时候头走在他后面,讨好地说,这件事我没有和厂长说,不过你 这种干活方法是不行的,如果以后结婚打家具接错了线,岂不把人家木匠的电锯给 烧了。灯泡想这么说每次组里有了什么事情头都要和厂长汇报的,只不过这次是个 例外,他的意思是我还要感谢他才是。他说,那像我这样的废物只能买家具了。后 来便有小道消息传出厂长有意安排他和骨干上小班的事,灯泡想这当然是头建议的 结果,头把我和骨干一样对待,看来真的是变了。 正式安排他们上小班那一天,头又对灯泡和骨干大加褒奖了一番,让你们上小 班把那几个人换下来是领导对你们的信任,你们一定要好好干。他们从组里出来, 骨干却没有灯泡那么高兴,他黑着脸一个人紧往前走。等他走远了,灯泡禁不住又 返回来,先知的感觉不容他被蒙蔽,他想听听头在背后说些什么。走到窗下,灯泡 看见屋里只有水蛇腰和头两个人,其他人大约是被打发干活去了,多次的窥视经验 使他明白这个时候往往是头要发表演说了。果不其然,头说,我向厂长建议让你先 当副组长,慢慢地熟悉了工作再把我肩上这组长的担子接过去,我没几年就要退休 了,以后都是你们年轻人干了。水蛇腰问二头怎么办。头说先让他边上顾问一下吧, 反正他也没多大水平。这次安排灯泡和骨干上小班就是为给你开展工作扫清道路, 骨干从心机上技术上你都不是他的对手,灯泡这种自命不凡又喜欢耍点小聪明鼓动 人心的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不可留,换下的两个连同剩下的人都是些混日子的 木头脑袋,没什么技术也不会有什么野心,随你怎样摆布,技术上的事我给你撑着。 水蛇腰感激涕零,我爸爸早说了,跟着您学没错,若不是生不逢时,您起码是个厂 长。头晃着脑袋说,就是咱们的大厂厂长这样的厅局级干部我也没放在眼里,六九 年我二十五岁时已经是市造反派司令了。灯泡想原来他突然对我好了是冲着水蛇腰 来的,表面看是照顾我们实质上不过是发配,为的是给水蛇腰的“登基”扫清障碍。 头无形中成全了灯泡,他可以从此不再受头的压迫了,总的来说他还是很高兴的。 然而同样命运的骨干却没这么乐观,灯泡想他是被头遗弃了。 上小班的日子是轻松的,轻松得几乎无所事事。第一天灯泡的感觉很好,他唱 着小曲把配电室里里外外打扫得不染纤尘,然后躺在椅子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就到了 下班的时间。第二天便有些失重,在几平米小屋里来回打转转,却不知道干什么好, 他想干脆还是睡觉吧!睡觉过得时间要快些。他躺下来,用力闭上眼睛,不去想任 何事情,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醒着,只好无力地摇摇头。第 三天他从书屋租来了一摞金庸的武侠小说和琼瑶的言情小说,直看得天昏地暗两眼 发涩,时间便“刷”地过去了。然而只隔了一天他就厌倦了,且不说两眼发涩头发 晕,单是小说的内容他就受不了。金庸笔下的侠客们云里来雾里去到处行侠仗义最 后携美人悲壮殉义的故事让他无法忍受,他认为那纯粹是瞎扯淡,除了证明这个文 人在生活中受过严重的压抑外什么也说明不了,只有被受压抑摧残的人才痴人说梦 般讲什么侠义。他说受压抑有什么了不起,谁没受过气,被人欺侮了连句唠骚都不 敢发,只能编些梦话骗自己,算什么男人?我若写书,一定要在书里骂头一万句让 头死一万次那才过瘾。琼瑶的小说和金庸的不同,是写男欢女爱的作品,他却同样 不喜欢。女人是他的兴趣所在,他认为在这个问题上他是更有发言权的。他说琼瑶 的小说是顾弄眩虚,象一个老处女躺在烂棉被上幻想自己是天仙玉女勾引貌美的男 子作爱时发出的古怪的呻吟,没有一点意思,到不如直截了当的性交描写让人快感 无穷。他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是完全没必要在这类小说上浪费时间的,那是幼稚的中 学生干的事情,他需要新鲜的刺激,比如一个女人或者一部奇特的三级片。然而没 有,他的桃花运还挂在遥远的天边,现在女人和三级片都没有,甚至听不到战友们 再来和他交流关于女人的种种奇闻,这使他很沮丧。同时也感到压抑。琼瑶的小说 使他感到压抑,小屋的空间也使他感到压抑,他觉得自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得到了不被追赶虐杀的生存自由却失去了活动的自由。在这个“囚室”里,他的语 言失去了作用,无法表达他作为先知的快感,他觉得先知的快感也将要丧失殆尽了, 在嗡嗡的电器声中头脑一片空白,空虚而麻木。他感觉自己就要真的应验了头的话 由先知变成秃球了,头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的,他却觉得很恐怖。他一天也 不想在这儿干了,他迫切想回组里去,他甚至怀念头惩罚他取笑他的日子,即便头 惩罚他,他还可以去嘲弄去窥视去发唠骚,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反抗,而在这个没有 生灵的空间里,他不知道可以反抗什么。反抗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他常常这样想 着,但是每次下班之后走在路上,他又有些不忍心,如果自己去找头主动要求调回 组里,岂不是正中了头的下怀向头屈服了吗?世界上还有比哭着喊着要做奴隶更傻 的人吗?这种自由是以丧失语言的自由和先知的智慧为代价的,而在组里的那种自 由是以沦落为任人践踏的奴隶为代价的,难说哪个更好。 13 灯泡在打扫高压室的时候突然被汇流牌的颜色给迷住了,宽宽的铝带整齐地并 行着,红黄绿三种不同的颜色象三个亲密无间的兄弟既关爱有佳又尺寸分明,又象 是一对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齐眉举案,相敬如宾。他怔怔地看着,忘记了时间的 存在。 许久,他才从发愣中回过神来。他想,是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呢?是铝带平 整厚实的感觉,还是红黄绿三色形成的剌激?似乎都有。平整厚实的感觉很容易让 人想起女人厚实的脚掌,记得是哪一本杂志上的摄影,一个美丽的女郎踝足在沙漠 中行走,白皙厚实的脚踏在粗砺的沙子上,他便有一种很温暖的潜流自心底涌出。 后来他还见过许多幅摄影作品,以及三级片中的踝足和生活中真的女人的脚掌,却 始终没有能够代替这个印象,肥腻的脚掌顾然不好,那些瘦骨粼绚的脚掌更使他不 忍促读,由生出人类的许多残忍来。也许是铝带宽厚的感觉让他想起了这张照片, 或者这背后有什么寓意,他搞不懂。红色的铝带像一根粗涨的动脉血管在他的大脑 皮层绷着,似乎代表着一种新鲜的剌激;黄色则让他想起了女人的腿,在女人的身 上唯有肥瘦有度的腿的视角效果更接进纯美的黄色,他曾经说如果把女人的其它部 分挡住,他宁可欣赏女人的腿,它使人感觉到的是一种纯净的美而不带有任何欲念 ;那么绿色呢?绿色是青草的颜色,青草旺盛的生长使他感到一种欲望,欲望象草 一样瞬时长满心园,不到秋天,还不至于荒芜,使人生出一种想干点什么的冲动。 他把这四者联系起来,便有一幅画面展现在眼前:炽热的沙漠中有一个女人在行走, 她赤踝着白皙厚实的足踏在沙子上,这使他有一种温暖的潜流,他禁不住去抚摸亲 吻它,然后他看到了她的腿,他贪婪地欣赏它的纯美,然后他看见了草,象是找到 了生命的绿州,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草已经在他的心头蔓延开来,他要去掠夺 ……而整幅画面则被浓烈的红色覆盖。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了一种战栗,伸了伸手, 又猛得缩了回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记得事故教育片中的镜头,被电击的人 象着了魔似的疯狂地舞蹈着,蒸腾出热气似的青烟,他想那一定是最富快感的疼痛。 然而那样的快感只能有一次,他还不敢要。 他想,我不就是要一个女人吗?既然我所渴望的不过是个女人,何苦对着汇流 牌痴心妄想呢?我必须积极行动起来。此后,灯泡把睡眠交给了上班时间,下班的 时候他便一个人流浪着,寻找着他的女人。 可是女人在哪呢?灯泡站在寒风瑟瑟的街头,看行色匆匆的人们从他的身边擦 肩而过,厚厚的黄色灰色的大衣把他们整个儿包裹了起来,上面飘着几缕黯灰色的 头发,下面一律是笨重的皮靴,他竟辨不出哪一些是女人。他仓皇地奔走着,终于, 在一个垃圾堆旁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四十多岁的模样,身上的黑棉袄脏兮兮的,露 出几朵棉絮,脸上也是脏兮兮的。若不是头上花白的发鬏,他几乎不认为那是个女 人。灯泡问自己,这就是我要找的女人吗?或许我那个桃花运的女人已经老去,她 等待了我一生我却未能寻到她,给她男人的滋润;她现在老了,是否说明我现在也 老了呢,我是否也变成了她的样子,惨不忍睹。他想,若真的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 女人,无论她多老多脏我都是会要她的,但是,只怕那时就轮不到我了。他的发愣 引起了拣垃圾女人的注意,她突然抬起头,冲他送上一个迷离的笑。灯泡立时落荒 而逃。 灯泡对着镜子,镜子里是一张还算英俊的脸。他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可笑, 冲镜子里做个笑脸说,你看,我还不至于那么老吧?我连个女人的鲜还没偿到怎么 会就老了呢? 他继续在街上流浪。但是街上没有女人,那些属于女人的特征高耸的乳房结实 的臀部纯美的细长的瘦腿宽厚的脚掌全看不到,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女人都怎么 了?似乎都在躲避他。他在心里说,你们何必要躲起来呢,我又不是粗暴凶猛的狼, 我是个具有先知水准的电工,我有许多别人一辈子也学不会的技巧,把你交给我我 会让你如痴如醉神魂颠倒的。然而却没人留意他,好像他更本不存在。 他好怀念夏天的日子,夏天是女人的季节。他可以大睁着眼睛尽情呼吸女人带 给他的种种诱惑,而女人们不仅不厌恶还会送上骟情的微笑。他白天黑夜地欣赏着, 并且可以分出白天和晚上的女人有什么不同。白天的女人刺目,她们脸上折射着刺 目的太阳光,她们的手臂挥舞起一道道炽热的气流,她们的裙摆高过膝盖,露出大 半截被弹性很好的丝袜包裹得富有质地的大腿,这使他感到压抑,不能看得太久。 晚上的女人则要温柔得多,宽大的丝质长裙走过时带起一股清凉的风,衬托着裙内 隐隐绰绰的腿也很飘逸,有时还能看到隐隐绰绰的内裤和透过内裤的隐隐绰绰的茸 毛,令他想入非非。这个时候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地去寻找,只需或蹲或坐在楼边的 的石凳上就可以从容欣赏。他好怀念那些黑夜的日子,他还可以去留心年轻的少妇 们在楼前乘凉时的种种坐姿,有时穿头着短裤,她们把腿并得紧紧地坐着,有时是 长裙她们把裙摆细细地压在膝盖内微侧着只露出小腿显出很文雅的样子,有时她们 的孩子缠在身上胡抓乱摸或安静在吃奶,他傻傻地看着,并不觉得压抑,只是忧郁 地想做她们的孩子。有时,他嫉妒她们的卖弄风情,在心里暗暗骂到,不过是个女 人,有什么了不起,大娘的身体我都见过了,你们有什么可卖弄的?而现在,他多 么渴望她们的卖弄啊! 当妈的要给他介绍对象,说是这么大个人整天窝在家里看着就发愁。他心里一 阵狂喜,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女人就是自己命中那个桃花运的女人。但是表面上却装 出无所谓的样子说,随便吧!他不能流露出太得意,否则当妈的就要骂他的无能, 连个女人也不会找。他心说是我不会找吗?找女人是要花钱的,歌舞厅的女人略有 姿色的就要二百多,便宜一点的丑一点的又怕染上性病,大厂里的女人只要是有个 工作的不花五六万根本娶不到,我每月三百多元工资不吃不喝也要攒上二十年,即 使有了五六万也要看竞争对手怎么样,人家干部和我同年参加工作的每月八百多元, 我要是个女人也要找这样的人,即便他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工人最多只是混个 组长,而干部最小也是个管组长的,谁不考虑个百年大计。当妈的说这也怪我,前 两年别人要给你介绍对象我不同意,我想着还是在单位找一个好,找个农村的女人 又不挣钱又不给分房子家里又没面子,没想到转了两年还得在农村找,白白担搁了 时间,把你的年龄耗大了。灯泡说随便吧,单位那么多工人找了农村女人不都在过 么,我有什么不可以。不过是一碗饭三个人吃一件衣服三个人穿一份工资三个人花 吧。他心里却想,大不了我们老了也象那个拣垃圾的女人那样的生活吧!既然我不 愿看到什么就偏要来什么这个世界注定要和我过不去那就随便吧,反正我现在想要 的只是一个女人,反正我也有老的那一天。 当妈的安排他去中间人家里和那个女人见面,灯泡很激动。他幻想着女人的样 子,他把记忆中所有的女人都挖掘出来与她对应,不知道该是哪一个。最后终于放 弃了这个幻想,他想,她就是她,是与其它的女人不同的,否则怎么会是桃花运的 女子呢?灯泡把头梳得亮亮的,穿上过年时的衣服,对着镜子说,我是要去找女人 了,否则我不会如此打扮的,只有桃花运的女了才配我的这身行头。 女人个头不算高,脸上有些麻子点,好在有个丰乳肥臀的身材,使他感到了一 丝快慰。所以一见面灯泡便紧盯着她的胸脯,愣愣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女人装出羞 涩的样子把头偏转在一边不敢看他。他心说,你装什么嫩呢,信不信不用多久我就 可以把你摸遍?他环顾四周,想找中间人来解围,他要对他说,我没什么意见,就 这样吧!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中间人已经出去了,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他想找几 句话调节一下气氛,比如夸耀女人几句,她一定会高兴的。但是夸什么呢?说她脸 长得漂亮,她会觉得是在嘲笑她,说她长得很性感,她会觉得是在调戏她。最后他 决定还是夸她的腿(虽然她的腿也不美),只有腿能引起人无邪念的美感。于是他 说,你的腿真漂亮,我一直认为腿是女人身上最圣洁的部分。你能伸直腿让我看看 吗?女人却哇哇的哭了,女人哭得好伤心,女人哭着跑了出去。灯泡傻了,他莫名 其妙地看着她,手足无措。他看见她跑出去的时候腿有点跛。 中间人问他怎么回事。灯泡说我不知道她的腿有点跛,如果那样我就不夸她的 腿了。中间人埋怨说,你怎么这般不小心,要知道向你这般年纪找个对象是多么不 容易。农村的女人结婚早,她要不是有这点毛病早嫁出去了。灯泡连忙说我明白我 明白。在中间人的周旋下,他们又见了一面。这一次他说话格外小心,小心得一句 话也说不出。他想了好多个很娓婉的开场,却不敢说,恐怕哪一句不恰当伤害了她。 眼看一下午的时间就要过去了,他终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说,其实人长得美丑并不 重要,人们说娶媳妇是为了传宗接代,我并不赞成,那是为别人活,我娶媳妇的目 的只是为了性交,这才是为自己活,你愿意和我性交吗?要知道除此外我一无所有。 女人再次哭着跑开了。 灯泡面无表情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许久才说,女人完了,不可救药的女人。 14 黑夜再次放射出她的无穷魅力。 只有黑夜才是我永恒的女人,他说。她体贴入微,她千娇百媚,她具有世界上 所有女人的一切优点,却永不背叛。她更象自己的心灵的一部分,或者是另一个自 己。有了她我还需要什么呢?还有什么可以将她代替呢?他想,在她的护佑下,我 愿意一辈子追随她。 夜色中走出一个女人,夜是那样黑,她的身体却是那样的白,象是吸取了夜色 中所有的光亮。仿佛有一个遥远的聚光灯在照着她,但那光亮并不眩目,而是淡淡 的,象月亮的光辉。然而又不是月色照下来的,那样的背景太明亮,她的背景是浓 重的夜色,白皙的肌肤明明暗暗,雕塑得颇有立体感,她背后的夜色是纯净的黑色, 象是神秘的天堂,又象是一张硕大无比的床。灯泡看着她,他的宝贝立时直了起来。 她向他走来,步履轻盈而从容。她说,我让你久等了吧!对不起,我刚去洗了 个澡,你看我的头发还是湿的呢!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果然是湿的,没关系,你 湿了的样子真好看。他盯着她的眼睛兴奋地说,你看你的眉毛和睫毛还挂着水珠呢! 她含着笑说,是不是和刚哭过一样。他说,不,女人这个时候才最让人疼,真正哭 了反而不好,她的心情不好也把别人的情绪带坏了。她说,你喜欢我什么样我就什 么样,因为我是你的情人,你这般娇宠我,我除了再温柔一些再体贴一些还能做什 么呢?他捏捏她的乳房说,你看你的乳房挺挺的尖尖的多漂亮!她说漂亮你就看吧! 除了你还有谁来看呢。他说,我谁也不让看,它是我的,你是我的,我不知道没有 你我会怎么样,我一刻都离不开你。说着脸上竟挂下两行泪来。她捧着他的脸激动 地说,你哭的样子也很好看,象一个孩子,就象我生的孩子。然后低头吻干他眼角 的泪。他顽皮地笑了。他在她的肚脐眼上亲了一下,忽然扬起头来叫着说,呀!我 真没发现你的茸毛上还挂着露珠呢?她说,傻孩子,那是从澡塘出来带的水珠。他 执拗地说,不,就是露珠,夜深了,青草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她幸福地笑了,抱抱 我。他抱住她的腿一下子站起来,他们失去了重心,旋转着,旋转着,重重地倒在 夜幕里,倒在夜幕笼罩的床上。她说我的头有点晕。他说我也是。他说你感觉到我 的宝贝了吗?她说我幸福死了,你快上来吧! 他一下子跃上去,压住女人,喘着粗气说,这样好吗?不疼吧!不舒服我就轻 点。女人不作声,抿着嘴,象一匹不愿驯服的小马驹,拼命扭动着腰肢。他感到一 阵阵干涩的疼痛从地心传来,火辣辣的,没有丝毫的快感。他拼命冲撞着她,他在 心里喊,这样还不够吗?你来吧,灯泡你为什么还不来。 然而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一切都没有发生。他沮丧地伏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 他听见她在他的胸膛下面说,憋死我了,你快下来吧!他无力地翻到她的旁边。她 说你是怎么了。他说我不知道,似乎找不到想做的感觉。她说是因为我对你不好吗? 他说不是,恐怕是你对我太好了。她说为什么?他说我对于自己喜欢的女人总是手 足无措,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总觉得那和性交是两码事,我怕我的丑陋的宝贝会 亵渎了她。她说那怎样你才恳做。他犹豫了一下说,除非……除非我不喜欢她,并 且她比较性感,我才会有占有的欲望。她说那你以前为什么会能和我做。他说那是 因为我在做的时候心里想着别人,有时候是大娘,有时候是三级片中的女人,有时 候则是白天在街上看见的性感女人。她说现在你为什么不能再想着别人了。他说以 前我对她们还有欲望,现在没有了,我对她们已失去了信心,现在我的心里只有你, 你是我的唯一,你是我的希望。她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他痛苦地摇摇头,我不知 道。她说我若是变成了你不喜欢的女人呢?你还能行吗?他说那怎么行,我不答应, 我就你一个喜欢的人了,我不能没有你……她说,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做成了 这件事你心里会愉快些。她一转身,他用手去拦,却拦不住。他痛苦地叫着,不, 不,不…… 她说你喊什么,我这不是来了吗?他定睛看着那张淫荡的脸,象在铁哥们那儿 看的三级片中的一个女子。他说你是谁?你跑到这儿干什么?她用手揉着高耸的乳 说,你不想干吗?他心说,天哪!它足足比我的女人的大两码。为着这乳,他也有 占有的心思。他说,你想干你就来吧,我已经累了。她不由分说便趴在了他的身上, 做起了体育运动。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高高蹶起的臀。她的臀肥厚而结实,她的身子则隐藏在黑暗 里,一线薄光把她的臀部的曲线勾勒得细腻而粗犷,象缓缓起伏的沙漠,这使他感 觉到浑身燥热。她是那么地切合心意,把他在三级片中见过的技巧全用上了,甚至 是他没见过的只要他能够想到的她马上就能够做出来,这使他有点头晕。同时还有 点感动。他想她莫非是我喜欢的那个女人吧!除了她真心为我谁愿意为我下那么大 的功夫呢?这次我一定要好好回报她一下。然而刚一这样想着他的宝贝便软了下来, 任她怎样撕咬都无动于衷。他叹口气说,别折腾了,你这么做我已经很感激了,把 你累坏了我可怎么办。她却怒发冲冠,象一头凶猛的狮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放你妈 的屁,老娘费了半天劲你却象个太监一样睡大觉,算什么男人,去死吧你!灯泡眼 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他感觉自己的下身有温热的东西在流着。他摸了一把拿 到眼前来看,是红色的。他绝望地说,你完了!灯泡你完了! 15 灯泡每天行进在家和配电室之间,恍恍惚惚,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 道自己可以想什么。他的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完了,现在我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以前他说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他还有着某种自信,他想我不过是个无产者吧,什 么都没有到是潇洒,来去自由无牵无挂的,那时他拥有先知的快感,他可以嘲笑头 和一切的权贵者,他们整日提心吊胆恐怕失去自己的权力,而他无所谓得到也就无 所谓失去。并且他还可以在街上看女人在三级片中观女体在床上想女人,没有人能 干涉他,没有人能阻止他,他也不需要浪费钞票。而现在,女人没有了,先知的快 感似乎也没有了,甚至他自己也没有了。他默默地念着,我连个男人都不是了,我 还是什么呢?我还有什么呢? 上班的时候他常常忘了穿大衣,剌骨的寒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疼。穿过街头时 他倒是常常站住脚,迎着风迷着眼吹着,似乎想以此找回点丢失了的感觉。却没有, 什么也没有。他不愿一个人呆在配电室了,即使汇流牌迷人的颜色也不能把他吸引, 甚至是深深的厌恶。他常常怔怔地蹲在门外面的土坡上,一蹲就是一个班,他盼望 头突然打电话来,然后发现他不在。他迫切想看到头气势凶凶地冲上土坡来脸蛋涨 得通红地训斥他,他觉得那样可以唤起他的某种感觉。然而没有,头似乎遗忘了他, 以前一个班打一次电话,现在一个月也不打一个,他不知道这是对他工作的信任呢 还是觉得他已经是一个废人了连取乐的价值也没有了。战友们似乎也把他给忘了, 从来都不照一面。他闲逛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恍惚之间竟然来到了组里,当他发现 自己到了不该来的地方时心里下意识地惊了一下。他问自己,我都是一个废人了还 怕什么?但是组里却没有一个人,门锁着,在这大冷的天里都去哪儿了呢?莫不是 怕我吧!他们有什么怕我的呢?他看着地上乱飞的纸片愣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通, 我是一个废人了有什么可怕的。 有一天终于被他给等着了。他看见头和水蛇腰两个人在组里坐着说话,他记得 这是头发表意见的时间,他象往常一样猫着腰往里面看着。他听见水蛇腰说外面变 天了,许多建在深山里的大厂都破产了。水蛇腰说据我父亲透露的内部消息,大厂 在未来的几年时间里要下岗百分之四十。然后他听见头的狂笑声,头说我早就盼着 这一天了,你以后也不用怕指挥不动他们了,谁不听话就砸谁的饭碗。头说你知道 吗?这我早看出来了,下岗是小事,我看还要破产呢,象我这样的人材只当了一辈 子组长,你说这厂子能不破产吗?头说真的破产了我就买几个车间当资本家,红的 干够了再干干黑的……灯泡已经听得不耐烦了,他们却仍没有结束的意思。按往常 的情形他该很生气的,至少也该为自己窥视的成果而窃笑,然而这一次他却觉得很 无聊,变天就变天吧,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屋外呼呼的风声刮走了一天又一天,他竟不记得年是什么时候过的。看着屋外 树枝长出的新芽,他忽然记起一冬都未下过雪了。然后下意识地问自己,你是在等 一场雪吗?即而茫然地摇摇头。 已经是三月的天气了,白天的时候他站在土坡上明明是看见桃花开了的,晚上 醒来时窗外竟下起雪来了。他激动地说,怎么就下起雪来了呢?怎么能下起雪来了 呢?他在屋里来回转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他拎着录衣机出了门。 雪仍在飘着,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层。夜很静,只有他一个人在走,他听得见自 己脚步的声音。他很兴奋,把录音机打开,里面正有一首《激情飞跃》的歌,他记 得这是歌颂香港人柯受良飞跃黄河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放进录音机里的。他 觉得在这个时候听什么歌都是好的,重要的不是听,而是这份感觉,这份久违了的 感觉。他不知不觉来到厂房的顶上,这里视野开阔,整个山谷以及山谷里的建筑都 在他脚下了。他觉得自己很强大,象伫立陕北的毛泽东,象飞跃黄河的柯受良。他 一遍又一遍地跟着录音机唱着:上下五千年,龙的精神不灭,古有愚工志,而今从 头越;华夏儿女,走向世界,激情飞扬,我们共创伟业。 看长江,似浪涛,与天接;壮士行,歌飞扬,真如铁; 唱着唱着,他突然愣了,空对着漫天飞雪,只有录音机还在孤独地唱着。我来 这里干什么?我怎么会唱这首歌?还有,为什么一冬天都没有下雪,今天却下得这 么大?在这个桃花盛开的季节里。莫非……莫非这就是我幂幂中的那个桃花运?莫 非是她把我默默地召唤到这里的?的确,这样的桃花运比起女人来要纯净得多,大 气得多。她唤回了我失去多日的快感,但仅此似乎还不够,不够尽兴,似乎缺点什 么。他搔着头,听着那激跃的歌唱,忽然从脑袋里蹦出一个词:疼痛。对了,是疼 痛,只有疼痛才能引发致命的快感,并把快感渲泻到极致。他想,那我还等什么? 还有比纵身一跃更快感无穷的事情吗?他为自己的想法欣喜若狂,他觉得他的笑声 比头的笑声更得意更充满激情。他一甩手把录音机扔了下去,然后,纵身一跳,他 觉得他象一只大鸟般自由飞翔了,在一片纯净的世界中,发出凄厉的自豪的歌唱: 看长江,似浪涛,与天接;壮士行,歌飞扬,真如铁; 16 一九九九年三月十八日清晨,灯泡的脑浆映红了碗大一块苍白的雪。灯泡死了, 然而另一种说法认为他不是自杀,而是失足掉下去的,并且说他当时正上班,嫌配 电室太闷出到楼顶上来散心的。这当然也可以成立。众所周知,同一个事件可以引 出不同的结论,作为他的朋友,我只能做出我自己的结论,却不能否认别人的不同 结论。一切都是存在,一切都是可能,世界并不会因为我们而改变什么。所以无论 我说了什么或者没说什么,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都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