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部寄宿女生 作者:majingning 我敢打赌,我们是一群世界上最快乐的女生。我们一共十个人,住在校园里 一幢两层红砖房的二楼的最东头。 我们的学校叫“渣津中学”,只有初中部。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它很容 易让人想起杨梅之类让人流口水的吃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望梅止渴”这个成 语。这所学校是我们这一带唯一的一所中学,所以从各自的村小一毕业,我们就 都跑到这里来读书了。 我们十个人都非常庆幸自己的家离学校比较远,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成为寄宿 女生。“寄宿”知道吧,就是住在学校,吃在学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平常的时 间都是自己的,爱干什么干什么,爸妈想管也管不着。那些住在镇上的女生,以 及住在镇子周围的女生,她们都是走读生。她们得每天走着来上学,放学了再走 回去吃饭。比起我们来,她们可算是没劲透了! 我们的快乐有很多种,这些快乐只能我们自己知道,以及和我们很要好的一 些走读女生知道,老师是万万不可以让他们知道的,否则,除了罚站和写检讨, 也许我们还得掏钱赔偿墙壁上被我们刮下来的墙泥…… 我们的双人铺 我们的寝室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靠右边墙一口气摆了五张上下铺的木头床, 靠左边墙一口气摆了十只木头小箱子,小箱子的上面拉了一根长长的麻绳子,麻 绳子上面一口气挂了二十条各种各样的毛巾。此外,就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我们 的脸盆通通塞在床底下,我们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学校所有的寝室都没有这 些东西,我们只是一所乡村中学嘛。对于这个,我们倒是一点也不在乎,要坐, 坐在床上也可以,坐在木头小箱子上也可以。要写作业呢,蛮可以到教室里去写 嘛,我们是从来不在寝室里写作业的,所以有没有桌子也一点没关系。 还有,我们每人的床上除了一床被子,别的东西,比如垫絮、毯子、枕头等 等,通通没有。每天早上起床,我们将被子一叠好,光光的木头床板就露出来了。 我们都知道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姊妹又多,能均出一床被子给我们带到学校来用 已经非常不错了。所以我们从来不抱怨,我们很满足地用着一床被子,一半作垫 被,一半作盖被。 但秋天即将过去,天气变得越来越冷的时候,我们有一点点发愁了。 首先是燕子感冒了。燕子一起床,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睡她上铺的小运 说:“完啦,你生病了。” 燕子说:“我的被子比较窄,昨晚我是侧着身子睡的,背上有点漏风。” 紧接着,小运也感冒了。小运不停地擦鼻涕,很奇怪地说:“我的被子很宽 的,我将两边被子都压得紧紧的,怎么我也感冒啦?” 我们都有点紧张,感冒是很讨厌的事情,眼睛难受,鼻子难受,喉咙也难受。 睡我上铺的芹冈一边很仔细地铺被子准备睡觉,一边不停地念叨:“老天保 佑!” 突然,芹冈停止了动作,她将头勾下来,冲正坐在床沿上洗脚的我喊:“月 白,要不我们俩一起睡好不好?这样我们就会有两床被子了,一床垫,一床盖。 而且,两个人挤在一起睡很暖和的,一定不会着凉!” 还没等我开口呢,小运首先叫起来了:“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可以两个人合 起来睡呢?燕子,我们俩合一起!” 话音刚落,她已经动作飞快地从上铺爬下来,只一拉,就将自己的被子拉到 了下铺燕子的床上。 我们大家嘻嘻哈哈围在边上,看小运和燕子的合铺表演。 小运和燕子一人一头,费了很大的劲才侧着身子同时挤进了仔仔细细铺好的 被窝。 “这样不行,太挤啦!”燕子身子一拱,将被窝拱出一个大洞。 小运很泄气地爬起来,说:“确实太挤,身子一动都不能动。我睡觉是要翻 身的。” “别急,我有一个好办法!”芹冈突然兴奋地叫起来。她走到我们床边,一 把将我的被子卷起来,扔到一边,然后将她自己的被子也卷起来,扔到一边。 “过来帮忙把床板抬下来!上下两块床板都要抬!”芹冈对着我们喊。 我们不知道芹冈在搞什么鬼,但我们都很乐意服从她,我们非常相信芹冈一 定有一个很奇妙的、能让我们大吃一惊的主意。 结果,芹冈真的让我们大大吃了一惊――床板被抬下来以后,芹冈走上前去, 扳着床架的上部使劲往下一拉,咚的一声巨响,床架横着躺在了地板上。芹冈指 挥我们将床架靠墙摆好,将两张床板并排铺上去――天啦!一张像家里爸爸妈妈 睡觉用的大大的双人床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哇――”我们大声欢呼起来。 芹冈很大度地将自己的红花被子反过来,平平展展铺好,作为垫絮。然后再 将我的蓝花被子抱过来,铺在上面。“月白的被子新一些,所以作为盖被。”芹 冈说。 十分钟之内,余下的四张上下铺也通通被掀翻,变成了宽大的双人床。 现在,我们寝室的右边变成了一片连在一起的长长的铺位,从这边墙到那边 墙,整个铺位一览无余,平平整整。 我们踢掉鞋子,飞快地爬上床去。 正当我们从这张床滚到那张床,像疯子一样尖叫的时候,我们的寝室门被很 凶地一脚踢开了,四张愤怒的大女生的脸出现在门口:“干什么,你们!打雷吗? 弄出这么大的声音!” 是住在我们楼下的初三的女生。 我们被她们的气势汹汹吓住了,一个个张着嘴,傻愣愣地看着她们。 可紧接着,她们也张着嘴愣住了――她们看见了我们奇怪地变成了大床的上 下铺。 “你们的床,怎么啦?怎么回事?”领头的一位高个子女生看着我们的床, 露出一种非常惊奇的表情。 我们立刻活过来了,芹冈很神气地告诉她们:“我们合铺了,我们两个人一 起睡。” 初三的大女生一听,更加惊奇了。她们干脆进到屋里,甚至蹲下身来考察我 们的双人铺,“嘿!真想得出来!”她们态度暧昧不明地说,不知道是称赞我们, 还是嘲弄我们。 “当然是称赞我们了,这还用说吗?”初三女生刚一出门,芹冈立刻很不服 气地驳斥我的疑问。 结果,真的是芹冈说对了,因为,仅仅是几天以后,我们无意中发现,我们 这幢寄宿女生宿舍楼里,至少已经有五间寝室的上下铺变成了双人床。 我问我认识的一个初二年级的女孩子:“你们将床打横过来是跟谁学的?” 她说:“隔壁初三寝室啊,她们真是聪明!” 站在一边的芹冈嘴巴都有点气歪了,她很不谦虚地叫起来:“不对,这明明 是我想出来的主意!” 初二的女孩子很大度地笑一笑,意思是我才不跟你这种爱吹牛的小女生计较, 然后对我挥挥手,走掉了。 瞧瞧,芹冈的创造发明,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篡改了! 还好芹冈只生了十分钟的气,也就算了。因为这几天芹冈的感觉非常好,每 天晚上我们钻入温暖的被窝睡觉的时候,都要夸奖她一次:“芹冈,你以后一定 能成为爱迪生!” 冬天来吧,我们再也不怕了! 冬天真的来了,我们两人一床,很奢侈地拥有两床被子,度过了一个暖烘烘 的冬天。 冬天过去以后,春天来了,然后夏天也来了。我们的双人铺一直保留着,再 也没有变回去。我们非常喜欢这种宽大的、无遮无拦的、一通到底的形式。一推 开寝室门,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大排又宽又平的床铺,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 的事情啊! 后来,读高中,上大学,我又做了很多年的寄宿生,但再也没有睡过这样天 真而质朴地开放着的、毫无遮挡的床铺了。我们的床铺越来越隐蔽:首先裹以一 层蚊帐,再拉上厚厚的、既不透风也不透光的布帘子。我们就这样蜷缩在自己制 造的秘密领地里,一天又一天,痛苦而孤独地经历着自己青春岁月的成长。 在慢慢地将自己放开的心一点一点卷起来的长大的日子里,我非常鲜明地感 觉到,自己的内心其实一直是深深而隐蔽地刺痛着的…… 躲在窗户后面的恶作剧 成为寄宿生的第一天,我们就万分惊喜地发现,我们寝室的窗户,正对着那 条热闹的、成天人来人往的进入镇子必经的街道呢,中间只是隔了一堵围墙。 我们所有寄宿女生的家都是那种最常见的、顶上铺着黑瓦片的普通的平房, 我们从来没住过二楼,我们第一次知道,躲在二楼上看人,原来是这么好玩的一 件事情:每一个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走过,都变成了一个小小个子的人,他们迈 着一种很奇怪的步子,急匆匆地、旁若无人地往前冲――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 在他们的头上,正有人在瞪着眼睛看他们吗? “快看这个女的,她的辫子好长啊!”小运叫。 “真是臭美,太阳早都没有了,她还撑着小阳伞!” 我们伸出头去看太阳,太阳真的已经下山了,天边只剩一条又一条红通通的 云彩。 “小妖精!”芹冈突然大叫,吓得我们几个抢着将伸出去看太阳的头缩回来, 我的头和小运的头很响地碰了一下。 可是,撑着阳伞的小妖精别说朝我们的方向看一眼了,她根本就没受一点影 响,照旧扭着腰肢走她的路。 我们当然不服气。以前我们每次一叫,总是会有正在走路的人扭过头来,东 张西望,想找出声音的来源。这时我们当然早就躲起来了,我们隐身在窗户的两 边,偷眼看路上的人满脸气愤又焦急的神色,别提有多好笑、多过瘾了! 我们五六颗脑袋一齐挤在窗户跟前,我们异口同声地大叫:“小――妖―― 精――” 撑着阳伞的小妖精猛然抬头,眼光刀一样锋利,非常准确地一把击中了我们 涌在窗口的脑袋。 我们来不及缩回去,就这样傻呼呼地怔住在那里。 小妖精左手叉在腰际,右手举着阳伞,阳伞的闪着白光的尖直指我们的脑袋: “你们这些少教养的毛丫头!老师是怎么教你们的?啊?等着,我马上告你们老 师去!” 我们这才想起将脑袋缩回来,芹冈还啪的一声,将两扇窗户关起来了! 我们第一次遇见这么厉害的对手,大家都有点吓住了。 “她真的会去告老师吗?”燕子很担心地问。 “她一定是吓我们的,她又不知道我们是哪个班的,怎么告?” 话虽这么说,但大家还是担心了一个晚上,她要是真的来告,其实是非常好 查的,因为我们的窗户是一排窗户中最边上的一个,很好指认。 老老实实过了两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们又神气起来了。 这一神气,还真的惹出了一场小祸。 仍然是在放了下午学回到寝室、等着食堂开饭的那十多分钟短短的空闲的时 间里。我们所有的跟窗户有关的玩笑都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开始我们都在做一些小杂事,只有财募一个人趴在窗户边。突然,财募回过 头来急切地叫我们:“快来看快来看,万老师!” 一听说是万老师,我们呼啦一下,全部围上来了。我们还从来没有从窗户里 看到过一个老师呢。 万老师是我们的数学老师,他为人拘谨,不苟言笑。不论是对好学生,还是 对差学生,他一律板着一张脸,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要是照现在的流 行观念,万老师肯定可以称得上是最“酷”的老师,不过在当时,我们真的很怕 他。 在我们窗户下面走着的万老师去除了站在讲台上的神秘感和庄严感,他现在 变得非常奇怪:两条腿看上去又细又短,它们正好笑地像小木偶一样,机械地轮 换着朝前迈步;脖子没有了,只剩脑袋直接座落在同样变得瘦小起来的身躯上面。 我们屏住呼吸,看万老师变得陌生起来的形象从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走过。突 然,万老师扭转头来,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谁也没料到,财募会莫名其妙地高叫一声:“不准随地吐痰!” 我们根本来不及将头缩回,就这样被万老师愤怒而吃惊的眼光逮个正着。 财募是我们十个人中最胆小怕事的一个,在课堂上,她是从来不敢发言的。 她最怕的老师正是数学老师,她曾说过:打死我也不敢跟数学老师面对面地说话。 可偏偏是她,在我们谁也不准备出声的时候,却胆大包天地招惹了数学老师。财 募后来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就好像那声音是自己跑出来的。” 我们知道这一回一定逃不掉了。果然,刚刚上晚自习,我们十个人便被脸色 很不善的班主任老师请出了教室。班主任老师是这样说的:“寄宿女生,通通到 外面走廊上来!” 我们围成半圆形站在班主任老师面前,低着头,听班主任老师压着嗓音的咆 哮:“你们几个人就这么无聊吗?这么闲得慌?对着街道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还像个学生样吗?居然还敢嘲笑老师!”最后一句话,班主任老师是咬着牙说出 来的。 我在心里说:随地吐痰是不对的嘛! 我怀疑班主任老师听到了我肚子里的话,因为她突然将矛头指向了我:“江 月白,你是班干部,应当有班干部的样子,起好的带头作用!” 我立刻恭恭敬敬地回答:“是!”――嘿,真倒霉! 对于这一件事情,班主任老师的处理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宽大的,她没有进一 步追查“不准随地吐痰”这句话到底是谁叫出来的,不然的话,财募肯定吓都要 吓死了。她只是让我们集体写了一份检讨,也并没有在班上提,就算过去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倒真的不敢再对着窗户瞎叫了。不过,有空的时候, 我们还是非常热爱趴在窗户那儿,看外面热闹的人景和风景。 升入初三的时候,我们搬到了楼下。现在我们很少再有空闲的时候了,我们 要面对中考。 我们原来的寝室里,住进了新进校的初一的新生。开学没几天的一天傍晚, 我们突然听到楼上窗口有三四个女孩子的声音一齐在叫:“老――妖――婆――” 我,芹冈,小运,燕子,财募……我们全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扔掉书本,一 齐涌到窗户那儿。现在我们的窗户面对墙壁,再也看不到外面的街道了。但我们 能猜到街道的正中央,此刻一定站着一位打扮得妖里妖气的老太太,她正愤怒地 左顾右盼着,想找出是哪个没教养的毛丫头在嘲笑她…… 那些没来由地发疯的日子啊! 小镇子上的野果摊 星期六的下午,上完班会课以后,我们就可以回离开了一个星期的家了。 但我们并不是每次都急着要回家,很多时候,我们喜欢拿着一点点零用钱, 成群结队地涌出校门,来到铺着青石路面的小镇子上。 初夏是我们最最喜欢的季节之一。我们早早地换上了短袖衬衫和棉花布的裙 子,光着脚穿塑料凉鞋。我们勾肩搭背地走在小镇子窄窄的街道上,声音嘈杂, 旁若无人。街上的行人有时候会用混合着羡慕和不屑的语气悄悄说我们:“学堂 里的疯丫头。” 我们挺起胸膛,目不斜视――说吧说吧,我们才不怕! 我们不喜欢逛铺子,铺子没什么好逛的,那时侯的铺子很少有时装或工艺品 之类的东西,它们只是卖一些与我们无关的日用品。我们喜欢逛街道两边摆着的 摊子,特别是其中的野果摊子。我之所以说“野果”而不说“水果”,是因为那 时候街上卖的水果不是像现在这样成批地、有目的地栽种出来,并统一卖出的, 它们大多结在一些杳无人烟的深山里的果树上,自生自长,自来自去。它们没有 主,谁有胆量进山,并有运气碰上它们,它们就是谁的。 我们的周围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山,但我们当中所有的人都没有到真正的深山 里去过。倚在我们二楼寝室的窗口,可以看到远远的天边一重又一重青灰的山影, 它们离我们到底有多远呢,谁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到深山里来回一趟,起码 要花掉一天再加上一大半夜的时间。 所以,在我们眼里,野果变得和深山一样,是一种充满神秘和陌生气息的东 西。这是我们喜欢逛野果摊的重要原因。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所有的野果都颜色艳丽,味道鲜美。它们 夹杂在灰头土脸的蔬菜摊子和杂货摊子中间,就像是穿着华丽衣裙的骄傲的公主 一样,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比如初夏的这样一些野果:杨梅、枇杷、李子、桑椹……天啊,这其中的任 何一种,都可以在半秒钟之内引得我们口水直流! 我们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逛过去,我们从来不问价,只有碰到了野果摊子, 我们才停下脚步,哗啦一下围上去。 野果摊子的主人大多是一些彪悍壮实的乡村汉子,他们沉默寡言,从来不会 像那些家住小镇子上的小贩那样大声吆喝,他们只让他们脚下鲜艳夺目的野果说 话。我们很敬畏地看着他们,想象着他们脚穿草鞋,腰插柴刀,孤身一人勇闯深 山的壮烈身影。 那个时候物价低廉――用现在的标准来看低得简直是不可想象。可是,我们 的零用钱也同样是少得不可想象的。我爸爸妈妈是拿工资的,所以我一个星期很 幸运地拥有一元钱的零用钱,这已是我们所有寄宿女生中的最高水准了。燕子、 小运她们,有时侯会连着几个星期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呢。所以买野果,我们总是 不能尽兴。 但有一次,我们的好运突然降临了。 已经是初夏快要过完、盛夏快要来临的时候了,野果的身影正在逐渐变得稀 少。星期六的下午,下了课回到寝室,我们放下书包,怀着最后的一丝企盼涌到 了街上。 在整个一条街道快要逛完的时候,我们在街尾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突然 发现了一大竹篮杨梅。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这个季节里我们所见过的最好的杨梅了,它们中的 每一颗都饱满而润泽,是已经红得无法再红、马上就要转成黑色的那种颜色―― 我们知道,红成了这种颜色的野果就表明它们已经处于生长的巅峰状态,其味道 绝对是超一流的。 我们急匆匆围拢过来的脚步惊醒了一直低着头的杨梅的主人。这同样是一个 彪悍壮实的乡村汉子,但不知为何他的脸上却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焦虑和担忧。还 没等我们发问,他就迫不及待地问我们:“买杨梅吗?五块钱全拿去。” 好运来了!我们一定是遇上了一个做生意的生手!这么一大篮杨梅,最起码 也值十几块钱啊。“买的,我们要买的。”我急急忙忙地代表大家表态。然后我 们赶紧掏口袋,凑钱,我们很担心这时候会突然跑出一个人来,说:我这儿有钱, 杨梅我买了! 我拿出了自己小心翼翼地保存了一个星期的一元钱,别的人,有的有一毛两 毛,有的干脆一分钱也没有。所有的钱集在一起,数一数,只有三元九毛钱。 我们望着掌心里一堆碎钱发呆,卖杨梅的汉子突然说:行了,卖给你们吧。 一直到回到寝室,看着眼前一大脸盘洗干净的杨梅,我们才有点回过神来。 “他一定是有急事要回家吧。”小运说。 “也可能是家里有什么事,急着等钱用。”我说。 我们突然有一点难过起来了。我们觉得自己有一点乘人之危。这种感觉大大 地抵消了质量上乘的杨梅带给我们的食用快感。我们吃得有点心不在焉。 “要不我们下星期将钱补还给他吧。”芹冈的提议得到了我们的一致赞同。 可是,在下一个星期里,我们连着几天中午溜到街上,却一直不见卖杨梅汉 子的身影。再后来,夏天都快要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有看见过他。就像他带着一 大篮鲜艳的杨梅突然出现在街上的一个角落里一样,他也突然地从这条街道上永 远消失了。 这件事就这样成了我们的一份永无着落的牵挂。 一直到现在,时间过去了快二十年了,有时候在街上走着,看到街角上一个 卖杨梅的摊子,我还会猛然想起那个那么廉价地将一大篮杨梅卖给我们的乡村汉 子。 我忍不住想,人与人之间的缘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东西啊,在他正要急着将杨 梅出手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我们。而我们想要再见他一面,居然就再也没有机会 了,而且是在长长的一辈子里都没有机会了。 所以,在遇上需要与陌生人打交道的时候,我经常告诫自己,一定要拿出自 己的真心和热情来,一定不要敷衍塞责和视若无睹,因为,也许这是上天安排的 你在尘世间与此人唯一的一次交往。 尿床的女孩 我相信已经在天上做神仙的灵芝看到我将她的故事写出来一定会原谅我,因 为我们曾经是那么亲密地生活在一起的人,因为我们曾经那么无知地看着有明显 病症的她快乐地在我们中间度过自己的初中岁月。 灵芝听起来是一个纤纤弱女的名字,但实际上她长得又高又大,是我们宿舍 个头最大的女孩子。第一次知道又高又大的灵芝都上中学了居然还尿床的时候, 我们比灵芝本人还要觉得难为情和羞愧。还好灵芝本人非常大方,她告诉我们, 她从小到现在就一直这样,妈妈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但无论如何也改不过来。 “我一睡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灵芝说。 我们像听天书一样地听灵芝说她的故事,除了惊奇,我们居然一点点别的想 法也没有,我们居然像灵芝的父母,像所有别的知道灵芝尿床的人一样,一点点 也没有觉得奇怪和不正常,在我们心里,我们至多把这当作是一种改不掉的小孩 子的坏习惯而已。 我们就这样大度得有点麻木地接纳了灵芝的令人惊奇的毛病。 夏天还好,万一尿床了也只是尿在草席上,用水擦一擦就可以了。天气渐渐 地变冷后,灵芝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要是尿了床,灵芝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 是要遮遮掩掩地将被子抱出去,摊到走廊边上的木头栏杆上晒太阳。这种时候我 们是灵芝最好的同盟军,我们中的一个或几个在她身边陪着她,碰到别寝室略显 好奇和探究的目光,我们就会毫不客气地挺身而出,将这些目光拦腰截断。 灵芝与财募是上下铺。在燕子和小运相继感冒,芹冈发明了双人铺以后,灵 芝与我们一起在宽敞的双人铺上疯了一阵子,紧接着她就开始发愁了:“财募, 我不想与你合铺,我还是想一个人睡。” 胆子很小心却很细的财募立刻就猜到了灵芝的心思,她说:“干什么呀灵芝! 你是担心尿床的事吗?不要紧的,我小弟弟还老是在我身上拉尿呢。我们一起睡, 其实我还能照顾你。要是夜里我醒了,我就把你推醒,你就好去上厕所了。” 我说:“我们谁醒了都要叫灵芝起来上厕所。还有,灵芝睡觉前少喝点水, 这个也很重要。” 可惜的是,我们那个时候睡起觉来一个比一个厉害,总是不到学校起床的铃 声响起决不会醒来。很少有人会半夜里醒来,并且还要上厕所。所以,虽然灵芝 晚上根本就不敢喝水,但有时侯仍会忍不住尿床。这样,第二天早上起来,晒被 子的人除了灵芝,一定还有财募陪在她的身边。 财募对懊恼而羞愧的灵芝永远是一副自自然然的面孔,既不过分同情,当然 更不责怪。还有我们,除了当初的一点惊奇外,我们非常朴素而自然地将灵芝的 秘密保持在我们寝室的范围内,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张扬和传播。 灵芝就这样安全地度过了她三年的初中生活,没有受到来自外界的一丁点骚 扰和嘲笑。 ――我真的很感叹当时的乡村女孩的那种坦荡无间的胸怀,那种自然素朴地 与人为善的天性。要是放到现在,我不知道灵芝会是一种怎样的命运,我想,灵 芝一定会成为公众人物。 在我大学毕业两年以后,传来了灵芝的死讯。灵芝的死讯是与她儿子诞生的 喜讯一起传来的。据说怀孕的灵芝肚子大得吓人,皮肤被撑得成了透明的薄薄的 一层,一捅即破的样子。实在挨不到胎儿足月,医生只得提前对灵芝动了破腹产 手术,结果发现,在灵芝的肚子里,居然长了一个足足有脸盆大的恶性肿瘤,正 是这个肿瘤,夺去了灵芝年轻的生命。 这个肿瘤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就长在灵芝的肚子里的,它除了对灵芝造成了一 定程度的小便失禁外,似乎并没有显出其他的征兆,但在灵芝刚刚当上妈妈的时 候,它却一举夺去了她的生命。 除了恐惧和悲痛以外,我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我唯一想得到的欣慰的事 是,已经在天上做神仙的灵芝,一定不会再莫名其妙地尿床了。 我们的传统 星期六是我们回家的日子,在这一天的中午,我们要做一件雷打不动的事情, 就是将用了一星期的饭碗彻彻底底清洗干净。 那时侯我们吃饭不像现在,可以拿空碗去,再将饭打回来。那时侯我们要自 己在碗里量好米,再将碗送到食堂里去,食堂的师傅会将饭统一蒸熟。这样,我 们的碗每天蒸呀蒸的,一个星期下来,白白的碗面上就会积下黄黄的一层污垢。 那时候,化工厂还没有发明洗洁精,地摊上也根本不可能看到钢丝球。不过, 对于碗上的污垢,我们自有办法。 说出来你可不要吓一跳哦――每当星期六中午一吃完饭,我们就会用已经用 冷水冲洗过一遍的碗在墙上使劲地刮呀刮。我们寝室的墙是青砖墙,青砖外面抹 了一层黄泥,黄泥外面再抹了一层白白的石灰。我们很起劲地刮下来的,正是位 于第二层的黄泥。 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化学上的道理,反正,用这种黄泥来对付碗里的污垢, 竟然真的非常管用呢。只要抓一把黄泥用劲一擦,再用水一冲,饭碗转眼间就会 变得干干净净了。 所以,每当星期六中午,吃过中饭以后,整幢宿舍楼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咬 着牙、非常卖力地用碗沿在墙上刮黄泥巴的勤奋的身影。 这种办法可不再是芹冈发明的,而是一届一届传下来的。传到我们已经传了 多少届呢,谁也说不清楚。我们只知道有这样一个经典笑话―― 每隔一两年,校长会亲临寝室检查卫生及设备。他每一次都发现,在每一个 寝室最不起眼的一面墙上,总是有一大块的白石灰和黄泥不翼而飞,露出一块一 块磊在一起的青色的砖块。校长大惑不解地说:“怎么回事?不是上一次才补好 的吗?”一边跟着的管后勤的老师说:“也许是老鼠?”校长说:“老鼠吃泥巴? 而且统一位置?” 给我们讲这个笑话的是小运,她有一个高我们两届的、上初三的姐姐。当讲 到“老鼠吃泥巴?而且统一位置?”时,小运将自己的一对小眼睛鼓得大大的, 我们的校长正有一对鼓得大大的往外冒的眼睛。我们举着装有黄泥巴的碗,一起 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校长真可怜,都这么多年啦,难道他一直不知道事情的 真相吗?” 这个经典笑话使我们的平凡普通的星期六变得不平凡不普通起来。听着这个 一届一届传下来的、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笑话,我们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传统、一 种规范之中。这是一种代代相传的经典,它让我们立刻就拥有了一种血肉相联的 一家人的感觉。 在我远离家乡,到风景如画的金陵古城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天,一个临校的 陌生男孩找到了我们学校,找到了我。他的第一句话是:“嗨,你可真难找,这 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二句话是:“我也是渣津中学的,高你两届。我们是校友。” 他这么辛苦地找我没有任何其他的原因,只因为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学校,我 们是校友。我们拥有同样的校舍,同样的老师,还有,同样的关于老鼠吃泥巴的 笑话。那天,在学校拥挤嘈杂的食堂里,我们一边吃着食堂里简陋的饭菜,一边 回忆着我们共同拥有的一切,心里的那份喜悦和亲近,真是无法形容。 我想,这就是“校友”了――不论时间过去了多少年,总是会有一根线将我 们串在一起,我们永远是亲亲热热的一大家子。 现在的渣津中学的学生,是不是还用这种黄泥巴擦碗呢。他们有没有听说过 这个老鼠吃泥巴的故事?也许,将他们串成为校友的,是另外的一件更加时尚、 更加现代的道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