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王猫猫 (一) 我很久很久没有喝过一杯醇香的热牛奶了。 我想象着自己坐在一张宽大柔软的沙发里,穿着丝绸的睡袍,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 腾的牛奶,或许还要加一些我爱吃的话梅和青橄榄。 然而我现在却坐在一张旧的猪皮沙发里,那上面正和我的家具一样,布满了一些可 疑的油渍,代表着陈旧的岁月里的那些不堪的往事,让我不能遗忘。 好在我马上就要离开它了。 我要去一个偏远的小镇,对我来说,它真是偏远,但是为了我的前途着想,我必须 要去那里。 没有一个朋友来送我,这个我倒并不介意,他们老是注重看那些表面的东西,这是 他们的特点,在这种城市里,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在摇摆的火车里,我预感到我的生活将要有一个大的改变。 列车窗户外面的树一串串儿的向后面奔去,就象正在慢慢散去的旧日子。 (二) 小镇因为偏僻而宁静。 到处是散发着潮湿的霉气的木屋,我拖着皮箱走到街道拐角处的时候,碰到一个老 女人。 老女人穿了一件破旧的棉布衫,脖领子上有些发亮的泥渍,脚底下踢踏着一双黑色 的单布鞋,她用浑浊的眼睛盯住我,还费力地抬着她那干胡桃似的瘦脸。 “你要上哪儿去,姑娘?”老妇人这样问我。 “我要住下来,在这里。我哪也不去。”我回答道。 “快点儿离开吧。”老女人让我吃惊的搡了我一把,“赶快走!” 仿佛害怕将要到来的厄运会牵连她似的,老女人钻过一个篱笆门,一边回头冲我做 着离开的手势。 这是我到小镇的第一天。 (三) 第二天,窗户外面就射进来明亮的阳光。 一个美丽的晴天。 我的心情因此变得灿烂,我从我仅有的皮箱里拣出一条漂亮的长裙,它特别适合在 乡间穿着,我的一个特殊朋友这么建议。 我避开小镇多疑的眼光,独自一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前面就是一片小树林子,太 阳光把我的影子照在地上,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树林的边缘站着一个人。 确切的说,站着一个小伙子。 他穿着一身浅色合体的休闲服,这使他看上去卓尔不群,他有些犹豫地站在那里, 仿佛是在等待什么。 在我慢慢向树林走近的时候,他的目光紧紧的停留在我的身上,让我浑身都不自在 起来。 “嘿,是你吗?”就在我靠近的瞬间,他轻轻的象是自言自语地问道。 我吃惊的望着他,一点儿也不亚于昨天碰到那个巫婆似的老女人时的惊诧。 “但愿我没吓着你。”他向我靠过来。“我想就是你,我等待的,一直等待的。” 他的目光专注而多情。 我不由得忘记了他是一个陌生人,就好象我们已经相恋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先生,也许,你要找的不是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我虽然迷惑,但还是 清醒的这样说道。 他笑了。 老天给了他一排多么整齐的牙齿! 在小说里,在电影里,在任何一部爱情戏里,都会有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主人公出现, 今天,我这么轻易就做了女主角吗? 他拉起我的手,我脸红着却没有拒绝。 “我会给你带来好运。”他温柔的说。 在漫山的红叶里,我们象初恋的两个学生,彼此温柔的对望着,说着话,一直到天 慢慢黑了,他才猛然间清醒,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说:“我叫猫。你呢?” “叫我彗吧。猫?”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明天这个时候你还能来吗?” 我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明天见吧。”在树林外我们分手,他目送我向村口走去。 (四) 晚上我收到那个特殊朋友的来信。 在我租下的这间农房里,有着一股草料的味道,我一边呼吸着这浓重的草味,一边 给我的朋友回信。 在信里,我说起了我遇到的那个老女人,和那个让我一见钟情的小伙子。 “这真是一个奇异的小镇,两天里我感受到的一切让我有理由相信这是一个转机, 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一个美好的生活……” 在信尾,我印上了我的食指指印。 封好信,我又回想起白天所发生的一切。 我躺在床上,尽情的回味起来。 (五) 第三天,天还没亮我就睁开了眼睛。 屋外是一个晴天。 我依旧穿着那条长裙,一直到下午两点多钟了,我才忐忑地向小树林走去。 他真的在那里。 这证明昨天的一切都不是梦。 他换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衫,看到我,眼睛倏的一亮。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他拉过我的手,仿佛怕我跑掉。 我的脸上又带出些红晕,“我今天醒来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场梦,所以我犹豫到底要 不要来。” 我们在一块干净些的大石头上坐下,静静的过了两分钟,他突然开口说: “你,你一个人吗?” “恩?”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你自己做得了你自己的主吗?”他今天的心情好象没有昨天那么好。 “也许吧,我是个孤儿,这也许要好得多,没人能做自己的主,我也一样。” 我不知道这样的回答他是否满意。 但是他叹了一口气,“可怜的猫,我会努力让你幸福。” “我从来没做过自己的主,”他的眼睛不再望着我,“我的路都是别人给我定好了 的,直到去年。” 他顿了一下,“直到去年,我的父亲也死了之后,我才能稍微做一点儿自己的主, 我才不至于迷失自己,和所有其他的人一样,去赚钱,去和一个他们给我订好的女孩结 婚,去生一个孩子,直到我死。” 他的眼睛慢慢的变得有些迷离,“我认识了一个好朋友,他教了我很多,他让我明 白人生还有很多种活法,你看,原来的我是不是很傻呢?” “一点儿也不,你现在认识到了也很不错啊,你的朋友说的对。” “是啊,我唯一的好朋友,在他之前我的生活就象是一团迷雾,”他说。 我突然打断了他问道:“你的朋友,他叫什么?” “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的,和认识你一样,我们特别投缘,现在他就和我住 在一起。” “现在?” “哦,不,是我来这里之前,他帮我管理一些事务,我需要自己能够信任的人,他 是一个好帮手。” “看得出来,你很信任他。”我说。 “所以,我才有时间出来,认识了你,”他的眼光再次落在我的脸上,“我相信这 是老天给我安排的,先让我有了舟,又让我有了你。” 然后他又沉默了一段时间,似乎在思考怎样开口。 “明天我要回去了,我想请你,我希望我的这个请求不太过分,我想请你等我一个 星期,一个星期之后我会回来。”他似乎还是很犹豫,但愿不是因为这个决定而犹豫。 那天我们拖到很晚才分手。 “千万别忘了,下个星期。”他叮嘱道。 (六) 我不知道这个恋爱来得是否及时。 我对我的朋友诉说了我的困惑,这个漂亮的年轻人身上有着我所不了解的陌生,关 于他的生活,那仿佛是与我的截然相反的一种,吸引着我,也让我担心。 在村子里,我又看到了第一天遇到的那个老女人。 “你为什么还没走?”她恶狠狠的盯着我。 我觉得背后升起一股凉意。 “现在走还来得及。”她走向一条崎岖的山路,就象一个鬼影消失在远方。 她是谁? 是一个巫婆还是一个预言家? 我宁愿相信她是前者。 她是要告诉我什么吗? 她的浑浊的双眼从此时常在我梦里出现,“离开这里。”她总是说。 (七) 一个星期对于我来说太漫长了,也让我有时间来好好考虑这件事情。 偶尔我会觉得这一切不真实,直到这个星期即将过去,我才意识到,这是真的,那 么,明天他会不会如约前来呢? 这是我和他约好的时间。 我正在邮电所里打一个长途电话,很久没有人接,我听见电话里的“嘟”、“嘟” 声,一声长,一声短。 把那个电话打通费了我半个下午的时间,我想我来不及赶到小树林了。 我的漂亮的小伙子他今天来了吗? 晚上我发起烧来。 发烧的时候使我懦弱。 发烧让我想到我需要一个平静的生活,一个爱我的人,他会照顾我,不会在我生病 的时候外出,不会让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烧得满嘴燎泡。 我甚至想,是不是那个老女人的话要开始应验了呢? 这个偏僻小镇我一开始就没喜欢过它。 那张干胡桃似的脸,和那双浑浊的双眼。 它们一直在我的梦境里搅扰,直到凌晨,我才昏昏睡去。 (八) 第十一天。 我爬起来,桌子上的镜子里照出我的憔悴。 我把长发绑好,换上一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向那个小树林走去。 假如今天他不来,我就要离开这个小镇了。 我不要过整天噩梦缠身的日子。 彗站在那里。 和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样的姿势,只是没有朝着我望。 他侧对着我,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也许什么也没在看。 “喂,”我叫他。 他象受了惊吓一样跳了起来,看到是我,又惊又喜,“魔鬼,你这个魔鬼,你上哪 去了?昨天你为什么不来?你瘦了!” “我病了,”我说,“你是在等我吗?” “当然!不然我站在这里干吗?”他高兴的拉着我的手,“你好了吗?看见你我就 放心了。” 然后他急切的问我这周过的怎么样,又说他很想念我。 我刚好站在他刚才等我时站的那个位置,看到了远处的一处风景。 他说:我们结婚吧。 我相信我的脑袋,就是在刚才还想离开这个小镇的脑袋,它开始摇晃了。 他转过身,并肩和我站在一起,指着我看的那片风景说道:“看到那里了吗?那就 是我们未来的家,我要在那里盖一所别墅,只有我们两个人住,哦,不,还有舟,他也 和我们一起住。” 他完全沉浸在那种幻象之中。 “我很富有,我比你想象的还要富有,我得到了一大笔遗产,本来他们是不打算给 我的,但是舟帮助了我,他是多么的智慧啊,他轻易的打败了那些对手。” “这样,我就可以支配我自己的生活了,和你,我爱的人,我们一起生活。 这个星期,我对舟讲了我们的事,起初他不赞成我离开城市到这里来生活,他是为 我担心,他怕我不能适应乡间的生活,但是后来我说服了他,他会帮我把一切手续办好, 然后来这里参加我们的婚礼。我唯一怕的是,我们的婚礼也许会让你吃些苦头,因为你 必须要见见我的亲戚。” 他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他们也许会不太客气,但是没关系,将来要一起生活 的是我们,我们可以永远不再去见他们。” “可是,”我说,“可是,你怎么就确定我一定会和你结婚呢?” “啊?”他神经质的望着我,“你不同意吗?” 我没有说话,这是一个决定我下半生的重要决定,看着他苍白的脸,我摇了摇头, 又点了点头。 他笑了,“我就知道,你是个魔鬼。” (九) 后来的日子狂乱而快活。 彗在他看好的那片地上开始盖房子,“越快越好,”他对工人们说,“不要太张扬。” “现在,我们先出去好好玩一趟。”他对我说。 那几个月,真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们去了欧洲,他喜欢打扮我,“傻丫头, 以前有人这样疼过你吗?”夜里他这样问我。 我吃吃笑着不回答。 有时候我说:“我是土,我哪见过这些啊!” 他就说:“喜欢的就是你这个土样。” 我被幸福的感觉填满了,满到要溢出来。 我曾经问他:那天你在那里等谁呢? 他说:等你呢。 我摇摇头。 他说:舟帮我算过一卦,说我会在那天遇到我想要的人,没想到真的就遇见你了, 你说这不是命么。 (十) 有一天,彗十分紧张地对我说:舟来了。 我问:在哪里? 他说:就在门口。 我说:那干吗不让他进来? 他说:你肯定会喜欢他的,是吗? 我说:这个人这么重要吗?只要你喜欢,我想我会喜欢他的。 他说:他对我很重要,我不希望我的朋友说我是重色轻友的人,你能明白吗?他将 会是我们家庭中的一员,你可以把他当哥哥看待,他比你大很多。 我没说话,可是没来由的有一些反感。 门开了,一个英武的男人走了进来,我不得不承认,他比彗要有男人味,并且他很 有头脑。 他很礼貌地和我打招呼,我看出,他似乎并不喜欢我。 为了彗,我们三个勉强在一起吃了一顿沉闷的午饭。饭桌上谈论的全是生意上的事, 舟一句也不愿意听彗关于我们将来在一起生活的构想,他冷冰冰的一次次打断彗。 可是彗却是那么急切地想要赢得他的赞誉。 我的脸色一定不那么好看。 吃过饭,舟和彗单独说了一些时候,“我要和他单独说些事,我想你不会介意吧。” 舟事前问我。 我摇摇头,“当然不会。尽管说好了。” (十一) 房子盖好了。 从外观上看,它一点儿也不显眼,“免得人家注意,是舟说的。”彗扬扬自得的告 诉我。 然而房子里面华丽的内装饰是我从不曾见过的。 我们在二楼的卧室是粉色的,因为我曾说过我喜欢粉色。 “喜欢粉色?幼稚的丫头,不过我听你的。”彗这样说道。 那时候,我有一阵眩晕,差点儿不能够控制自己。 我们很快办好了结婚手续。 接着新房里举行了盛大的结婚典礼。 我有理由相信彗的亲戚们对我是不抱好感的,他们企图在我华丽的婚纱背后找寻我 的缺憾,找寻我以前的影子,一个和他们的家族格格不入的影子。 那个婚礼对我真是难熬。 我厌恶极了他们审视我的目光。 有一瞬,我觉得彗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犹疑。 (十二) 为了舟和我们住在一起的事,我头一次和彗吵架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一个外人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完全可以给他在小镇里另买 一处房子,可以离我们很近。”我说。 彗吃惊的望着我:“他是我的朋友,没有他,就没有我今天,我不能那样做。” “可是也许他根本就不想跟我们一起住。” “不,不会的,”彗象失去了主心骨,“他会愿意的。” 管家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先生,吃饭了。” 显然她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脸色僵硬。 在我的要求下,我们请了一个女管家,两个佣人。 舟住在了楼下,他坚决不肯和我们一起住楼上,这让彗感到很内疚,“他是怕打搅 我们才那样做的。” 然而我冷笑了一声,“随便他吧。” (十三) 那天的早晨,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醒来。 我很久没有做噩梦了,所以我感到很不安,梦里那个老女人尖利的叫声惊的我魂飞 魄散,“离开这里!快!” 我下楼吃早饭,没有看到彗,“彗呢?”我问管家。 “先生他一早就出去了。”管家答道。 “那么舟先生呢?” “舟先生昨天晚上就走了,说是去外地办事。” 我突然觉得腹内一阵翻江倒海,急忙跑到卫生间吐了起来。 当我头昏眼花的站立不稳时,管家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问我: “太太,你是不是有了?” 我看着她:“也许是吧。” 管家兴奋的说,“那快给先生打个电话,让他也高兴高兴。” “你来帮我拨吧,”我示意管家把电话拿来,“号码是……” 管家拨了一遍又一遍,“太太,没有人接。” “怎么会呢?”我感到有些不安。 那天直到吃午饭的时候,彗也没有一个电话打来。 我坐立不安地捱到下午,管家接了一个电话,突然大叫着奔进我的房间: “太太,太太,先生出车祸了!” “啊?!他怎么了?” “出车祸了,已经……,不行了……整个车都飞出了山路……”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在了椅子里。 (十四) 彗因为刹车失灵突然撒手而去了。 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成了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舟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穿着一件丝绸的睡袍倒在沙发里喝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经是千万富翁了。 我在电话这边笑了一下,笑的很淡。 这几个星期以来,彗老是不断的在我梦里出现,惊醒后我看到床上躺着的人是舟。 “我们的计划胜利完成了,不是吗?”舟笑着搂住我,“这张底牌天衣无缝。” 我仿佛看到在那一片小树林的边缘,彗静静的望着我: “你这个魔鬼。”他说。 99/10/26上午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