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 也就十分钟的光景吧,我先去了趟厕所,然后顺便到医院门口的电话亭买了份 报纸,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我的办公室已是人满为患了。 他们都是来打听院长的消息的,但他们要问的事我也一无所知。院长几天前停 止办理调动手续并向厅里打了提前退休的报告,这报告的批文今天下来了。我此刻 知道的还是从这些来我这儿打探消息的人嘴听来的。我不信他们说的,他们也不信 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人说:你是院长的跟屁虫,你咋能不知道?跟屁虫,终于有人 在公开场合这么称呼我了,可为什么跟屁虫就得什么都知道。副院长把门推开的大 些,往里伸伸脑袋,说:办公时间,别大声喧哗。他恐怕也是来打探消息的吧。 渐渐的,我知道这消息是真实的了。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院长调到厅里后 是有可能被任命为副厅长的,如此时刻,提前退休,谁信?医院里找不到院长,他 好多天没来上班了。我往他家里打电话,院长的孙子和我绕了一阵舌院长才接了电 话,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在哪头呵呵一笑,说这阵你什么也别问,一句两句说不 清,我也知道你的心情。晚上来我家,慢慢聊。电话挂了。中午饭没吃好,下午在 办公室里都做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下班了。我随便进了一家面馆要了碗面,吃完后还不到六点半。院长爱看新闻 和焦点访谈。虽然院长对政治啦时势什么的很关心,但他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却并不 比一个中学生深刻。我不想和他讨论哪些问题 ,所以我没必要去打搅他看电视。 我在街道上漫步,好消磨这段时间。 渐渐的,街道上的彩灯都亮了。它们不照着路面,而是对着临街建筑物上的装 饰。在灯光的照耀下,哪些装饰显的异常的华丽,被反射到暮晚夜色中的光,像烟 尘一样的弥散着,使整个城市空间有些诡秘。光影下行人多了起来,他们都没了白 天哪种忙碌的样子,神态中透出了十分的安逸。 一对青年夫妇带着个不停哭喊的孩子,他们用各种各样的表情向哪孩子表示着 自己的慈爱,但那些彩光完全将他们的表演歪曲了。一些少男少女们,用放肆的亲 昵举动表示着他们的相爱,使人很难将他们与哪些青皮阿飞区别开来。时间到了, 我该去敲门了。 是院长自己开的门,他看上去精神不错。小方几上放着早已给我沏好的茶。我 们先是东拉西扯,很久没能进入正题。院长是个很健谈的人,如果我总是附和他, 恐怕今天晚上谈不到我想知道的问题上去,所以扯了一阵后,我就闭了嘴,连一声 “嗯”都吝啬起来了。终于,院长感觉到了,他的话停下来了。静了一会儿。静了 好一会儿。这种静,无疑给人一种压力,使人产生要爆破的感觉。我强迫自己忍受 着,如果不切入正题,我只要张口院长就会漫出别的东西。我抬眼看看他,然后再 看看自己的手,再抬眼看看他。我突然发现我们俩的姿势相同:我们都把手指叉在 一起,两个拇指不安份的搅动着。他也发现了,便笑着摇摇头说:“你等会儿。” 他起身到另一间屋里拿来一瓶酒和两个酒杯,“来,先喝杯酒,不喝?那好, 我自己一个人喝。” 他先喝完一杯,然后对着手中的空杯品味了一会儿。再给自己倒酒时又开了话 头:“酒这东西,怪。我看过一篇文章,叫《酒德颂》,古时一个有名的酒鬼写的, 写酒后人的哪副德行的。哪文章,有意思。读一遍,你会认为酒是一种能使你超凡 脱俗,独立于五行轮回之外的东西。读二遍,你就知道酒能使你胆大妄为,厚颜无 耻。所以,人们做各种交易时都 免不了要佐以酒。人常说有酒就放的开,就是这 个道理。” 院长五六杯酒下肚了。他酒量不算大,但绝对是喝酒有功夫的人:酒喝多了, 话就少了,说话的分寸也就紧了。有一次我跟院长开玩笑说别人喝酒时,哪话随灌 进去的酒往上涨呢,你怎么一遇上酒,话就给淹没了? 院长说你以为人人都会酒后吐真言?好多人酒后变的更狡猾,教你一着。 此刻的院长还是别喝多了好,因为不管他是变的寡言少语还是狡猾,都会使我 的收获减少。我劝他别喝了。 你是怕我喝醉了?嘿,你是怕我今天交待不出东西。着急了?你让我先上点酒 劲,要不然我不知道怎么开头。 唉,这事还得从王老太太的死说起。火化王老太太哪天,坐着辆奥迪车来接老 太太骨灰的人,你知道是谁?是老太太的儿子。吃惊了吧,都知道老太太无亲无故, 怎么出来个儿子?其实我早知道她有个儿子,但这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我忘了,其 他人忘了,老太太也希望别人都忘掉。所以当她儿子出现时,我也惊讶,先是对老 太太,后是对我自己。很快,我琢磨出味来了,这一切全都和我有关。“ 王老太太是医院里的退休勤杂工。她一人独居,不太与人交往。在认识她的人 眼里,她是哪种从不虐待自己的人。上菜市场买菜,总是挑最好的,时不时的还捎 个王八什么的回家。一次有人看见她在全市最有名的酒楼里点蛇羹,人们就她的哪 点退休金是怎么花的议论了好几天。上了病床后,她掏出身上仅剩下的二百来块钱, 竟叫一个护士给买了些化妆品。因为是本院职工,又是孤身,院里的护理也就格外 勤些。本来院长有空就去看她,想陪她说些什么,但她见了院长就背过了脸。这么 着院长就安排我常看她,我对老太太也就有些了解了。但我和哪些护士们从未听老 太太谈及自己有个儿子。院长是个无论巨细,事必亲躬的人。老太太没留什么遗嘱。 死后虽没追悼会,送老太太火化哪天,院长还是带着我赶到了殡仪馆。 当尸体被送进焚化炉时,我在殡仪馆的院子里闲溜着。看着周围红红绿绿的花 草,烟囱里冒出的黑烟,你会对人生有一种道不出的感觉。哪时的院长肯定是眼瞅 着尸体进了焚化炉,甚至还想具体的看着焚烧过程的吧。也就哪时,院子里驶进一 辆奥迪车,停车后从车的后座钻出一个和院长年纪差不多的人,急匆匆的进了殡仪 馆的礼堂。从后来再从车里出来的人那洁白的衣领和铮亮的皮鞋上看的出前面哪个 人身份不凡。约半个小时后,哪人捧着骨灰盒出来了,院长紧随其后。哪人上车走 后,院长朝我招招手:完事了,回吧。回的路上,一向喋喋不休的院长突然变的沉 默了。我猜想着哪人的身份,想问院长他是谁,见院长没想说话的意思,念头也就 打住了。回医院后见院长也没跟什么人提起过这事,我也就没了再问的打算。 从哪天起,院长上班就不守时了,大家都以为他在为工作调动忙着呢。 哪天在焚化炉前,哪人向我走过来时,我就记起了他是老太太的儿子。 我们原本是见过面的,只见过一面,哪时他大概二十出头,穿着军装。我二十 四五吧,也穿军装,但没领章帽微。也许是军装在我们的记忆里刻蚀的太深了,我 认出他时他也认出了我,奇怪吧?想想,差不多三十年了,我们彼此间都有了多大 的变化,但我们认出来了,没费事。我先是内心惊讶,还没从这惊讶中回过神来呢, 从焚化炉的炉门边上透出的火光,又使我联想到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时对我的态度, 这时,我的脑子哗的一下被捅开了:老太太后半生全系在一个‘情’字上。她是为 情所伤,还是殉情而活,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我确实知道内情,有些甚至比老 太太自己知道的还多,因为我也在其中扮了不该扮的角色。 具体是哪一年我记不清了,总之是文革中林彪做为接班人被写进当时的党章到 他老人家栽死在温都尔汗哪段时间之间的事。哪时我从部队上复员回来时间不长。 因为我根红苗正,又有一手过硬的军事技术本领,所以就当了医院武装基干民兵连 的连长。我这个位子很有意思,造反派里有本事折腾的人根本不把这个位子当回事。 当时的一切组织都是军事化,一定年龄之内的人,只要没有政治问题都在民兵编制 之内。我们医院是营级编制,营长才是哪些人争来争去的目标。我不过是骨干连的 连长,是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陪衬。小打小闹的哪些小鬼又奈何我不得,顶多 在医院门口给我糊张大字报,又说不出什么。所以,在群众面前我人五人六的满像 回事。哪时,满天下都是阶级敌人,大家没事就开斗争会。有斗争会就得有被斗的 人。因为是经常性的,好些单位就有了一些逢会必往台前站的阶级敌人。我们医院 也有一个。哪人曾经是个药剂师,医科大学毕业的。 历史上有点问题,又是个摘帽右派,再加上他无亲无故,单身一人。这就好了, 你即便是在半夜两点开会,五分钟之内也能把他揪来,方便的很。 我是基干连的连长,每次揪他送他都是我负责。开始我还装腔作势叫两个人跟 着我去,但揪他也太容易了,后来我就一个人干这差了。日子久了,我俩也就熟了, 有时见了面他还跟我打趣:又哪儿开会?有一天,可能是五月初吧,天还乍冷乍热, 有人穿棉袄有人穿单衣的。哪天民兵集训,训练完吃过晚饭,我们就开总结会。哪 时会上的发言在今天听来都是笑话,发言前先背段毛主席语录,最高指示:要斗私 批修。今天打靶打第三枪时,因为我不 能坚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以 为只要瞄准了就行了,结果只打了六环。后来我狠斗私字一闪念,心里默诵着毛主 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辉教 导,照亮了我的心灵,也照亮了我的眼睛,第四枪我就又打了十环。那会,人人发 言,好表现的人,就一个动作,一颗子弹,能给你讲大半个小时。会开到半夜里, 总算是都说完了,这时院革委会主任不知怎地来了。革命委员会主任,就是现在院 长这个位子。领导来了就请发言。革委会主任大讲了一气阶级斗争为纲,与天斗与 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之类的,完了,该散会了。我刚要宣布散会呢,有人提出要把 阶级敌人拉上前台,我想都没想就去揪哪个摘帽老右去了。到了摘帽老右门前,我 先喊了声,但没人应,我就拍门,拍了好几下,里面才说,稍等一会儿。我说你快 点,革委会主任等着呢。里边没吱声。过了一会儿还没见出来,我就一脚踹开门闯 了进去。屋里没灯,开始我什么也没看清,只喊快走。后来看见墙角还站着个人, 我的阶级斗争警惕性立即就提高了一百二十分贝。再看,是当时的王老太太。我大 声叫:你好大胆。话没说完,摘帽老右扑通跪在我前面了,抱着我的双腿,求我别 喊了,说我马上就走,你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求你了。 我当时楞了楞,然后踢开了他转身往出走,摘帽老右紧跟着我出来了。我们俩 谁都没有言语。到了会场,会已经散了好一阵了。多亏会散的早,否则我也许在会 上就给抖落了。第二天后,我再没向其他人提起这事,这到不是因为我是个好人或 者是有什么良心发现之类的,而是我对我自己问题的困惑。哪时的我,一心想做一 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人。 这样的人是个什么样儿?首先得没有丝毫私心杂念。我有私心杂念。我想控制住我 自己,我要净化我自己的思想。怎么净化?听毛主席话,做毛主席好学生,毛主席 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所以我背老三篇背老五篇背毛选,但没有用。人做事,别的私 心杂念其实都好处置,唯独一事,你即便是蒸溜水你也逃不开,这就是夫妻间的勾 当。而我在企图控制夫妻间的哪勾当时,哪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简直无法形容。哪时 口头上人们都认为哪事是可耻的卑鄙的下贱的,我也跟着这么认为。但我每回到家, 差不多先想到的就是做哪事。做哪事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做完了,我就立即陷入 一种自责中,很严厉的自责中。有时我真想骟了我自己。就在这种自责中,我无法 安静入睡。睡不着,过一会儿,又无法控制自己了,缠着老婆又要做,有时我整夜 都这么折腾。我还赤条条的从被窝里钻出来学毛选,想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但这 是徒劳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说这是一个医学问题,我就打定主意要从医生那里搞清 原因。但我能找个医生去问么?要知道在人们面前我可是个光鲜人物。 就这时候我抓住了这个摘帽老右的把柄,他是学过医的,我想我无论问他什么, 只要我不让他往外说,他就不敢声张。其实他也无人可说。哪时,大人小孩见了右 派跟见了瘟疫一样,躲着走。有一天我在一个背静处碰见了他,我说哎你站往,哪 摘帽右派就站往了。等他转过脸来你猜我看到他什么样儿?活灵灵的一个阶级敌人。 他那种卑微畏缩的模样,怎么形容,就跟哪大冬天的从洞里钻出来晒太阳的小耗子 一样。一时我都不想问他了。 后来我还是问了。我问,你说人为什么总想干哪种男女之间的流氓事?他垂着 个眼皮,好一阵才木呆呆的说:本能。开始我没弄明白,过一会我才知道他说的就 是当时拢共那么几份报纸杂志上胡乱批判的哪时叫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讲的哪个 词。你别笑,我是从穷山区出来的人,十五岁时才念高小。你知道什么叫高小吧? 当时小学三年级以下叫初小,三年级以上叫高小。所以我当时真不懂本能这个词, 只知道别人没事老批判这俩字。 今天我当然知道当时是为什么了。有人做实验,随便逮一只雄性动物,将它放 入一个由它能逞王逞霸的环境里,这只动物的荷尔蒙就会上升。我就是这只动物。 白天在单位里逍遥自在神气活现的,刺激我的荷尔蒙上升,晚上回到家就瞎折腾。 说哪儿了?噢,本能。我立刻就找了些报纸杂志,专找批判本能的文章读,嗨,读 来读去还越读越不懂了。当时哪些文章,全是空对空导弹,只要是美帝苏修的学者 权威讲的,全是胡说八道。至于胡说些什么,你我普通百姓没必要知道,因为那是 胡说,你只管批判就行了。其实我当时要是能上医院图书室去,或许还能弄懂。不 过除非必须,没谁去那地方翻哪些封资修的破烂。搞不懂哪就还得请教。我专门找 了个机会,在办公室没人的时候把摘帽老右弄了来。我说你能不能把我问你的事给 我讲明白些,他一副戒备的样子,不肯说话。我说你的事我谁也没对谁讲,要对人 讲了,也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我想问你的是:为什么一些思想不纯洁的人总想干 夫妻间的哪种事,而且本来不想干了可不知为什么还要连着干几次?那老右愣了一 阵,大概琢磨过神儿来了,抬起眼皮对我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四个字,他 说的轻巧,我头大了,立刻有了一种被人看透全身的感觉。当时,我可以说是恼羞 成怒吧:你说什么?你明白什么了?啊,说!摘帽老右立即就给我吓住了,再不敢 吱声。我醒了醒神儿,一连串骂了起来:你这个老右派,你这个历史反革命份子, 你这个贼心不死的阶级敌人,你这个现行流氓份子,滚,滚出去!站住,记住,你 是专政对象,只许老老实实的接受劳动改造,不许乱说乱动。你要有个风吹草动, 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滚出去。这话狠吧?够恶毒的。这可都是当时开批斗会时的 套话,我当时也是顺嘴说出来的。后来这事就过去了。 我自觉着没意思,也就再不可能把摘帽老右和王老太太的事说给别人听了。 再后来揪摘帽老右时我就差别人去,有时我干脆就避开了。有一天,大概是七 月初吧,哪时天已经很热了。哪摘帽老右从我身后追上来:连长,报告连长。我问 什么事,他说要给我汇报思想,我说要汇报你在晚汇报时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汇报。 你明白这话指什么事吗?想你也不明白。哪时的人,上班前第一件事是先到毛主席 像前,手里拿本毛主席语录,随便翻到哪儿,念上一段,再两眼看着毛主席像表示 一下决心,要干好一天的工作,这叫早请示。晚汇报呢,就是大家下班前又聚集到 毛主席像前,先背一段语录,都是要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爆发革 命什么的,很简短,然后再讲讲或者心里默念自己这一天工作中有没有私心杂念之 类的,像宗教仪式吧?实际上就是宗教仪式。老右他们的仪式得在我们的仪式完成 之后才能进行,他们有问题的黑五类没资格和我们站在一起。我说你晚汇报时向伟 大领袖毛主席汇报去。摘帽老右他还跟着我,说他要在七月十六日哪天到黄河去游 泳。我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他说他要在游泳前认真的向我做汇报,只有这样, 他才能在游泳中彻底的洗涤他的灵魂。我当时觉着他有一种鬼鬼祟祟的样子。我就 说你的灵魂别说在黄河里洗,就是在大海里洗,也只能染脏了大海。你只有老老实 实规规矩矩的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改造,这是你唯一的出路。说完我就走了,当时 我根本没琢磨摘帽老右这些话的意思。其实就是琢磨了也琢磨不出什么。哪时我的 思想单纯,单纯的有点傻。没过几天,上头下来指示,说是要举行纪念毛主席畅游 长江的活动。卫生系统安排我们医院的武装基干民兵连为主力方阵去武装横渡黄河, 我就带了些人开始了紧张的训练活动。我们医院的民兵有能力游过黄河的也就二十 来个人吧,所以后来又从其他单位凑了些人。等到组织横渡哪天,卫生系统来了几 辆大卡车把我们这些全副武装的民兵往河边送。 车在路上走的时候我偶尔想起摘帽老右的话,我就问今天是几号,立时,哎呀, 立时就有多少张脸对我表示惊讶:今天是七月十六号呀,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得, 我露丑了。毛主席是六六年七月十六日畅游长江的,当时我还真不知道,我脑子也 没往这个方向上想。多亏没想,要想了,让他们都知道我连这么具有伟大的现实意 义,深刻的历史意义的事都稀哩糊涂的,我这基干民兵连的连长也就干不成了。今 天我也就不是院长喽。人这辈子,好多地方,你回头琢磨时,很有意思的。 我当时一个心思全放在哪摘帽老右身上去了,越想越觉奇怪。我们游过黄河后 往回是坐船。我坐在船边上,看着黄河水不住的翻滚,想象着摘帽老右一个人在河 里游泳的景象时,突然醒悟过来了。我知道他说要彻底洗涤自己灵魂哪话的意思了。 我立即站了起来对大家说:同志们,因为我的警惕性不高,阶级斗争这根弦绷的不 紧,刚才才想到一个特殊情况,我们医院的一个反革命右派份子,今天要来进行破 坏活动。请大家上岸后立即分两路沿岸搜索。等上岸后没几分钟,有人就在离我们 渡河地点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堆衣服。我过去一看,没错,从衣服到鞋,还有内裤, 都是哪摘帽老右的,我都认得的。我想他大概是赤条条一丝不挂的跳进河里的吧。 后来没听说过从哪捞上来过他,他肯定死了。当时横渡黄河的组织者们立即就召开 了现场会,大讲了一番阶级斗争,并表扬我警惕性高,有觉悟,不愧是解放军革命 大熔炉里锻炼出来的,等等。随后命令我立即对这个自绝于人民的反革命右派份子 的情况进行调查。回到医院,我带着我们医院的民兵跳下车直奔摘帽老右的宿舍去 了。砸开了门,乱翻了一气,什么也没翻出来。有人说了,这摘帽老右平时不吃不 穿的,他总该有点儿钱吧,能转移到哪儿呢?这一说,把我给提醒了。我说跟我来 两个人,其他人都在这儿等着。我带着人往老太太家去了。路上我就想好了,我现 在对情况只是个猜想,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不能来硬的,得智取。到王老太太哪儿 后,我让跟我来的两个人在门口等着,我进屋后骗她说摘帽老右出了点事,他说他 在你这儿放了些钱,好象还有别的什么,让我来取。王老太太没吱声,转身找钥匙 开箱子去了。这时我打量了一下她的屋子。哪是我这辈子进老太太家唯一的一次。 别人家我都去过多少次,就她家,我是一次。我当领导后去她家,她总是让我鼻子 碰门板,这我也就知道了,我去是给人添堵,就再也不去了。她哪时住一间房,一 间平房,屋里干净整洁,像个过日子的。她原来结过婚,后来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 上来,总之她独居了好长时间了。我自打来这医院就记得她是独身一人。她从箱子 里拿出一个存折给了我,五百元的存折。五百元,今天不算什么,可我当时的月工 资才是三十块零五毛,一个子儿不多一个子不少。王老太太问我:他出了什么事? 她指的是摘帽老右。这时,因为有了证据了,我说话也就横了。 我说,哪个反革命右派份子已经自绝于人民了。他还有什么在你这儿你快交出 来。我话刚说完,她人就软软的瘫倒在地上了。我虽然当过兵,也见过不少阵势, 可一个女人,在我面前说着话就倒下去,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我可是第一次见。 吓的我赶紧溜了出来,对守在门口的人说:走,存折找到了。这事,当时的我要多 得意有多得意,现在再想,要多缺德有多缺德。王老太太恨我就是从哪时候开始的。 关于王老太太和摘帽右派有私情的事,我从没跟人说过。尽管当时医院里议论纷纷, 造反派的头头,哪革委会主任也问过我,我只说我看见过摘帽右派往老太太家寄存 过东西,所以就想到可能有什么还在她哪儿。也有人提出过要斗她,要她交待和摘 帽老右的关系,我说把一个娘儿们押来送去的不方便,再说也可以算是人民内部矛 盾。我是民兵连长,押人送人都归我管,所以这事就过去了。原来我以为我这么做 是出于良心,老太太拿白眼仁看我时,有时我心里还不舒服。这几天我醒悟过来了, 我这么做是因为怕,一是老太太晕过去时我着了吓,二是当时我怀疑摘帽老右跟她 讲过我的事。如果斗了她,她把我问老右的哪些事抖喽出来怎么办?人常说,讲话 要有份量,什么是话的份量?摘帽老右盯着我说:我明白了。这就是份量。 我见过老太太儿子的事已经到了哪年的冬天了。哪时天一冷,天气预报就讲一 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搞的人听天气预报时都恨老修。有一天,有人来找我,说 王老太太在辱骂一个解放军战士,要我快去。我赶到王老太太门前时,周围拥了好 多人,中间是一个军人。大家都不吱声,王老太太的门紧闭着里面也没声音。我向 哪个军人介绍了自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打量打量了我,没吭气,犹犹豫豫 的站了会就走了。我还想追上去问,可听人堆里有人说他是王老太太的儿子,我也 就驱散了人群算了。 我和王老太太的儿子在这之前就见过这么一面。对这事,我没往心里去,所以 很容易的忘了老太太的这么个儿子,也跟大家一样不懂老太太过日子的方法了。 我说过,对老太太有些事的内情,我比老太太自己还清楚。老太太的后半生是 殉情而活。她好些方面是照着摘帽老右的做法做的:不与亲人交往,希望人们相信 自己无亲无故,目的是避免自己的境遇给亲属带来什么不好,当然还避免自己在有 些亲属那里遭白眼。但摘帽老右是怀着希望过哪样的日子的,要不他为什么要存钱? 而王老太太是怀着绝望的心情过她的后半生的。她把自己的钱吃干花净,是避免死 后有人到她哪儿翻存折。 对生活还抱有希望的人跳黄河了,对生活绝望的人安稳的死在了病床上,唉。 摘帽老右跳黄河后我可风光了一阵。表扬会,经验汇报会,参加了好多次,有 时弄的我自己也搞不清我是什么了。有一天,我在自己的办公桌抽屉里翻出一沓东 西,不是我自己的。我一看哪沓东西的开头,就吓了我一跳,是哪摘帽老右专写给 我的。我赶紧把它锁了起来,等下班没人时我关严了办公室的门窗才拿出来看。这 摘帽老右不是曾找我要汇报思想,我没理这茬吗?他就写了这东西。鬼知道他是怎 么塞进我的抽屉的。哪东西我看完后就烧了,还把烧过的纸灰放进水池里冲进了下 水道。我当时要把它留下来就好了。可哪年月,我要留着它,被 人发现,我就完 了。他的开头写的挺有意思,所以至今我还记得那开头:连长大人,我曾经比你更 神气活现,趾高气扬,但我是完全靠自己的勇气挣得的。我所行之处获得的是人们 发自内心的称赞。不像你,全靠风浪促成的机遇而盛气凌人。我之所以记的很清楚 是因为他这开头与当时哪种以最高指示开头的文章截然不同。当然,后面的我就记 不住了,只能说出个大概。 摘帽老右出生在南方山区一个可能稍好一些的家庭吧,因为他小时念过四年私 塾。他们哪地方有个风俗,为了保证不至于因为分家而使一个家族没落,长子长孙 生下来就有获得家庭主要财产的权利,后面的呢,长到一定年岁一般都要被逐出家 门一段时间。你先到外面去混,混好了,体体面面的还乡耀祖。差不多的就继续在 外混,客死他乡。实在混不下去的,回去后给你间偏房,靠兄长侄子也就是家里掌 门立户的人给点事干活着。 所以他十三岁上被家里人送到县城一家商号当学徒,学做生意。哪个时代的学 徒和现在的不一样,要做学徒先找保证人带上一定数量的保证金和商号里签契约。 契约一般规定商号里管学徒吃住,不管生死病残,学徒没出徒前离开商号,商号概 不负任何责任。学徒干满三年可以出徒,就在本商号里做师傅,而学徒期间的保证 金不退还,折成商号里的股份。想想,出徒做师傅后,要在商号里拿薪水,生意做 成要抽头,年底要分红,你没非凡的能耐,商号里能让你出徒?打跑了你保证金掌 柜的白落!商号里的师傅们也不会希望多一个和自己分钱的人。那学徒工的境遇, 可以想见的。 这小老右干了半年多就偷着跑回家了,保证金当然也就泡汤了。他家里人呢, 后来把他带到另一个地方,干脆把他卖给了一家杂货铺。这杂货铺规模小,没资格 招学徒,就买小孩做打杂。小老右当时并不觉他家人狠,反觉是自己不争气,所以 就死心塌地的在杂货铺里干了一年多。他把自己的故事写到这儿时,中间有句话问 我:你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话是给谁受用的吗?它不是什么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而是我这样的学徒工 的鸦片。 他十五岁时,一件意料外的事改变了他的生活。日本鬼子占领天津时,好些天 津人逃向了南方,其中也包括天津的混混儿。什么是混混儿?就是哪地痞流氓之类 的,就象影视片里上海滩上的哪伙儿。不过这混混儿是天津地界的,他们的规矩跟 上海滩的不一样。混混子跟人争地盘什么的使用的手法是先自己方出一个人自残, 吃火炭,剁手指,跳油锅什么的,我先做,你跟我比着做。我先剁了我自己的手, 你不敢剁你的,你就给我让路。 我的人跳了油锅你的人不敢跳,而你还不让,大家看到了,理全在我这儿,我 把你赶尽杀绝理所应当。不过这只是其中的一种,混混儿也是分等级的。 一天,小老右的杂货铺门前来了个要饭的,一手拿把剃刀,一手拿副竹板,打 着竹板说着恭维话,要老板赏点钱。来的就是混混儿。这时的老板要舍俩儿钱也就 完了,可他小气,也不知这混混儿的厉害,就没理那混混儿。 过会儿,一个变俩了,再过会儿,俩又变四个了。老板看着他店门前要钱的混 混儿越来越多,影响了他的生意,就出去把哪些人往开推。这一推,就有一个混混 儿跌倒在地,头马上破了,其实哪是自个儿用刀划的。这头一破,他又用哪竹板在 头上拍,拍的鲜血四溅。跟着其它混混儿也都坐在地上,头也都破了,也都用竹板 拍了起来。一时间,哼哼声,啪啪的拍击声,招的看热闹的人把个街道堵个严严实 实。这时有个知道混混子规矩的人给老板讲了:一个混混子来要钱,你一份钱打发 了,今天就再没第二个混混儿上你的门,虽然过一段时间他们还来。一个你不给, 他就凑成俩,你就得给两份钱,来的越多你给的就得越多。不给?他们今天来了明 天一大早还来,直到搅黄了你的铺子。这本是文的。你动手推倒他一个,哪头上见 血了,你要给的钱就不是哪么回事了。没见血,你俩铜子儿能打发了他,见了血, 你至少得一个大洋。这门前的三四十个血脑袋,是你的三四十块大洋。快点给,迟 了他们就要哄抢了你这铺子,放把火给你烧了也不一定。这老板本也是小本经营, 一下拿不出哪么多的钱,加上也不是什么见过世面的人,就从柜台后面拿出一根木 棒交给小老右,说你给我看住门,他们谁敢进来你就给我往死打。然后自己悄悄的 跑了,他妈的。小老右是个老实人,拿着木棒就愣不叽叽的在门口站着。不知是这 帮混混儿的头儿没来还是他们想要多闹一会儿,好让这城里的人都知道混混儿的规 矩,以便他们以后立脚,一时半会儿的,混混儿没动手。这情景让本地的一个帮会 头子碰上了。看了这阵势,他自然不能让外来的这帮混混儿在他的地盘上折腾,立 即派了几十人个个手持棍棒拥立在了小老右身傍,小老右好不威风啊。混混儿一看 这地界混不成也就开溜了。这下,小老右成了这城里的名人了。哪帮会头子也就给 小老右赎了身,让小老右做了自己的随从,跑前跑后的。他讲他也曾神气活现趾高 气扬过,指的就是这些。这么过了一段时间后,哪帮会头子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又 送小老右读书去了。这次读的是公学,而且这一上就是十来年。临解放,他从一个 医科学校毕业了,当上了一所大医院的药剂师,这时他是在上海。由于这段经历, 小老右也就有了历史问题 .小老右在上海成了家,他的妻子和他在同一所医院里, 是个护士。夫妻生活应该是美满的吧。后来妻子死于临产。到底怎么回事他没写, 总之给他留下个儿子人就走了。这下苦了小老右,要上班,还要照顾儿子。祸不单 行,赶上反右,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戴了个右派帽子。儿子四岁时的一天, 他下班回家,看见儿子头破了,脸上鼻涕眼泪,还有血和在一起。儿子不住的哭着, 周围一群不懂事的孩子还左一句右一句的挖苦:活该,谁让你爸是右派。这情景让 小老右想起了哪拨混混儿,想起了自己学徒时的遭受的苦难,他受不了这些,他不 能让自己的儿子在比自己更小的年岁上遭遇跟自己相似的苦难,于是他决定把儿子 送到岳父岳母哪儿去,叫儿子跟自己断绝一切联系。他把儿子送走的当天,收到家 里大哥的一封信,告诉他,因为他是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份子,家里人从此和 他划清界线,永不来往。这份打击,让小老右从此就绝了人情,变成了一个无亲无 故的人。反右运动结束,小老右的帽子摘了,就变成了摘帽老右。后来支边,上面 一纸调令,这摘帽老右就来到了我们医院。原先也还是在药房,后来文革来了,他 的陈年旧帐又被翻了出来,药房里干不成了,就干打杂。这时的他自然就注意到也 是单身的勤杂工王老太太,人七情六欲总是有的。摘帽老右这时是四十多岁的人, 又时常和另一个四十来岁的单身女人碰在一起,总免不了想入非非吧。摘帽老右是 个不爱说话的人,究竟是生活打击造成的,还是他就哪种性格,反正话不多。他时 不时的盯着王老太太看,看归看,可他心里却瞧不起这王老太太。她长相一般,字 也不认得几个,人又有点木,你想想,一个知识分子和这样的一个人?摘帽老右眼 神里的东西更多是哪方面的,有恶意的。这王老太太也发现老右老偷看她。她那知 摘帽老右的心思,还以为哪眼神里有什么好呢。俩人就这么着交往上了。第一次, 摘帽老右不知是什么事回去迟了,王老太太跟着送了碗饭过去。你猜这碗饭怎么样 了?王老太太一出门,摘帽老右就把哪碗饭倒炉洞里去了。一来二去的,时间长了, 两个人的交往也就多了。终于有一天,摘帽老右挨了一下午斗,天黑回去赶上没电, 炉子也灭了,他又累又饿,又没心情干什么,就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躺床上了。这时 王老太太端了碗饭进来了,看着摘帽老右的样子没说话。实际上他们之间很少说话。 就哪样,端着个碗愣愣的在地当间站着,摘帽老右把她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看 了又看,他好像形容自己像野兽哪样的反复的打量着王老太太,然后突然跃起,就 强暴了她。强暴,摘帽老右用的就是这个词。完了,他立即陷入到一种恐惧之中, 他想像王老太太起身大喊,召来无数的人围观,想像王老太太去告他,自己被五花 大绑,被押上刑场。想像中的事没有发生,可他被自己的想像折磨的无法安稳下来, 便又折腾。我问摘帽老右的问题,我觉着他还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 时他就说他明 白了,就是这个原因。当然我们之间有点不同,他是处在恐惧中,我是处在自责中。 可能是随着王老太太对摘帽老右的进一步了解,她就全身心的爱上了摘帽老右了吧。 一个出身并不贫寒,十三岁上就开始经受苦难折磨,十五六岁上凭着一股傻乎乎的 勇气获得了人们的认可,再又取得了学习的机会,二十五六岁上成为一个药剂师的 人,恐怕哪个时代都是女人心中的偶像吧。摘帽老右从没想到过要和王老太太结婚。 他只是有时想托她写信到上海了解自己儿子的情况,可又觉不合适,就没这么做。 他还想什么时候有机会王老太太能去上海时,代他看看自己的儿子,所以他把自己 的积蓄交给了王老太太。他们的交往是从我破门而入的哪天结束的,这都是因为他 在我面前的哪一跪。 这一跪,把他引以为荣的历史,把他做人的自尊,把他整个的灵魂,跪碎了。 原来我们斗他时,也让他下跪,给他戴高帽子,画牛鬼蛇神脸,但他认为哪是游戏, 是一种展现人性中的无知与残酷的游戏。有时我也想,确实跟游戏一样,给他画花 脸的人画的特认真,跟演戏时给演员化妆一样。 批斗时,画脸的人还在一旁看着,嘱咐别把脸谱弄坏了。只是斗完了,有时才 有人随便拿什么在他脸上一抹,搞的乱七八糟的。他在我面前的这一跪和批斗会上 的跪是两码事。哪晚上他再回自己哪间屋子时,见屋门还开着,他以为王老太太走 了,但没有。王老太太还像我们出门时哪样像个木头桩子样的站着,我说过王老太 太这人有点木。摘帽老右本想让她走,靠近一看王老太太满脸是泪,最后到是摘帽 老右自己从屋子里逃出来了。这时他人已经垮了,想到自己心中对王老太太的轻贱, 想到王老太太为自己流泪的样子,他心中涌起了一种负罪感,罪恶感,他的灵魂下 地狱了。我了解,在哪些知识分子中间,有一部分人,是从不怕肉体的痛苦与折磨 的,他们真正能做到视死如归。但精神上的折磨有可能使他们生不如死。这摘帽老 右或许就是这类人,所以他崩溃了。但这还不至于让他去跳黄河,这时的他并不想 死,因为他还希望能在自己的余生中,从收音机里听到或者是在报纸上看到自己儿 子的名子,要么自己再回上海一次,在什么地方能看见儿子一面。但这不可能,以 他哪种身份,想离开本市都很难。他只有苦熬着。心处在地狱中神形自然就委琐了。 最后一把把他推进黄河的是我在办公室里对他的一顿臭骂。我对他的臭骂,激起了 他的愤怒,更激深了他的绝望。我,一个小学高小也没念完,近乎半文盲式的人物, 就因为根红苗正,因为当过几年兵,因为文化大革命,因为备战,就做了武装基干 民兵连的连长,就可以对他肆意辱骂。他在卑视我的同时,也更卑视了自己,于是 就下决心要死。他选择七月十六日跳黄河是因为他猜出哪天要举行大规模的横渡黄 河活动,我是基干民兵连的连长,自然要去,他要跟我并肩而游,跟我们哪些轰轰 烈烈不可一世的人并肩而游。另一个是要应哪句话:“跳进黄河洗不清。”他最后 几句写的很凄惨的,但我记不清了,我这儿有张纸,是我照着回忆,揣摸着他当时 的心情写出来的。“ 院长递给我一张纸让我读,上面是这样写的:“对于我,一个如此卑微之人, 一个可以被粗俗的无知之徒随意呵斥的人,却在黑暗之处肆意躏辱一个平静宽容的 女人,我罪不可恕。苍天可以容忍我像蝼蚁样的活着,但我不能容忍我的罪恶。让 滔滔黄河水肆意的将我冲刷吧,就像我肆意躏辱别人一样。” 院长显出一副疲态。他拿起酒瓶认真的审视了一会儿里面已剩不多的酒,然后 一仰脖,将酒全灌进了嘴里。 这是一个伤感的故事,但我不是奔故事来的。我掂量着词语,“这一切,都是 历史的错误,任何时候社会都需要一些能认真履行自己职责的人。 你身处其境,有些事是你必然要做的。摘帽老右其实也是在劫难逃,你不闯入 他的生活,还有另外的人会闯入,结果可能是故事变的更悲惨。你无须为必然要发 生的事负责。“ 我不是要对这些事负责,我背不起这个责任。我有些感慨,感慨我无能。原来 我以为,只要认真做好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就足以自慰了。即是有错,凡人那有 不犯错的?老太太儿子的出现,让我明白过来个理儿,认真做自己懂得的事,是能 耐,认真做自己不懂得的事,是无能。我是后一种人。以前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是 个无能的人呢?医院里什么事我处里不了?就说我个人,我原来是个小学文化程度, 政府提出领导要知识化,我读函授,几年下来,我读出个本科文凭来。跟我一起读 的,没几个坚持下来的。单凭这,谁能说我无能?但我确实无能。关心职工生活这 是我的拿手戏,老太太是我的重点,孤寡老人么。但我忘了她有个儿子。她那种不 为明天做准备的生活方式,我跟大家一样还认为哪是老人洒脱。上级调我,给我副 厅级待遇,我高升了。你猜我为什么高升?因为我无能。上级领导一直没跟我谈我 的工作安排,我心里挺纳闷,王老太太的事让我回过神来了,这是对我进行冷处理。 像我这样从基层走上来,做事认真又有多年领导经验手里还捏着个本科文凭的,实 际上却是个庸庸碌碌的人,换你你怎么摆弄?你也别跟我卖关子,你原来跟我讲, 我不要学诸葛亮,事必亲躬,诸葛亮是五十六岁上累死的。我原以为你是奉承我, 其实你是在劝我少管事,以我的能力,少管要比多管好。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原不 自知也就算了,既然自知了,就早点退下来,公园溜溜,广场上打打门球,这都比 我做领导强。“ 我继续搜索着词语想用合适的话表达我的意图。虽然没有多大必要了,但还总 怀着些希望:“你退了,医院里的工作你心里真的就放得下么?” 院长冲我摆摆手:“别拐弯抹角了。你来我这儿,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退,我 也想让别人多了解些我,所以我跟你讲这些。你当然还有另一层意思,这我理解。 过去有人曾在我面前说你爱走上层路线,这是他们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我 不常招呼你,你也就不会紧随我了。你只要安心工作就行了,别的别想哪么多,你 是明白人,我也就不多说了。” 我从院长家出来时已经是清晨了,空气又湿又冷,街道上还没几个行人。偶尔 从身傍急驶过的汽车卷起的风,更使人感到一阵寒意。老头人还可以。其实他不老, 五十出头。 一个星期后,我被任命为院办公室主任,不过我更想调离。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