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来爬塔吧 让拍电视剧的“戏说”了几回后,我真就觉得乾隆这个皇帝挺没架子,于是总 把他南巡过景州时的情景想象得过于简陋、随便。 我想象乾隆沿运河乘龙船到连窝镇或者安陵驿泊下,然后干脆骑马,旁边跟着 两个贴身小太监,最多再有几个大内保镖,嘻嘻哈哈、有说有笑走在官道上,道两 旁贫瘠的盐碱地生长着半死不活的庄稼和长疯了的野草,经过村落时,必有敝乡形 销骨立、尖嘴猴腮的庶民(我的几个高中同学的先人挤在里面)堵在街道两边神情 兴奋又战战兢兢地争看龙颜。 前两天翻《红楼梦》,看到元春省亲那段,见区区一个嫔妃回趟家还要造省亲 别院,提前一周派人查看方位:何处更衣、何处偃坐、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外面 又要处处关防、挡围幔、打扫街道、撵逐闲人。嘻嘻,嫔妃尚且如此,而如皇帝何? 现在领导们一出行还要警车开道,一路绿灯,老百姓停车让行呢,而如封建皇帝何? 1748年,乾隆南巡,来敝乡登景州塔,并题诗二首。(天涯广有旧诗方面的高 人,大家给指点指点,我这厢先替乾隆在天不散之阴魂鸣谢诸位了。) 诗曰: “绀宇现青莲,赡游取路便。法云垂四界,花雨散诸天。韵秀春光闷,崇隆塔 影悬。禅房聊静憩,驹隙指三年。” “浮屠百尺接云天,千里山川近目前。宝网穹窿摩鹳鹤,洞户疏达纳风烟。龙 蟠水府常听贝,雁下花宫自解禅。我志原希三代上,那寻残竭问隋年。” 敝乡(河北景县)“释迦文舍利宝塔”,俗称景州塔,北魏始建,隋、宋曾重 修。 八棱十三层,高63.85米。方圆几百里再没有高过它的建筑了。传说有一次一 只喜鹊在塔顶下了一蛋,骨碌骨碌滚下来,还没滚到底小喜鹊已经孵出来了;每逢 从塔顶刮下一些沙砾和灰尘,老人们都说是景州塔蹭地天上往下掉末末呢。 嘻嘻,估计乾隆当年没真登上去。景州塔层间石阶数百级,最陡处仅容一人猫 着腰攀上,平头百姓胆忒小的都不敢上,又高,乾隆他一个皇上,平时不常参加体 育锻炼,说是好事儿,恐怕也会以革命本钱为重。做诗嘛,在底下腆着脸望着就行 了,登塔想来多半是免了吧? 不过皇帝的到访使景州塔下的开福寺香火更旺了倒是真的。古代嘛,古代有古 代的标准,从功利的角度看,说乾隆帝的两首诗给景州塔带来了更大的荣耀也不能 算煞风景。皇上家的排场多大呀! 古代的事总是显得那么美好,富有诗意。“古代”这个概念在我私下的判断里 跟历史年代并没多大关系,在农村,尤其是秋冬季,远离城镇和公路的地方,几乎 没有古代、现代的分界。灰蒙蒙的天空,黄土和干枯的河,衰草寒林,几千年来的 风景不都差不多么?景州塔迄今漫长的生命历程里绝大部分时间是在这样的环境里 度过的,景州塔属于古代。 我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经常坐在海子边的芦苇丛里作一副年少轻狂行状,睥 睨着眼前美景,由近及远,先是海子荡漾的绿波,渐渐抬高视线,再上面是一排排 整齐的民房,房顶上东倒西歪支着电视天线,再往上就看见塔了,景州塔静静地屹 立着,古朴庄重,背景是蓝灰色的天空,不时有一群群鸽子围绕着塔身盘桓。 我说了,景州塔是属于古代的,现在是现代了。景州塔在现代显得孤寂而苍凉。 景州塔现在是开福寺仅存的遗迹了。 全国闹武斗那会儿,景州城内“520”和 “红色联络站” 枪炮相见,最后520一伙被逼上景州塔困了七天七夜,有的亲戚家 人上塔探视,把千层饼烙得菲薄菲薄垫在帽子里偷偷带上去,把人都饿惨了。那一 役给景州塔留下了累累弹痕。塔顶的铜葫芦里原先藏有明版佛经和释迦牟尼涅槃铜 像,1973年春维修时给取出来,换成了四卷当年流行的红皮书——你说这叫什么事 呀这叫?! 现在新城区比从前升高了许多,景州塔附近那一小片地势低得像个盆子。这几 年周围新楼渐渐多了起来,这些新来的爆发户在高度上差得很多,可它们地势好, 又新,装修得花里胡哨,景州塔相比之下就显得太破旧太苍老了。 在古代,建筑都应该是高下相盈、错落有致的,讲究呼应配合。在开福寺的千 佛阁和无量殿还没被血脉贲张的红卫兵革掉命之前,在它们自在从容地生活在古代 的时候,共同呈现出一种整体的开放的和谐之美。现代的景州塔,独存孤迥,但已 不全不粹不足以谓之美了! 城四周那大片大片的海子——就是被我在高中时代的习作里比作景州塔的情人 儿的那些碧绿的清潭,也被造屋修路的人们隔开的隔开、填平的填平,成了四分五 裂那么几小块,而且逃不过工业污染,有的都沦落成臭水沟了。新世纪到了,清澈 的眼睛还往哪里去找?? 朋友们来爬塔吧,来看看我这个属于古代的老朽吧,来找找小一兄弟和他那天 带来的那个女娃在我十三层刻下的字儿,来听听在我古老的身体里呼啸着穿过的风, 抱着你的破吉他扯着你的烂嗓子来我身下唱支你喜欢唱的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