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懦 下晚自习后我推着车子出去想租本书看,经过校门时看见金虎正揪住一个新生 的头发打, 口中念念有词,"这些年上山打猎,哥们儿什麽样的狼狗没见过,就是 没见过你这样花脸儿的狗熊!"上周宿舍老五过生日我跟金虎在一张酒桌上喝过酒, 算认识, 于是上前拉开金虎,"嗨,算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啥意思?没事我 驮你出去遛一圈儿。" 那件事完全坏在我随口说出要驮他遛遛的话,令我始料未及的是金虎二话没说 就给了我这个顺水人情,以致后来在路上我简直觉得这是金虎和那挨揍的新生一起 设好的圈套,就等着我来钻了。 起初,我还为自己高尚而机智的英雄行为暗自得意:我不是标准的好学生,我 也不是痞子,可我跟痞子还多少有点瓜葛,优游在两者之间我就能做成一点好学生 做不成的善事,这就叫斗争的策略,这无疑得算作我的一点灵通。可是后来我的心 情越来越坏了,我越来越对身后不时飘过来的酽烈刺鼻的酒菜气和那肮脏下流的说 话感到难以忍受。 晚上十一点了,我还骑着我那辆诨名唤作"驽马难得"的旧加重车子驮着臭名昭 著披着学生皮的痞子金虎在华灯璀璨的裕华东路游荡。金虎双腿叉开骑在我的后车 架上,虎头耷拉着斜靠着我的脊背。我已经无比沮丧了。我是这麽个人,本性善良 有上进心,可偏对痞子式的吊儿郎当、耀武扬威有几分艳羡;心里向往着优秀学生 的出类拔萃,因为贪玩懒惰又常常混在差生堆里跟他们搞搞恶作剧。谁想这次一时 逞强,打肿脸充一回胖子竟叫金虎给粘上了,都转了快一个小时了,还没有回去的 意思。而且倒霉的是看来他已经心安理得地把我当成他的一丘之貉了,或者他已经 看透了我只是一个有点堕落倾向但还没彻底变坏的好人,故意拿我当廉价劳动力使 唤?这就更倒霉了,这是玩我!是可忍,孰还不可忍? "哥们儿,都十一点了,咱还上哪呀?"尽管已经怒火中烧,我还是能够装作征 求他的意见--不然以后再有这事还怎麽做我那高尚而机智的义举呀?" 我拷 , 这麽热的天你回去睡得着啊?裕华路东头桥底下每天都有一对一对搞 对象的,咱过去看看,到那儿你缠住个男的,我上去摸那女的两把。" 我的天啊!我什麽时候堕落到这等地步了!说不定明天早上我们辅导员就得去 派出所领人了!我当时可真叫金虎这句石破天惊的提议给镇了,因为这已经完全超 出了我对痞子学生的想象,此前我差不多拿他们当一帮为了自由自在偶尔干出点缺 德事的绿林好汉了。 醒过味来以后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即停住车子,用两个字厉声呵斥"下去!" 或者干脆一个字"滚!"我之所以没有马上行动是为慎重起见多想了一点。假如停车 后他不老实,就对准他的下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来一记勾拳,若有必要不 妨在出手之前先用左拳虚晃一下做个假动作,这样必能万无一失,这个我懂,我在 录相厅看警匪片知道这是香港皇家警察的惯用招数。错就错在我并没有多想到这就 打住,而是接着又很自然地想到我揍了他,他以后肯定会找我的麻烦,他可能叫上 一帮痞子堵住我不由分说打一顿了事,也可能让我在大学的最后两年里永无宁日。 可"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我当然不怕一个小痞子,一个小 小的痞子! 不过眼下我有无把握准能把他打翻在地呢?万一我那精打细算的一拳被他躲过 或虽然打中却没能达到预期效果我能否打得过金虎呢?相比之下我的身高优势是显 而易见的,我上中学起就坐教室的最后排(我所以常常混在差生堆里跟我的大个子 有直接关系),而金虎决不会超过一米七;力量也绝对没问题,我的铅球成绩是全 班最高的--而且这小子喝了酒了!也许他根本就不堪一击!可是人不可貌相,金虎 这芦柴棒的身子,凭什麽就在他那一帮里那麽牛呢?手快?下手黑?经验丰富?他 肯定有他的一套。"英雄不吃眼前亏"吧--完了,这麽一想就草鸡了,我一向是最瞧 不起这句话的,评书里都是那些最没本事又爱耍嘴皮子作业祸的草包最爱说这句话 --不过不管怎麽说这也是策略嘛,有道是"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也许真的犯不 上,找个别的辙吧。 "算了,咱别去了,再晚学校该关门了,别把咱俩关到外边。" "走吧,没事,门岗上小刘、小牟都跟咱熟的不行!"你说我咋就这麽笨呢?费 劲心机找出这个托词,让金虎随口一句就不知该说什麽了。而所有我这些胡思乱想 的同时,我的脚下一直在马不停蹄麻木不仁地蹬着,这双脚此刻已经不再属于我了, 这是一双魔鬼的脚。但不管怎样,在这个燠热无风的夏夜,我正和痞子金虎逐渐向 目标迈进,而裕华路立交桥的下面,也正有几对学生恋人沉浸在缠绵悱恻、如诗如 梦的爱河之中,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那个随着我的一记勾拳,金虎仰面向后倒去的场面在我亢奋的大脑里已经反复 演示了一遍又一遍, 仿佛有句没有说出的话在城市的街道楼群间激烈地回响,"让 他滚下去! 让他滚下去!"我决心已定,不管输赢我必须打这一架了。到前面那盏 路灯底下我就喊出来,"下去!"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他刚才还拿我当他的狐朋狗 友呢,去他娘的吧,给他点厉害尝尝,为了正义必然战胜邪恶,为了我自己的尊严。 到了,喊呀!停车呀!街边的路灯,头顶的天空,连我骑的这辆"驽马难得", 都在向我大喊:"说吧,让他滚下去!让他滚下去呀!"算了,已经骑过去了,到下 一盏路灯吧,我不会再迁就他了,再迁就他就把我自己给葬送了。 又过了一盏路灯。我还是没能喊出来,完了,我额角冒汗了,"下去"这两个字 在我的九曲回肠里转迷了路,恐怕出不来了。我忽然感到一阵不可言喻的疲乏和厌 倦,感觉这时就像在玩一把扑克牌,摸一张是小牌,摸一张是小牌,恨不得把手中 的牌一摔,对和我一起玩牌的金虎说:"什麽输赢?我不玩了!"然后暂时退出这个 世界。可是很快我就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现在我内心的两种势力非 得决出个输赢不可了,要麽跟他撕破脸皮把他扔到马路边上自己蹬车子回学校,要 麽像一头上了套的驴乖乖跟着金虎走下去,不是去为劳动人民推磨,是助纣为虐去 干一件连想都觉得可耻的下流勾当。 荒诞! 荒诞的世界!我怎麽会陷到这麽个境地?"为什麽这烫手的热山芋总要 抛给我陆小凤呢? "我不由想起了古龙小说里的这句名人名言。一件下流事也许没 有什麽大不了,进派出所挨揍罚款丢人现眼我也认了,可是尊严呀,我的尊严和良 心呀!如果我最终不能义正词严地让他滚下去,那我就此就算交代了,我的人格会 像大火烧毁的城市,我会彻底承认自己的怯懦和卑微,从此一蹶不振。绝对不能这 样呀,让他滚下去,一定要让他滚下去,我是个好人啊! 可是,怎麽才能让我这软面条做的臭皮囊立时像戳进一根铁通条一样正直强硬 起来呀?哇呀--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