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祭 小城的边陲,驻足,向西看,那是一片莽苍苍、寂寥空旷的黄土地。干枯的蒿 草和碱蓬被落日的余辉烘烤得赤红,一丛丛宛若跳动的焰火。无垠的麦田为长天铺 一片绿但并不鲜艳的底色。麦田与生满草棘的荒原之间,海子!碧玉的海子!怡然 恬然地嵌在这里。天造地设。 极原始、极澹泊的去处。人迹罕至--人似乎并无须至,小城里自有花花世界。 因此这里成了独供我喘息的一隅。这是一个恩遇,大自然赐予的胜境。每日薄暮, 我来这里徜徉抑或偃坐。"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灵魂融于天地之气,尘世的 喧嚣琐屑无声无息地消遁。风起处,微波涌动,涤荡一切喜与乐的思绪。冷暖自知。 守着海子,我就是我。 守着海子,我就是宇宙。 那一阵子忙,以至好多天没去看海子。心里便莫名其妙地浮躁,庸人自扰的事 便格外多。终于有了时间--时间其实天天有,只是懒于"挤",有时甚至连"挤"都不 用的。 "忙"往往只是倦怠或内心不情愿的托词,尽管为了最好的事。我所自欺的" 忙"其实就是宁拘于爱恨苦此心而不肯解脱,其实就是六根不净。 当时我心里高兴,所以是歌着去的。蓦然,我的歌被一阵隆隆的巨大声响制成 了木乃伊,永久地冻结在喉咙里。机器声来得唐突,唐突得令人猝不及防,我心里 真是一点准备也无。海子一朝会离我而去,这是我从未想到的。情难舍,人难留, 挚友情人可以雨打风吹去,难道这一泓清清潭水也不是永恒麽?水中那点点烟渚分 明饱蕴着多年的沧桑,岸边芦苇那古老的宿根分明昭示了百千度野火燎原。 几台推土机正擎着巨大的钢铲恣肆地横行,几辆卡车从远处运来土,有条不紊 地卸下,填补一块空间,填补它们意识中的一个大自然的窟窿,填补一首诗里的空 白。 正值旱季,孩子里的水少了,有些边缘干涸了,龟裂出一张张扁长的嘴,像要 死的鱼急切地喘着气。尽管如此,水还是显出了领地被鲸吞时的窘迫,它们的自由 正被一群疯狂的怪兽残酷地吞噬。无可奈何。几只水鸟惊惧地叽啾着,刚刚感到春 的元气的芦苇悸动不已。一场灾难即将来临,受害者不止海子和我。 我要通过一条狭长的通道, 上到一座"小岛"上去。有一年的中秋夜我是在那" 小岛"上度过的, 与我的朋友伊人,我们坐在那里喝不多的酒,吃不多的花生米, 诵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谈很多很多的话。 夕阳缓慢地滚动在海子的岸堤上,低得可以触到岸上淡淡的疏草。而那些草恰 像黄土地上世代耕耘的祖先,背负着古老的图腾雀跃着走来。阳光被揉碎撒在海子 里,涂成最后一抹金黄--或许明天这个时候,这平原的眼睛样的碧水便永远消失在 天地之间了。几年后,这里将是高楼大厦,将是人山人海。脚下密密匝匝满布鱼苗 儿的尸骸,水螺被遗忘在龟裂里,躯体给风干了。小岛上留下点点白色的鸟粪,而 漂泊天涯曾羁旅于此的鸟儿们又不知去了何方。被水冲过来的那块腐朽的棺木上又 寄寓了许多新的生命。小柳树和芦苇生机盎然,冬的余寒一过,它们就要宣泄生命 的力了。水里也还有无数的生命自在地繁衍生息吧。可是不久以后,这一切都要被 埋葬了。不管是刚刚接受造物主赐予生之权利的还是经历轮回重见光明的,一切的 一切,别了! 我的时间到了,我要走了。我从泥溷里钻出来喘息,必定还要重新钻回去打转 儿。直到生命同棺木上的生物、水中的鱼虾一样被埋葬为止。这一点上,我并不比 一根水藻优越。 我要走了。 只听见水鸟的啁啾,却望不见水鸟的踪影,我只得在心里说:"我 们去别处吧,朋友。"我向这片极原始、极澹泊的海子作了一个揖。 独供我喘息的一隅被我的同胞们剥夺了。我再到那里去休整我的生命呢?城里 那个人工的小公园我是不去的--咦,这块海子不会被填平了造公园吧? 我用我的笔,我的墨祭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