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的眼睛 来到这个小镇不久,我就发现了那些翡翠绿的海子。 几乎是同时,她走进了我心之原野。 总在黄昏,斜晖脉脉投射水中,我独偎那鸿碧色,海子的眼睛半睁半闭着,芦 苇如美丽的睫毛忽闪忽闪地摇。那水在秋风里漾起微波,如洛神柔曼的衣袖翩然起 舞时显现的褶皱,又象一群嬉闹的娃娃牵着手打滚儿。尽管有波纹,有鱼儿的喋喋, 有芦苇的浅唱,仍能感觉到静。静是恬静,且带几分矜持,使你出于礼貌或者别的 什么,不敢走近,只在岸边一声不发地望。对岸有一座遥远年代的佛塔,以它全部 的宁寂伫立,也在望。 那时侯我是班上的“掌门”,保管课室门的钥匙。有一天,我走向教室,她和 她的女伴走在我身后。时候还早,课室门锁着,我蓦地停身,做无奈状,徉装要转 身回去。然后有条不紊地掏出钥匙开了门。——我听见她起初轻轻“呀”了一声, 继而和她的女伴朗朗地大声笑了。楼道里没人,所以她笑得那么放肆,跟她平素的 恬静,矜持一点也不相称;也正以为没有人的楼道静,那笑声便越发显得清脆,响 亮,在空间里飞来又飞去,把整座大楼和我刚刚长大一点的心震得砰砰直跳。 冬的女神莅临,雪覆盖了一切,碱蓬一色的晶莹,如龙宫里的珊瑚丛;岸边的 那株小树孤零零立着,擎一头洁白,好似独钓寒江的笠翁。海子不知于何时定格, 凝固成一块巨大的石头。“咔,咔——”“嚓,嚓——”冰上一少年,左手执一根 硬瘦的枯柴,右手执砖头,埋头蹲着,刻字。刻姑娘的名字。“咔,咔——”少年 的脸冻得通红,红似姑娘的衣,红似火。“嚓,嚓——”枯柴的尖钝了,裂了口子, 生出蓬蓬的毛。换一根,仍刻。成了,姑娘的名字大大,深深镌在海子冰上。少年 默立,举手加额,泪珠滚下。 那天是她值日,扫地时同学们大都出去了。我等她扫过了我的位置,坐在凳子 上,望。屋里只有几个人,各忙各的,谁都不注意。我的胆子一时大起来,有什么 可怕? 想看就看呗。她扫地,收垃圾,这些小小的动作太小,“小得嵌进回忆里/ 拔不出来”,可我却把它们一一拔出来,制成一块块小单元,藏在心的小阁子里。 后来她回到她的座位上,不坐,拿一本物理习题集来读,为等她的女伴一起回宿舍。 我还在望。她蓦然抬头,我的视线被捕了。我遽然转身,使劲低下头,几乎紧贴了 课桌。后来我听见她和她的女伴走了。抬起头,课室空空荡荡。我被遗忘在荒草滩 上,狼狈不堪。 平原被覆黄黄的尘沙,原上树犹惊弓之鸟,在余寒中瑟索不已。麦田惺忪的睡 眼欲睁还闭,只给天地的玄黄暧昧地掺入些许暗绿。这时候,最能体现春的景致便 是海子了。海子水涨了,象微醉的新妇,泛起幸福明亮的光华。岸边的土崖上,第 一根野草突然拱下一块坷拉,象蜗牛从壳里勇敢地探出它的头。 一个星期天下午,我自己在教室里,开窗向楼下望一望,四顾无人,迅速走到 她的座位前,拿起她的文具盒,麻利地溜回。按住砰砰直跳的心,开始研究这个小 小的盒子。后来在垫纸的夹层里找到一个纸袋。里面有她多张相片!意外的!—— 意外的猎物!她的相片成了我意外的猎物,我的心成了她意外的猎物!于是我平生 第一次作了盗贼,用左手给她留了一张纸条。 这里很少有常绿的植物,因此平原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单调的,莽莽苍苍, 无边无际的土黄。纵然你喜爱这质朴,这矿远,一马平川的感觉,但久而久之,你 还是会觉得很单调,觉得莫名的焦躁。然而,正因为有了海子,有了这些平原的眼 睛,情况才绝然不同了。你敏感多思的青春的心,一贴近这一鸿鸿清潭,一切不适 之感便都知趣地悄悄隐退。你会象蓦然间听到了大漠驼铃,你会象久居芝兰之室忽 地吸进一缕纯乎自然,不带一星别的气味的新鲜空气,你会象在赤日的火舌追捕得 无处容身时猛得看到一座晶莹剔透的冰塔。 我的故事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地进行着。后来一段时间常想一脚把地球踹成多 半,后来一段时间总觉得是被融化之后慢慢沉淀了,世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是全 新的。于是我便采取了一种“含蓄,谦恭甚至羞涩的态度”。坚持着,“坚持着一 种精神,一种专注,一个美丽的世界”。而她也缄默,我们各自做着各自的活,谁 也不说话。 那些翡翠绿的海子是平原的眼睛。 她在我心之原野上四处蹀躞,而总有一天,我会在原野上为她盖起一座别致的 小屋,并且象大人一样勇敢地问她:“这是你的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