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屋琐记 村中央这处宅子,以前吉乐家住过,现在吉乐的奶奶和大爷住着。房主人都搬 到城里去了,留下五间旧瓦房,挺宽敞的院落,猜想起当年这里的情形,多少还有 点神秘。在苏家塘现在的小孩眼里我们家的老屋也许就是这样,他们根本不会知道 这院子里以前还曾有一处南房了。 村南头爱民将来会对他儿子说起他爹香恒在帮我家拆南房时拆到那把裹满红锈 的废驳壳枪的事,那把重重的盒子炮后来被爱民改造了,填上从爆竹里剥出来的黑 药能放响。虽然威力是小多了,我想爱民还是能把他儿子蒙得五体投地,小孩子没 有历史知识,说不定会以为他那生在红旗下的爹也从战争的硝烟里趟过。 至少吉良、雪峰、金泉……村里像我这么大的这拨年轻人,我童年的伙伴们, 都还记得我们家南房吧? 我家的南房大约是1986年前后拆的,我刚上小学,所以南房只是作为我童年生 活场景的一部分,保存在我的记忆里。北屋是正房,大院子套小院儿,中间是一排 南房,墙是砖包皮的,房基是半头砖,年代既久,都风化得没有棱角了,阴凉的一 面长满苔藓。房前东西各有一颗老枣树,都紧挨着房檐,上房不用搬梯子,会爬树 就行了。南房的唯一一张照片,是78年我家照全家福时做为背景留下的,照像时的 情形不大记得,因为我实在太渺小了,才两岁。 我大叔结婚那天是腊月二十六,我大婶陪嫁早几天就搬进南屋了,六铺六盖, 花花绿绿,在西里间的炕头上一堆到屋顶,屋顶用报纸糊得整整齐齐,中间贴着我 奶奶用红纸剪的大月亮、双喜字。风华正茂的南房因为要接纳新人被布置得焕然一 新。谁知廿四那天夜里,新房着火了。炕垒得不严实,通炕的大火炉子烧得又旺, 炕头上堆的棉被就给熏着了。新房里睡着我四叔、五叔,四叔先给烤醒了,拉起五 叔拎起水筲到北院去打水,北屋的人也全都起来了,打水救火,抢搬东西,我奶奶 手忙脚乱还把一只棉鞋落在火里烧掉了。第二天,我大婶的姐姐、姐夫闻讯都来了, 劝我奶奶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东西没有了再置,人心要往宽处想。廿五忙忙 碌碌重新拾掇了一天,我大叔我大婶就胜利成亲了。 南房那场火灾像长辈们经历过的所有其他苦难一样,我只能在许多年后做隔岸 观火式的想像。到我记事以后,我们家的北房已经翻盖好了,南房平时没有人住, 只有最西头一间跟其他四间隔开,养着我家那任劳任怨命运多舛的黄牛。我小时候 觉得村里别人家的牛都长得歪瓜别枣,看着不是太笨就是太凶,只有我们家的牛最 好看,有灵性,最符合我心目中"牛"的形象;但是红颜薄命,这头牛好几次生下的 牛犊都没有成活,到终于有一头命硬的小公牛活蹦乱跳地站起来,母牛却因为缰绳 开了,跑到东屋偷吃了化肥中毒而死。牛死以后,村西头的木匠,我的好友吉良他 爸要拿牛角做墨斗,发现那双牛角竟然完全是实心儿的,没有空膛,似乎证明了那 牛确有些不同寻常。 南房的两间偏房,西头一间是牛棚,东头一间我们叫"小耳屋",是用来堆放杂 物的,爱民他爸扒出的那把废手枪以前就是扔在小耳屋的角落里。 小耳屋常年黑洞洞,墙角窗台挂满了蜘蛛网,夏天晌午我和吉良不睡觉,跑到 茅厕和牛棚用笤帚捂苍蝇投到网上,看苍蝇如何挣扎,看蜘蛛怎样匆匆赶来吐丝抓 获俘虏,一方面娱乐身心,一方面自我感觉是在除暴安良,替天行道。 小耳屋之所以特别吸引我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一大橱子书。那是我众多的叔叔姑 姑多年的积蓄,也是支持他们走出苏家塘,各自有所成就的营养宝库。我经常像个 盗宝贼一样钻进去搜寻一番,从《小灵通漫游未来》到《水浒全传》,我在苏家塘 村的小孩中很早就算满腹经纶的一个了。扫兴的是我从小邋遢,书看上一段时间不 明不白地就散佚了,我爸爸说我"吃书"。 我升二年级时,马福军升四年级,他在三年级学过的自然课本就不要了。马福 军对我和吉良说你们可以从家里拿厚书来换,谁拿的书厚谁可以挑选要第一册还是 第二册。我当然比吉良拿的书厚,拿那本《红岩》换了马福军的《自然》第二册, 因为里面有一幅"怎样辨别风力"的图。后来读到《文化苦旅》里那个出卖敦煌壁画 发财的王道士,感觉我们差不多。 三间正房当中,西里间给我的印象最深,上大学的四叔、上高中的五叔回家来 都是住西屋。我们不妨设想我四叔或者五叔中的一个回家来了,一大清早,他还趴 在被窝里睡懒觉,我从北屋匆匆跑去,趴在炕沿上翻着他枕边那本硬皮的《两地书》 静静地等着他醒来,只为用昨天晚上他教的那句"Good morning"向他问声早。 那些年农村时兴用秫秸做骨架,糊上报纸把檩条、椽子遮住,作为一种简易的 天花板。西里间的天花板与四面墙壁交接处用挂历、我的画书、年画之类糊了一圈 儿。暑假里大人逼着让午睡,我蹬着窗台、炕琴、立柜去看那些图画。我画书里的 西游记人物、 连环画故事、年画上的《打鱼杀家》、《大众电影》封面上的"红牡 丹"┄┄哎, 我们多么愿意向随便一个什么人唠叨这些构成了自己最初人生记忆的 宝贝呀,可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珍贵的细节永远没法让别人分享。我想想 吉良,想想大叔家的冬妹,还有我家的大人,所有这些在我童年出现过的人,他们 可以和我一起说说南房,可没谁能和我一起说说南房中那些曾大大丰富了我童年的 想象,使我终生难忘的图画了! 南房东屋炕琴上堆着好多东西,最上头有一个旧皮箱我爸爸的全套二十多本四 川美术出版社的《说唐》连环画就在里面放着,生怕被我"吃"掉。东屋没人住,通 常是铁将军把门。我小,所以无孔不入,就从窗户钻进去。开始是一本一本偷着看, 看完再放进去,天长日久,随着爸爸日渐放松警惕,我就全偷出去"吃"了。我家那 么多书,只有叔叔姑姑们的课本,马恩列斯毛著作的批林批孔文件可能苟存,凡是 有点味道有幸被我选中的全部在劫难逃。 东屋和堂屋,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倒是一些老家具,深深的嵌入记忆拔不出 来。那个橘红色的碗橱是我奶奶当年的陪嫁;两条长凳都用毛笔写着"忠信堂马", 其中一条的面儿上有一条牛眼形状的窟窿;我奶奶请现任村长的爷爷打做的那张吃 饭桌子和那几把形状各异的小板凳儿……等哪天有了自己的房间,也许能从老家搬 几件老伙计来做伴。 南房就像个老人,我小时候常陪我玩,在我长大之前去世。之所以要拆掉南房, 除了它破旧,还因为我爷爷、爸爸和大叔手心里长癣,奶奶分析说也许是院子中间 又套南房的缘故。南房拆掉后,不知为什么,剩下北面一扇墙没有推倒,直到最后 留给我关于南房的最后一个故事。 大雨初晴,我跟吉良在那扇墙下玩,后来我在北屋门前那棵小枣树下发现黑压 压一大堆蚂蚁正在清理洞穴的泥土, 我高兴地喊:"吉良,你快过来看看,这么多 蚂蚁! "吉良答应一声往我这边跑。我一抬头,看见南房那扇孤零零站了很长时间 的墙正慢慢向北倾斜。吉良来到我身旁,问"哪呢?"这时候,"轰"的一声响,吉良 回头看时,只见刚才他低着头蹲着玩耍的地方已经被坯头和老砖掩埋了。我们两张 小脸儿相对,至少有两分钟,谁也没说一句话。吉良是我童年最好的朋友,这件事 影响到我的世界观,对我来说非同小可。 小时侯天真烂漫,什么心也不用操,反而觉得长大了好,好象长成大人就能怎 么怎么着似的,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如果有时间隧道,我倒真愿意回到南 房时代去过几天。可惜不行,不得已而求其次,盼望着哪一天能聚上幼时好友二三, 找个清净所在,沏上清茶一壶,让我们说说童年吧,一起进入回忆,或许能想起不 少一个人想不起来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