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曲 如果你在十多年前的夏日午后,头顶着炎炎烈日行走在我们村南的田间大路上, 说不定你会看见我正赤膊裸足猫着腰儿站在一箭之外的豆子地里。如果想问路千万 拜托别大声喊,招招手我看见了会指给你,我在逮蝈蝈。 我幼时瘦小文弱,不属于那种调皮捣蛋、偷瓜摸枣的乡下男孩。打架、凫水几 乎一窍不通,上树的水平一般,要不是逮蝈蝈的业绩突出,真就彻底枉生在农村了。 坦白说,我其实并不怎麽喜欢蝈蝈那单调的"唧唧唧唧",也许在蝴蝶妹妹、蚂 蚱兄弟们听来那是美不胜收的仙乐,我人虽小,欣赏趣味总不致低得像那帮昆虫。 蝈蝈叫姑妄听之尚可,老听就烦人。我只是热衷于捉蝈蝈那样一种在大自然中训练 视力、听力、手脚反应能力的游戏。如果你亲眼见了我在院子里悬挂蝈笼的枣树下 眉飞色舞地大叫"奶奶!奶奶!我的蝈蝈叫了!"别以为我是醉心于响亮、激扬的演 奏,那多半是童年的我想到了捕获俘虏时的快意以及潜在的主宰欲和虚荣心得到满 足的结果。 一年之中除冬季外都是野外生命活跃的季节。那些土里土气的蚂蚱们命贱,每 年清明节一过就满地里蹦达了;而蝈蝈相当于人世的艺术家一派,由它们替大家抒 发生命的醉意和欢欣,表达对天赐阳光雨露、地养蔬菜绿草的感恩,所以它们数量 要少得多,在天地的舞台间亮相也晚得多。初夏,太阳日渐毒辣了,地里的庄稼都 长得像那麽回事了,蝈蝈开始代表满地的哑巴昆虫们振羽高歌。这时节,苏家塘村 街头巷尾傻呵呵奔跑着的我停下来,竖起小耳朵,又多了一件乐事。 青纱帐般的玉米地,碧海一样的豆子地,开着小紫花的地丁,平原乡村处处有 蝈蝈的栖身之所。夏日午后天热得像下火,蝈蝈们叫得欢着呢,真叫人不禁要高声 感叹"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了。 我干活嫌热,逮蝈蝈不嫌热,常常是正割着草听见附近有叫声扔下镰刀就跑, 这大概跟城里人工作间隙洗桑拿、打保龄差不多,同是劳动中的一种调剂。豆子地 里蝈蝈多,也不难逮,尤其到深秋叶子变黄变稀疏,蝈蝈很容易被发现,而且逃都 没个隐蔽处可逃;玉米地目标更容易暴露无遗,但是玉米叶子一碰哗啦啦地响,是 蝈蝈的天然报警器--每一块地里的土地爷都会尽量想出办法来护佑他辖区内的生灵 免于涂炭;而地丁地里的土地爷才最冥顽不化,他们让那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缠上 网一样的菟丝子,密得像墙一样风雨不透,想从他们手心里抠出一只蝈蝈必须一扑 得手,一旦两手已出而未能捂到就无须再找,因为鱼儿已归大海找也找不到了。 个中经验技巧自然还有好多,比如要从背对太阳的方向接近蝈蝈,被蝈蝈发觉 后要耐心等它放松警惕再移动脚下 细说起来我自然是津津乐道, 但是这样一个连 绿色都难找的环境里,说这些无异于向大家介绍一门屠龙之技,远不如坐到电视前 看会儿肥皂剧或者关注一下体育新闻有趣。 我每年都要捉大量的蝈蝈,像奴隶贩子把黑奴从非洲运往美洲一样,用豆子叶 或高粱叶裹回家里,但我从来养不活它们。 首先是我不会编蝈笼。蝈笼有多种编法,有的简单实用,有的精致美观,我一 种也不会。我用罐头瓶把铁盖凿上眼儿,暖壶皮堵上两端当代用品,逮多了我就用 家里盛衣服的大纸箱,几十只一起放在阳光底下,一个"唧唧"了,全跟着"唧唧"," 唧唧唧唧"真烦人。 我养不活蝈蝈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想不住喂它们。有一年我的八只蝈蝈没地方养, 干脆关了窗户就放在东屋的纱窗上,后来就给忘了,过了一周多一看全饿死了,还 觉得挺悲伤。现在看来不管是个人的现实生活还是报纸上的国际新闻都证明了,一 个极强势力同一个极弱势力共处,强者无论对弱者采取打压还是庇护姿态,总不会 有弱者什麽好果子吃。想想童年的我与蝈蝈之间的力量对比实在太悬殊,因此我儿 时豢养的蝈蝈一个个不得善终其实是再必然不过的结局。只是把人家害了,又觉得 暴殄天物,于心不忍了,这可真是伪善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童话里的大灰狼比我 凶残,但我比大灰狼更恶心,因为大灰狼吃小白兔,人人都知道它是出于赤裸裸的 利己,而我养的蝈蝈死了,大家说这个善良的小孩都伤心得要哭了。 蝈蝈比土里土气的蚂蚱多了一对可以摩擦出声响的翅膀,因此失去了在天地间 安享阳光雨露的自由,生死被异类所掌握,应验了庄子那句"直木先伐,甘井先竭" 的谒语,或许倒不如做哑巴昆虫默默无闻反而更能好好活着,每年应天时地气的暗 示而生,依春天的来临而寿终正寝。即使依旧逃不脱命定的劫难,被人抓住死便死 了,起码不用无端地被人玩弄于肱股之上。无奈蝈蝈只是蝈蝈,歌唱是其天性,不 可能摇身一变而成其它,不过我们人类聪明理应知道失去自由的蝈蝈歌唱的不是笼 有它的"主人",而依旧是昔日在旷野吟唱的那首歌颂生命、自由,感谢天地恩泽的 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