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眼看人》之陈小柱 陈小柱自衡水来,到省城找同村的老同学马老四办事。马老四者,我四叔。陈 小柱没上过初中,是我四叔的小学同学。 陈小柱的到访,引我们家的大人们纷纷忆起往日的时光,并反复向孩子们进述 一则掌故: 我四叔小时候嗜睡,每天早晨陈小柱来拍我家大门"小四儿--上学儿去 啦! "如果是假期,则改喊"小四儿--拔草去啦!"这时我四叔从被窝里钻出头来, 不胜厌烦的自言自语:"他娘的,这么早就来喊。"看来这一幕给耳闻目睹过的人们 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奶奶刚讲过一遍,五叔走进来又讲起来,以至陈小柱进门时, 刘畅、刘通、马策争着抻脖子瞪眼儿地瞧,"就是他呀?就是他喊小四儿呀?"我这 个虚长几岁在村里生活过的大哥赶紧抢着说"就是他",认识陈小柱又让我添了一件 可在弟弟、妹妹们面前引以为荣的不凡阅历。 陈小柱,苏家塘村东碾坊老三用五斗高梁换来的养子,个儿不高,长相也平平, 有点像到这边打工、做生意的南方人,在我们村怎么说也是个小人物,这几年在衡 水做家具生意,雇着二十多人,全家都搬到了那座小城,谁也没料想苏家塘村不是 旁人而偏偏是陈小柱成了个"款爷"。小柱发财了,却并不是香车美女,手提大哥大 来到我们家,我所见的陈小柱留寸头,穿一件平常的米黄夹克袄,视觉印象只是比 当年干净、利索了。 "你别小看我这百十来斤儿,我就是不能让人瞧不起!咱村 当年说过一句话, 到现在我还记得,说我找不上媳妇,'像他这样的,倒插门儿都得后面排队去!'笼 屉里不摆馒头,咱就得争争这口气!" "客户一说要, 连夜就加班,明天早上就给人家送到,我出活儿好,还得快! 要不怎么现在都叫我'周扒皮'呢 陈小柱少言寡语,自己的奋斗和业绩也谈得很简单,然而话语间不难让人发现 他行事的勤俭、精明,尤其谈起以前受人鄙夷时更是透出几分执拗甚至凌厉之气, 但是你没听到他说这话时的语调,声音不高而语速稍快,这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听的 人他对自己那番话的态度:我只不过真是这样想就照实这样说了,可决不是向大家 炫耀呀!村里人很容易看出这一切几乎是全盘从他爹碾坊老三身上继承来的。 三爷个子不高,黑脸儿,嘴巴像老太太似的有点翘,再加上一双小眼睛,看起 来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俄国小说里外省地主家忠诚精干的老 管家。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村里却又以倔强著称,都知道他有一股子牛皮气。陈小 柱作为碾坊三爷的儿子看上去自然而然,完全合乎道理,然而现实总是充满了矛盾, 小柱说他是从二十多岁时确切知道了自己并非是爹的亲生儿子。三爷给邻居家帮忙 盖房,晚上一起喝酒,青年陈小柱去喊爹回家吃饭。站在外屋听见里屋说话,别人 说: "你养了也是白养,长大就飞了,指望不上!"爹醉醺醺地叹息:"不是自己的 啊! "小柱扶着爹回家,爹一直叨念这句"不是自己的"小柱问也不答,到家往炕上 一歪就睡着了。此后陈小柱一度深为那种渺然无着,找不着根的感觉所困扰,也曾 四处打听亲生父母的下落。但是真正奇迹出现,认祖归宗却是多年以后的事。 陈小柱在厂门口听见有人问"陈小柱是这儿的吧?"抬头一看,门房老头正指着 一个虎背熊腰的陌生汉子说"他来了"。走近几步时,陈小柱意识到见了亲人了。就 是这么神奇。陈小柱与二哥会面后不久,去内蒙见到了自己的生身父母。当时情景 用他自己的话说"当然都挺激动了,哭哭啼啼的。"可以想像人世间又演出了悲欢交 集的动人一幕,但是事实上寻亲夙愿了却之后陈小柱并没有跟亲生父母家保持经常 联系, 又是造化弄人了,陈小柱二次探家时一进门遭到大哥的一句质问"你干什麽 来了? "显然是担心日后来争继承权了。小柱勉强住了几天,倍受冷遇,自尊心大 受伤害,又徒增几分身世飘零、冷暖自知的惆怅之感,回来后决定再也不去了。生 父在二哥的陪同下来这边一次,则遭到三爷的横眉冷对,走时老泪纵横,貌若甚戚 者。至此,陈小柱心中只有三爷这一个父亲,平时他兢兢业业挣钱并谨守孝道。 在我家吃饭时,"款爷"陈小柱说起他已经开始谋划在苏家塘大兴土木,造一处 全村响当当的宅子,理由盖与项羽的"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一致。而且即使自 己不回去,儿子长大娶媳妇或许要用,将来大限来日回家去也有个停灵的地方。此 语一出,座中我的几个叔叔皆不以为然,认为身边已有许多举家进城后村里新盖的 房子废弃的前车之鉴,小柱默然。 "对了, 村西新建的小学不是只盖起一排房子吗?有几个年级搬不进去,前边 再拉起一排瓦房能用多少钱? 小柱你要能把这事给办了,这才叫真风光呢!"后来 我家大叔给小柱出了这么个主意。 "嘻,那花不了几个钱,两万块就能打住。可咱 出那风头干嘛?没用,没用。"陈小柱笑着摇头,态度谦恭而执拗。 陈小柱呀陈小柱,咱苏家塘村祖先们的一切特质到底还是深深地烙在你身上了! 谦卑而自尊,勤俭精明又有着毫不掩饰、心安理得的自私心理和保守观念,"穷"的 时候可以"固穷",富了也是个土财主。 该做新农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