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时代的爱情故事 作者:易宁 开头: 这是一个开头和结尾都很滥俗的爱情故事。 当然,这个小说就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它绝没有什么寓意。我最讨厌的就是 人家说你的小说或者故事里面“寓意深刻”,你知道,这就等于是要把你说得象 哲学家一样愚蠢,而且连哲学家都不如——至少,哲学家还敢大言不惭地清晰地 表达自己的愚蠢——小说的“寓意深刻”只是胆怯和畏缩地变着花样儿,偷偷摸 摸地表达你的思想。我觉得这样的评论就好象说你是一个有贼心无贼胆的好色之 徒,在夜半三更的时候偷偷地翻墙爬窗去试着触摸哲学的奶头——这就简直连调 情都说不上了。所以,小说就是小说,或者说,故事就是故事,如果有谁说你的 故事“寓意深刻”,我敢说那家伙一定是对你不怀好意。 情节: 闲话少说,我们还是归入正题吧。先说说我这个故事的中心人物。毫无疑问 ——就象所有滥俗的小说一样——中心人物是一个女孩,而且是那种漂亮得毫无 道理的女孩。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每每说一个女孩漂亮的时候,总是会说她的眼 睛鼻子脸蛋或身材什么的,简而言之,总会有一个具体的量化的指标,但是这些 指标对她来说是不起作用的,她的那种漂亮我们无法言说。另外还有一点需要说 明的是,她的漂亮让我们感到不可接近,甚至,我干脆说得粗野一点,这种漂亮 的女孩是我们根本无法搞到手的那种。 不过大家还是发疯地追她。你知道,人类最大的愚蠢之一就是明知故犯。就 象我现在写这篇小说,我知道这小说将会使我面对很多麻烦,但我还是急迫地要 把这小说做出来。 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太漂亮的缘故。 她叫王亚菲。 而我是当时众多疯狂的追求者之一。 当时我们中文系的一大帮男生都疯了,为了她和别的系上男生干仗,因为别 的系男生也在纷纷为她发疯。当然,我们不是打架,你知道中文系的男生打架向 来都很糟糕。我是说我们打笔仗,在系上办的墙报和油印刊物上对其他系的男生 进行阴晦的但却是毫不留情的攻击。我们说他们是没有文化的机器人,比如机械 系的是维修型机器人,外语系的翻译机器人,如此等等,不过这些意思并不是要 明明白白写出来的,而是要在字面之下去认真领会才能了解。这当然有点为难那 些没有文化的机器人,但是没有办法,因为校方不允许我们在墙报和刊物上进行 人身攻击。不过在私下里我们就可以肆无忌惮了,我们在宿舍的楼梯和过道里进 行面对面的讽刺,我们这样做也没什么别的目的,只是要证明他们的愚蠢和我们 的聪明。这样的讽刺最终的结果是打起架来,我说过,我们中文系的打架总是不 行,我们有一次甚至被打得跪地求饶,但是第二天我们就会恢复常态。你知道, 跪地求饶只是策略,中文系的打架不行,但脑子实在是好用得不得了。 总之我们就是这样为了王亚菲而不懈地干仗。 当然,我们谁都不会傻到要去告诉别人我们这么干仗是为了王亚菲。你知道, 为了一个女生去和别人干仗的确有点让人丢脸,因为这很容易让人想起非洲草原 上那些角马之类的野生动物,它们常常会为了争夺一匹女角马的交配权而大打出 手。而另一方面呢,我们的争斗也会让那被争夺的女生更加高傲得不可攀援。所 以,我们只是干仗,不需要太多的说明。那个时候,你只要在校园里见到有男生 打架,或者谁缺胳膊断腿地浑身是绷带,不用费心思去猜,肯定是为了漂亮的女 孩子。当然,那个时候最漂亮的女孩就是王亚菲。 我们不晓得王亚菲知不知道我们在为她干仗。我想她可能不知道,因为我们 每次和她对面走过的时候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当是眼前没有我们这些人。当然 这也许是装出来的,但我想漂亮的女生都会是这个样子,因为漂亮,她们对男生 就时刻防范着,防着他们爱上自己。所以她们就只好眼睛都不眨地从你面前走过, 就当是没你这个人似的。 总之我们不晓得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有一天中午我们吃完饭之后就又守在寝室的窗子那儿,等着王亚菲从窗子前 的那条小路上走回她们女生的宿舍。我们一直是这样的,就是想躲在这儿放心大 胆地仔细看看她,边看还边评论一番。当然我们的评论都是很恶劣的一些评论, 我是说我们的评论都有一点下流的味道。你知道,我们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 认真地爱上她了,我们只是装得满不在乎地乱说一气。后来我看弗洛伊德的书才 晓得这就叫发泄,就是说我们都有针对王亚菲的性压抑,但我们却不敢让别人知 道,所以没有办法,就只好用下流话来糟蹋她。弗洛伊德说小孩子有性压抑是通 过拉屎来发泄,那叫肛门时期。我想我们这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只能算作嘴巴时 期吧——都是出口,只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而已。反正我们就是不停地这么乱说 话来糟蹋她,你知道,我们必须这么干,我是说我们必须得发泄,不然我们会疯 得没底儿了。 这天中午我们就等在那儿,等她从我们的窗前走过的时候大家趁机会又可以 发泄一通。 这个时候我们寝室的一个人,我现在都记不清他叫啥名字了,他出了一个溲 主意,他说我们干脆联合起来给她写情书,每星期写一封,看她回不回信。总而 言之要逗逗这个自以为自己了不起的王亚菲。你看得出,这的确是一个很恶毒的 溲主意,所以立即得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热烈响应。我们甚至很快就想出了具体 的办法,就是每一封信都用一个不相同的化名来写,而且写信的风格和表现的性 格都要不一样,这样就可以看看她的不同反应。后来我们抽签来决定由谁执笔写 第一封信。因为大家都不想执笔写第一封,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就只好抽签。 我就中了签。 这天晚上我到图书馆去,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写这封信。你知道,我太喜欢王 亚菲了,我简直可以去为她杀一点人什么的,现在却要写这封信去逗弄她,这真 让人心里不好受。但我又不好拒绝这事儿,我如果拒绝那别人就会说我,说我敢 情是真的爱上她了。你知道我们都不愿意别人知道也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我到图书馆去的时候,座位差不多都被别人占完了。我在里面转了好一会儿 才在三楼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空位子。我就坐在那儿,开始写这封信。我想我 大概是太爱她了,我一落笔就控制不住地把这封信写成了一封真正的而且是非常 漂亮的情书,那是完全的我的情书。 写完这封信之后,我就坐在那儿发了一阵子呆。我是说我就象是做了一个很 不错的梦。我就在那儿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就把信折起来,准备拿回寝室, 在大家睡觉之前把信朗读一遍,然后定稿,第二天就寄出去。这个时候我边折信 边看周围坐了些啥人,然后我就看见了王亚菲。 你知道,直到今天我都没有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是说我不知道她 是在什么时候就坐在那儿了,是在我来之前呢还是在我埋头写信的时候来了坐在 那儿的——就坐在我对面。你也许会对这个情节嗤之以鼻,认为这种情节安排不 过是通俗言情小说里面惯用的滥调子。但我告诉你这个不是什么情节安排,当时 的情况就是这么回事: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正在看一本象抽屉那样又厚又大的书, 看得很认真很投入,只是偶尔用手梳理一下额前和耳际的头发。 我就坐在我的位子上,我本打算是把信折好之后就回寝室的,但现在我不准 备走了。我也就拿了一本很厚的书出来,我开始装模作样地背起英语单词来,你 知道这样我就可以不停地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背一个单词看一眼。我发现我太爱 她梳理头发时的样子了,她梳理头发的时候动作很轻,很舒缓,就象是把一两根 碧绿的青草从清亮见底的水面上拂开,而眉毛就是躲在那些水草下面的两条小鱼, 在水草被拂开的时候受了小小的一点儿惊吓,于是轻轻地摆动一下轻巧的尾巴。 其实有时候那头发并没有掉下来挡住她的眼睛或者耳朵,但她还是间或地梳理一 下,就这个动作。 我当时坐在她的对面,这个动作简直让我感动得要流出泪来了。我敢发誓这 个动作直到今天都还一直埋在我的心里,你知道,假如我们丧心病狂地爱上了某 个人的某一个动作,那就说明你已经深深地爱上某人了,哪怕在过了很多年以后, 就象人家说的经过了苍海桑田之后,你的心里都会有那么一只手,在清亮见底的 水面上轻轻一拂,就能够划出层层的波纹来…… 那天晚上我是在王亚菲走了以后才离开图书馆的。我在回寝室的路上想了很 多,我想把写好的那封信撕了,而且还要阻止寝室里的人不要再干这事儿。因为 干的这事儿的确是太恶毒了,我甚至想把出这溲主意的那个家伙在晚上乘他熟睡 之机掐了他,我刚才说过我甘愿为她杀点人什么的。 回到寝室以后,我发现大家都在等着我回去呢。大家都在那儿等着我,你知 道,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这种气氛里,我是说大家如果都对你满怀期待的话,那 你就不可能作出违背大家意愿的事儿来。 所以我就只好把那封信朗读了。 大家听了全都叫好,我说过,这是一封非常漂亮的情书。然后我们一致同意 不加修改地把这封信发出去,回信地址就写我们中文系易宁收。当然“易宁”这 个名字也只是一个化名,就象我今天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也只得用“易宁”这个 化名一样。有时候我们不用化名就没法干一些我们真正想要干的事情。 第二天我们就把信投进了王亚菲他们系的信箱里。 接到王亚菲回信的那天下午,我们寝室的人都差一点疯了。你知道,这就好 象是当年考大学接到了入学通知书,那意味着你从此就要开始美丽而崭新的生活。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就在寝室里边吃饭边读信,王亚菲的回信很认真,她说她 很抱歉不能答应谈恋爱的要求,而且她对“易宁”同学连认都不认识,更谈不上 了解,“况且,现在我还不打算谈恋爱,我想现在抓紧时间多读一点书。不过, 我真的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想,让我们交个朋友,好吗?” “让我们交个朋友,好吗?”我们读到这一句的时候全部都笑得口吐白沫地 要倒在地上,那情形就有点象小脑失控一样,就那么回事,失去了控制,笑的时 候口角都滴下一串串的哈喇子——我说过,我们正处在嘴巴时期,我们总是这么 发泄的。 第一个读信的是我,你知道,我不得不变了声调好让自己看上去更象个混蛋, 我是说我必须得掩饰我的真实想法和感受,我必须要满不在乎地笑得让嘴角流淌 哈喇子,就象我们当初说好的那样,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折磨一下“那个的确是漂 亮得象妖怪的王亚菲”。但是我心里还是非常地失望和痛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情,不管怎么说,这封信是我写的,而且大家没改一个字就寄出去了,所以我只 好把它看成是我自己的情书。王亚菲回绝了这封漂亮的情书,这的确让人感到失 望,因为我觉得这是王亚菲在回绝我的爱情。 当然事情还没有结束。 我们当天晚上又由另外一个人写了一封情书,我们在睡觉前让他读了一遍。 说句老实话,我认为他这封情书写得完全象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不过我们没有 一个人向他指出这一点,而是全部赞成通过,然后让他交到王亚菲那个甜蜜的信 箱里去。我敢发誓其他人跟我的想法一样,就是要让他把这堆狗屎原封不动地寄 给王亚菲,然后就等着看王亚菲对这堆狗屎的反应。王亚菲依然是回了信,这一 次比上一次的回信要冷淡一点了,而且还直接了当地说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所 以“实在是对不起,不能答应你的要求。”这一封信立即让我们陷入了悲喜交加 的境地,所以喜者,是王亚菲也回绝了他,但王亚菲的那个男朋友又让我们觉得 活着没意思。不过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当天晚上又写了一封信。你知道,这第 二封信本是一个界线,因为再继续写信就说明我们的确是发了疯——但我们的的 确确是发了疯——我们现在已经不存希望,我们只是要写信去,就这么回事,不 停地写信去骚扰她和她的那个傻瓜男朋友。所以第三封信我们的目标就直指王亚 菲的傻瓜男朋友,并且开始死皮赖脸地告诉王亚菲要爱就该爱中文系的男生,因 为中文系是以中国文化为基础的,爱中文系的男生就是爱中国文化,爱中国文化 就是爱国,就是时代的好青年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接班人。嗯,你看得出来, 这一封信已经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情书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把它塞进了信箱。 这一次王亚菲没有回信。 可我们已经不管那么多了,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不停地写信 和不停地寄信——我说过,我们是发了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王亚菲当然是一封信都不回了。我想她一定是以为中文系的男生都发了疯, 或者是为自己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追求者感到吃惊和头痛。关键还在于她在中文 系就根本找不到写这些情书的人,这就相当于当年鬼子进了庄,只是挨冷枪但是 见不到一个放冷枪的人。我知道把王亚菲比喻成当年的鬼子是有点不恰当,不过 我敢说王亚菲如果要到中文系来找人算帐的话,那就只会产生这种感觉。 而且我说过,事情还没有结束。 有一个星期四的下午,我们中文系和王亚菲她们系比赛篮球。两边的女生当 然都来为自己系上的男生加油。你知道,我们中文系男生的体育成绩从来都是一 蹋糊涂,但这一次我们全都很踊跃地报名,把个系领导高兴得差点断了气。我也 不知好歹地去当了一名后卫,专门把对方想上篮板球的家伙给搞来趴下。我发现 王亚菲也在场边为她们系上的球队呐喊助威,我几乎随时都可以看到她头发上扎 着的那根白颜色的束发带和她那一身天蓝色的连衣裙。 我想她们系上让她来为球队助威完全是大大地失策,因为她的出现使我们这 边的队员个个赛如猛虎,全都发了疯似地跟她们系上的球队干仗,我当然就更不 消说了,对他们任何一个妄图投篮的家伙我都差不多是拳打脚踢地把他们通通搞 来趴下。当然,我们搞得都很艺术很隐蔽,没人发现我们犯了规,就连那两个自 称是国家级裁判的家伙都看不出什么破绽来,他们只是对场上不断出现的人仰马 翻感到迷惑不解,跑前跑后地想看个究竟,但我们根本就不给他们一点表现的机 会,所以最终把两个裁判也搞趴下了。我说过,中文系的人打架打球都不行,但 脑袋就是特别好用,我们只是搞一些小动作,就可以把他们搞得人仰马翻。 但有时候事情的发展往往和我们的初衷是相违背的。 就在我们竭尽全力和对方干仗的时候,我们发现他们的啦啦队表现出了极大 的热情和温柔,她们——啦啦队当然主要是女生们——对那些被我们打得落花流 水的家伙又是送水又是递毛巾,甚至还亲自为那些鼻青脸肿的傻瓜们擦汗,简而 言之,我们的不懈努力竟使那些屁滚尿流的家伙变成了她们心目中的英雄和白马 王子。 王亚菲作为全校最漂亮的女生,自然是啦啦队的中心人物。我发现她已经有 好几次替那个傻大个儿三号擦汗了,为他送上矿泉水的次数就更是不胜枚举。我 相信我们这边的所有男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我已经有了男朋友”,我想这傻 大个儿大概就是王亚菲最后那封回信的注脚,但是这个傻大个儿注脚的确是太让 我们讨厌了,你只要一看到他,你就不得不相信有时候鲜花就是会插在牛粪上, 她们真的会那么干,不问青红皂白就往牛粪上插。当然,这并不会给这个傻大个 儿注脚带来任何幸运,我是说我们绝不能容忍这么一个拙劣的注脚就把王亚菲的 一生都给注释完。 更何况这个傻大个儿三号总觉得自己是NBA 赛上的那个老公牛乔丹,不管我 们怎么干,他还是冥顽不化地要带球上篮。我知道这都是王亚菲给他擦了汗的缘 故,这就跟主人给狗喂了骨头,那么狗就要不停地摇尾巴是一回事儿。但既然不 是给我们摇尾巴,而且还那么恬不知耻地让王亚菲替他擦汗,这就犯了众怒—— 你知道,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犯了众怒,那事情就不太好办了。我们全都盯紧了 他,在我看来,我们队进不进球都无所谓,他们队进不进球也无所谓,但是有一 点很关键,那就是这球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个犯了众怒的傻大个儿三号投进去,就 这么回事儿。我晓得这很不讲道理,但是没有办法,我说过,傻大个儿注脚是犯 了众怒。 后来就发生了那事儿。 那家伙——我是说傻大个儿注脚——可能是被我们滴水不漏的防守给逼得发 了疯,他在三分线拿到一个传球后拍了几下,我想他当时肯定是在下决心,就那 么象螃蟹一样拍着球在那儿打旋儿,然后很突然地带球三大步上篮。这个时候, 我们差不多全部队员都冲了上去,我敢肯定当时在现场的人只会看到一群人扑了 上去,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看不到他了。后来裁判来把我们分开的时候,才 发现傻大个儿就倒在那儿动都不动了。开始我们还以为是战术负伤,不过是想休 息一下喘口气,但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就有人去拉他,这一拉问题就出来了: 傻大个儿的身体软绵绵地翻了个身,我们凑上去一看,就呆了——他的鼻子嘴巴 都流出鲜红的血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就象是迷惑已久之后终于了解到事情的真 相那样的表情。 后来经医院解剖证实,傻大个儿注脚是脾脏和心赃遭受突然挤压后破裂致死 的。而突然挤压的来源当然就是那天下午那一场异常激烈的篮球赛。 我们队的人都没事儿。 尽管我们对出现这样的结局感到吃惊,但这的确不是我们所能承担的责任, 你知道,体育运动有时候就是这么利害,你根本就不晓得要出现什么情况。当然, 我们都很难过,傻大个儿虽然很讨厌,但我想他还是应该好好地活着,而且现在 想来,他那么拼死拼活地想要上篮,说明他还是一条好汉。只不过他的确不应该 拼死拼活,最关键的因素还是那个王亚菲。要不是王亚菲,傻大个儿是绝对不会 死命上篮的,她给傻大个儿擦汗的时候实际上就给后来的结局打下了伏笔,这就 象莎士比亚说的那样,女人的温柔很锋利地划破了他的血脉。 我记得那天我们把傻大个儿抬着往医院跑的时候,王亚菲和一帮女生也跟着 我们边跑边哭,那场面是很壮观的,满街的人都看我们。只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得 比其她女生更有深度,我是说,她的哭不象是一个恋人对恋人的哭泣。当然,这 也可以理解,毕竟人已经死了,她与其哭得象一个恋人,还不如哭得象一个同学, 这样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而且将来还可以扮成一个纯洁的初恋情人。 那天我们寝室的人回到宿舍后都不开腔,因为整个下午都听见有人骂我们是 杀人犯,尤其是王亚菲她们系上的男女生,他们居然说是我们弄死了傻大个儿。 你看得出来,这显然是气疯了之后没有根据的瞎说。体育比赛拼抢激烈了一些, 缺胳膊断腿的事情太多了,很正常,只不过傻大个儿自己没有把握好分寸,所以 出了事情。但不管怎么说,在大庭广众之中一群人在那儿围着你呼天喊地说你是 杀人犯总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儿,所以我们回了寝室后情绪都很不好,有的干脆就 爬到蚊帐地去蒙头大睡。都是到了晚上一点多钟了,才有人说话,说今天的事情 真是他妈的倒霉,闹来闹去居然闹出人命来了,我们是不是干得太疯了一点?稍 微有一点脑袋的人都可以看的出来,说这话的人的确是有点疯了,他居然会干出 这种抓屎糊脸的事情来,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他这话顿时打破了寝室里保持 已久的沉默,我们都开始谈论今天发生的事情,象以往的寝室夜谈一样,我们的 话题最后又落到了王亚菲的头上。不知是谁开的头,总之,不知不觉的就有人说 这都得怪王亚菲这个妖精,如果不是她在那里卖弄风骚,傻大个儿是绝不可能以 死想拼的,说得明白一点,傻大个儿为博王亚菲一笑而以生死相许,但王亚菲只 是对他的死聊表意,这简直是太不讲情义了。此种观点一出,大家都有同感,于 是就纷纷开始谴责王亚菲薄情寡义的恶劣行径,并一致同意把我们目前已持续了 快一个月的写情书行动改变一下内容。鉴于写情书行动的开始是由我先执笔,所 以大家要我依然写出第一封谴责信。 于是我不得不又拿起笔来给王亚菲写信。 当然,这对我来说是很难办的一件事。人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你不晓得自 己究竟是爱一个人还是恨一个人,特别当这个人是王亚菲的时候,就更麻烦了。 我是说我至今还丧心病狂地爱着她的那一个动作:那只很轻的手,很轻很不经意 地梳理一下额前和耳际的发丝,就这个动作。而这个动作只要在你心里老是不停 地挠首弄姿,那你就很难对王亚菲产生目前我们急需的愤怒情绪。我发现我是那 种无法对漂亮女子产生愤怒情绪的人,我是说,哪怕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女子,但 是,只要她很漂亮,我就对她恨不起来。相反,如果一个女子不漂亮,那她即使 是一个背上长有鸡翅膀的天使,我都没法对她产生一丝好感,就这么回事。我甚 至认为不漂亮的女子简直就不配谈恋爱,因为我一想到一个朝天鼻子和翻嘴唇小 眼睛的面孔居然还做出情意绵绵的样子来,我就禁不住地要犯恶心,你知道,那 就跟做噩梦一样。但是现在的形势却对漂亮的王亚菲不利。 我们最初只是觉得,我们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但现在的情况不 同了,情敌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的愿望又开始有了实现的机会,这就是说,我们 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王亚菲新的男朋友。不过,当然了,如果你成了 王亚菲的男朋友,那你就得随时都当心一点。我是说你就最好不要参加体育比赛 什么的,而且也不要晚上单独活动,比如一个人在教室看书或者在校园里散步。 既然有了傻大个儿的先例,我想现在任何一个人想要当王亚菲的男朋友的话,他 就不得不考虑这一点。我当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我是说我并不希望在哪一天打 乒乓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体育运动其实还是打乒乓而不是打那种该死的篮球— —对手打出的乒乓球会突然变成一个挟带疾风的钢弹直奔我的眼睛或者心脏。 尽管我爱王亚菲爱的入肝入肺。 所以我最好还是明智一些,把那封信写了寄出去。 “作为一个普通的旁观者,我认为你那天的行为是不适宜的。你的恋人死去 了,他为你而死,”我在信中写有这样的词句:“你作为他的女朋友负有不可推 卸的责任,但你的哭泣只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表白,不是表白你的爱情,而是想表 白你与他之间平淡的同学关系,我认为这是极不道德的。” 当然,信中还有其他一些抨击性语言。不过这一次我没有留下通讯地址和姓 名,哪怕是化名都没有留下,这是做坏事时应具备的最起码的常识。 我们当然不会指望王亚菲再给我们回信了。我们每天都寄一封给她,完全是 流水作业,全寝室的人轮番上阵,当然还不知道除了我们寝室之外其他的男生是 不是也这样给她写信,反正我们是这么干的。有一个家伙甚至在信中使用了下流 色情的语言,比如“是你让三号从你高耸的胸部上面跌落下来死于非命……”诸 如此类等等等等。我知道我们是在干一件十恶不赦的坏事,但是事情就这么不受 控制地发展下去了,谁都无能为力。我想,只要当时有一个人出来说一句话,说 我们不要再这么干下去了,我敢肯定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大大地松一口气,就此从 这一无聊无望的行为中解脱出来,并对提出这一建议的人心存感激之情。 但是没有谁出来说这句话。 我们寝室的人现在都变得非常地神经质,我是说我们都不愿意再谈论写信的 事情,反正轮到谁的头上了,那这个人就自觉地把信写好寄出去,因为谁都没有 心思再来讨论信里面的内容。我们不再聚集在窗口看王亚菲,也不再提到她的名 字。有的人甚至一见到信箱就会浑身打抖,汗如雨下。寝室里的大部分人都患上 了严重的失眠症,每天晚上都有人深陷在噩梦之中,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大呼小叫, 让尖锐的哭声刺破美丽的星空。 日子就这么无聊无望地过下去。 有一天,写信的差事又轮到我的头上了,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到图书馆里去, 那是我给王亚菲写第一封情书的地方,现在只要是给王亚菲写信,我就会到那儿 去,当然后来写的那些信是肯定算不上情书的了,我只是形成了一种习惯,我的 意思是说,在图书馆给她写信能够让我感到自己和她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我只要 坐在图书馆里,就会想起给她写第一封情书的情景,那种战栗的快乐的感受。 我在角落里找到了我的那个老位子,那里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但是,老天 爷,我看到了王亚菲!她居然又坐在她的老位子上,正在看一本厚厚的书——还 是那本象抽屉一样的大书——而且,她那只甜蜜的右手仍然不时地要举起来梳理 一下耳朵边上的头发,秋天灿烂的阳光正从窗外射进来,在她头发和脸庞的边缘 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晕。 我敢发誓我当时差一点就失控得尖叫起来,这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 了,而且也没想到,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在她在收到那么多的恶毒的信件 之后,她居然还能有心情来看这么又厚又大的书。但随即我也发现王亚菲似乎已 经不再象过去那样了,我是说,她看上去很憔悴,脸上那种白里透红的肤色已经 不复存在,那种快乐的春天的红色和夏季的丰润已经隐退到了白色的暮霭后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青里泛黄的颜色,就象秋冬季节的山峰在神秘莫测的乳白色云 雾之中若隐若现。嗯,可以肯定地说,我们那些恶毒的信件在王亚菲的季节转换 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嗯,我一边偷偷地看她的脸色一边暗自为她心疼。我知道我这种说法在知情 者的眼里看来简直就是鳄鱼的眼泪,但是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你知道,我们 有时候不得不做一些很疯狂的事情,尽管我们知道这种疯狂的代价和它可能对别 人造成的严重危害,甚至有可能对你深爱着的人造成致命的伤害,但是,我说了, 你有时候就是身不由己。象现在这样,坐在我对面的是漂亮的王亚菲和她那本永 远巨大的书籍,而我一边在忙着写信伤害她,一边又让自己缠绵的目光不受控制 地飘向她云雾袅绕的脸庞。 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我给王亚菲写第一封情书时的情景,不知不觉地,我的 眼泪就流下来了。开始还只是流眼泪,潺潺流水似的,但不久就汇集成了滂沱大 雨,而且紧跟着我又控制不住嗓门儿地嚎啕起来。我这一哭不要紧,倒实实在在 地把王亚菲吓了一大跳,她把目光从那本巨大的书本上抬起来看了我一会儿,然 后那只甜蜜的右手伸进了她放在桌上的书包,拿出一包女孩子常用的带有香水味 儿的纸来,隔着桌子扔给我。没吭声,只是扔给我。尽管从王亚菲的表情来看, 她扔给我香纸时的那种表情就象是扔骨头给一条路边的野狗,但这表情还是在我 心中激起了万般柔情。 但是,就在我的狗爪子伸出去拣起桌上的香纸时,麻烦就来了。 我跟你说过,我本来也是随时提防着,不跟别人打乒乓球什么的,以免遭遇 傻大个儿那样的命运,而且我也从不用脉脉含情的目光眺望王亚菲,或在别人面 前公开地赞美她。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现在终于明白,当初傻大个儿并非 是犯傻,只是因为王亚菲的关怀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哪怕这种关怀带来的负 面影响将使被关怀的人遭遇极其严重的后果。嗯,这就是我当时的情况,我原本 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向四处警惕观望的眼睛,可当王亚菲扔出那团香纸的时候,那 些睁得大大的眼睛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到王亚菲身上去了,直到麻烦已经机敏地窜 到我身边时,它们才惊愕地发现,一切都晚了。 “嘿,你们快看这个疯子!” 我听到有人刺耳地喊叫,回过头一看,身后已经站了很多很多杀气腾腾的男 生和部分青年男教师,他们全都对我怒目而视。 其中一个家伙见我转过头去看他们,就有点慌乱起来,故作轻松地对周围其 他的家伙说:“这个疯子在这儿哭得真他妈的讨厌!我们得把他弄出去才行。”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帮混蛋就冲了过来,他们扭住我的胳膊,有的家伙甚 至使劲用手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向天上扯,扯得我眼睛都差点儿从眼眶里掉 出来。嗯,他们就这样又拉又扯地把我从图书馆弄了出来,然后狠狠地扔在地上。 其中一个阴险的家伙伏下身来,在我耳边低声地说,如果我再跑到图书馆去哭闹, 他肯定会想办法让我的生殖器飞得无影无踪。尽管我还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办法 可以让我的生殖器飞起来,但是从他威胁性的语调和神情来看,他所说的绝非戏 言。 “干脆把这个疯子扔到湖里去!”还没等我从地上爬起来,又有一个恶狠狠 地声音在那群人里喊道:“我们来让他清醒清醒!” 于是那帮人又一次冲了上来,他们抓住我的四肢,扯住我的头发,就这样把 我弄到湖边去。所谓的湖,其实是校园中文系大楼前的一个水塘,平时有一些残 页败荷在里面。图书馆距离这个水塘大约有2000米那么远,它们之间有一条 水泥路连接起来,而路边是两排浪漫的法国梧桐。现在时值深秋,梧桐已经不再 浪漫,树叶在风中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那帮人在拉扯之中已把我的衣裤弄得七 零八落,他们大声喊叫着,他们的喊叫吸引了更多的学生,大家纷纷加入到前进 的行列中来了。我敢发誓,任何人要是见了当时的情景,都一定会留下极为深刻 的印象——灿烂的阳光下,梧桐树叶纷纷飘落,一大群激忿的男人在寒冷的秋风 中向着枯枝败荷的水塘前进,而队伍的最前面是无数高举着的手臂,这些年轻有 力的手臂紧紧抓着一个接近半裸的被称为疯子的人! 后来呢?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在预计之中:我的的确确被扔进了水塘,在水塘 冰凉的淤泥里挣扎了很久之后终于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医 院里了。 一个星期之后,我从医院回到了学校,随即我就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知不知道?王亚菲疯了!” “……” 现在,我需要写一下尾声。 我知道这么快就考虑尾声的写作似乎有点儿慌乱的感觉,但是我的确不愿意 再去回忆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的一些情况,对我来说,我更希望自己能够彻底 地忘掉那些事情。所以,我现在跳过了那一段时期发生的所有事情,直接来到尾 声。 尾声: 大约是一个多月之后,我一个人偷偷地来到关押王亚菲的那所神经病医院, 我知道我这样的行为难以解释,但我的确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愿望。 说关押是一点儿也不过分的,你只要一进医院的大门年会感觉到一种监狱的 气氛,比如病房窗户上粗大的铁栏杆,再比如,你时常会见到一些医生,他们手 拿着橡皮棍,两人一组地押着一个病人从医院的小路上匆匆而过,而病人的脚上 居然还戴着铁链! 我不敢想象王亚菲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先去见负责治疗王亚菲的医生。那家伙是个文质彬彬的眼镜,我说他文质 彬彬,并不是说他对我的态度很友好。相反,这家伙的态度糟糕极了。但是,他 却能够在极为糟糕的态度下清晰地给我谈论王亚菲的病情,这只有文质彬彬的人 才能够做到。 “总的来说,情况就是这样。”医生说完后,身子向后一靠,双手合拢十指 交叉地放在自己的鼻子前面,眼镜在那些手指的交叉处闪闪发光。“对了,刚来 的时候,她在病房经常把这个拿出来看,还不停地说这是她男朋友写给她的情书。 我们都不知道这东西她是咋个把它带进来的。” 医生说着就从抽屉里拿出几页皱皱巴巴的纸来,隔着桌子递给我:“你看一 看是不是你们同学写的,也许这对治疗有帮助。” 我伸手把这几张纸接了过来,这时候我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它们 抖得简直就象是被高压电击中了一样。其实我在他刚刚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时候就 已经觉得那些纸张有一点儿面熟,因为从它们皱皱巴巴类似木乃伊的形象之中已 经透出了一丝不祥的气息。我接过它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抖着双手慢慢地把它们 展开,然后就看见了里面包裹着的字迹。 不错,这的确是我第一次写给王亚菲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