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年代 那天当我从床上睁开眼时太阳已经象儿歌里唱的那样“挂在了枝头上”。这表 示我已经迟到了。往常这个钟点我已经在公共汽车上风尘仆仆地忍受着由汽车和人 共同制造的废气,然后默默地下车默默地走进办公室默默地开始永远也做不完的纸 头工作,而今天我还赖在床上---我迟到了。 “易桦,可算逮着你啦,今天下午该你上商检了。”刚踏进门科长就从桌子后 面抬起那个已经光了一半的头来说道。 “哎。”我答应着。 “记着准时两点半到呵。”他又说。重音放在了“准时”这两个字眼上。 “知道了。”我对他的回答从来没超出过这三个字的范围。 “你丫小心点开。”周岷担惊受怕地叮咛,一边掏出她那辆开起来象坐电椅一 般的老摩托的钥匙递给我,“别又弄坏个把倒后镜什么的。” “放心放心,都开多少次了。那老牛破车我比你熟。”我甩着钥匙大大咧咧的 说,“大不了就撞死个把违章过马路的行人算给您老祭祭旗。” “这杀千刀的!” 在周岷咬牙切齿的笑骂声中我转身吊儿郎当地离开了办公室。 和这儿大多数毕业不久的年轻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始终只有一本驾驶执照 而没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哪怕是辆八五年出厂的嘉陵或者幸福。这对一个在 本地工作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在我所在的这个号称摩托车密度位居全国第二的 城市里,连毛都没长齐的小青头也能开着一辆珠江或者是光阳后面坐着一个形容尚 小身量未足的姑娘招摇过市。要更早的话甚至可以追溯到我的大学,那时不少同学 如周岷之流早已跑步进入小康以车代步了。而我一直都是城市公汽的忠实客户,只 有在公共汽车鞭长莫及的地方才迫不得己借助载客摩托车的力量。我曾经阿Q地认为 自己终于也象某些新生代女作家笔下那些老是穿着纯棉衬衫背着大背包惶惶不可终 日所谓垮掉的一代主人公一样特别起来了,一时间颇有点遗世独立的自豪。但事实 是一个月七百块钱的工资能买什么样的摩托车?要不是自己还有路子挣些外快怕是 家里连老鼠都饿死了。所谓的外快,说起来也确实丢脸,堂堂七尺男儿,大学毕业 后居然得靠给小学生补习数学挣烟钱!然而就是这个让我羞于启齿的第二职业使我 的经济状况有了根本性的好转,使我领着一份干薪之余还有能力,或者说,还有胆 子偶尔买红梅改善改善生活---以前想也不敢想,都是抽的羊城。 “啊,现在生意真他妈难做。”我坐在商检局大厅里斜眼看着一个同样不时在 斜眼看我的年轻女办事员,一边心无旁骛地数她脸上有几颗雀斑一边敷衍地对旁边 一个油头粉脸的男子说。这看起来象个诈骗犯的家伙正在滔滔不绝地叙述他的生意 是如何的正在走下坡路,证据就是92年那时候每个月有上百万的营业额现在只有三 十来万,连人都养不活。那个女办事员业已察觉我的注意力只是放在她的雀斑上而 不是她本人,马上丧了脸,正眼儿不看我一下。我只好意兴阑珊地回头和那位仍然 在演说的经理攀谈,不时地发表一两句随想。 “你和那人认识?”婕汶上完洗手间回来好奇的问我。 “不认识,刚见的面。”我和那个起身要走的家伙点头微笑致意,转过头看着 她。 “不认识有什么好谈的?那家伙你知道他什么来历?” “哪的?港澳台同胞还是越南黑社会?” “什么呀!他不就是个老亏本的个体户,商检单比衬衫还换得勤也不知道做的 啥生意。手上有两三百箱粉丝的货就美得天上去了,整一素质低下的暴发户典型。” “不不不,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起码人家嘴部肌肉发达还带想像力丰富。” “你少臭贫。说正经的,我爸妈下星期从美国回来,想见见你。”婕汶满脸认 真的说道。 “这算什么?见女婿呀?”我嘻皮笑脸的说,一边掏出一根烟点上。 “嘁!去去去,没看见禁烟标志么---什么时候嫁你了?也不害臊!他们只是想 看看你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怎么着的就把我坑下去了。” “没,也就两肩膀扛一脑袋再加两胳膊两腿,海洋里的一滴水广大劳动人民群 众中的普通一份子。” “你。。。!到时候一块儿吃顿饭。”她瞪了我一眼说道。 “行,”我痛快地答应下来,“水街大排档长堤饺子馆随你挑,说好了呵,也 就是低档宴会的标准。” “你给我放正经点儿!”婕汶脸色已经变了,压着嗓子低吼着。 “我哪不正经了你说?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这个经济能力。”我不甘示弱,反唇 相讥。 “大不了我掏钱---但是易桦我话说在前头,这次要是你再不好好表现,咱们就 算吹定了!”她声色俱厉地说。 回到了办公室后我把钥匙隔着三张桌子往周岷那一扔,也没管她接没接着就往 椅子上一顿,象个空米袋子似的滑了下去。周岷远远的喊:“易桦,单子!” 我无力地把右手高高举起,商检单像白旗一般在办公室上空树立。 “桦子,吃饭去。今天领导检查工作。”下班的时候周岷走过来,满脸春风地 说。 “不了,吃龙肉也没胃口。”我有气没力地说。 “你丫怎么这样,刚才又挨婕汶骂了?” “。。嗯。”我看了她一眼。 “你就顺着她一点嘛,反正还是个小女孩儿。”周岷东张西望,不腰疼地说。 “顺着?!那以后还不反了?好歹我也是混过来的你叫我这张老脸上哪搁去? 打后这日子还长着呢!”我给人打了一棍似的跳起来,气势汹汹地说。不时夹杂一 两个雄壮的手势。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你那位,你发这么大火干嘛呀。”周岷退后两步,一脸不 屑,“有胆子你冲她去,发我的火那算什么本事---无能!” 我在原地呆了半晌,抬起头来,她正圆了眼睛瞪我。 “你说的对。”我垂下眼皮,满腹辛酸地说。 晚饭是在某家比较有名的饭店吃的,公款。宴席上都是些昂贵又填不饱肚子的 雕塑品,我一直非常反感于这种把吃饭当画展的风气,后果就是散席回家以后还得 再下一两个方便面当宵夜充饥,这造成了我计划外的开支和消化系统的负担以及不 停发胖的后遗症。所以今天我一上桌就先叫了两个蟹黄面垫底,对周岷招手说: “来,先填填肚子。”桌子那头周岷正在和领导的秘书---一个比我们大两岁的小伙 子说着不知什么闲话给逗得花枝乱颤,喘不过气地回头对我摆了摆手说:“行了行 了我这忙着呢,你自个吃吧。”没说完又把头凑过去继续笑。 我环顾席面,科长和他的上级领导两颗光头越碰越近好像正密谋反党阴谋似的 鬼鬼祟祟,周岷则和那位秘书小声说大声笑,不时的抛出一两个媚眼如丝,撒娇卖 痴极尽风骚。筷子没停口没作声的就只剩下我一个闲人,正和两碗蟹肉伊面作生死 斗,自觉没趣,埋头把两碗面全数下了肚子就坐在位子上看国内外新闻,看小布什 横扫美国陈水扁席卷台湾,不禁又为两岸局势和中美关系走向深深担忧。国外新闻 完了再下去就是濒临倒闭的某大国营企业在某年轻厂长的领导下又起死回生扭亏为 盈的专题报导,荧屏上那厂长正在发表改革的阻力工作的艰难一类的感想。我看了 一眼,认出这肥头大耳的家伙原来就是我们大学时那个在女生宿舍偷自行车给保安 当场捉着,外号叫“猪头”的师兄,当时经济系上下以其为奇耻大辱,几乎全体男 生动私刑废了他,想不到这鸟斯混到今天竟然上了电视还成了改革名人。我定定地 看了一会,回过头对旁边一直电线杆子般树着的服务员说:“给我来两瓶酒。” 两瓶啤酒一下就底朝了天。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天晚上会想喝酒,在婕汶的严 厉监督下我几乎有半年滴酒不沾了。但今天晚上我突然有种欲望想一醉方休。周岷 手扶着桌子忧虑地看过来,我对她笑了笑,“没事。---服务员,再来瓶白的。”我 说。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 后来的事我记得不大连贯,好像是那个秘书也起了雅兴要和我拼酒,没两杯就 给灌得上厕所哇哇大吐,剩下我自斟自饮地把一瓶酒全干了。记忆中还在继续看电 视,看见我那位猪头师兄发表了他要在三年内把这家企业变成全省利税大户的誓言。 我刚好仰脖子喝下最后一口酒,这口酒像火炭一般流下,刺激得胃里一阵痉挛。好 像我还在酒精作用下说了许多关于国企改革的话,并且和也喝了两杯的领导脸红耳 赤地争论。后来还咬紧牙关压着一浪浪往喉咙口涌的酸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跟要 回家的领导告别。好像领导很高兴地拍着我的肩头说:“小伙子是个人才啊,有空 咱们再喝。”。我的记忆仅止于此,似乎科长转身还批评了我几句“不注意形象” 什么的,记不大清了。 第二天早上醒了酒,头疼欲裂。周岷留了一张字条在桌子上,说今天科长放我 一天的假。原来昨天夜里是她送我回来的。需要借助于女人的帮助这一点令我感到 有点羞愧和后悔。我一向不喜欢接受女人的帮助,即使是自己的母亲。我想挣扎起 来,但是剧烈无比的头疼又把我打回了床上。 “你功力不比当年了呵。”周岷一边打开饭盒一边说。她给我打了午饭,公司 食堂的酸黄瓜加米饭。房间内顿时一股酸气四溢。 “你这都打的什么饭啊?---快倒了快倒了,猪食似的。”我掩着鼻子艰难地下 了床,只觉双腿发软眼冒金星,四处蹒跚走动,“有什么办法?用进废退大自然铁 的规律。” 周岷没说话,一双大眼睛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亮晶晶地望着我。我给她看得浑 身不自在。“我知道你为什么喝酒。”她说。 “。。嗯。” “。。算了,不说了。还有。。。昨晚上那个领导很赏识你,今天早上还打电 话来表扬你。。。 就这么多,我走了。” “你和那个秘书怎么样了?”周岷转身出门的时候我叫住她,“我看他对你很 有些意思。” “你就先料好你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吧。”周岷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不喜欢那 家伙。”停了停她又说。转过头来,深深看了我一眼。 尽管我的酒还没全醒,但我确实清清楚楚地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某些东西。 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时分,酒力业已差不多退尽,头也没那么涨着疼了。我下 了床,用冷水洗了洗脸,拉开窗帘。外面阳光灿烂,市声喧哗,鲜花和绿树在和风 中微微摇曳。大街上满处都是放学后在快乐地追逐的小孩子,几个体态各异的中年 妇女边推着自行车缓慢前进边大声喝斥着自己乱跑的孩子,车把上挂着数量重量不 等的菜肉和书包。 我穿上鞋子,点上一根烟,走出宿舍,下楼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电话回家。电话 那边爸爸的声音显得很愉快也很惊喜,丝毫没有因为我两个月没打电话回家而有任 何的抱怨,妈妈接过电话絮絮叨叨地教育我要小心身体别抽那么多烟按时作息上班 不要迟到早退等等,爸爸打断了她的唠叨,问你还够钱用吗不够就别寄回来了,一 个人出门在外身上有点钱总比没有的好。我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使劲用手擦去脸上 纵横交错的泪水。放下电话以后在看电话的老头诧异的眼光里交了费,转身走了。 夕阳下的大学静谧地躺着,软弱无力的阳光在林荫道上投下碎乱斑驳的光影, 三三两两的学生走过,洒下一路笑声。一切还象两年前我们离开时一样的安详,宁 静,毫无改变。没有人注意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我。我记得三年前自己也曾这样意气 风发的和朋友们走在这条林荫道上---刹那间属于校园的无比熟悉的感觉都被“三年” 这个字眼唤醒了,千军万马地涌上心头,那些属于我成长的那个年代的记忆又纷纷 从最深处浮出海面。那时候我们总在午夜的草坪上弹着吉它低声地唱<同桌的你>和 <昨天今天>,在燠热的宿舍里抽烟喝酒通宵打拖拉机和麻将,上课时在桌子底下传 阅王朔和笑傲江湖;那时候婕汶还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和周岷打打 闹闹开过火的玩笑;那时候我还不需要顾虑职位,薪水,升迁这些事情;那时候-- -对我来说,那时候是一个充满温柔的年代。 于是我停下脚步,在南方仲夏的夕照和尘土里,眯起眼睛,静静地回忆那个属 于我的,温柔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