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美酒叫男欢女爱 我是在希腊旅游时和马导相逢的,那是我第一次到希腊,用的是新出版的一部 爱情畅销小说的稿费,我记得很清楚,在海边一个供情人幽会的小木屋里,马导热 烈地吻了我———我们身体下面是滚烫的沙子,马导的吻把我烫着了,是的,是烫, 像开水一样的滚烫。这一点吸引住了我,他是上了年纪的人,身材当然不能与小伙 子比,脸上布满皱纹与岁月风霜,我被他眼睛里放射出的智慧之光所吸引,只是没 有想到这家伙爱情火焰丝毫不比小伙子逊色。 我与马导在上海同居了一年,一年后我爱上那个小提琴师朗朗。是在一个圣诞 夜,在永嘉路上一家叫“毒”的酒吧里,那个圣诞夜天空飘着细小的雪花,我刚刚 和马导从希腊度假回来,那是我们第二次去希腊,我觉得我的魂魄丢在了个遥远的 异邦———那片湛蓝的海水、古城堡和遍地无名野花一直留在我芬芳的记忆里,这 让我想起一句诗:天空多么希腊———多少天过去了,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希腊海水 和阳光的味道。 在这以前从来没有到过这家酒吧,我完全被这个奇特的名字所吸引,结果,在 那片幽暗的灯光里就看到了朗朗。朗朗面容苍白而又忧伤,手指修长长发垂肩,他 一言不发地在那里喝酒,那是一种名叫“男欢女爱”的鸡尾酒,他一直从清醒喝到 烂醉如泥。我也迷上了这种酒的独特芬芳,每次来都要点它,我喜欢这种美酒,我 一个人,一年写一部爱情小说,写得很慢。马导总是天南海北地跑,拍他的电影, 一个漫长的夜晚,我要靠一点酒精来麻醉自己,醉眼朦胧中发现上海这个客居之地 还是蛮可爱的,印象中的上海就是这样,时尚、洋派、情色,醉生梦死或纸醉金迷, 风花雪月或男欢女爱,这里有一种堕落的快慰。 那天是圣诞节,我在最具时尚风情的淮海中路消磨了半天,天色暗淡下来时就 在那片迷宫似的街区里徜徉,包里揣着一本张爱玲,华灯初上的大上海向我频抛媚 眼,不知不觉又来到那家叫“毒”的酒吧,那是在永嘉路与淮海中路交汇处,张爱 玲一处公寓在后面,站在路边就能看到张爱玲与胡兰成跳舞的那个阳台。“毒”就 在它对面,这个独特尖锐的名字刺痛人心。 推门进去,一片神秘的幽暗,长长的甬道上点着一盏盏蜡烛,越走越深,就陷 入一种乱花迷眼的情色里。吧女给每一桌送上男欢女爱,男欢本名叫薄荷朗姆克林, 用薄荷、柠檬汁、金酒和糖油调配,喝到嘴里有一种初夏乡野似的清新,那薄荷的 清凉和着碎冰一点一点融化,像满怀爱情的男子心头那种颤栗———他正站在草地 上,眺望那个采着熏衣草梳着爱司头的女人。女爱呢,色泽更诱人一些,它另一个 名字叫蓝色夏威夷,广口杯上夹一只红艳的樱桃,晃动的蓝色的液体,像夏威夷湛 蓝的海水,更像情人望眼欲穿的秋水,色彩美轮美奂,人心一下子沉溺下去,沉溺 到夏威夷那个著名的恋爱之地,蓝天、大海、沙滩、椰树———视觉上首先就打一 百分,喝起来那就更爽,里面有伏特加的成分,但伏特加的浓烈和柠檬汁的清香非 但没有冲突,反而相得益彰。我只饮了一杯,好像枫叶形的火在心头烧起来,回眸 就看到朗朗电过来的火辣辣的目光,我没有回避躲闪,而是突然喜爱起这纸醉金迷 的金粉时光,虽说从张爱玲胡兰成到秦汉林青霞,所有的男欢女爱最终总化为落花 流水,但一辈子拥有一次,也算不虚度花样年华吧。 朗朗在幽暗的光线里端着杯子走过来,他笑起来有点苦涩,但是有一种迷人的 魅力就在微笑的同时放射出来。 我心里爱死了他,当然不肯放过这种绝好的机会,我主动对他说:“你好。” 朗朗在我对面坐下来,他的眼睛有点呈湖蓝的颜色,面孔白净而柔和,他说: “我叫朗朗,是乐队的小提琴手。” 我笑起来,其实心头像风吹月季一样花枝乱颤,我低下头盯着自己苍白瘦削的 手指,然而一撩额发,说:“我观察过你,一连三天晚上,都要喝男欢女爱。”按 说女孩子主动这样说有点不太合适,但我有点管不住自己了。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仿佛要把我记到心里去,他说:“何止是三天,我在这里等了有三年了。”我吃了 一惊:“等一个你爱的女孩子?” 朗朗脸色阴下来,把头低着久久凝视着面前的美酒,过了一会儿,他说:“我 在这里爱上一个唱歌的叫小美的女孩子,我们恋爱的销魂时光有一半就在这家叫毒 的酒吧里,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他的眼睛有点湿润起来,而我的眼睛则出 现这样一个场景:无数逝去的日子像撕碎的日历一样从大地上被一阵狂风吹起,像 星星流萤,像点点飞花———我说:“后来呢?”他说:“没有后来,她就跟着一 个老外走了,一直走到了加拿大。” 我隔着一片摇曳的烛光看着他,说:“你就一直在等她?” 朗朗说:“我在等,我又等了三年,我相信有一天会在”毒“吧里等到她,你 有点像她,或者说她有点像你,眼睛,嘴唇,我说不准什么地方。” 这时候外面开始下雪了,我就在那一刻爱上了他,爱他这个痴情的人,也爱他 这份动人的爱情。我当然什么也不会说,只是每天晚上到这里来喝那种叫“男欢女 爱”的美酒,远远地望着他醉。有一天,朗朗突然对我说:“我带你到乌镇去玩吧, 好不好?” 我立马就答应下来:“好啊。” 这一夜我有点激动,这是我多年没有过的事,坐在床上想到当我答应朗朗那一 刻,肯定有点心花怒放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太外露了一点,真有点不加掩饰,我 好像一向不是这样轻狂的人。 乌镇离上海并不太远,朗朗带我坐火车好像一会也就到了,我来过乌镇,那是 冬天马导在这里拍戏我来探班,我只是到剧组坐了一会儿,对江南小镇风情我没有 太多兴趣,我一向有点偏爱异国情调。但这一次好像有点不同,主要是跟朗朗来。 朗朗在深深的小巷牵着我的手,我开心极了,我们坐着乌篷船,捧着一纸袋糖炒板 栗走过一条又一条老街。朗朗的手是暖暖的,嘴唇是红红的,像擦了口红,我们在 老房子里忘情地吻着,还去吃了梅干菜。那个晚上朗朗带我就住在一家小旅馆里, 木楼板木楼梯,窗帘子是芦苇编成的席子,用一根竹竿撑起来就看到人家高高低低 的鱼鳞瓦屋顶,窗台上放着一盆茉莉花,十几朵小白花开得幽幽的,一只懒猫正在 瓦沟里打呼噜,我突然爱极了这个水乡小镇,朗朗从后面抱住了我,他的身子抵着 我,我有过一刻迷乱。 朗朗突然指给我看:“蓝印花土布———” 我惊叫了一声,那是一大片晾晒着的蓝印花布,刚刚染过,正用竹竿从天井里 高高地挂起来,随着风飘啊飘的。我心里好喜欢,到天黑时去买了一件印花土布旗 袍。入夜,乌镇是寂静的,朗朗抱着我,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有一种流泪的欲 望,我们在黑暗里不停地吻着,隔着薄薄的地板隙缝,可以看到楼下人家吃饭、聊 天,朗朗只是一动不动地吻着我,亲吻也一样让我如醉如痴心满意足。 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我把自己新出的那部小说《美丽的也是哀愁的》送给了他, 我从来不送书给人,哪怕是好朋友,要看就自己去买,我是第一次破例,我把这本 书当作爱情的信物,这样的感情我曾经有过,像一把火烧过就烧过了,我以为自己 的心已成为一把死灰,没有想到一阵风吹过,又有一片青葱的草儿生长起来。 那天晚上朗朗有点喝多了,他把书拿在手里,满脸通红,眼睛湿润润的,说: “这样好吧,你到我那里去吧,我为你拉琴,这是我送你的最好的礼物———”我 跟着他去了,他住在离外滩不远的一幢旧别墅里,木楼梯窄小陡峭,扶手上却有精 雕细琢的木头花纹,被手抚摸得光滑如水,房间里有一点阴冷,灯光映照着外面绿 得发亮的树叶和坠落的花朵,我在恍惚间以为又回到了乌镇那个隐藏在深巷里的家 庭旅馆。他牵着我的手摸黑上楼,我心动如水,就在楼梯口抱住这个性感的年轻的 穿布衬衫的男子,我喃喃地仿佛在自言自语:“朗朗———” 朗朗打开琴盒,水一样的琴声把我淹没,就是那首《阳光照在我肩上》,我像 水草一般浮着,他眼睛望着我,忧伤像故乡炊烟一样弥漫,我慢慢走近他,他把琴 放下来,轻轻抱住我,我记得很清晰,他的手指苍白修长,像流水像月光。他的抚 摸也像琴声一样忧伤而舒缓,他的亲吻像花瓣一样芬芳而冰凉,在他的怀抱里,我 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享受着这片刻爱的激情,这是我渴盼已久的激情———就像一 场风暴,或者是一次海啸,我希望他来摧残践踏。他像狼一样喘息着,他就像一只 饿狼,我被他放倒在床上,他用滚烫的舌头吮吸,最后沿着唇和脖子一路向下,经 过胸脯时他停留了好长时间,他呻吟着品咂着,像个馋嘴的孩子面对尝不够的美食。 在短暂的迷乱过去以后,他紧紧拥着我,这时他变得和风细雨,像如丝如麻的春雨 滋润着泥土,像透明潮湿的春风梳理着杨柳,不知过了许久,他平息下来,轻轻地 吻着我的脸颊——— 我控制着自己,不常去看朗朗,每次,在朗朗的琴声里,我的身子总是情不自 禁地颤抖,朗朗把琴声当作调情的前奏,琴声里,我的身体不听我的指挥,情不自 禁地潮湿起来,我把脸贴在朗朗绸缎似的胸脯上,如醉如痴。我爱朗朗———他的 饱满和挺拔,他的柔情与力度,在朗朗缠绵的怀抱里,我觉得我像火一样疯狂地燃 烧。我有点害怕,害怕自己和他像点燃的两本书,很快化成灰烬,随风飘散不留痕 迹。 夏天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来到,那天夜里下了一阵急雨,我没有回去。临近中 午时分才和朗朗起来,裸着上身的朗朗在床上注视着我,我脸情不自禁地红了。朗 朗轻轻拍了一下,去拉开窗帘,初夏的阳光洒满了一室,朗朗健美的身体映着阳光 显出一种雕塑般的美。我走到窗前,窗外黄花喷溅了一地,朗朗说:“你知道这花 叫什么名吗?叫黄金急雨。”我从来还没有听说过这种花和这种奇特的花名,太美 也太惨烈了一些,我看得发呆时,马导打我手机说要回来了。 马导就在那天晚上到了家,他的胡子又浓又密,身上有一种南国的青草与阳光 的气息,他一直在那里拍一部戒毒的电影。我有点慌乱,从他洗澡开始一直到吃完 我做的炒粉丝扎着一条大浴巾上床,我都处在一种慌乱之中。他平坦的如年轻人的 小腹、略显松弛的身体,一直是我喜欢的,但我最迷恋的还是他那双镶嵌在皱纹中 的眼睛,明亮深邃炯炯有神,像极了毕加索的眼睛,每次在情浓时分我都一刻不离 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看着隐藏在里面的风暴与潮汐慢慢袭来,把我吞没。但这一次, 我久久不能潮湿起来,他诧异地看着我。我盖上被单低低地说:“对不起———” 他坐起来,有点寂寞地点着一支雪茄。 马导并没问为什么,这种事男女双方都是心照不宣的,心灵的背叛可能首先从 身体本能开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第二天一早他就一言不发地走了,走到门前回 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一种距离和陌生。我反而轻松下来,等待着他来短信要和 我分开,这在我来说已不是第一次,我收拾好了东西,甚至已经和几家出版社的编 辑说过最近要搬家,要他们不要将稿费再邮到这里来———但马导没有一点消息, 那一段时间是我和朗朗最疯狂的日子,我们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到“毒”酒吧来喝 “男欢女爱”,我想写一部新的爱情小说,就把背景放在这里,写我和朗朗,当然 还有马导。 只是,这样的男欢女爱维持并不长,男欢女爱是一把火,是火总有要熄灭的时 候,也许不让它点燃会更好一些,否则只能让自己被灼伤,这种伤害太深会让人自 毁,这方面我有过很深的教训,但女人之所以为女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初 夏的一个晚上,午夜时分,朗朗拉着我的手离开“毒”酒吧时,门口出现一个穿紫 衣的女人,像回忆浮在那里。朗朗倒吸了一口气,呆住了———我隐隐感到,这个 像一缕烟一样神秘出现的女人就是小美。 果然是小美,她又回到了上海,朗朗脸色一片苍白,像梦游那样不可捉摸,朗 朗走近她。一会儿,他回来对我说:“她就是小美,我送她回浦东,你在我那里等 我,回来我再跟你细说,好吗?”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一夜没有 回来,我站在寂静的老楼底下,黄金急雨淋了我一头一身。 半个月后,我决定离开上海,最后一夜,我一个人来到永嘉路喝“男欢女爱”, 发现酒吧名字已改为“独”,不再是“爱情病毒”的毒,而是“心灵孤独”的独。 那是圣诞之夜,男欢女爱的场面随处可见,那个晚上夜空飘着细小的雪花,那 是上海罕见的精灵,像无数爱情小天使,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