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1 我这人天性好赌,尽管我手气一直平平。从和杨雄真不真假不假的恋爱开始, 就逐渐暴露出我的赌徒心态非常严重。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该赌就得赌,不赌也 不对。 二十岁的时候,我总觉得生活是一个呈立体几何状的全封闭的物体,它可能是 宝葫芦,它也可能是潘多拉的魔盒。我以为如果想真正无怨无悔地活上一回,你最 好毫不犹豫地把它打开。至于蜂拥而出扑面而来的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只能顺其自 然。 也许你撞到了大运,也许你触尽了霉头,那是有关你命运的问题,而不是生活 本身的问题。这样想了以后,便有点盲人摸象的味道,管它是胳膊是腿,抱住哪儿 算哪儿。可我当时并未意识到自己是在把生活当成赌场,还以为自己具有容纳百川 的博大胸怀,勇于面对生活的各种挑战,曾经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总为自己敢于 直面人生而沾沾自喜。 2 从泰山回来之后,文欣一直对我若即若离的,我知道她心里的疙瘩不是一天二 天就能解开的,便准备拿出愚公移山的劲头去感化她。谁知几个星期下去了,她仍 是一副冷言冷语的样子。现在想想几个星期是多么短暂的时光,不就是多吃了几顿 饭,多睡了几夜觉吗?可二十岁的时候,却觉得它漫长极了,总觉得它该发生点惊 天动地的事,否则岂不就是虚度时光?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又炮制了一首小诗《夜 登泰山十八盘》: 你无言地垂挂着陡峭的呼唤 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瘦长的手电光中依稀瞥见 你苍白而冰凉的臂膀 但对你高峻的心怀 还是渴望异常渴望 不过也真怕夜雾中 从此留下一阶阶潮湿的回想 于是战战兢兢地走向你 驮起野风飘摇的松香 驮起幽怨缠绕的泉声 驮起咸涩浸透的希望 向上爬去爬去 驮起走进太阳的梦想 我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堵住了文欣,本来我只是想把诗给她的,可一看到她那副 皱着眉头极不耐烦的样子,我张口竟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文欣,今天请你说清楚, 你到底想干什么?文欣又惊又气地说:我没想干什么呀。我气势汹汹地说:真没想 到你这么心胸狭隘!我看你根本就是铁石心肠!都怪我眼睛太小,是非不明。文欣 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竟硬梆梆地甩过一句话来:是吗?我倒不这样认为,眼睛 小,聚光,看得才清楚呢。文欣最近虽然一直对我冷冰冰的,可她从来没有这样阴 阳怪气地嘲讽过我,我简直惊呆了,脆弱的的眼泪们又一次挺身而出。我转身就跑 开了,在那一瞬间,我发誓再也不和她来往了。 文欣后来告诉我说,她那天之所以对我如此不客气,是因为她正好遇到了一件 叫她极为恼火的事情:他们班一个男孩从一进校门就开始追求她,整天不是献诗就 是献词。(真真是亵渎我辈之雅事也!我看过那个男孩的一些破玩意,好在他与我 辈实在不是一个等量级的。)文欣已经多次婉言谢绝了他的各种亲近她的尝试。最 近因为文欣和我来往稀少,经常形单影只的,他竟然开始对文欣进行跟踪追击,全 面包围。文欣实在忍无可忍了,前几天她只好直截了当地对那个男孩说:我和你绝 无任何可能性,请你离我远一点。谁知这家伙承受不了这个打击,竟然跑到他们班 主任那儿,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说文欣先勾引他,等他动了情,又把他象扔垃圾似 地扔到一边去了。他们班主任虽然对此始乱终弃的说法极为存疑,但因文欣身兼重 任,又面临入党考验等问题,便很是严厉地训斥了她一通,叫她务必处理好和同学 间的关系问题。文欣刚离开班主任,正一肚子邪火不知往哪儿发呢,偏偏我送上门 来了,又说了那么一通鬼话,文欣说,我跑走之后,她后悔极了。她说,我的眼泪 就象满天的星星,从天而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3 就在这时,杨雄开始频繁约我单独活动。当时和我有点来往的老乡大约有七八 个人,除了文欣和杨雄,大部分都是我们八三级的同学。杨雄和我,中学毕业于同 一个母校,从一开始就感觉比别人多了点共同语言。也就仅此而已。我认识他在前, 而认识文欣在后。我对他压根就没产生过,当初和文欣相识的时候,有过的那种梦 牵魂绕的感觉。可是和文欣的冷战实在叫我不堪重负了,我心灰意懒,觉得一切都 不过如此。我顺水推舟地和杨雄恋爱了一场,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那时在 我的人生辞典里,还没有翻到欲望那一页。所以我根本搞不清欲望和情感的不同涵 义。 刚开始我还以为杨雄对我的吸引就是情感的必然的召唤呢,其实那只是怀春少 女欲望的蠢蠢欲动。那个年龄的人欲望多如潮水,总得找个缺口发泄出去,泛滥一 下为快。后来文欣拿此事嘲笑我时,我无可奈何地说:满腔热血想奉献,却找不着 吸血鬼,你说这滋味能好受吗? 我实在搞不清楚我和杨雄的那一段往事究竟算不算是一场恋爱,不管怎么说, 那是我有生以来笫一次和男孩子有了较为亲密的交往。那时我的业余爱好除了写诗 跳舞,就是看电影。所以我和杨雄约会的大好时光,大部分都是坐在黑乎乎的电影 院里渡过的。问题不在这儿,其实电影院的阴暗可以刺激人的某些感觉神经,它完 全可以成为加速感情发酵的大闷罐。后来我和谈勇恋爱时的诸多行迹就足以证明这 一点,甚至可以说,我和谈勇的每一次爱情升级都是在电影院里完成的。问题在于, 每当杨雄试探着抓我的手时,或是把手放在我的腿上或肩膀上或腰上时,我不仅没 有颤栗不安的快感,相反我会感到很不舒服。所以我总是斩钉截铁地推开他的手。 尤其是有一次,他突然伸过头来,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我被他口腔里的一种酸乎 乎的异味搞得一阵恶心。性知识上的无知使我认为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处女了,我为 自己不清不白地失去了贞洁,痛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可是叫我心烦的还不止这些,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他开口必称,我爸爸如何如何, 我爸爸说,象我们这样的干部子弟该如何如何。就我所知,他爸爸是我们那个古城 轻工局下属的一个供销公司的保卫科科长,他爸爸能“爬”到这个位子上,只是因 为那个公司的经理是他爸爸当兵时的老战友。说起来杨雄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 总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并不讨人厌烦。可我实在想不明白,他和女孩子相处时, 除了谈他那个保卫科长的爸爸,就不能找点别的话题吗?哪怕是偶尔谈谈他那个看 澡堂子的妈妈也好。 有好几次我和杨雄在校园里并肩而行的时候,遇到了文欣,我多么希望她能一 把将我拉到一边去,告诉我说:离开他,你和他不合适!可是每次,文欣总是摆出 她那副惯用的外交笑容,热热乎乎地和我们打个招呼,就一走了之了。后来当我和 杨雄分手之后,亦和文欣和好之后,我怪罪文欣没有尽朋友之责,文欣轻描谈写地 说道:一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时,那副傻头傻脑的样子,我就伤心得直想掉眼泪,你 叫我说什么好呢?文欣的话叫我顿时泪流满面。 4 赌博赌输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输得不心安理得。我和杨雄的事肯定要以失败 而告终,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采用了一种我没有意料到的手法,叫我很是尴尬 了一回。就在我紧锣密鼓地思索,如何在对杨雄不造成伤害的情况下,和他友好地 分手时,我收到了他的一封来信。我很是惊讶,近在咫尺,他倒有雅兴以青鸟探路。 我兴趣盎然地读了起来。他首先居高临下地把我夸奖了一番,什么天真善良,聪明 活泼,纯洁可爱,还叫人挺舒服的。然后突然峰回路转,非常委婉地表示,因为我 太优秀了,他实在配不上我,所以九九归一他只好痛洒相思泪,不得不分手。他自 作多情地安慰了我半天,说了些“天涯何处无芳草”,“莫愁前路无知己”之类的 废话,接着又补充道:我是个非常老派的人,头脑中具有一些现代青年不该有的门 弟观念,但又无力克服。最后他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道:我们俩门户不当,也是 阻碍我们关系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因为你父母毕竟只是普通的小学教师。看到这 里时,我差点把满嘴的米饭喷到了坐在我对面的同学一身。 5 文欣对钢琴的痴迷样子真叫我后悔没有早点送给她一架钢琴。人常说:千金难 买一笑,为了她这开心的一刻,我觉得就是倾家荡产也值。那天调音师把钢琴调好 离开之后,文欣微笑着坐到了钢琴前。在此之前,她已经仔仔细细地把她那双柔若 无骨的纤纤玉手洗得干干净净的了,然后她开始弹起那首著名的钢琴曲《致爱丽丝》, 我知道文欣曾练过八年小提琴,可没想到她居然摸起钢琴也能弹,而且在我看来弹 得非常专业。在夕阳的微红的余辉里,沉醉在轻快明朗优美动听的旋律里的文欣, 显得是那么高雅而迷人,那个作为检察官的威风凛凛的文欣,完全被一个浪漫而艺 术的女人取而代之了。弹到动情处,文欣侧过脸来冲我甜美地笑着,她热烈而暧昧 的眼光象一阵阵暖风,不时地从我脸上扫荡而过,我感觉我的心变成了一堆死灰复 燃的烈火。这个变化多端而又矛盾重重的女人,总是在以极致的姿态,吞噬别人绝 望的情感。文欣突然情意绵绵地对我说道:千万别笑话我,下面这个曲子就算是我 献给你的吧。说完她弹起了一首节奏平缓,安祥宁静的曲子,我还真不熟悉这首曲 子。但它沉稳祥和的味道深深地打动了我。文欣轻轻地说道;这是舒曼的钢琴套曲 《童年情景》的笫七首《梦幻曲》,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你喜欢吗?我发自肺 腑地说:只要你喜欢的,我都喜欢。说完发觉自己太酸了,我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 脸。文欣边笑边说:你瞧,这就是音乐的魔力,它可以使粗俗的人在瞬间变得高雅 起来。这家伙还没刚刚深情了几分钟,就又开始浅薄起来了,真叫人拿她没有办法。 6 我真地无法想象,如果当初我要没有生那场重病,我和文欣是否还会有今天的 这种亲密无间的交往。被杨雄“甩”了以后,我心里窝囊得要死,又没人可以一吐 为快,那时,我和文欣已经成了点头之交。不知道是不是抑郁成疾,反正我莫明其 妙地发起烧来。刚开始在院医务室看了几天,又是吃药又是打针,一点效果也没有。 烧了退,退了烧,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一下子就象被日头过份曝晒的树叶,蔫得 不成样子了。后来转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大医院看了几天,仍是一到夜里就火烧火燎 的,体温总是在39℃至40℃之间上下徘徊。我想当时我肯定和土行龟差不多了,灰 头灰脸鬼气森森的。后来我连爬起来的劲都没了,只好住院治疗。如果是现在,我 肯定要吓坏了。我一定会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实在没辙,恐怕连巫婆神汉 也敢搬出来救险。可我当时一点不知道害怕,只是很想家,主要是想我那老妈,尤 其是想她做的那些香喷喷的饭菜。我已经好几天颗粒未进了,我饿极了。但是,我 什么东西也咽不下去。每天就靠打葡萄糖维持机体的需要。 有一天烧得迷迷糊糊的,突然我看到我妈来了。她端着一个大搪瓷盆子,不知 从里边舀了些什么东西,送到我嘴边,一个劲叫我吃。为了让我老妈高兴,我拿出 全身剩下的最后一点劲,吃了一口,那个凉凉的甜甜的东西还真是好吃呢。我闭着 眼睛又吃了几口,我实在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当我又一次进入似醒非醒的状态, 我唯一清楚的念头就是,我还想吃我老妈带来的那个凉凉的甜甜的东西,于是我冲 我老妈模糊的身影耳语般地喊道:妈,我还要吃。我妈连忙扶着我的头,把那个好 吃的东西送到了我的嘴边,我这次一鼓作气地竟然吃了十来口,才觉得劲已使完了, 一下子倒在了枕头上。歇了一会,忽然想起来我妈怎么来了,便费劲地睁开眼睛, 想问问她怎么知道我有病的。朦朦胧胧之中,突然发现刚才喂我吃东西的不是我妈, 却是文欣。我呜咽地喊了一声:文欣,眼泪刷地一下便流了下来,就再也说不出话 来了。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医生长长地松了口气,说道:这下好了,她已经彻底清醒 了。 7 文欣后来告诉我说,虽然表面上她和我僵持着,但她一直在关注着我的行踪。 当她听说我和杨雄分手了以后,她以为我会去找她的,或者说她希望我去找她,但 我却没去找她。文欣以为她已经彻底伤透了我的心,她为自己的冷酷也很是后悔。 她好几次想主动来找我,可一想到我说的那些夹枪带棒的话,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文欣说,确实不是她记我的仇,只是她害怕自己真像别人说得那样可怕。她说,有 时候她对自己也无从把握。文欣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道:洪阳,我真地很怕自己玷污 了你的纯真。文欣总是叫我无地自容。 文欣说,当她无意之中听到一个老乡说我生了重病时,她简直要急疯了。她把 整个城市搜寻了一遍,才在一家宾馆的水果柜台里找到了她认为我最需要的西瓜。 当她看到我那副烧得脱形的样子,文欣说: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就认为都是我把 你害成这样的。如果你有什么好歹,我想我也会遭到报应的。文欣的话吓了我一跳, 我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不知是我的劫数已尽, 还是文欣的西瓜具有神力,我的烧慢慢退了下来,后来就彻底痊愈了,直到今天, 也没搞清我那场莫明其妙的病究竟从何而来。 后来我这场病简直成了我们俩的典故。如果遇到我不听文欣的话的时候,文欣 就和我开玩笑说:好孩子,听妈的话。而我就会说:你再逼我,我就发烧了。说也 奇怪,从那次发烧以后,至今十几年了,我再也没发过烧,连低烧都没发过。所以 后来每当我说:我要发烧了,文欣总是取笑我说:你还发得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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