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尽催落花尽 作者:梅逸尘 青嬉进宫时只有十六岁。 青嬉挽着蓝印花布的包裹,跟在高嬷嬷身后。这一片区域是皇宫的后院,冷 冷清清的,房子也不那么嵬峨。有时见到一两个年老的宫女太监走过,脸上木木 的,不象是活人的表情。青嬉没有注意到他们,她正忙着默数已走过了多少重院 子。这些院子可以开多少个戏园子啊。 数到第二十七时,高嬷嬷停住了脚。这是个有点破陋的小院落,屋前空地上 有两株桃树,零星缀着几粒小桃子。 “咱们到了。”高嬷嬷推开屋门,转过身冷冷看着青嬉。她的脸在正午阳光 照射下异常白而丑陋。 青嬉刚走进去时,什么也看不见。隔了一会儿,屋内的景物才慢慢从黑暗中 浮显出轮廓。六张木板床,一只大柜子,墙角搁着几只木盆。青嬉有点不高兴, 她在戏园子里也没住过这么差的屋子。她不禁有点瞧不起皇帝了。 高嬷嬷指指近门口的一张空床,“呶,你就睡这儿吧。从明天起,你就跟这 屋里的另外五个姑娘一同打理秋千苑。这可是个好差使哪,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 见着皇上。” 说到“皇上”这两个字时,高嬷嬷脸上忽然放射出一种近乎仇恨的狂热光芒, 但一闪即逝,几乎令青嬉捕捉不到。 见皇上有什么好,天底下又不是只他一个男人。 “在宫里不比在外面,顶重要的事就是要懂规矩,”高嬷嬷的声音和脸一样 没有水分。“多干活,少说话,宁拙勿巧。否则,出了事可没地方喊冤去。” “是。”青嬉低头作恭顺状。 “唔。你安心住着吧。”高嬷嬷转身离去。 青嬉将床铺拍拍干净,坐了下来。尽管是盛夏,屋里仍有一股霉湿的气味。 一只老鼠自左至右横穿整间屋子,钻入墙角不见了。 窗外蝉噪一阵紧一阵慢,惹得人也一阵紧一阵慢的出汗。青嬉叹了口气,去 墙角拣了只干净点的木盆,到隔壁厨房水缸里舀了清水洗澡。 井水是凉的,但水缸里的水就和空气一样热。青嬉坐在盆边,将水慢慢撩上 肌肤。一注注细细的水流从肩头滑下来,温温的,象是很柔嫩的手在抚摸。青嬉 长着很好看的柔软的身体,十六岁少女所具有的那种介于孩童和妇人之间的身体。 但青嬉自己并不这样觉得,这样觉得的是吉瑞。 二十六岁的宫女吉瑞静静地站在屋檐的阴影里,透过半掩的窗,凝视正在沐 浴的新月一般纤美的青嬉。 青嬉站起身,踮起脚去够搭在绳子上的毛巾。这时她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 她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窗外挤着五个脑袋,五张脸上表情各各不同。 青嬉尖叫一声,慌忙扯下搭在绳上的裙子遮在胸前。同时,“砰”地一声响, 水盆被踩翻了,木盆重重扣在她脚面上,她蹲下身,疼得几乎要哭出来。 吉瑞踩着一地的水去扶青嬉起来,青嬉跟泪汪汪地看着她,一边仍紧紧地把 裙子按在胸口:“你们干嘛偷看我洗澡?” 宫女菊英娇笑一声:“哟,我有什么看不得的,我们又不是男人。” 吉瑞责备地看了她眼:“你少在这儿浪,把人家吓着了。你们几个,把地上 的水拖拖干净。”说着扶着青嬉离开厨房。 青嬉坐在床上,用下巴夹住裙子,腾出手来把小红肚兜从包裹里抽出来。她 看着吉瑞,后者正若无其事地坐在她对面,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一点也没有回避 的意思。 “我要穿衣服了。”青嬉红着脸说。 “没关系。穿吧。”吉瑞似笑非笑。 青嬉涨红了脸,僵在那里。耳听得隔壁厨房里众女叽叽喳喳,很快就会拖完 了地,一个接一个地进来,形成十只眼睛一齐盯着她的局面。权衡利弊,青嬉只 得硬起头皮, 稍稍侧转身子,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肚兜,再披上衫子,系好裙子。 “大热天的,你裹这么严实,不怕长痱子嘛?”吉瑞微笑着说。她的声音低 沉而柔和,双眼异常明亮。 青嬉偏过了头不理她。居然偷看别人洗澡,真无聊。 天色昏暗下来,到黄昏了。青嬉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拿自己带来的各 色丝线编结项链。这是戏园子里所有的小姑娘都热爱的玩艺儿,数青嬉编的最好。 等到满天的星星都出来,再也看不清手中的丝线了,青嬉才起身回屋。 这时,宫女们都已洗过了澡,在各自的床上或坐或躺,低声谈笑。青嬉发现 她们都穿得很少,几乎都没有穿贴身的肚兜,只在光溜溜的身子披了一件又薄又 透的纱衣。青嬉几乎怀疑自己是走错了澡堂子。 吉瑞安静地坐在床头,一头乌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肩膀和胸脯。她什么也没 穿。她象尊雕像似地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在唯一的一支烛光映照下闪闪发光。 这双眼睛从青嬉过屋起就再没转移过目光。青嬉假装没看见,自顾自脱下衣 裙,躺下睡了。她依稀听见一声轻笑,笑声低沉而柔和,更象是一声叹息。 七天后的黄昏是个充满了预兆的黄昏。 秋千苑里。青嬉正在修剪玫瑰枝的时候,一只怪模样的绿毛鸟突然从花丛中 飞出,吓了青嬉一大跳。 菊英她们却欢呼雀跃起来,告诉青嬉说,这种鸟名为“幸鸟”,谁撞见了它, 谁就会很快得到皇帝的临幸,很准的。青嬉撇撇嘴,说,你们是想幸想疯了吧。 回去的路上,又有一只黑猫从青嬉的脚边窜过,这意味着皇帝临幸的希望重 又变得渺茫了。听到她们又在大惊小怪,青嬉不禁黯然神伤。可怜的宫女们,若 是有许多个皇帝就好了,也省得菊英们夜夜钻吉瑞的被窝。 宫女们为什么要钻吉瑞的被窝,青嬉并不太明白。她模模糊糊地觉得,这都 是因为没有皇帝的缘故。 当她们踏进小院时,却看见有个太监坐在院子当中。这个太监的领子和袖口 用金色丝线绣着花纹,这说明他是直接伺候皇帝的。宫女们立即紧张起来,毕恭 毕敬地站成一排。她们知道这样一个太监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太监站起身,气宇轩昂地把她们挨个看了一遍。他的目光停留在谁的脸上, 那张脸就会泛出晕眩地红晕。 太监最后扫了一遍,尖声问道:“哪一个是青嬉?” 青嬉越众而出,微微万福:“公公万安。” 太监细细打量了青嬉几眼,扬起手中一面小银牌:“传皇上口谕,召宫女青 嬉侍寝”尾音拖得很长。 青嬉随太监走出院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看见所有的人都是一 副又羡又妒的神色,只有吉瑞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经过一套复杂的沐浴,熏香,更衣等程序后,二更时分,青嬉终于踏进了金 碧辉煌的皇帝寝殿。这与她住了七天的小破院子不可同日而语。 青嬉披着一件长可及地的浅紫色纱衣,纱衣下是绣满了细碎小花的淡粉色短 襦的隐约透出双腿轮廓的轻罗裙。她赤着脚,脚踝上戴着一只系着金铃的细银链。 当她手提罗裙拾级而上时,就发出隐约的叮呤之声。 皇帝的寝殿比锁清秋的梧桐深院还要深邃。青嬉踏上一级又一级玉阶,穿过 一重又一重罗幕,才最终见到了那张由四壁明珠辉映的巨大而华美的龙床。 罗帐分挂两旁,皇帝斜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册书。两个小宫女静静地跪在 床边,为他捶腿。当青嬉进来时,皇帝连眼皮也没抬。 青嬉轻轻在床边跪下,眼观鼻,鼻观心。过了一会儿,皇帝翻过了三页书之 后,抬起眼看了看青嬉。 “你们下去吧。”皇帝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竟有点象吉瑞。 两个宫女退下去了。青嬉垂着头,连发丝也未稍动。 皇帝放下书。“你叫青嬉?” “是,皇上。” “你上来,在我身边坐下。” 青嬉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坐在皇帝身边。这时她有机会细看一下就在眼皮底 下的皇帝了。 皇帝很年轻,而且很好看。他姿态放松地斜躺在床上,一条薄薄的绸被横过 他的下体。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穿。他肌肤如玉,皮肤下的肌肉线条流畅优美, 就象是一尊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古希腊人体。他实在是个很好看的年轻男子。 怪不得大家都对皇帝朝思暮想。青嬉几乎想伸出手去触摸一下这具完美的躯 体。 皇帝将手枕在脑后,在青嬉打量他的同时也在打量这个将在今晚陪伴他的少 女。与青嬉不同的是,他的目光是肆无忌惮的。他双眼明亮,嘴角微微上翘,这 使他总是带着一种快活的神情。 “吃这个吗?”皇帝指指枕边的一盒蜜饯。 青嬉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该答是还是不是。 “我赐给你吃。”皇帝笑了笑,“宫里的女人总是那么胆小如鼠,在我面前, 连眼皮也不敢多眨一眨。可一回到女人们中间,就能又说又笑又疯又闹。” 青嬉咬着嘴唇,心想,她们还互相钻被窝呢。 “你不吃吗?”皇帝又指指蜜饯,自己拈了一块放进嘴里。 青嬉偷偷地笑了,这样一个不象皇帝的皇帝!她也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入口 绵软酸甜,是极精致的苏州蜜饯。 “你不热吗?”皇帝看看自己,又看看青嬉,的确,跟他比起来,青嬉穿的 多了些。 青嬉的脸攸地红了。她开始缓慢地脱衣服。先是纱衣,然后是裙子。现在,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精致的短襦。双肩,胳膊和腿暴露无遗。青嬉羞涩地低下头, 发髻散了开来,长长的柔发直垂到腰际。 皇帝看了看她,微笑说:“真美。” 青嬉的脸更红了,她等待着皇帝下一步的举动。 一册书伸到她眼前。“你识字吗?”皇帝问。 “识的。” “念给我听。” 这是一本《谢灵运游记》,记述了诸多名山大川的景色幽绝之处。青嬉曼声 读了起来。她的嗓音是很好听的,一直是戏园子里的台柱子。 读了一盏荼时分,青嬉发现皇帝睡着了。 青嬉放下书,看着睡得很香的皇帝,觉得有些不明白。陪皇帝吃一颗蜜饯, 念一段书给他听,这就叫“侍寝”吗?青嬉看着皇帝,他真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青嬉伸出手,轻轻抚摸皇帝裸露的胳臂。 她想起这些天夜夜晚上见到的奇景。那些在晚上显得颀长而神密的身体,吉 瑞抚摸它们时的温柔神情,还有她眼中的神色,那样疯狂而充满诱惑。青嬉闭上 眼睛,仿佛觉得吉瑞的手正在抚摸自己,就象温暖的水流轻轻滑过她的身体。 吉瑞是个好看的女人,就象眼前的皇帝一样好看。皇帝抚摸女人的时候,一 定也象吉瑞一样令人心醉吧。 青嬉的双颊晕上了一层醉红,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沿着皇帝的肌肤向下滑,滑 过胸膛,腹部,伸入那条薄薄的绸被。 皇帝象被蛇咬了似地猛地跳了起来。他给了青嬉一个耳光。 第二天,青嬉被册封为妃。嬉妃。 嬉妃的住所是一幢精致的小楼。楼前有回廊和庭院,有花丛和修竹。嬉妃拥 有两个温顺的宫女和一室的珠玉珍玩。 皇帝的妃子并不多,因些嬉妃有常常被皇帝召见的机会。 皇帝不仅是个好看的男人,而且是个温雅的男人。有时,他带着嬉妃泛舟玉 湖,教她垂钓;有时,在微雨的黄昏,于荷塘的听雨亭内摆一壶酒,与嬉妃细斟 慢饮;有时,他会令嬉妃着汉时衣衫,端坐于柳树下,而他则亲自磨墨铺纸,为 她绘一幅小像。 夜晚的时候,皇帝会坐在龙床上和她下棋,或者,将头枕着双臂,与她聊天。 但皇帝从不与她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应该做的那件事。他甚至从不触摸她, 尽管他常常赞美她肌肤如玉。 嬉妃渐渐地觉得,也许皇帝和他的妃子就应该是这样的。 嬉妃满了十七岁以后,和她刚进宫时有所不同了。她更加美丽,更加雍荣, 更加象个皇妃。不被皇帝召见的时候,嬉妃就独自在小楼中学习抚琴和绘画。有 时她也长袖善舞地唱上一段快要被遗忘了的〈牡丹亭〉或〈西厢记〉。 嬉妃不常去拜访别的妃子。那些女人虽然美丽,脸上却总带着一种凶狠的神 情,她们虐待宫女,而且不是越长越肥就是日渐消瘦。当皇帝不再召见她们时她 们就变得更加暴虐。 唯一令青嬉时时想念的人是吉瑞。 初冬的第一场小雪飘落的时候,青嬉决定去看望吉瑞。 小院更加破陋了。在菊英们惊讶而妒恨交织的各色表情中,吉瑞款款迎上来, 深深万福:“娘娘万安。”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那么润泽,那么气度优雅, 比一个真正的皇妃还要象皇妃,甚至,有点象皇帝。 嬉妃默默站在薄雪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觉得吉瑞似乎知道她所有的心 事。 吉瑞伸出手替青嬉将貂皮围脖拢拢紧,吹去落在她鼻尖的一小片雪花,然后 微笑着看着她,一言不发。 “吉瑞。”青嬉欲言又止。 “我知道的,”吉瑞点点头,语音轻柔似耳语,“你若想,就来找我。” 青嬉觉得有一点点酸楚,她看着吉瑞,吉瑞的目光象初秋的湖水,沉静而温 暖。 跟在嬉妃身后的宫女薇儿轻声说:“娘娘,雪大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青嬉指尖冰凉,她想伸出手与吉瑞握一握,终于没有。 无所不知的吉瑞没有对天真无知的嬉妃泄露任何天机,因此,嬉妃在皇帝的 宠爱下感到心平气和的幸福。直到有一天,嬉妃在皇帝的寝宫中发现了宫中除了 皇帝外的第二个男人。 那是第二年初夏的一天黄昏。青嬉坐在龙床上,一边无所事事地敲着棋子, 一边等待皇帝的到来。她等来的是另一个男人。 这个男子气宇轩昂地一路走进来,披着一件和皇帝临睡时披的绣袍一模一样 的袍子,袒露着和皇帝长得一模一样的结实而柔润的胸膛。他的脸也和皇帝长得 一模一样,一样的发亮的眼睛,一样的上翘的唇角。但他确确然然不是皇帝。嬉 妃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不是皇帝。 这个和皇帝如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人,如果说他和皇帝有什么不同,那就是 他的神情。他眉宇间带着一股坚毅剽悍之气,大大不同于皇帝眉梢眼角间萦绕的 细腻低徊。 这个男人目光锐利地看了青嬉一眼,径直在龙床上躺了下来。他曲起双臂枕 在脑后,就和皇帝常常做的一模一样。 皇帝到哪里去了?青嬉害怕起来,她悄悄爬下龙床,想出去寻找皇帝。 “嬉妃。”男人说话了,语调温柔,就和皇帝一样,“嬉妃,来,坐在我身 边。” 青嬉有一瞬间的迷惑,觉得这个男人就是皇帝。但当她回头看到他的脸,立 刻纠正了这种错觉。她微一犹豫,还是回到床边坐下。 “嬉妃,这几年来,我一直没有后代。”他温柔地看着青嬉,“你给我生个 小皇帝吧。” 见青嬉愣在那里,男人笑了笑,伸臂将她搂了过来。青嬉迷迷糊糊地被他搂 在胸前,闻到他身上有一点点熟悉又有一点点陌生的气味,心乱如麻。 男人开始抚摸青嬉。青嬉圆睁双眼,一动也不能动。她又看见月光下的吉瑞, 披散的黑发象溪流一般在吉瑞修长丰润的身体上四处流淌,她看到吉瑞的手拂过 菊英的胸膛,百般缱绻。她看到吉瑞望向她时的眼神,疯狂而充满诱惑。 吉瑞的眼睛,吉瑞的眼睛。青嬉流下泪来,她挣扎地控制住全身的颤抖,连 滚带爬地逃下龙床。 衣衫不整地青嬉双目含泪,象只受惊的小鸟一般逃出了皇帝寝宫。 酷似皇帝的男人重将双臂枕在脑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离去。 第二天,皇帝是在嬉妃的住处就寝的,不错,就在嬉妃的“绿萼华堂”,而 不是皇帝寝殿。 皇帝依然斜倚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是的,的确是皇帝,眉头轻蹙,满腹 心事的皇帝。 青嬉咬着嘴唇,静静地坐在皇帝身边。皇帝看着她,眼神复杂而哀伤。这眼 神似乎在诉说什么,似乎在隐藏什么,让青嬉觉得恓惶不安。 最后,皇帝起身轻轻吻了吻青嬉的额,然后他睡着了。他没有和青嬉再说一 句话,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皇帝的睡容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愁苦,嬉妃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边,凝望着 他的脸。四周墙上的夜明珠放射着柔和的光芒,这种往昔的美丽光线在今夜却透 着一股诡异的凄凉。嬉妃看见一滴泪珠,从睡梦中的皇帝眼角慢慢滑下来,渗进 绣着金丝龙凤的枕头。 青嬉就这样看了皇帝一夜。她知道,今后再也见不着他了。 那个和皇帝长得一模一样但剽悍的男人成了真正的皇帝。没有人怀疑他的身 份,大家甚至更加爱戴他。因为这是一个决策英明,魄力非凡的皇帝。朝中大臣 和天下百姓为这位从前无所作为的皇帝突然间变得英明神武而欢欣雀跃。一位老 臣感慨万千地说:“皇帝长大成人了,天下苍生有福了。” 对后宫来说,皇帝的消然转变意味着另一件令所有妃子们喜上眉梢的秘密。 半年之后,皇帝的六位妃子有五位怀了孕,除了青嬉。 这半年之中皇帝始终没有召见嬉妃。从前对嬉妃又妒又恨的妃子们现在开始 公开嘲笑她了。 青嬉似乎并不在意。她知道现在的皇帝再也不是那个和她听雨赏花的皇帝了。 有时,她也会怀念那个态度温婉的皇帝,但她怀念更多的,是宫女吉瑞。 她终于又去看她。这是夏末的一天黄昏。小风中飘动的肥润的柳丝暗示着一 种懒散情绪,花圃中盛开的月季吐着甜蜜的芬芳。罗衣很薄,胭脂淡淡的,青嬉 周身流动着水一样的柔软气息。 这一切,都让青嬉想起初见吉瑞的那个夏末。 吉瑞在院子中洗头。两个新面孔的小宫女嘻嘻哈哈地帮她舀水。吉瑞长长的 头发落在盆中,汪成一团青碧的水澡。她拿一只手扶着,侧着脸笑骂小宫女们手 笨。这时,她看见了青嬉。 黄昏的橙色光线照在吉瑞脸上,她的脸湿湿的,闪耀着薄薄的光。吉瑞拿眼 斜睨着青嬉,嘴角慢慢笑起来。 青嬉走过去,从一个宫女手中接过水瓢,舀起一瓢水慢慢浇在吉瑞头上。水 流将她的长发梳成一面平整的黑缎。 “你过得好吗?”吉瑞淡淡地问。 青嬉拿毛巾细心地给她拧干头发,笑了笑说:“每日里就是赏花看鸟,读书 下棋,有什么好不好了?” 吉瑞的湿发长长地披散开来,直垂到腰际。她携了青嬉的手,缓步走去小院 边一个僻静的花园。 青嬉握着吉瑞温软的手掌,心中渐觉安宁恬静。 “你每日里都做些什么呢?”青嬉问。 “洁涤皇家宫院。”吉瑞微微笑起来,随手折下一枝半开玫瑰,给青嬉插在 鬓上。 吉瑞伸手指向满园鲜花,道:“这宫中的花朵,都是经我手而开放。” 青嬉笑了起来,吉瑞转过头来,和她相视而笑。已被风吹干的长发在脸边飘 拂。青嬉迎着她的眼神,有一丝恍惚。 “菊英她们,还在吗?怎么多了两个小宫女?” 吉瑞眼中的光彩黯淡下来。“菊英,蕊仪,去年冬天病死了。” “哦。”青嬉默然。忍了忍,欲言又止。“那” 吉瑞看一看了她,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和以前一样,夏天的晚上, 我们都不会穿得太多。”停了停,又加上一句,“冬天的晚上,床总是会多出一 两张。” 青嬉蓦地脸红了,脑中又映出吉瑞黑发掩映的颀长身体。吉瑞目不转瞬地凝 视着青嬉和神情,哈哈笑起来。 青嬉面如红霞,手心微微渗出细汗。她出力甩脱吉瑞的手,扶住身边一株柳 树,佯嗔道:“你还有意思说?” 吉瑞不语,从背后环住青嬉的腰,嘴唇轻轻触上她颈后的柔发。 青嬉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暮色四合,园中景色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了, 远处楼阁中已透出灯火。静静的暮色中花香分外强烈,却掩不住吉瑞呼在颈上的 幽香气息。 “青嬉。”吉瑞轻轻地唤。 “嗯。” “你忘不掉我是吗?” 青嬉闭上眼睛。入宫已整两年了,真正与吉瑞朝夕相处的日子,只有七天。 可自己心心念念萦萦绕绕的,却一直是她。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她的眼神?因 为她的声音?还是,因为她月光下的美丽身体? “是的,是的。”青嬉喃喃,“你懂我,你是无所不知的吉瑞。你是吉瑞, 因为你是吉瑞” 吉瑞扳过她的身子,吻住她的唇,渴水般吸吮青嬉梦呓般的意乱情迷 青嬉微微颤抖着,惊恐着却情不自禁地向深渊下急坠。 青嬉退后一步,倚住柳树微微喘息。 吉瑞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柳树初笼月光,薄薄清晖映在她面上,晶莹如玉。 风中隐约传来宫女的悠长歌谣。 青嬉伸出手,轻轻抚摸吉瑞的脸庞。吉瑞长发飘散,飞扬恍不是尘世中人。 月上柳梢头,人在黄昏后。青嬉转身跑远了,菲色纱裙如一枝蔷薇,被晚风 吹走,湮没不见。吉瑞静静目送她隐入夜色,那宫女的歌声渐渐清晰,如泣如诉: “春风起,絮扑帘,满墙宫柳柳如烟双眉淡,青丝软,独拥绣被泪儿潸 数日后,吉瑞应邀去青嬉的住所,“萼绿华堂”小饮。 青嬉一袭红裙,立于花阴下。园中置了一桌精致的酒菜,一色青花细瓷碗盏, 木芙蓉的花影淡淡摇曳其上。 “请坐。” 吉瑞屈膝道:“婢子怎敢与娘娘同坐?” 青嬉屏退侍女,微笑道:“请坐吧。” 两人相视而笑,就于花下对酌谈笑。阳光温煦,柳绿花明,这两个女子一着 红裙,一着青衫,笑颜如花般在这幽暗深宫中开放。 酒后换上清茶细点,青嬉命侍女将瑶琴抱出来,置于青石案上。 “我昨日新谱了一支小曲,”青嬉伸手试了试弦,“今日如此良辰美景,唱 来助助兴吧。” 一声弦响,园中似有风吹过,却连花木都屏住呼吸,静听弦中天籁。 “春雨微微,夏草芳菲,既与君相悦,问何处是所归。 “秋叶飘离,冬雪凄迷,既与君相悦,问何处是所依。 “星亦耿耿,月亦烂漫,既与君相悦,此心不知所还。 “长河不断,长夜无端,既与君相悦,此心天地为参。” 唱罢,余音绕树良久 吉瑞眼中似有星光在闪。她站起身,将青嬉抱在怀中,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我心是汝所归,我情是汝所依。飘茫是我所将还,天地是你我相约之誓言青嬉, 青嬉,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青嬉紧紧与吉瑞相拥,泪下如雨。 吉瑞低头吻去青嬉颊上的泪珠,吻着她密密低垂的睫毛。 花园静静地,二人身畔的木芙蓉盛开着华美的花朵。 是夜,二人共寝。 罗账低垂,账外红烛摇曳。青嬉轻轻散开吉瑞的长发,侧着头端详。吉瑞斜 倚在枕上,长发瀑布般披散,赤裸的身体在青丝遮蔽下益发显得晶莹如玉。 青嬉伸出手触摸吉瑞的脸庞。 “你真好看。” “我哪里好看?”吉瑞似笑非笑。 “哪里都好看。”青嬉拂开吉瑞披在肩头的长发。烛光映照下,吉瑞的身体 暴露无遗。 青嬉情不自禁地俯身去吻吉瑞胸前的花蕾。吉瑞托起青嬉的脸,笑骂:“小 丫头。居然先动我。” 青嬉嗤嗤地笑起来,脸却羞红了,妖艳如花。 吉瑞俯身过来,深深吻住青嬉。青嬉身上的罗衣悄悄地解开了,悄悄地滑落。 红烛下是青嬉象新月一般纤美的身体,就如初见时一般美丽。 吉瑞微笑着叹了一口气。“青嬉,青嬉啊” 她热烈地吻着青嬉的唇,青嬉的花蕊,每一寸如丝的肌肤 青嬉微微颤抖着,等待着成为被点燃的火焰,等待着被引入无边而迷醉的深 处 三个月,从初秋到寒冬,是青嬉和吉瑞最幸福的时光。 赌书泼茶,描眉斗酒,闺阁中乐趣不可一一尽述。每每暖红鸳帐中,抚着吉 瑞细滑的肌肤,看着她唇边那一抹微笑,青嬉总有恍惚的感觉。好象这幸福是莫 明其妙得来的,也必将莫然其妙失去。青嬉是个戏园子出身的女孩子,从小到大, 唱的都是才子佳人,幽欢雅会。她知道,这种故事都是有极多磨难的,她也知道, 故事的最后,有情人会终成眷属。那么,和吉瑞呢? 老天是否垂怜这奇特的爱情,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第一场雪落时,院里的梅花开了。萼绿华堂所名不虚,院中一树树淡绿的梅 花,衬着一地的雪,清雅到了极致。 美极生恶,乐极生悲,这本是千古同一的道理。 雪还没有停,碧纱窗外一片片的是密密的雪影。暖阁里燃着炭火,桌上胆瓶 里插着一枝清瘦的绿梅,淡淡幽香中,青嬉和吉瑞一色的大红锦袄,依偎着同看 一本《西厢记》。 这时,青嬉听到太监的尖声叫唤:皇上驾到! 皇帝进来时衣袂带着一股寒风。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下的青嬉和吉瑞,冷哼了 一声:主子奴才打扮一样啊。 青嬉低声道:“回皇上,臣妾因多做了一件袄子,就赏给了这个贴身宫女。” “贴身宫女,好,好个贴身宫女!” 皇帝阴沉着脸,一径去了青嬉的卧室。帐中绣被未叠,两只软枕并在一起。 “这宫女可够贴身的。”皇帝冷笑。 青嬉明白了。皇帝一定听说了什么。宫中宫女互淫的事并不少见。一旦发现 了,必死无疑。 皇帝冷冷瞧着青嬉。青嬉低下头不说话。说什么呢,也不用否认了,就是死 了,也不枉了。 皇帝俯身在青嬉耳边道:“联不管你们有没有什么,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会 饶你。” “带吉瑞走。”皇帝掷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太监拖起吉瑞拉出了门去。 吉瑞回过头看着青嬉,一直看着,看到转过了回廊,看不见了。她的眼神并 不惊恐,却无比的忧伤。 青嬉无力地坐倒在地,地板冰凉。雪还在下,花树,回廊,院门,都飘飘忽 忽地看不真切。雪没有声音,花开得也没有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雪地里 两行脚印在说,一切都发生了。 什么都没有了。幸福没有了。 青嬉的泪掉在地板上,一滴一滴,有轻轻地扑扑声。两个小宫女过来扶起她, 她们在说什么,青嬉听不真切。她只觉得彻骨的寒冷。 三天后,病榻上的青嬉得知了消息,皇帝在“幸”了吉瑞之后,将她赐死, 用的是鸩酒。 接着圣旨到,因嬉妃一心向佛,皇上念其心诚,赐她于京郊“见月庵”出家。 终身不得还俗。 昏昏沉沉的青嬉坐在一抬青呢小轿中,被抬出了宫门。宫外还是旧时景色, 只是物是人非,此时坐在小轿中的,不再是唱戏的小女孩青嬉了。 青嬉手中紧紧握着一串檀木香念珠。这是吉瑞的,唯一被悄悄保留的吉瑞的 遗物。 轿帘被风掀开了一条缝。风冷得厉害,街道上稀稀落落地走着男人女人和孩 子,人人勾头缩背,表情很苦。这世上人人皆苦,有谁不苦?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子站在路边,咿咿呀呀地唱戏,脸蛋冻得通红。旁边 坐着个瞎眼的老汉,手中的胡琴拉得如泣如诉。 “风雨不留情呀,一夜尽摧花落尽!相思欲诉向谁诉?展不开的眉,洒不完 的泪……” 青嬉恍恍惚惚,唱声渐渐远了,风是冷的,街道是灰的,人们一个个地走过, 是漠然的。 两个青袍男子相拥着走过,神态亲密。青嬉微微一惊,回头去看。一人转头 笑着,笑得温雅甜蜜。是皇帝。真的皇帝。 青嬉缓缓放下轿帘,握紧了手中的念珠。吉瑞,吉瑞,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 属,我就来了,你等着我,我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