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与朗月下 作者:梅芷 那一年,从五月初起,一直没有下过一滴雨。江河涸了,井水枯了,田地皴 裂了。老百姓熬着苦夏,只能眼望万里无云的天穹无可奈何地哀叹:这天上也在 搞“文化大革命”了,龙王爷被打倒了…… 当然,日子还得过,有些人还过得特别滋润。就拿“革总”的造反司令来说 吧,天越热,他们的劲儿越大。一个月前,“革总”利用“革命的策略”和“革 命的手段”把对立派“造指”赶出了县城。如今,用牛司令的话说,这县城是我 ——噢不,是我们“革总”战友的天下,是革命造反派的天下了。 这两天,“革总”的几个小头头寂寞得有些发慌,他们希望有那么几个对手 玩玩,可“造指”的人全作鸟兽散了。没办法,一伙人只好陪牛司令的堂弟牛队 长打“千分”。 突然有人来报,抓住了一个隐藏“造指”!几个头头无不精神为之一振,把 手里的扑克一扔,吼道:走! 抓住的是个中年人,大热的天,他却冻僵了似的浑身颤个不停,嘴里语无伦 次地说着求饶的话。牛队长揪住中年人的头发厉声喝问,你是干什么的!中年人 慌忙说,我不干什么,我不是“造指”,不是……牛队长不理会,他拧了拧脖子 说,给我打,问他是不是……是不是什么呢?噢对,他抠着鼻孔说,是副县长, 是“造指”的常委、副县长!等他承认了,拉出去游街…… 中年人没受几下打就“招供”了。 上午10点,游街在大太阳下正式开始。中年人头戴高帽子,手敲破铜锣,口 喊我有罪。他的后面跟着荷抢实弹的一队人。街道两旁,拥挤着表情各异的看客。 小县城的街道实在是太少太短了,不消一个钟头,游街队伍就转遍了大街小 巷。回到司令部楼下,大家都热得不行。牛队长喘着粗气命令道,把他绑在电线 杆子上——孵日头! 中年人早已是精疲力竭了,但他还是在有气无力地求饶乞怜。没有人怜悯他, 那些人三下两下地完了事,头都不回地躲凉快去了。 仇林一直在注意“事态”的发展。两派武斗开始后,他们单位的日常工作瘫 痪了,连房子都被“革总”占去做了司令部。但仇林仍每天按时上下班,当然只 是闷声不响地独自缩在一个角落里。仇林从听到中年人第一声惨叫起,他的心就 始终在半空中悬着。他很想去救助,可他哪里敢啊。大家都跟着游街去了,只有 他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游街队伍总算回来了,仇林连忙扑到楼窗口察看。那些人散去之后,只剩下 中年人耷拉着脑袋被绑在那里。仇林一动不动地伏在窗口望着,中年人似乎始终 也一动不动。仇林非常担心,这个人会不会死啊,这么猛烈的太阳?仇林忘记回 家吃饭了,他没办法不想,怎么样才能帮帮这个可怜的人。 午后的天更闷热了,仿佛到处都在火海之中。小县城在酷暑中暂时静了下来。 那些人酒足饭饱之后,也都忙着午睡去了,他们好像忘了烈日下还是一个“副县 长”。 可仇林没有忘记那个可怜的人。他蹑手蹑脚地找来一个水壶灌满凉开水,又 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走到门口,他朝前后左右警惕地看了几遍,确认没有危险, 才飞快地向中年人跑过去。仇林看见了一张没有了血色的脸,心里一哆嗦,他真 的死了?仇林伸手探到中年人的鼻子下面,有气!仇林高兴了。他打开水壶盖子, 凑到中年人干裂的嘴唇边,水流了出来,但与此同时,中年人睁开了眼睛,眯细 着,突然,猛地噙住壶口,贪婪地喝了起来。仇林轻声柔气地说,慢慢喝慢慢喝, 眼泪流了下来。 中年人活泛过来了。他喘着气说,谢谢你,谢谢!仇林有些难为情地说,没 什么没什么。说着,他回头紧张地看看,又说,我走了,你当心一点。中年人叫 道,大哥,你救救我,放了我吧,放了我,把绳子解开……仇林吓了一跳,连忙 说,这不行的,让他们知道了,会杀了我,杀了我的。中年人急切地说,不会的, 不会有人知道的。仇林又回头看了一下,远远的,他仿佛看见有个人影,脸色顿 变,拔腿就跑。 仇林好像听见中年人愤愤地在骂,你见死不救,不得好死啊…… 下午3 点光景,仇林也被绑在了太阳底下,当然是另一根电线杆上。事情是 明摆着的,但说法却不一样。有人说是中年人出卖了他,有人说是仇林在为中年 人解绳子时被人发现了。不知为什么,竟没人提到送水的事。 暮色四合时,中年人被带走了,仇林却依旧绑在那里喂蚊子。他对着那些人 大喊冤枉,还说你们要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啊。可那伙人只嘻皮笑脸逗他,老仇 啊,你有本事自己解开绳子跑吧。 后半夜了,也不知已是几点钟,仇林从昏昏沉沉中惊醒过来。一个老婆婆抖 抖索索为他松了绑。仇林抚摸着麻木了的双手,对恩人连声道谢。老婆婆却不理 会他,嘴里嘀咕着,作孽啊,颤颤巍巍地走了。 月色朗朗,轻风吹来,仇林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