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与她 作者:梅子黄 她只是个洗头妹。 短发粗硬。 手的骨结很大,指甲里总有洗不去的黑泥,那是替人染发所致。 还从没见她笑过,每次去她那里洗头,她都是默默的,但让她做按摩,却很 舒服,她的手比一般女孩的手有力,而且,她做得认真,但的确没有笑过。除了 必要的话,也从没听见她说别的。 但就是她,珠儿不堪回想,那天,就是她,与丈夫在床上。 半年过去了,珠儿仍有些恍惚,她不明白,为什么是她?珠儿,三十,一米 六七,体重六十公斤,稍稍丰腴点。 她,十八,身高最多一米五五,体重不详,但也绝非苗条女子。 珠儿,名牌大学毕业,她,刚从农村进城的打工妹。 “就因为年青?”“妈的”,深夜,珠儿撮起殷红的嘴吹吹摇摇欲坠的烟灰, 又狠狠地掐灭在烟灰缸里。 那事后,珠儿开始抽烟,很凶,一天两包。以前,珠儿也不讨厌烟味,她喜 欢丈夫抽烟,她就爱闻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烟香。 张爱玲小说中那个男人出去了,女人抱着他的衣服嗅烟味的细节永远是她最 爱。 “妈的!”珠儿抬头望望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这半年失眠, 抽烟又凶,她清减了些,可双眼变得恶狠狠的。她的眼睛本来就让人觉得冷,现 在加上这种恶毒的眼神,简直可以拒人千里以外。她教书的那个学校这半年没人 敢跟她说话,她的眼神是一颗颗钉子,正“嗖嗖”地向你射来,谁也抵挡不了。 “呸!”她大吐一口气,觉得舒服点,却伸手再点燃了一支烟。 薄薄的白色烟雾里,缠绕着她的记忆。 大学里,她是冷美人,连女朋友都没有。 并不是要扮酷,可能从小只与祖母生活在一起,周围只有静静的老人的缘故, 她不习惯多说话。 而丈夫却是热闹的人,他参加这样那样活动,快乐地做着公众人物,周围尽 是莺莺燕燕的女孩。她的特别令他动心,他的热闹却让她心底羡慕,这样毕业时, 他们合理地走在了一起。 分到同一个城市,他在大学,辅导员,清闲得要命;她在中学,班主任,忙 得要死。 慢慢地,丈夫发现,她原来是个极能干的女人,那么忙,可这位清闲先生却 从没下过厨房,洗洗涮涮,全是她一人做,做得好坦然,她不是娇气的女人,生 活没有给过她娇气的机会,陪伴病弱的祖母十八年,考大学时,正遇祖母病重, 她居然一边料理了家事,一边考上了名校。 谢天谢地,现在祖母死了,不用面对她的伤心。 父母,各有自己的家,珠儿也不必惦着他们。她关了所有的灯,只任烟头的 红火光明明灭灭。 说来可怜,她的第一个吻,是献给丈夫的,吻得慌乱,稀里糊涂,而他惊讶 得瞪大了眼,他不信,这么美丽的女生,22岁才有第一个吻? 但就是真的。 收到的第一封情书,也是丈夫的。想到这些,珠儿温柔地笑了。那些春夜的 梦,那些等着丈夫从各种活动中归来的薄怨,唉,一切消散得那么快,如同这支 支香烟,点燃,再吸,再吸,点燃,却永远随风而逝,无影无踪。 珠儿烦躁地站起来,开灯,关灯;再开灯,打开电脑,点进聊天室。“有电 话聊性的女士请找我,无诚意者勿扰。”“哼!”珠儿不屑地哼了一声,突然有 点发怔,“性?”她想起了洗头妹那饱满高耸得不像话的胸,“难道?”珠儿猛 地跳起来,直奔卧室,几乎是撕扯一般脱下自己的衣服,镜子里,是一个女人体, 一个冰冷……的女人体。 春夜薄寒,她打了个冷噤,她记得从前与丈夫一起看《查太莱夫人的情人》 时,她一点也没感觉,读那段夫人为情人在自己的下体插花的文字,她直言恶心, 逼丈夫要烧了那本书。后来,丈夫弄到一套全本的《金瓶梅》,开始只敢收到办 公室,不敢拿回家,怕她骂。后来她也看了,但还是认为写得太沉闷,不好看。 而且一遇到那些地方,她就跳开,不耐烦去读,她爱读的只能是《红楼梦》,纯 洁美好。 “哈哈!”她光了身子冷笑着晃到电脑前,不假思索地点了那个人的名字, 打上自己的手机号码,连悄悄话都没用。 对方倒迟疑了,半晌没回话。 “你他妈的不是要吗?为什么不回答我?!”还是公开话。 “小姐,别生气,我以为是开玩笑。”那边是悄悄话。 “要,就快点,别罗里罗索!”这回用了悄悄话。 “好,你请稍等。”电话玲响了,她一手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一手托了 手机倾听,那样子,闲闲的,跟听一个平常的电话几乎没什么两样。 “宝贝,你性感吗?”不回答。 “别紧张,别怕啊,你在床上吗?”“是。”想想,还是答了一句。 “哦,我抚摸你,好吗?”“啊呸!”什么破玩艺儿!珠儿忍无可忍了, “啪”一声扔掉了电话,但她没关机,让那傻瓜去胡说吧。 看看窗外,太阳一点点地跃上来,“太阳,你他妈的真美好!”珠儿邪邪地 对它抛个飞吻,转身去穿衣。 精心地洗脸,用冰牛奶小心地覆眼睛,长时间地刷牙,然后再细致地洒香水。 珠儿做得那么有条不紊,不慌不忙,似乎津津有味,但珠儿是没有心的,她只是 要通过这些烂熟的程序把自己变成一个好老师,一个人民教师,嘿嘿。前些日子, 校长曾期期哎哎请她注意点:“是不是少一点,少抽一点……”校长说话时,她 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他,害得校长话没完便慌忙转换话题,最后不知所云,怏怏而 去。 但珠儿是有责任心的老师,孩子们喜欢她,她也爱那些孩子的世界,只有在 他们当中,珠儿才能轻松,才能真正忘却,珠儿不敢任性。 下课了,珠儿散了一圈烟给同事,对年级组长笑笑,这学期,他替珠儿代了 一个班的课,不然珠儿真顶不下来,转身,珠儿拿了一叠作文本,准备回家。 春天的阳光是不是暧昧了一点?诱惑着什么。 走出校门,珠儿突然决定去那个洗头妹的发廊。 她当然没得到珠儿的丈夫。 但她到处告状,去妇联,去珠儿丈夫单位,找珠儿丈夫的领导,甚至去过法 院,总之,她倔强地缠着珠儿的丈夫,她从来不在乎珠儿的存在。那天,珠儿看 到在床上的他们的那一天,她也只是一刹那的惊慌,接着就非常镇定地起身,穿 衣,慢慢地离开了;留下珠儿,噩梦一般地站在那里。这情景,珠儿后来回想起 来,也不得不暗暗地喝一声彩。 对丈夫的鄙视就从那天开始,从此,她变成了一座冰山,丈夫已稀释成空气, 任何时候,她对他都视而不见。 他得到很大的处分。 跟一帮大学同学醉得一踏糊涂之后,去了深圳。 醉中,他的同学,也是她的同学骂道:“你狗日的,自找啊!”他大哭。这 些是后来辗转听来的。 她得到了珠儿家全部的存款,那本来是珠儿准备用来买福利房的。珠儿计划 着,买了房,就养一个孩子,一个香香软软的孩子。 一场大梦。 她,那个洗头妹,用这笔钱开了一个发廊,兼做面部护理,就开在离珠儿学 校不远的地方,很有品味。 珠儿推门,她稍稍愣了一下,随即迎上来:“洗头?”“做护理。”躺下, 珠儿竟觉得很舒服,在她柔和的按摩中,珠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足足睡了九个小时,出事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珠儿起身时,她和那些理发妹刚吃完饭。 还是那样粗硬的短发,但削成了乱发,俏皮得很,嘴角依旧倔强地紧抿,眼 睛却是汪汪的一滩水。 彼此都有点尴尬。 珠儿不觉掏出支烟,她急忙替珠儿点上火,珠儿没吸,若有所思地吹散那些 袅袅上升的烟雾,她突然说“姐,你们抽一个牌子的烟。”说完好像又后悔了, 抬头瞧瞧珠儿,不再说话。 她是聪明的。 珠儿想起了那些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劲松,只要有一点点土,就敢撕裂崖石, 与清风明月嬉戏,长成一株株参天大树。 珠儿第二天跟年级组长说:“那个班的课还是我自己上吧。”组长“哦”了 声,尽量委婉地说:“我还行,你如果,要不,过两周再说?”“不,今天就自 己上。”她简截地回答他。 他是一个好心的大哥,见她这么坚决,也就点点头,不再说下去。 忙,认真备课,听课,上课;改作文,开选修课,上接待课。珠儿的时间紧 紧的,忙得烟也忘记抽了,但眼睛柔和了,办公室的同事有时也敢跟她开开玩笑: “来一支?好东西呢!”“好东西也不要,我得多活两天呢!不陪你下地狱了, 嘻嘻。”那样子,稍稍带点卖俏。 最重要的,珠儿夜夜都睡得很香。 开始定期地去她哪儿做美容护理,有时去得很晚,她都要打烊了,珠儿才去, 可她总是很精神地陪着珠儿,给她用最好的护肤品,珠儿已经能很自然地听她叫 “姐姐”了。 如果是深夜,她们就做一点东西吃,珠儿主理,她打下手。珠儿做菜有一手, 在她那么狭小的地方,就那么一点点乱七八糟的佐料,珠儿居然做出了美味无比 的佳肴。看她那样高兴地吃个不停,珠儿往往抽支烟,怜悯地望着她:她其实还 是个孩子。 记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过的一个前苏联电影,卫国战争之后,两位共同爱 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相聚在了一起,而那男人已死了。她们谈论着小孩,一起裁 剪小孩子的衣服,唱歌,唱“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但珠儿从不跟她 说这些,珠儿知道她不懂。有时,珠儿在她吃够了东西后,也问她一点家事,这 时候,她的眼睛黯淡了,一句两句中,珠儿知道她有正上高中的弟弟,爷爷奶奶 很老了,父母的年纪也不小,母亲常年卧病,弟弟上学要钱,她得挣钱,挣很多 钱才行。 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眼神慢慢地变硬,满脸倔强,珠儿也只抽烟陪她,不再 多说。 她总记得给珠儿准备常抽的烟,珠儿让她别这样了,说得戒了,她不听。 丈夫托了同学传话,希望见珠儿一面。 “行。”珠儿答应在酒吧见面。 丈夫知道她,以前他们的约会永远在清静的地方,可这次是珠儿定的地方, 他虽是狐疑却不敢多问。 这是珠儿第一次到的地方,很怪的设计,连空气里都洋溢着颓废的味道。托 一杯酒,半明半暗的灯光里,那个人竟在珠儿的心里激不起丝毫涟漪,珠儿知道, 一切的的确确都过去了。 “离婚吧。”她非常清楚地说。 “可是,”他艰难地开口,“不用说了,真的。”珠儿接着说下去:“我不 恨你,也不爱你,我们仅仅只是同学了,很单纯,这样很好。”一起落寞地喝了 几杯酒,珠儿告辞去了她那里。 珠儿没告诉她与丈夫终于离婚的事。她的生意越做越好,珠儿鼓励她去上个 有点名气的美容学校,把生意做得更大一点,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问了, “姐姐,他还会回来吗?我只是想见见他,没别的,姐。”珠儿拍拍她的脸: “别傻。”她上学去了,珠儿将她的美容院暂时转给一个朋友打理。 不忙的时候,夕阳之下,珠儿会一个人斜斜地躺在小小的阳台上,抽一支烟。 也许想了点什么,也许也什么都没想。 她的美容院很快又要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