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士梅若 我在新街口的路边遇见了米拉。它蜷缩在一个嘴里塞满了废弃物的同类旁边, 用一个纸盒盖住脏污的身体。如果每天有十万人流过这个繁华的商业中心区,如果 十分之一的人恰巧在黄昏路过,如果有十分之一的人留意到那个垃圾筒,如果有十 分之一的人看见那个废纸盒,再如果十分之一的人发觉到还有一个发抖的小生命, 十分之一的人会驻足停下,那个人就是我。 在我经过的时候,米拉叫了一声。 我把它抱了起来。 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我告诉你,那是真的,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这一切和童话无关,没有南瓜的马车,银光闪闪的仙女和森林深处的吟唱。我 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这只流浪的小动物和我究竟发生了什么联系。 而后,我从衣袋里抠出最后一枚金属币,在猩红的灯光下爬上公共汽车。 落雁峰的试剑之后我成为一个哑巴。一切都变得多余。我把语言捆扎在瞳影的 背面深深锁了起来,园丁躲进寂寞庭院,庭院里开放零落的花样年华。 一夜京城梦,半枕旧兰花。 当我撒开秋水无痕,孤傲、惊艳和凄清的剑光。 欧冶子先生叹息道:剑者,心也;无痕者,无剑亦无杀气。 受致命一击的欧冶子手中空无一物,面目毫无痛楚之色,却带有忧郁和怜悯。 我愕然。 我看着我持剑的左手,我的剑,我的生命像一个童话,在微寒的夜里化成一道 光束刺进苍穹,像燃尽的流星终究要落下来。这冷却的石头,我捡起它,扔向远远 的池塘。 在一本《古城佚史》中我找到关于古城南京的描述:南京,古又称金陵、建康、 建业、江宁……感受一个反复浮沉的词汇,感受它的银行,天桥,影剧院,商业大 厦和交错潜伏的铁路;它的暧昧、纷繁、煽情和细腻。收音机爬出阴郁的水蛭和蝙 蝠的回声。 多年前,它的秦楼楚馆林立,雕栏画阁云集,桨声灯影中的秦淮名姝低吟浅唱 后庭花,声声慢或念奴娇。而我的耳后回落一厥已佚多时的古曲:望春归。 事实上我坐在水族馆听鱼类的声音。这是一种怪癖,亚说,鱼都是哑巴。亚是 一个饶舌的水族馆管理员。她在说这些的时候,正往唇上涂一种名叫水晶佳人的口 红,亚的脸庞呈现出残酷的宁静。在一大片的玻璃缸当中,对着那些鱼,感受到鱼 的寂寞,我在外面比那些鱼更寂寞。 亚总是等我最后一个出来,我穿过医院才有的长长白色走廊,一路熄掉壁灯。 十六年的星光落下来,故事开始,或是结束。我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拥有它的, 大概是在拥有语言的同时,就像流星开始燃烧才成其流星。 它证明了流言的毁灭。 十六岁,锋刃发生青色的冷光。 大雪覆盖回忆中的雪泥鸿爪。跛足的老人告诉我心剑无痕为灵魂所铸,并说出 一些关于生命和前尘的谶语,老者点着我的前额:无痕何遇梅若,梅若何遇采莲人? 客厅有一种被抢劫的感觉,蒋的房门大开,内部呈现怪异的纷乱。 软搭搭的丝袜、唇彩、蕾丝胸衣、口香糖、小小的饰品,暗示了一个被解构的 女人气息。蒋这家伙又带了一个可怜的姑娘来过,可她们的唇上闪烁着金色的幸福, 弥漫檀香、龙涎香和没药混合的香味。 米拉在怀中轻轻叫着。 上帝,差点闷死了这个小家伙,我抖开拉链,米拉像一团毛线跳出来。 可是我现在很寂寞,亚。 自从我在大雪中发现那个簪花的青衣女孩含笑而立,事情有了改变。 女孩芳香的发间裙裾间流泻梅花月白色的尸体。 我的眼睛又开始为这种光芒流泪。 哦,在我练剑生涯中出现在的幻想红颜,青春期开始明月流露出的困惑,十六 年来困扰我的阴影。我无法再看见荒芜的年龄像白鸟飞散,落在欧冶子先生的肩头。 你就是梅若? 女孩纯净的面庞恬淡如水。 我试图像平常一样用左手优雅地提起三尺青锋,我的灵性之刃却异常沉重,剑 脉接通青光隐现。在三生试剑石上刺伤了龙泉、鲛鞘、太阿和巨厥的那三分孤傲, 三分惊艳,三分寂寞和一缕不可一世的剑光呢? 现在它迟钝得像一根铁片。 青衣女子眉目这间芳华刹那,口齿间噙了一枝无辜的梅枝,芳香沁入恍恍惚惚 的记忆。 她是在转身吗? 极细的风拧成一根丝线,我的咽喉发凉,一掊秋水跌倒在地上,斜坐着低低地 哭。夕阳后的少年一骑绝尘,古剑沉落万丈深涧的幽鸣,对饮笑看生命无常,抚琴 醉卧花荫…… 剑士梅若胸前绽开点点掸不去的血梅。 雨。在雨的尽头落下来。这些细长的秘密错综复杂没有边缘。青春的末期,躯 体裂变一片雷电烧焦的原野,苍白的大腿,欲望的嘴唇和枯萎的眼神抽出暗绿的枝 芽。我推动旋转的玻璃门,出来的同时深色影像也陷了进去,那只是一瞬间。 镁光灯的昙花梦中我睁开锈迹斑驳的眼睛,却承受了黑暗上空的酸雨。整整二 十个世纪了,我身上的血迹早已变成青褐色的印记。我清楚地记得两千年前傲然开 放的梅花,剑士梅若亲手埋葬了他的感情。 他倒下的时候,变成了剑。 一柄断剑就在老城区的某一处建筑工地下被掘出来。一群来历不明捕风捉影的 记者拦截了它。 一个具有磁性嗓音的男人在现场进行着词语的魔方游戏:这是本市日前最新出 土文物,具体年代据专家分析……我挤进人群,镜片后的目光看见镌在剑柄的:无 痕。两千年了,孤独的金属经历了两千年的腐蚀和衰变,我依然感受到这种寒冷。 一缕痛楚洇透手心。接着一只戴着白棉纱手套的手拈起断剑,不,是两千年前剑士 梅若的尸体,放进一个透明的袋子,打上封条。 你们最后见到我的时候我同平常一样快乐、枯燥,无所事事。城市在蒙德里安 的的结构中抽象得恰到好处,男人女人在一种热度中生活。 二十年来,我一直都是配角,披着西装干些自己都不明白的活。我盯着轮盘赌 具旋转的指针,因为明天,明天被催眠在人们所希求的松鸡、番茄和独角巨兽的图 案中间,见鬼去吧,准政客和足球明星,大麻,蓝调的马丁尼酒,庸俗的河滨公园, 该死的电话铃。 我看准了一个空格,为此我押上所有的物品,一个城市流浪者拥有的一切,我 甚至押上了米拉。 可我爱你,米拉,爱水族馆中的鱼类,银器,爱纯洁的病房,爱善良的伊壁鸠 鲁主义者,爱脱衣舞娘的胸脯和大腿……我感到眩晕——我是在坍塌。 我的牙齿头发缩进干瘪的皮囊,躯体缩进遮羞布…… 当指针停止,一切都平静了,世界安宁了。 留下的只是几滴血渍。 2001.1.31 夜。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