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嗡嗡 作者:抽屉 季子把他的脑袋一劈两半,立刻女人跑到井边呕吐起来,现在分清了,右边是 轰鸣的音乐,郊天燕礼,左边是混乱的爱情,漂亮的裸体躯干……一齐无比清晰的 分开,像船头破荆斩浪,波纹却在船尾合拢,音乐由弱转强,抽离出慵懒的调情嗓 音和破碎的脸,清晰的夷则之钟定调,必须要有节奏——只有伤残军人才明白其中 的动听,赚取眼泪的旋律轻松简洁,犹如随风而落的银杏叶,在车辘轳边自由的旋 转,前方的小红人把两手反剪在身后,再拗起来,肩胛骨相摩挲在一起,闭着眼睛 仰着头……转调,切碎节奏,因为要转调了,像乳熊攀爬上直硬的发顶,鬓角刮光 纹上的蝌蚪文,必须梗直脖子但低下头,等待它软乎乎最终要舔下的舌头——伴之 以吴艇水手高喊的那声“不及更”——不及更,今晚无法抵靠甬句东,必须等着他 突然把贝壳塞进你耳蜗,以及不停地抽动的嘴角,就像是每眨一眼便必须向嘴角扎 一根针进去似的抽搐。还有他冰凉鼻尖的雀斑,跳跃的像海上的月光,保持统一鼓 点,每个宫音击磬,让她说话,先把她冻伤风,声音要像长乳牙的小狗被门夹到那 样羞怯惊诧,固定节奏,像僵硬的尸体脱下衣服露出扁平苍白的臀部上清晰的三角 纹席印,天真的轻浮?在这里要有个小小的颤音,中风前可以完美表现的可疑颤音, 欣赏它就如欣赏敏感的心灵,在任何场合都会昏倒。是耸起后可以伸进手去的肩胛 骨好,还是上臂内侧红褐色交错散落的痣好?或是女声和吟加男声合唱好?轰鸣! 挺进!等一等,要延长高潮段落,乐句长度不等,创造次要的乐思,最美好的赞颂 其原则却并不是新的,它们至少已有两千年了——是否重视挑衅性的否定:上古被 过高评价?非音乐的声音,鸟鸣、女人闲聊、街巷嘈杂、狩猎或战役嘶喊,借助于 音乐手段并入合唱,细腻、游侠、快活和充满幽默。在庭院里摆三盆水,凡捕到的 肚子朝天直喘气的鱼都放进去养,把鱼捧出水盆来观看,说:“莫不是受伤了吧?” 又拿饭粒和麦去喂它,接着又把鱼捧出来看它吃饱没有,对别人的劝戒回答:“我 爱鱼!我爱鱼啊!”在水里倒酒看看鱼会不会变得快乐,让所有鱼在三天内都脱鳞 而死——重复、充斥难以忍受和非真实的残酷?等等!喧嚣震撼,等等!还有转调, 还有可能的走向!还有那么多支离破碎的肢体和头颅,飘散在雨中的脱发,爆裂翻 绽的皮肤,这里有颗牙齿,那里拖曳的结肠,灿烂的血液多么欢快的飙射,飙射, 颜色、气味、声响、感觉一起飙射,撕心裂肺、尖利刺耳、排山倒海,像浙水的武 原回头浪,请等一等、等一等:无法等到必定降临的转调和无法作出非此不可的取 舍,那么全部混音是否可以获得典礼官的通过?必须要他的通过才能传唱……不,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龊着牙笑吧,“不与寡妇之子为友”并不是“不与孤为友”。 箨兮箨兮,漫天血红的银杏叶,反剪翻起的双臂……一个人终于把自己变成了一匹 马,一匹秦国马,拉着满满一车大豆弓箭,在街巷里粗暴地杀老鼠。可是,当死亡 到来之际,才发现是要停到天井下面长满象牙的一块毛乎乎的月亮上去……未几见 兮,突而弁兮…… 两名侍卫捉着死尸的双脚,把他拖出舆台,后面亦步亦趋跟着三名面无表情的 杂役,一个提水冲刷,一个把碎肉末铲进簸箕,另一个用抹布沾了皂角汤涂洗地面, 很快除了几个呕吐女人的惊甫未定,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侍卫在拎着尸体跨门槛时 不小心磕绊了一下,三个杂役立即扑上去,把门槛擦的净光锃亮。 然后,襄子从磬官的位置换到前右席的空出的琴师座位,颂歌又重新响起—— 济济多士,克广德心。桓桓于征,狄彼东南。 码头上一艘艘黑色的小艇乘着货物撑离陆地向停在水中央的主船驶去,这种小 艇凭着传统工艺和突出的装饰吸引目光,世上只有王室的棺材才可与之媲美。一些 较小型的戈船则直接停靠在人群嘈杂的岸边,架起斜板上下装卸。习惯于陆地的住 民从几十里外赶来,做交易、观出海,满怀好奇地抬头看着船上人的笑脸,好像他 们在把幸福扔到自己身上。 一个满头大汗的徐国人操着半生不熟的吴语同装卸货物的越人在吵架,不停地 重复“惮惮惮、慧慧慧、拌拌拌”,徒劳地想阻止这些黑瘦的精干人儿把自己的货 物往上搬。因为他对越国方言一句也听不懂,更使那些粗鲁的装卸工瞧不上眼,几 个轮换休息的划桨手靠在一边冷笑;同时他认为自己说的越人也根本听不懂,懊丧 不已。“什么事!”一颗脑袋探出船舷,是个四十来岁的外越人,皮肤几乎晒成棕 黑,脸颊上全是暗疮结痂后留下的凹痕,显得又凶恶又坚定。徐国人一半气傻,一 般吓坏,结结巴巴地指指打包的商货又点点水手,一个划桨手漫不经心地站出来用 土话回答,“船长,他说他父亲约好的是吴国船,但是生病了,换他来押货,认为 我们是抢劫,所以很生气。”船长不耐烦地用口音浓重的鲁国话对徐国人喊,“吴 国的船在琅琊修理,他们不来,我们把你的货运到琅琊同他们汇合一起南下。” 这次徐国人听懂了,“但是……承运的是吴……” “对!对!”船长打断他,“到琅琊后你的货会重新装运,但还是有一份会载 在我船上,现在你是要乘船还是自己雇车从陆路走?” 年轻的徐国人越发糊涂,显然他对海运相当陌生。这时从船舷探出另一个脑袋, 束着文明人的发髻,穿着过于招摇的火红色元衣,但还是让他觉得是看到了天使。 天使问了船长几句,就伸手把全港坞的船划了一圈,补充道,“假如你在一支二十 只船的商队里,就要把货物分出十九份装载在其他船上,一艘船触礁损毁,所有人 分担你的损失,这是惯例。” 问题解决了。 船长自言自语,“每天向这些胆小鬼解释,还得再说两百年,那时还会有傻瓜 问为什么要分船装运。” “他们总认为单打独干才能利益尽享。”火红的天使趴在船舷向岸边望。 “你的小姑娘还是没来。我们快开船了,否则会耽误整个船队。”了望手坐在 旗杆同他打趣。 “明白,”天使空洞地回答,然后笑着仰起头,“嗨,他不是‘我的’小姑娘。 而且他赶不上这里的起航,就会到琅琊等船。” “都一样。”船长漠不在乎,又加了句,“一个人必须要有忠诚的朋友和能干 的部下才会出海。”少年显然被刺痛了,背信弃义在越人看来,问题永远出在自身 品质上——你不守约,也不值得朋友尽忠。 “我们要在琅琊停靠对吗?” “对。” “如果连琅琊也赶不上,那我下船回去接他。”他能感觉到船长的俾睨,抿紧 了嘴唇,但现在必须逃命,他在心里默念。 船头了望手喊,“主船升旗——戈船归队!” “起锚!”船长喊。 当三辆带甲兵士的战车赶到码头时,只见落日余辉中,一座水上城市般的船队 驶入海域——主船居中,四只小型的载粮舟最贴近她构成第一圈护卫,第二层是六 艘大型主承货船,余下九只武装戈船列为飞翼状处于最外围,其中根据攻防位置的 不同又装载不等的少量物资。海洋不属于他们,士兵们立在战车上还是颇为着迷地 目送船队行远,才拨转辔头。 少艾醒来时特别难受,发现自己躺在河堤上,盖着件火红的厚绒元衣。幸好竹 筒还剩下些酒,平躺着全喝光才“清醒”到能够站起来。酗酒的危害暴露出来,他 早就精神错乱了,认为自己肯定是被人谋害未遂扔到这里的。在越来越强烈的受迫 害感驱使下,他挣扎着跑起来,不停摔倒,头痛如裂,必须要更多的酒才能把思绪 拼起来。他手足并用拐进商人的贫民窟,起先茫然不知所措地等在酒肆门外,不住 地搓眼睛,然后发现往常来这里领买配额的酒鬼们1 影子也没半个,就放声对过路 人大喊:“他们为什么他妈的不开门!”(注1 :周朝有非常严格的饮酒限制,但 鼓励商朝的遗民酗酒) “今天是寒食节,老兄。”一个人答道。少艾不信他的话,气呼呼地砸门,毫 无音讯。于是开始问街上的陌生人。听到他们都说是寒食节,还是不信,怀疑他们 和刚才那人勾结一气。他愈糊涂,就愈加感到痛苦。得去哪里弄酒,否则就挣不脱 这个大骗局。他脑子里闪过一丝走私的线索,顺着线索是后劲绵绵的纯度米酒,在 倒下前可以亢奋地征服三舍胡人领地。但那个该死的走私商在哪里! 他摸到另一条死巷,拼命敲最末一扇窗户,楼上一个女人尖叫起来:“他去年 就死了!你上个月来过两次了!”然后泼了盆水下来,对头晕目眩毫无益处,只是 增加了打冷战的幅度,接着他发觉那件厚绒元衣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少艾把堆在墙 角的蔑瓣全部推倒,露出一个废弃的酒糟槽,踏上去翻过墙,顺着对面的樟树滑落 地——昏头耷脑成这样还能驾轻就熟,说明他上个月真的来过。 然后他彻底迷路了,几个家庭拎着篮子往城外走,既然今天是寒食节,那么就 是带了酒菜去祭祖。他突然灵光大动,急忙尾随而去,想向他们讨一些来喝。因为 踉跄的如此厉害,欲望又如此强烈,把孩子都吓哭了,几位父亲对他怒目而视,其 中一个推了他一把,凶恶地大声说,“滚开!疠风子!” 这使他愕然。他一向只是喝酒喝得迷迷糊糊的,从没把自己想成是个会传染恶 疾的“疠风子”!后边听到这三个字的人几乎尖叫着作鸟兽散。马上会有人来往他 身上刷热石灰,然后带到山坳里活埋掉。他成了个将要被丢进疠风区去的没人要的 空壳子了! 他得走,否则要被困在这个陷阱里了,但根本就抬不起腿,这让他痛苦极了; 他知道自己要再喝上一口就能把所有散落的来龙去脉连回一起,而且必须连在一起, 他感到今天原本预定要发生什么的,可他被扎扎实实地困在这儿了! 船队始终贴近内海领域航行,红衣少年依然攀着船舷望着已消失在视野间的陆 地那端,海风吹乱了鬓角的碎发,椎髻凭着牢固的发辫仍保持着优美的造型,而其 他船员都索性把头发刮光或剃到短的不能再短,就连船长也一样,他观测了会队列 后拍拍少年的肩膀,安慰道,“世上还是有爱变卦的人。” “不,其实……”少年碰到他那正直的目光就不再说了,其实我同他并没那么 熟,他心想,但这样说更显得我在推脱责任。 “女人生来就爱变卦。”了望员又来逗他。 “哈嘘!”他反击,“我早听说的是让一戈船六十人出海,回来的是三十对。” “我们还是吃孩子手指的妖怪呢。”了望员咯咯笑着走下甲板。 “看来你同他们混熟了”,船长戏谑道。 “那些荤话……” “啊!”船长斩钉截铁的口吻令他有些意外,“只要把活干好,你会管别人其 余时间怎么打发?”随后他有些哀怜地看着这个半大孩子用指甲拨弄着舷木,意志 不够坚强,品格不够完美,没有父亲为表率,然后连不称职的监护人也一并失去, 算了,人各有命。他留下少年在甲板上继续吹风,船头更木已经放下,船尾响起洪 亮的报告:“及更——”,“这样明早就能到琅琊!”他回头喊,孩子微笑着点头。 徐国人颤颤微微地走过来想同少年搭讪,“你也是押货?” “不,回家。” “吴国人?”他想当然,“越国佬是我见过最怪的种类,吴国人要比他们开通 的多。” “我是越国佬。” 少艾再次醒来时候一个个子高得出奇的男子低下头正看着他,见他睁开眼睛后 大笑,“这些日子到处都把他们送到这里来。” “送谁来?”他警觉地问。 “贫困潦倒的、像你这样的流窜犯!”这又令少艾震动。刚才是疠风子,但至 少他没生红斑没烂掉鼻子,可现在成了盗贼!而盗贼没有烂疮疤就可以指证。“把 衣服脱光。”他命令道。 “我什么都没干。”少艾大声说,翻出领子给他看,以为他要搜查赃物。 “跳蚤,臭虫!”他扯着少艾的头发喊叫道,“你身上满是这些东西!”他一 下把少艾剥光,然后冲进来另一个神情疲惫的老头,用水瓢把他浑身上下淋了两勺, 再用石灰扑了个遍,再两勺水,看来这是个非常成熟的程序。“出去!”他指着扇 门道,少艾哭了起来,喊道:“把我的衣服还给我!”“衣服,还是破尿片?必须 烧掉!”他假笑着。少艾以为是说必须把他烧掉,慌张地想要逃走,结果滑倒在地 上。“啊,天哪!”他叫道,“你们要怎么着我呀!” 结果他们给他一套旧衣服,穿在身上小的滑稽,不过是干净的,然后把他赶到 一辆铺着稻草挤满伤残、疥疮、瞎子和醉鬼的牛车上,加入到另外前后连成半条街 的车队里往城外拉去。道路两旁有人向他们喊叫嬉笑,但有卫兵一路护送,没有人 向他们砸石头。少艾觉得头胀的像烧酒里的杨梅,小声抽泣着,不明白为什么他们 不让他安静会儿,快出城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一个驼背老头钻进车缝,正好 凑到他耳边,笑嘻嘻捏起他的下巴转向路人,吆喝道:“瞧呀!艾子大师!”大伙 都轰笑起来,少艾被阳光刺得根本睁不开眼,只可怜巴巴地哀求,“呀,我的酒桶 呢?”“你不要另一个酒桶了,你自己就是一只!”旁边有人回答,大家笑得更厉 害了,这些人肯定很恨我,少艾想。他努力想撑开眼皮,但根本办不到,迷迷糊糊 看到一个瘸腿的阍人表情严肃地别过脸去。 他们并不是被送进山里或海外的疠风隔离站,却来到郊天的半途,跪在路边静 静地等待——如果他们有人喊要水喝或是别的,士兵马上过来抽他的腿。所以当节 目开演时他们不是昏昏欲睡就是越发的可怜兮兮。少艾现在的脑袋就像煎过的蘑菇, 他把这颗蘑菇靠在前面人的背脊上,被突兀的脊椎骨扛的越发痛。然后一阵骚动, 他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在飘,“寡人要将鳏寡孤独都好好安置,他们会得到特别的 土地和照料,减免税赋……现在为赐予你们这一切的公室好好祈祷吧……”接着是 一阵嗡嗡的歌颂词汇,就像五千七百三十二只蜜蜂在飞。士兵们现在给他们分水, 不管乐意不乐意,必须统一喝,他听到前面那个人在咕哝“老天保佑,不要再来一 个又要给我吸脓疮的”,又昏睡了过去。 他们没被送进隔离站也没被送到屯垦地,押车的半路就把他们全卸下地,各种 伤残疯痴、瞎子酒鬼漫无目的地四散开,然后又陆陆续续聚集回来,点起篝火过夜。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递给少艾一个竹桶,不是他那个漂亮的红漆画着神话花纹的舶 来货,但已足令他满足。她已经很醉了。“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少艾。” 他答道。她用胳膊搂住少艾,坐在温暖的火边,“来,让我做你母亲。我以前有过 一个像你一样的小男孩。”低劣的酒烧热了他的肚子,“母亲,再让我喝一口。” 他请求道。“别喝醉啦,我的小儿子。”她捏着酒桶不松手。“妈妈,给我唱首歌。” 他大声说。别的人又开始笑,“妈妈,你又醉了,你的新儿子也醉了!”“住嘴, 你们这帮臭东西。”她尖声叫道,“滚蛋!他是我的儿子,他很伤心。” 他们站起身走开了,剩下少艾他俩依偎在一起。 篝火快要熄灭了。 “你希望歌曲怎么结尾?”她问道,“重要的不是歌曲,而是歌曲的结尾。” 这时一只小手——像从蜗牛壳钻出来的小妖怪的手,一把拎起他的耳朵,“跟 我来!”少艾看着眼前变形的一张滑稽而严肃的脸,吃吃地干笑,而后另一个人把 他扯起来,老太婆声嘶力竭,“不要抢走我的儿子!”少艾被塞进马车,临时母亲 摸着他脸,老泪纵横,“一打完仗立即回家,我给你做了烙饼。”她一再叮咛。 然后天就变得那么黑,少艾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还是自己又午睡了,他记 得小时候午睡后,总是无法在日光下睁开双眼,“看不见!看不见!”他悲愤地大 喊,母亲抱着他轻轻安慰,兄弟姐妹们在一旁窃笑…… “艾子,你听我说,”襄子刚拎起他的领口使其面对自己就像被夏天的厕所熏 背过气般,嗓门汩汩响着别过脸去。“他呼出的气都可以点着柴火煮夜宵了!” “给他喝点,否则他根本不会明白你要说什么。” “再给他喝?他已经烂醉如泥了。” “我当然看得出来,但你瞧瞧他的眼神。”优比箕使尽全身力气扇了他两巴掌 演示给襄子看,少艾根本就不觉得痛,反而幸灾乐祸似的咯咯傻笑起来。 优比箕给他灌了两口蛇酒,他觉得视野不再旋转,但还是分不出眼前谁是谁。 “艾子,你得好好听着,”襄子凑在他耳根说,“伶子死了。”然后定定地看 他反应,可他一如既往地迷惑不解。 “伶子死啦!再没人给你买酒了,你这醉狗!”优比箕对着他嚷,襄子几乎怕 全城都该听到了,“允常乘船回国,他本来在琅琊等伶子,你现在出发还能搭上船!” “伶子……”他嘴角戏剧性地挂下来,然后号啕大哭起来,“啊!啊!” “可怜的人,”襄子叹息,“他真的爱伶子。” “还是因为没人给他买酒?”优比箕嘲讽道。 “别这样,”襄子摇着少艾的肩膀,“你得马上走。” “为什么?”他抽抽搭搭。 “允常在琅琊等伶子,你现在出发还能搭上船。” “你又说这个了!”他叫起来。 “真抱歉,”优比箕反唇相讥,“我忘了你是‘歌词重复无用论者’。” “行了吗?”鸠阳冲进房间,“季子三家已经开始联合搜捕探丸郎。” 三人再看少艾,他正端着酒斛开闸直泄,襄子把斛夺过来,他立即倒地狂叫, “我爱他,我爱他啊!”然后极其严重地噎住了,而三人只是摇头。 “我们必须把他送到琅琊,否则他非死不可。”襄子直视优比箕。 “并不只他一个人得死,而且为什么要费神送那么远,在路上随时会被捕或者 醉死。对他有区别吗?”优比箕露出不愿再为其担心的神色。 “没有区别。”鸠阳平静地回答。 “但不能让伶子和他都死时允常却一点都不知道。” “世上每时每刻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也没有人去通知他们的父母。”优比 箕鄙夷地踢了少艾一脚,这时他们发现他像鱼那样开翕着嘴巴喘不上气,急忙揉胸 捶背,听他像过紧的门轴旋转那样咳嗽,终于泪流满面畅快地哭出声来。这次三个 人都已厌烦,“刚才差点就过去了……”襄子似乎心有余悸又不敢确定。 “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优比箕又尖刻道,“该跑的都跑了,留下的肯定抓不 着,伶子也等于畏罪自杀啦,剩下艾子大师该怎么荣光收场?” “畏罪自杀?”襄子盯着他,优比箕自认为不用怕他那闪闪目光,“不是吗? 他根本就是不想活了,才会蠢到再起杀心,不然现在我们就在允常的船上乘风破浪。” “那就跑吧,你这侏儒!”襄子愤怒至极,扑过去掐住优比箕的脖子,“别以 为小细胳膊小细腿就能藏起来!你这叛徒,一门心思想把所有人都出卖,伶子动手 前先该杀掉你!” “你只是害怕!”优比箕尖着嗓子叫,“你不想跑吗?” 鸠阳好不容易把他俩分开,“行了,不是内讧时间。” 三人盯着垂头哭泣的少艾,难堪地沉默着。少艾似乎清醒过来,慢慢开始理解 当前状况:现在所有人都想甩掉他,又怕他落到季氏手里招出一切。“当”地一声 吓了大家一跳,鸠阳把剑掷在少艾两腿间。少艾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襄子,而他 只是默默地后退了一步;优比箕也收起全部轻蔑,至少从容赴死需要郑重的鼓励; 鸠阳则什么都没变。少艾默默地站起来,拔起剑,因为刚才的哭泣还止不住抽搐, 他已经瘦得这么可怕,隔着衣服几乎可以看到肩胛骨下的凹洞。他把剑平举,神情 庄严,三人都垂下眼帘……然后一声尖叫—— 鸠阳的尖叫,少艾用剑抵着他的脖子,血立刻染红了衣领,鸠阳根本没想到他 还有那么大劲,襄子与优比箕则是手足无措。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是什么!”他对优比箕狂怒地咆哮。 “蛇酒。”优比箕紧张地连连眨眼。 “大黄蛇?” “不、五、五步……” “哈!”他怪笑一声,瞬间就窜出门外,留下三人面面相觑。等他们追出去, 门外鸠阳的马车已经了无踪影。 “我受不了啦,受不了啦。”襄子轻声哀叹着,扶着额头。“我得去找医生”, 鸠阳有气无力道,好象被割断了动脉一样,其实只不过蹭破点皮。“该把他追回来!” 优比箕气急败坏地跳脚。“他死不死没区别,不该由我们的手杀掉他。”襄子慢吞 吞地准备走,鸠阳也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你们去哪儿!”优比箕警觉地问。 “去睡觉,”襄子一副知天乐命的神情,“今天见的血已经够多了,我不管他 们想拿我怎么办,只求好好睡一觉——我已经一年零七个月没睡塌实啦。” “你呢,公子鸠阳?” “找个医生,然后回家。” “那我帮你,你可伤的不轻。”优比箕蹦到鸠阳身边,后者当然知道他的滑头, 不过无所谓。小聪明,鸠阳轻笑;好家伙,故意说回“家”而不是回“国”,放迷 魂阵,别以为我不明白,其实你是耍两面派,一出事就溜走,转头又捞好处,得盯 紧你,咱们至少得共进退,优比箕心里唧咕。 少艾驾车在空空的街道上横冲直撞,一边继续灌酒,索性把余下的全部倒得满 头满脸,然后把酒斛猛力砸向路边,正好另一辆车交驰而过,“嘿!你是跟谁学的 驾车!”对方友善地大笑。 “盲人歌手!”他也回敬,这是多日来唯一一次与外人发生接触,顿时感到无 比畅快,几乎要全盘质疑为何要将自己作践成一只活性酒桶,但立即又情绪低落到 极点,天哪,伶子死了!最终你我皆绝望。 “这些狗杂种!”他把牙咬得咯咯响,“这批狗娘养的杂种!别想看我的好戏, 我不会死得让你们称心如意!” 又是一天暮阳,琅琊大小船只挤挤挨挨,当时它就已是北方最大的海港,这里 的交易量更大,商务惯例更为详细复杂,之前所说的海运分载法在这里人看来不过 是稀松平常。 “武原早就该让你跟我出海,”船长严肃地说,“不过拘于你的现状,我也很 明白你的感受,所以还是不说为好。” “再见!”他知趣地微笑,爽利的翻过船舷,嗖溜滑下悬绳,跳上了岸。 “别再落下你的小娘们啦~ ”了望手坐在旗杆上油腔滑调地嚷。 他笑着挥挥右手,左手握紧腰带上的剑柄,闪过几个背鱼篓的渔民,消失在街 市中。船长没同他说再见,临别所说的含义是什么呢?是暗示、警告还是威吓:永 远滚蛋?北方的春天依然如此干冷,而在家乡,早已一片翠绿,燕子喃呢着双双滑 翔,蜻蜓在庭院中成群结队地振翅盘旋,秧苗在淅沥的雨中梭梭窜升……那又怎样? 现在奔跑在通往他从未觉得可互相托付生命的人的道路上,允常觉得内心是如此的 平静而充实。